
一部規劃與中華書局的風格形成
從1954年遷京一直到1958年,中華書局還不是做古籍的,“我們做的是農業和財經出版”。中華書局總編輯徐俊說。
1957年12月10日,齊燕銘向當時以聶榮臻為主任的國務院科學規劃委員會寫了一個報告,提出建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小組分文學、歷史和哲學3個分組,共由19人組成,囊括了當時文史哲方面最權威的專家,其中包括葉圣陶、吳晗、陳寅恪、范文瀾、馮友蘭等。
科學規劃委員會很快批準了齊燕銘的報告和小組名單。1958年2月9日,科學規劃委員會召開了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成立會議,并在4月把這一任務交給了中華書局。
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的成立,是新中國文化事業史上一個重大措施。小組成立之后,文、史、哲3個分組很快制訂了一個計劃草案,開列數目洋洋大觀,包括“經史子集”各種書籍不下萬余種。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拿出的《整理和出版古籍的十年(1962-1972)規劃》有一點“文化大躍進”的味道。
此后,《全唐詩》、《全宋詞》、《全元散曲》、《文苑英華》、《藝文類聚》、《太平御覽》、《冊府元龜》、《永樂大典》等大型古籍大規模出版,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二十四史》和《清史稿》的點校出版工作,被后人譽為新中國最大的古籍整理工程。
1959年,由顧頡剛整理的《史記》,作為建國10周年的獻禮由中華書局出版。1965年,前4史全部出版,其他各史也相繼開始點校工作。但當時由于受到“左”的思潮的不斷沖擊,狹隘地理解古今關系,片面強調對文化遺產的批判,古籍整理事業不時受到干擾,古籍出版數量逐年下降。
“這是中華書局在1949年以后的一個黃金時期。”徐俊說,“這個規劃非常學理化,學術性非常強,細致到每本書的版本和整理方式,以什么為底本。但是當時的規劃與出書能力離得很遠,出版能力很低,那個規劃完成,在當時確實挺不現實的,而且‘文革很快就來了,那里的規劃影響很大,實現很少。現在我們仍然還在增加的新品種都還是那個規劃的,比如《十三經》系列,《新編諸子集成》等當時都有規劃。現在依然在出版的《史料筆記叢刊》,當時也已經在規劃了。”
“文革”中學人的保護傘
1957年的“反右”,1966年的“文革”,兩場政治運動剝奪了一大批學者和翻譯家上講臺和從事研究的權利。這時候,擔任出版任務的商務印書館和中華書局成了學者、翻譯家的保護傘。
李霞介紹說:“當時主持商務工作的陳翰伯不僅將一些以前留學回來的、名校畢業但有歷史問題或政治問題的人才搜羅進了編輯室,而且還邀請北京大學等高校和其他機構內的已經被‘靠邊站的專家學者,如朱光潛、賀麟、王以鑄等擔任古典著作的翻譯工作,使他們能夠通過翻譯繼續進行學術活動,得以‘文有所用。當時曾有段時期,在‘反資產階級法權的壓力下,出版社被要求停止稿費制度。但陳翰伯仍然堅持要求編輯在稿費方面盡量按高檔給名著譯者開付稿酬。”
“文革”期間,一些譯者因參與商務印書館古典名著的翻譯而受到沖擊。這段時期,商務印書館基本不能再出學術譯著,一些專業老譯者,如:蔡受百、于樹生生活窘迫。商務印書館為了解決他們的燃眉之急,給他們每人每月預支稿酬50元,待以后能出版他們的譯著時再從稿費中扣還。
1958年時,朱光潛已經翻譯并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黑格爾《美學》的第一卷。之后因受“文革”干擾而中斷,第二卷譯稿在“抄家”時被抄走。到“文革”后期,朱先生在北京大學西語系打掃垃圾時,居然在一個廢紙堆里發現了被抄走的黑格爾《美學》第二卷譯稿。故物重逢,感慨莫名。在朋友的幫助下,朱先生拿回譯稿并進行秘密修改。1974年商務印書館開始恢復業務活動。商務印書館希望把朱光潛所譯的黑格爾《美學》列入出版選題,于是派編輯陳兆福,經由看守朱先生的工宣隊同意,去看望“反動學術權威”朱光潛。通過巧妙的周旋,終于避開了工宣隊的監視,與朱先生洽談《美學》出版事宜。
在整個政治運動風波中,《二十四史》點校出版工程的持續,也讓很多老學者依然能在政治風暴中安心做一點學術工作。
據徐俊介紹,整理《二十四史》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1958年至1963年,第二個階段是從1963年至1966年,第三個階段是1971年到1978年。1958年為了給1959年國慶獻禮,中華書局要在1959年國慶前趕出《史記》點校,徐俊說:“1958年到1963年,這項工作主要由中華書局老編輯承擔,這些人員都來自書局內部。到了1963年,眼看做不出來,中華書局向中宣部申請,調各地的老先生到北京點校,各地老先生就集中到了北京。”那個時候,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都在翠微路,中華和商務的那些老先生都在翠微路點校、翻譯、編輯。
一直到1966年,所有這些人員都被解散去了湖北咸寧“五七干校”。“但到了1971年,老先生們又得到指示重新回到北京,他們就陸陸續續從咸寧干校回到王府井大街36號的中華。當時的中華在文聯大樓。”徐俊說,“在當時那個政治環境和時代背景下,他們也很愿意離開學習政治任務的環境,在這里點古書,所以很多老先生都在中華書局這里點古書10年12年,比如啟功先生。那個時候的中華書局保護了一大批老先生,對他們關懷備至,這也是組織上的要求。
創辦《讀書》為知識分子提供言論空間
“文革”剛剛結束不久,在三聯書店恢復獨立建制的歷程中,1979年4月創辦的《讀書》雜志,為其恢復建制后的出版方針和出版活動打下了基礎,也為“文革”后的中國思想文化樹立了一座里程碑。這份雜志由陳翰伯、范用、陳原、倪子明、史枚、馮亦代等老一代出版家和文化人、出版人合力創辦,從創立伊始到其后的數年歲月中,《讀書》在知識界產生了無可替代的影響力,聚集起一批優秀出版家、知識分子作者隊伍,形成濃厚的人文氣息,成為20世紀80年代重要的思想啟蒙讀物。《讀書》的創刊也為三聯書店恢復建制后的出版之路找到了方向,即以思想類和人文類為主,側重于對人、對國家以及對民族的人文關懷,為此后的三聯書店打下了深厚的人文烙印。
三聯書店編輯部前身就是《讀書》雜志編輯部。《讀書》構建起了聯系出版者、作者、翻譯者、讀者的公共文化平臺。
《讀書》創刊號開篇文章題為《讀書無禁區》,一經面世,激起了無數回響與激烈討論,幾天之內,《讀書》第一版印刷的5萬冊很快發行完,馬上加印5萬冊也銷售一空。《讀書無禁區》的作者是時任中宣部理論局副局長的李洪林。這篇文章是出版界與讀書界對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報》特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高聲呼應。然而,這篇文章也引來了眾多反對的聲音,直至1980年沈昌文出任《讀書》主編時,《讀書無禁區》的余波仍然未休。
1983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正在進行,《讀書》也被批評宣傳馬列主義不足,甚至有停刊或改刊的說法,編輯承受了莫大壓力。有人甚至要《讀書》改變方針,辦成輔導青年讀書的雜志。據說,當時有兩個方案,一為合并二為交出。包括范用、陳翰伯在內的幾人一致據理抗辯,風波終于過去。
吳彬如此回憶描摹了《讀書》創刊前幾個月的光景:“前輩們雖至少是花甲之年的人,但心氣熱情之高卻如年輕人,他們乘公交車來朝內大街166號上班,開會時不是大說大笑、高談闊論就是激烈爭論。”
沈昌文1986年擔任《讀書》雜志的執行主編,總以“書商”自居的他,自1984年實際接手主編工作起,就更加奉行起寬容自由、兼容并蓄的辦刊方針:“自由主義的,‘左的,我都發表。”在“文化熱”中,《讀書》的辦刊宗旨“文化思想評論”中的“文化”一詞,有了大大的用武之地,從“文化”的角度進入對社會、歷史、現狀進行思考,使刊物更加多角度而深邃,《讀書》進入了全盛時期。更多欄目的出現,展示了編輯與作者的互動,以及1980年代思想文化的活躍。《讀書》成為知識分子發表觀點的言論重地、公共空間。
(摘自《東方早報》 作者:石劍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