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可能補語的不對稱現象

呂俞輝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漢語可能補語的不對稱現象

呂俞輝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 100875)

肯定/否定的不對稱現象是漢語可能補語句的典型語法特點。可能補語的不對稱現象在語法層面可歸因于可能補語肯定/否定句對動詞選擇的不同，對句式選擇的不同以及可能補語可以充任的句子成分的不同。在語義層面，可能補語的主語、賓語和狀語的語義類型影響著可能補語肯定/否定形式的分布。在語用層面，可能補語肯定/否定形式的互補分布也造成了肯定/否定形式的不對稱現象。

可能補語；肯定；否定；不對稱

按照標記理論，在通常情況下，在肯定/否定這對范疇中，肯定是無標記的，否定是有標記的。從使用頻率上看，否定句的使用頻率要大大低于肯定句。可是在可能補語“V得/不C”中，肯定句出現的頻率卻遠遠低于否定句。“V得/不C”結構中很多否定句如果改成肯定句都不成立或不符合國人的語感。如：“他離不開音樂，也離不開新聞”；“布什坐不住了”。據呂文華的統計，在實際語言中，否定式與肯定式的出現比例差不多是30比1(呂文華 1995)。

關于可能補語不對稱的原因，學者們也做了一些分析。呂叔湘和吳福祥提出可能補語“V得/不C”的來源不同，會使其出現不對稱現象(呂叔湘 1990)。 沈家煊認為，可能補語“V得/不C”的語法化程度不同，也會使其出現不對稱現象。他還運用標記理論，分析了語言運用中的“省力原則”、“象似性原則”和“經濟原則”對可能補語的肯定/否定不對稱的影響(沈家煊 2005)。學者們從功能主義的角度，使用不同的理論，如不對稱理論和標記理論、語法化理論和認知理論等對這種不平衡現象進行解釋，希望找出其不平衡、不對稱的原因。以往的研究多是純理論性的研究與闡釋，研究層面停留在語言結構外部，主要從語言的使用情況來尋找對可能補語不對稱的解釋，但是把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學習者更看重的是運用什么樣的語言單位組成可能補語句才符合規則，他們需要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語法規則、語義規則和語用規則。基于此，我們考察了2002年《北京日報》和《北京晚報》一年的文章中出現的可能補語，共析出可能補語肯定句二千九百多句，可能補語否定句一萬六千多句，并在研究過程中使用北大語料庫和國家語委現代漢語語料庫作為佐證。本文將在漢語作為第二語言教學的視野下，從語法、語義和語用3個平面分析可能補語肯定/否定形式的不對稱現象，探討其形成的原因。

1 語法層面的原因

在語法層面上，可能補語“V得/不C”對動詞和句式的選擇及“V得/不C”充任的句子成分的不同，都會造成可能補語肯定/否定形式的不對稱。

1.1 動詞的選擇

通過分析語料，我們發現，從可能補語“V得/不C”中的“V”出現的總數情況來看，在可能補語的肯定形式中，動詞的選擇受到限制，可以出現在可能補語肯定形式中的動詞共233個，而出現在否定形式中的動詞共704個。也就是說，只出現在可能補語否定形式中的動詞約為可以出現在可能補語肯定形式中的動詞的3倍。

從動詞的單、雙音節來看，在可能補語的肯定形式中雙音節動詞受限程度比在否定句中高。

第一，在我們的語料中，可能補語肯定句中使用的雙音節動詞共有28個，占可能補語肯定句的12%，而在可能補語否定句中使用的雙音節動詞共有216個，占可能補語否定句的31%。在可能補語的肯定句中，無論是雙音節動詞的數量還是雙音節動詞可能補語句所占的比例，都遠遠低于可能補語否定句。

第二，漢語中有一些包含同一語素、意義相近的單/雙音節動詞，如“辦理/辦，保護/保、閉合/閉、辯識/辯、擦涂/擦、沖刷/沖、抽調/抽、傳達/傳、創造/造、調動/調、分配/分、看管/看、扛負/扛、窺見/窺、連接/連、領悟/悟、燃燒/燒、生長/長、舒展/展、計算/算、填寫/填、修理/修、招聘/招”等都能出現在可能補語的否定句中。例如：

① 倘若有一種涂料涂上房子能讓大火燒不著，不就可以避免許多火災損失嗎？

② 屋頂被噴上大量的水，看樣子再燃燒不起來了。

而出現在可能補語肯定句中的往往只有單音節動詞，雙音節動詞在可能補語的肯定句中受限更多。例如：

③ 這種人等于拿個火把來燒天，燒得著嗎？(*燃燒得著嗎？)

第三，我們考察了《漢語水平詞匯與漢字等級大綱(2001年修訂版)》甲級詞動詞中可以出現在可能補語位置上的雙音節動詞，共計46個，列舉如下：表現、表演、參加、鍛煉、發現、發展、翻譯、服務、復習、負責、改變、感謝、高興、回答、活動、集合、繼續、堅持、檢查、建設、教育、解決、進行、決定、利用、了解、領導、認識、生產、生活、使用、收拾、討論、團結、喜歡、相信、休息、學習、研究、運動、展覽、掌握、照顧、注意、準備、組織。

我們把這些雙音節動詞置于我們所搜集的語料中檢索，并使用北大語料庫進行驗證，發現其中有24個動詞只有可能補語的否定形式，沒有肯定形式。這意味著，《大綱》甲級雙音節動詞中，有超過52%的雙音節動詞只出現在可能補語的否定句中。由此可見，雙音節動詞在可能補語肯定句中受到了更多的限制，使得可能補語中“V不C”中的“V”是雙音節動詞的情況明顯高于“V得C”中的雙音節動詞，進而造成可能補語的肯定/否定形式出現了不對稱現象。

1.2 漢語特殊結構的影響

在我們的語料中，有一些特殊句式只能用于可能補語的否定形式，不能用于肯定形式，這也是造成可能補語肯定/否定不對稱的原因之一。如：

句式1：怎么+V+也+V不C，怎么+也+V不C

④ 上面用黑字寫上辦假證的廣告，怎么涂也涂不掉。

⑤ 許多顧客打開包，試著再包，怎么也包不出來。

句式2：V+又+V不C，V+都+V不C

⑥ 張貼“性病”和庸俗不堪的小廣告，抓又抓不著，真讓人心煩。

⑦ 現在他成了大腕了，你請都請不來了。

句式3：想+V+也+V不C

⑧ 有人在說，電梯上全是人，想下也下不去。

句式4：越+V+越+V不C

⑨ 這形勢我越看越看不懂了。

句式5：等+V不C再……，等+V不C才……

⑩ 就任憑它在車前插著，等擱不下了再一并清理。

句式6：有+N+V不C，有+N+也+V不C

句式7：再也+V不C

句式8： V+N+V得/不C

當V是持續動作時，“V不C”不限制V的重復，“V得C”卻要對V的重復加以限制。所以，這個句式也傾向于使用可能補語的否定形式，較少用于肯定形式。我們可以說“他爬山爬不動了”，卻不能說“他爬山爬得動了”。例如：

句式9：V/A不到哪里去

在這一格式的陳述句中，“不到哪里去”前常常是形容詞，整個句式表示這一形容詞所表示的意義不會到達很高的程度。這種形容詞有“貴”、“冷”、“好”、“差”、“忙”、“黑”、“難”、“虧”和“高”等等。它們在陳述句中只能說“好不到哪兒去”，而不能說“好得到哪兒去”。例如：

除上述8個句式外，還有一些從古漢語遺留下來的結構，只有肯定形式。如雙音節動詞+不及：“應變不及、制動不及、調整不及、剎車不及、撲救不及、躲避不及、追悔不及、躲閃不及、始料不及、追趕不及、疏散不及、滅火不及”等；雙音節動詞+不下：“僵持不下、爭執不下、屢攻不下”等；屢+V+不+C：“屢撥不通、屢攻不進、屢查不清、屢攻不下”等；久+V+不+C：“久等不來、久找不見、久攻不下”等；V+之+不+C：“取之不盡、滅之不絕、避之不及、揮之不去、趕之不走、取之不竭、驅之不盡、求之不得”等。

上述這些古漢語遺留下的格式只有可能補語的否定形式，沒有肯定形式。這一現象可以用語法化理論來解釋。吳福祥(2002)認為，“V不C”的來源跟“V得C”無關”，它們是從不同的古漢語結構語法化而來。呂叔湘也指出：“語其由來，未必為‘得’字之省略，蓋舊來自有此種句法，如‘呼之不來，揮之不去’，唯本用以表實際之結果，今用以表懸想之可能而已”(呂叔湘 1990)。上述結構是在語法化進程中保留下的特殊結構，它們或是“V+O+不+C”，或是“狀語+V+不+C”，或是“V+之+不+C”。觀其節律，我們發現它們都是2+2的組合，它們都是可能補語否定形式語法化過程中上游的結構，現在被固定下來，形成一種近似熟語一樣的結構。可能補語的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的來源不同，因而這些結構現在就沒有肯定形式。

1.3 句子成分的選擇

一般來說，只有可能補語的否定形式可以充當句子的補語，肯定形式不能出現在補語位置上。我們能說“黑得看不見路”，不能說“亮得看得見路”。例如：

可能補語在句中也可以作狀語，但是在我們的語料中，只有可能補語的否定形式才能充當狀語。例如：

綜上所述，語法層面上的限制條件不同是造成可能補語肯定/否定的不對稱的原因之一。

2 語義層面的原因

2.1 主語語義類型的影響

主語的語義類型會影響到可能補語肯定和否定形式的應用。根據我們的語料，在陳述句中，表示周遍性意義和任指的主語一般要求句中是可能補語的否定句，而非可能補語的肯定句。例如：

2.2 賓語語義類型的影響

賓語的語義類型也會影響到可能補語肯定和否定的應用。在含有可能補語的陳述句中，如果賓語指的是不確定的事物或人，有“誰”或“什么”一類表周遍意義的疑問代詞作受事賓語，或者有“誰”、“什么”和“絲毫” 等詞語作修飾語的賓語，一般來說，這樣的賓語只能用于否定句，而不出現在可能補語的肯定句中。例如：

2.3 狀語語義類型的影響

狀語的語義類型同樣會影響到可能補語肯定和否定形式的使用。在我們的語料中，如果可能補語前出現了“始終”、“根本”、“總是”和“絲毫”等極致性詞語時，通常是可能補語的否定句，這些詞很少出現在可能補語的肯定句中。例如：

從語義上說，可能補語的肯定式表達的是：當說話者對“能實現某種結果或趨向”把握不大，或表達“勉強能實現某種結果或趨向”的意義(劉月華 1980)。而可能補語的否定形式則是表達了強烈的結果或趨向不能實現的意義。從語義強度上說，“V得C”的語義強度很弱。正如石毓智所說，“在自然語言中肯定/否定的使用遵循下列法則：肯定程度低的用于否定結構的幾率就大，肯定程度高的多用于肯定結構，肯定程度不大不小的用于肯定式和否定式的幾率大致相等”(石毓智 2001:83-84)。語義決定了可能補語肯定和否定會出現不對稱現象。

3 語用層面的原因

從語用層面看，可能補語的肯定式受到了諸多的限制，甚至可以說可能補語的典型范疇就是否定形式。盡管一般來說肯定是無標記的，否定是有標記的，但若針對可能補語句，則否定形式是無標記項，肯定形式是有標記項。根據我們的語料，就可能補語的分布而言，可能補語的肯定式常用于下列結構中。

3.1 否定句

“V得C”的前面常常有否定副詞“不”、“沒有”，有時沒有否定詞作為標記，但我們可以從語境中看出，整個句子是否定的。例如：

3.2 問句

可能補語的肯定式多用于問句中，包括疑問句和反問句，其中反問句占絕大多數，也可用于對這樣的問句的回答句中。例如：

3.3 肯定/否定對舉的句子

3.4 兩個以上的肯定式并舉的句子

3.5假設復句和條件復句

可以看出，可能補語的肯定形式“V得C”分布受限程度較高，主要出現在否定句、疑問句、反問句、回答問話、連用和對舉等這樣的句子中，可是對否定形式“V不C”卻沒有這些限制。或許我們可以用現實句和虛擬句來解釋這一現象。語言中的現實句多用陳述句來表達，虛擬句多用條件句、假設句、意愿句、祈使句和疑問句來表達。可能補語的肯定和否定形式在現實句和虛擬句中是互補的：在現實句中使用可能補語的否定形式，在虛擬中使用可能補語的肯定形式。

4 結束語

綜上所述，可能補語肯定/否定的不對稱，在語法層面，可歸因于可能補語肯定/否定句對動詞選擇的不同、對句式選擇的不同以及可能補語可以充任的句子成分的不同。在語義層面，可能補語的主語、賓語和狀語的語義類型影響著可能補語肯定/否定形式的分布。在語用層面，可能補語肯定/否定形式的互補分布也造成了肯定/否定形式的不對稱現象。如果我們向學習者，尤其是初中級漢語學習者，說明可能補語肯定形式的受限范圍，將有助于減少偏誤，降低他們學習可能補語的難度。

呂叔湘. 與動詞后“得”與“不”有關之詞序問題[A]. 呂叔湘. 呂叔湘文集[C]. 北京：商務印書館, 1990.

呂文華. 關于對外漢語教學中的補語系統[J]. 語言教學與研究, 1995(4).

沈家煊. 也談能性述補結構“V得C”和“V不C”的不對稱[A]. 沈家煊 吳福祥 馬貝加. 語法化與語法研究[C]. 北京：商務印書館, 2005.

石毓智. 肯定和否定的對稱與不對稱[M]. 北京：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 2001.

吳福祥. 漢語能性述補結構“V得/不C”的語法化[J]. 中國語文, 2002(1).

TheAsymmetryofMandarinChinesePotentialComplement

Lu Yu-hui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 China)

The asymmetry of affirmation and negation is typical of Mandarin Chinese potential complement structure. Grammatically, the asymmetry of potential complement can be attributed to the different choices of verbs in affirmative or negative sentence, different types of syntactical construction and different sentence elements composed by the potential complement. Semantically, the subjective, objective and adverbial semantic types of potential complement can influence the distribution of potential complement’s affirmative and negative forms. Pragmatically, the complementary distribution of affirmative and negative types of potential complement can lead to the asymmetry of affirmative and negative forms.

potential complement; affirmative; negative; asymmetry

H146.3

A

1000-0100(2013)06-0043-4

2013-07-20

【責任編輯謝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