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聯隊”的主教練弗格森準備買下“坎通納”,想試一試他的雄心,就問他說,你認為自己配得上這支偉大的球隊嗎?坎氏傲然回答說,問題可不在于我是否配得上這球隊,而在于它是不是配得上我!此君在其后幾年里果然表現得像一個前場的神,他豎起球衫領子,進球之后顧盼自雄,成了體育史上的一位經典贏家。我不是“曼聯隊”的支持者,卻對這個故事心向往之。多年以來我一直在等待有個誰來問我,你認為自己配得上這個世界嗎?我就會回答說,你錯啦,真正的問題是這個世界是否配得上我。可惜妾心如水呀,良人不來——就沒人搭理這茬兒。
如果你認為這么說太過傲慢,那么我想你忽視了這個世界可以有多么糟糕。比如說你知道,從黑龍江到四川,每隔一段時間就有那么幾個地方的領導決定掀起一場打狗運動,于是文件一發,城管隊員們就手持大棒,把狗們的天靈蓋敲得粉碎。讀到這些新聞時你會想些什么呢?
至少我會想,這個世界配不上一條狗。程顥說,看見毛茸茸的雞雛,就看見了仁,可是有人看見什么都看不見仁。這個“看不見”實在是可怕。漢娜·阿倫特說過殘忍是與什么聯系在一起的。她舉了納粹戰犯艾克曼的例子,說在某些世界里更廣泛地存在著一種“平庸無奇的惡”,有些作惡者之所以作惡,并不是因為他們本性邪惡或者有施虐癖,或者他們有什么特殊之處,恰恰相反,他們之所以做出令人發指的惡行正是因為他們平庸無奇,腦袋空空如也。
我們常常誤以為殘忍的根源在于仇恨,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愛的反義詞不是恨,而是平庸。在高一上學的第一天,我和我的同學們就被叫去參加“公審大會”,被審判的有20多人,一多半人的罪行是殺人。其中一個男人的岳父家有4口人,都被他倒栽蔥地扔進了水缸溺斃。如今對比想想,美國人那些關于兇殺的名著,比如《冷血》和《劊子手之歌》,跟這個比算什么呀?我覺得這個小故事,可以提醒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從何而來——如今令我們沾沾自喜的現代文明的綠洲,其實還建立在愛的荒漠之上。如果拿一支試管解析一下此間的冷漠有多少,自私又有多少,你就會恍然大悟為什么如今會有人超速駕駛一輛名車,把行人撞死在斑馬線上。
作家徐星講過一個故事,“文革”時期他目睹過一次槍決,槍響之后,一個驗尸官負責檢查被行刑者是否“死透”,他的辦法是拿著一根鐵棍,挨個兒槍眼兒捅一下。鐵棍上有個環,從一具尸體走向另一具尸體的時候,他就把它套在手指上繞圈兒玩,吹著口哨。我的印象是這個人因為周圍的人震驚而感到得意。我倒并不震驚,這只不過是又一個關于麻木不仁的故事而已。
這往往就是那些令人恐懼的事情的起點:平庸無奇、麻木不仁和乏味。有時候我到一些地方去,不得已跟一些自認為有點兒權勢的人坐到一個酒桌上,他們總會端酒杯:“加大力度!”這意思就是該干杯了。我發誓沒有任何事會比這個更令我厭憎。我煩得屁股都要爆炸了。他們的話語方式是如此程式化,幽默感是如此貧乏,其背后潛藏的靈魂是如此平庸和自鳴得意,讓我意識到,這正是我不得不應付的令人驚懼的生活真相的縮影。
你知道,一個配不上你的世界的最簡單標志就是一些配不上你的人總想跟你共飲一杯啤酒。
我像討厭尿一樣討厭啤酒。我也討厭一個既無夢想也無悲憫的世界。這可以是一個嚴肅的話題,關于如何形塑一個國家,形塑我們的生活。這也可以是一個玩世不恭的話題。有人會說,就你們這些“憤青”啰唆,這個世界配不上你們,你們死去呀!這正是我之所愿。我保證我不會永遠活著。而且拿我自己來說,軀殼里就藏著一個小達摩,隨時準備找個洞藏起來。我只是在一個像木星那么巨大而沉靜的地方同情著那些沒有洞可去卻沾沾自喜的家伙們的人間煩惱。
(摘自北京聯合出版公司《佛祖在一號線》 作者: 李海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