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邃/文
當今社會主義與“兩制”關系問題
俞 邃/文
蘇聯東歐劇變20多年來,加之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的各種影響,如何認識當今世界社會主義及如何推動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種社會制度國家之間的良性互動,成為必須面對的現實問題,也越來越受到人們的重視。下面是筆者的一些探討性看法。
一、什么是社會主義,這是問題討論的一個重要前提。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以來,鄧小平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曾說過這樣的話:“什么叫社會主義,什么叫馬克思主義?我們過去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不是完全清醒的。”他還說過:“我們總結了幾十年搞社會主義的經驗。社會主義是什么,馬克思主義是什么?過去我們并沒有完全搞清楚。”鑒此,可以說,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乃是在總結歷史經驗和教訓的基礎上,將中國國情與時代特征相結合,所進行的一種較為成功但仍存在不確定因素的探索。既然如此,那么我們在談及世界社會主義問題時,就要抱著虛心探討和認真學習的態度,在做出任何論斷的時候都要把握分寸、留有余地,切不可認為只有自己或者只有哪幾家才是正宗的社會主義,更不能懷有唯我獨尊、舍我其誰的心態。
二、要從蘇聯模式社會主義汲取深刻教訓。關于這個問題,俄羅斯內外,包括中國在內,不斷議論,從未間斷,見仁見智。有些看法居然截然相反,各執極端,要么全盤否定蘇聯社會主義模式以其動員性強和困難承受能力強的特征曾經發揮過的歷史作用,甚至“追根求源”,通過詛咒蘇聯社會主義模式來否定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否定列寧;要么懷著留戀的心情千方百計為這種模式的弊端開脫。超越具體的看法分歧,我們可否從教訓的角度得出這樣幾點原則性認識:
其一,從1903年正式建黨算起,蘇聯共產黨存在了88年,經歷了從充滿共產主義理想、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黨,逐漸演變為被官僚特權階層壟斷、嚴重脫離人民群眾的黨的痛惜過程。我們常說黨風是關系生死存亡的問題,從蘇共教訓更深層次來看,黨質更是關系生死存亡的問題。
其二,任何一種思潮甚至政權,都是與一定的信仰聯系在一起,可以是政治信仰,也可以是宗教信仰,或者同時幾種信仰兼備(如當年的波蘭統一工人黨、意大利共產黨,很大比例的黨員既信仰馬克思主義,又信仰天主教)。世界上意識形態與國家政權分與合(政教分離與政教合一)的現象俱有。蘇聯創造的一黨專政模式(中國的政黨模式與之截然不同),實質上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政教合一,其特征是權大于法,缺乏監督,法治徒具形式。這種“政教合一”是導致專制極權的組織基礎,是擺脫不了封建主義桎梏的思想基礎,也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產生權錢交易因而釀成腐敗的政治基礎。
其三,世界上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是比較而存在的。事實證明,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富裕未必就是社會主義,但社會主義最終應該比資本主義更加公正;專制不是社會主義,民主未必就是社會主義,但社會主義畢竟應該比資本主義更加平等。在社會主義社會,特別是初級階段,不可能一步走向共同富裕,應該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出現貧富差距不可避免。但是,過于懸殊的兩極分化和長久存在的嚴重兩極分化,不是社會主義屬性所決定的。
遺憾的是,至今仍有人自覺或不自覺地拿蘇聯模式社會主義的理論和實踐作為衡量當今誰是誰不是社會主義的標準。這是非常值得深思的扭曲現象。
三、要承認社會主義存在多樣性。社會主義的確是形形色色、多種多樣的(有人統計社會主義不下七十多種,也未免過于瑣細)。人們時常提及的一類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里列舉和批判過的各種社會主義——封建的、資產階級的、小資產階級的、“真正的”社會主義、空想的社會主義,等等。另一類是第一國際時代馬克思、恩格斯的社會民主主義,第二國際時代社會黨人的民主社會主義,當代北歐、西歐某些國家的福利社會主義。再一類就是第三國際時代的列寧、斯大林的無產階級專政社會主義乃至當今表現差異甚大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朝鮮、越南、老撾和古巴的社會主義。此外還有拉美委內瑞拉等國舉世矚目的被稱作的民族社會主義。凡此種種,其中一些說它們是“號稱”也罷,“名不副實”也罷,但有一個值得稱道的結合點,那就是極具吸引力的社會主義價值觀。現實表明,固守陳腐觀念看問題,往往就見不著社會主義;一旦端正觀念,就會欣然覺得世界上處處存在著社會主義因素。
當今社會主義因素不同程度或以不同形態與政權相依附的國家,除中國外,還存在著多種類型:傳統的共產黨執政的國家(如朝、越、老、古);劇變后保留不少社會主義因素的國家(如摩爾多瓦、土庫曼斯坦等;甚至在“普京道路”中如教育、醫療等領域也有不少社會主義成分);以社會主義為選擇方向(盡管還比較朦朧)的國家(如委內瑞拉等)。
社會主義國家或者選擇以社會主義為發展方向國家之間相處,同樣首先也要奉行久經考驗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奉行逐漸成為廣泛共識的不結盟、不對抗、不針對第三國原則,國家利益原則,不以意識形態畫線原則,求同存異原則,共同發展原則和面向未來原則,等等。我們對待當今世界呈現的社會主義運動,尊重自主選擇,不加歧視地著重與之保持和發展雙邊關系,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去“當頭”。
四、要合理認識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發展理論和百年來的社會主義實踐告訴我們,社會主義是從資本主義脫胎而來,直接從封建主義跨進社會主義畢竟罕見且弊端甚多。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始終在競爭中共存,在共存中競爭,保持著既相互聯系又彼此矛盾的狀態。列寧說過:“蘇維埃的歷史使命是充當資產階級議會制度以及整個資產階級民主的掘墓人、后繼人和繼承人。”列寧的話歷來被左的思潮所扭曲,只講“掘墓人”,避而不談“后繼人和繼承人”。當年蘇共對社會主義屬性及其與資本主義相互關系的認識極為片面,早期一味地強調資本主義總危機加深,垂死腐朽,拒絕甚至敵視人類文明在資本主義發展階段的合理創造;晚期則忘乎所以地對資本主義恭維備至,將西方價值觀理想化、絕對化,無選擇地一概加以效法。于是,在破與立、批判與借鑒、計劃與市場、自力更生與對外開放等一系列關系問題上,偏離了科學真理,結果嚴重損傷了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
五、要恰當處理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關系。兩制關系是從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取得勝利社會主義從理論變成現實、打破資本主義一統天下之后,就客觀存在的問題。當時資本主義頭面人物揚言要把蘇維埃社會主義扼殺在搖籃里。然而,社會主義卻得到持續發展,二戰后更是形成了社會主義體系,發展勢頭迅猛異常,甚至出現過社會主義壓倒資本主義的判斷。總之,長期以來,在人們的觀念中,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就是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關系。
1954年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提出與傳播,其重大意義在于明確兩種不同社會制度之間應該是怎樣一種關系,從而向客觀現實邁出了一大步。
如今提出兩制國家之間良性互動,堪稱又一大進步。這是在蘇聯東歐劇變之后,在經濟全球化特別是金融危機猖獗的背景下,逐漸形成的一種新概念。蘇聯東歐劇變之后,社會主義經受嚴重挫折,那時,資本主義在“大失敗”(布熱津斯基語)、“歷史終結”(福山語)的幻覺中總想吞沒社會主義。可是,社會主義的存在,尤其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壯大,打破了他們的迷夢。全球金融危機發生之后,資本主義國家首先是美國等大國,遭到空前巨大的沖擊,反而不得不求助于社會主義中國,唱出“同舟共濟”的高調,從而將兩制關系之依存度標榜到了極致。
六、確有一個如何吸取和借鑒資本主義國家經驗的問題。鄧小平指出:“社會主義要贏得與資本主義相比較的優勢,就必須大膽吸收和借鑒人類社會創造的一切文明成果,吸收和借鑒當今世界各國包括資本主義發達國家的一切反映現代社會化生產規律的先進經營方式、管理方法。”在建設和完善社會主義的過程中,為了廣大人民的利益和福祉,必須在抵制資本主義糟粕的同時,堅定不移地繼承人類文明在資本主義發展階段創造的物質的和精神的成果,從而才有可能創造比資本主義更加發達的生產力和更加先進的文化。我們要糾正過去那種將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斷然割裂、甚至認為社會主義發達程度已遠遠超前于資本主義的錯誤觀念。資本主義世界目前仍是高新科技和知識經濟的主要載體。資本主義社會擁有的克服自身弊端的手段,包含著一定程度的社會主義因素。資本主義的弊端還為社會主義提供了與之競爭的有利條件和最終取而代之的機遇。
中國推行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大膽而又謹慎地吸收了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之所長,但我們有自身的標準,即政治上堅持中國共產黨的領導,經濟上堅持以公有制為主體,社會發展的目標是堅持實現共同富裕,形式上亦有自己的特色。它是社會主義條件下的市場經濟,是與社會主義的基本制度相聯系、相結合的市場經濟。
七、如何對待社會民主黨的經驗,這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歷史是最好的仲裁者。自從社會民主主義與共產主義分道揚鑣以來,前者在西歐一些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也不是所有資本主義國家)取得了毋庸置疑的成就。社會主義應該擺脫理想化,走向務實化。既然資本主義有益的東西可以也應該借鑒,那么在資本主義階段發揮作用的社會民主黨的有益經驗何嘗不可借鑒?我們黨提出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社會主義所有制實現形式多樣性”的論斷,溝通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兩個階段——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承上啟下的內在聯系,為我們大膽而切實地汲取社會民主黨有益的經營管理經驗提供了廣闊的空間。社會主義也有一個與時俱進的問題,不應墨守成規,更不能抱殘守缺。借鑒了別人家什么東西,要坦誠以對。
黨的十八大在對外關系方面提出的“平等互信、包容互鑒、合作共贏”原則,非常重要,極有創意,其中“包容互鑒”適用于方方面面,也應該包括如何對待社會民主黨的經驗。誠然,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但不能回避。民主社會主義是否屬于社會主義范疇是一回事,它適用于哪些國家則是另一回事。我們不能搞雙重標準,對傳統社會主義國家的弊端可以諒解、可以包容,而對資本主義國家基于社會主義因素而取得的成就卻不能認同。我們對于原社會主義國家的非社會主義因素不要“淡化”,對于非社會主義國家的社會主義因素也不要“淡化”。
八、要廓清轉型國家的社會制度究竟屬于什么性質。對這個問題的認識至今仍相當之含混。蘇聯解體之后,原蘇聯的一些成員國其實是在探索自身的發展道路,是在本國特點資本主義與本國特點社會主義之間做出選擇。原蘇聯東歐轉型國家的一些主導政治力量,多半走“中間路線”,試圖尋找“第三條道路”,也就是既區別于蘇聯社會主義模式,又不同于西方資本主義模式的發展道路,盡管前者的色彩更濃一些。在國際共運史上,“中間路線”或“中間道路”幾乎成為機會主義和修正主義的同義語。其實,相對于歷史上的極左路線(絕對堅持蘇聯模式)和劇變后的極右路線(無條件照抄西方模式)來說,“中間路線”可能恰恰是從本國國情出發的一種正確選擇。所以,籠統地將所有處在轉型過程中的國家都歸之于資本主義,是值得商榷的。
這里有一個如何看待蘇東劇變期間共產黨易名而來的民主社會黨的問題。由原先執政的共產黨轉變而來的民主社會黨,以揚棄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為特征,這不同于傳統社會民主黨以維護和改良資本主義為特征。社會主義經受挫折條件下產生的民主社會黨與資本主義條件下形成的社會民主黨,既有共同點,也存在差別。如果只看到共同點,那就只能導致社會民主主義一種結論;如果既看到共同點,同時又看到差別,那就會承認其發展前景的兩種可能性——社會民主主義或者本國特點社會主義。
九、冷戰結束后,兩制國家之間的依存性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在不斷深化。黨的十八大報告指出:“人類只有一個地球,各國共處一個世界。”國家間依存性加強,是和平與發展這個時代主題日益鮮明的標志。依存性產生于各國安全與發展的利益需要,因此必然會出現伙伴的選擇和對手的競爭問題。依存性加深,不等于國家利益和文明傳統引起的矛盾和沖突會自然消失。依存性與競爭性是對立統一,但有主次之分。經常的、大量的、普遍的則是表現為依存關系。在依存中不斷競爭,又在競爭中維護依存,保持利益平衡,避免形勢失控。這正是國際總體形勢可能繼續趨向緩和的內在動力。
依存性與競爭性,任何一面都不容忽視。漠視依存性則勢必高估本國自身的能量,往往導致故步自封;輕視競爭性則會在國際社會中處境被動。這兩種傾向都有礙于國家的經濟發展和國際地位的增強。
面對金融危機,“兩制”國家怎樣才能做到“同舟共濟”?1998年11月23日中俄聯合聲明說得好:世紀之交,世界經濟的全球化和區域化正在成為決定世界經濟狀況的重要因素。中俄支持并積極參與這一進程。同時,各國經濟相互依賴已發展到了必須將保護主權國家的經濟安全列為最迫切的問題的階段。因此,尤為重要的是必須在經貿關系中恪守平等互利和地區開放原則,消除國際貿易中各種形式的歧視,摒棄利用貨幣金融杠桿將有損于某國合法民族利益的政治經濟條件強加于人的企圖。一系列地區和國家出現金融危機的教訓證明,困難時期應該相互支持,同舟共濟,而不應借機謀取私利。

冷戰結束后,兩制國家之間的依存性隨著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在不斷深化,產生良性互動的可能性也在增大。圖為2013年9月6日G20峰會領導人合影儀式。
至于中美之間基于“積極、合作、全面”的原則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總體上說有一定的可期待性,但動機各不相同。“積極”,互有需要;“合作”,各有選擇;“全面”,難在“戰略互信”。
十、國家之間特別是不同社會制度國家之間的關系產生良性互動,必須遵循客觀規律。作為截然不同的兩種意識形態,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個主義”之間說不上良性互動,猶如資本主義與封建主義不可能良性互動一樣。但是,社會主義制度的國家與資本主義制度的國家之間產生良性互動則另作別論。
兩種社會制度國家之間能否和平相處甚至產生良性互動,要看對象是怎樣的資本主義國家。例如中國與西北歐一些奉行中立政策的資本主義國家和平共處、產生良性互動,歷來沒有多大障礙。一般認為,當今西方更具影響力的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形態主要體現為兩種,所謂以美國為首的資本軍事帝國主義和以法德英三國為首的歐洲原教旨資本主義。我們與奉行擴張主義政策的資本主義大國產生良性互動,麻煩和困難就要多得多。
良性互動規律性是存在的。據筆者的見解,它是由起點、過程與結果三個環節構成。起點——維護各自的國家利益,同時必須尊重他國的利益,兩者缺一不可。過程——合作與競爭同在,矛盾與妥協并存。合作要誠信,競爭要守規矩,摩擦要不導致對抗,妥協要適度。結果——雙贏、共贏,而不可能是任何單方面獲益。
兩制國家之間良性互動不是單方面的行為所能決定的,一廂情愿是行不通的。要與資本主義大國做到平等地打交道,憑靠的是自己的硬實力、軟實力和巧實力,迫使它們“循規蹈矩”。資本主義國家處于困境時和社會主義國家處于順境時,更有條件產生良性互動。
(作者系當代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員,國際自然與社會科學院院士)
(責任編輯:劉娟娟)
[1] 鄧小平.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一九八四年六月三十日)[M]//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63.
[2] 鄧小平.改革是中國發展生產力的必由之路(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八日)[M]//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137.
[3] 列寧.列寧選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244.
[4] 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