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立

《西線無戰事》是一部著名的德國電影。影片中的主人公保羅和他所在的1916班同學在老師的鼓動下,參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在戰爭中,他負過傷,經歷了多次生與死的考驗,但他還幸運地活著。
那是一個陣雨之后的好天氣,德國兵保羅蹲在與法國交戰的西部前線的戰壕里,專注地給他1916班的一位同學寫著這樣的信:“你雖然負了傷,但仍然要樂觀地活著,活著是多么地好??!想想我們1916班吧,全班20人參軍,14人陣亡,3人失蹤,1人精神失常,只有我倆,還清醒而正常地活著,我是多么地想念他們,多么地想念你啊……”寫到這里,他若有所思地合上筆記本,順著戰壕查看他的戰友們,他拍拍這個的肩,摸摸那位的頭——他已經是一位久經戰場的老兵了。這時,從戰壕旁一棵被戰火燒焦的枯樹上傳來了一陣悅耳的鳥鳴,婉轉的歌聲深深地吸引了愛寫詩作畫的保羅。在殘酷的前線,那是多美的一幅畫啊!保羅迅速從自己的衣兜里取出本子和畫筆,他要把這只美麗的小鳥畫下來,他沉浸在自己的圖畫之中去了,忘記了戰爭,忘記了危險,慢慢地,慢慢地,俯身低頭的保羅伸直了腰背。突然,“砰!”一聲槍響,保羅應聲倒地,手中的畫筆和本子丟落在戰壕的泥濘里……就在保羅犧牲的同一天,德國皇帝在報紙上宣布:西線無戰事。
保羅犧牲了。在炮火橫飛的激戰之時,在短兵相接的肉搏戰中,保羅沒有死;而在戰斗的間隙,一個有鳥鳴的平靜的雨后之日,保羅的生命結束了。人說生命是頑強的,殊不知,生命也是脆弱的,有時候,它的失去是那么地輕易和偶然。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歷史,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的歷史,再推而廣之,地球和宇宙也有它的歷史。前者的歷史是人的歷史,后者的歷史是自然的歷史。自然的歷史可以通過自然科學家的研究結論寫成,而人的歷史卻要復雜得多,要寫成一部真正的歷史并不是一件易事。幾年前,我讀黃仁宇先生的歷史著作,就讀到了隋煬帝楊廣的另一面:天賦甚高,文筆華美,胸襟抱負不凡,而且少年得志。還有西漢王莽,當時的時勢將他歷史地推上了皇位,在位時,他經常通宵達旦地工作,對事務不敢稍有懈怠,其敬業精神堪比今天的勞模。但在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和頭腦里,楊廣被定格成了荒淫殘暴的形象,王莽也成了一個篡權奪位的十足的逆賊。也許他們真的很荒淫殘暴,或者真是篡權奪位,但就此只述其一,不寫其二,這樣的歷史,也是片面的歷史,殘缺的歷史。
最近,中央電視臺播出了一檔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國遠征軍出征印度、緬甸的紀錄片。這是一段若隱若現的歷史,大半個世紀的時間過去了,我們才更清楚地知道了中國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這段氣壯山河的抗戰歷史,很多人為了戰爭的勝利長眠在了異國的土地上,參加這場戰爭的都是可歌可泣的中華好兒郎。也是通過這個紀錄片,我才知道,后來成為著名歷史學家的黃仁宇先生也是當年遠征軍的一員。這也讓我想起我們少年時候的一位姓王的歷史老師,那已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了,當時這位老師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聽人講,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他正在四川大學讀書,后來參加了中國遠征軍隨軍出征,幸運的是他活著回來了。但可惜的是,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都不能正視這段歷史。只依稀記得,這位歷史老師給我們講過他在遠征軍里的一件事,說在戰場上沒水喝只有接馬尿喝,但我們當時卻引為笑話。因為那時候,我們并不把參加遠征軍當成一件光榮的事情。記得有一次上歷史課,內容是講土改時窮苦農民翻身斗地主,歷史老師指著書上的一幅插圖說,這就是當時翻身農民斗地主的情景。一位調皮的同學卻在下面接話說:大家看,這就是王老師當年挨斗的樣子。的確,因為他曾經參加過遠征軍,所以在 “文化大革命”中沒有少被批斗,當時我們同學都知道這個事實,但在嚴肅的課堂上說出老師的隱痛,我們也覺得很有些對老師不敬。王老師氣得用手指著那位同學:“你,你,你……”好半天也沒說出下文來。他本是一個和善的老人,隨即跑下講臺,沖向那位同學,要用暴力教訓這個亂講話的學生,這個學生卻嬉笑著從座位上跑開了。這樣一位參加過抗戰的老兵,本來是值得人們尊敬的英雄,但我們卻把他當成笑話。所以,我常常想,歷史,什么是歷史?我們現在所知道的歷史,又有幾分是真實的歷史?難道它真如胡適所說,歷史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也許有人會說,歷史并不重要,打扮一下就打扮一下吧。是啊,不知道楊廣、王莽為何許人也,我們照樣一日三餐,太陽也會照樣升起。但是,從我的歷史老師的角度來看,歷史的命運卻是他的命運,歷史對他和他當年的同伴來說卻是生命的尊嚴,甚至可能是生命的代價。所以,歷史不應成為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倘若我們早些看清那段歷史,正視那段歷史,也許我的歷史老師就會是另一種命運。真實的歷史可以讓人看清我們的來路,可以幫助我們看清是非,找準未來的路。經驗和教訓告訴我們,要看清歷史,并不是一件易事。你看,泱泱中華五千年,也沒有幾部完全可信的史書。所以,就算是胡適這樣的大學問家面對歷史也要慨嘆了。
在川西北的江彰平原,涪江由北向南縱貫全境,從川西高原奔涌而來的大小河流,在江彰平原與涪江交匯。水量最為充沛的要算盤江了,它從川西高原的崇山峻嶺一路流下來,在李白故居前數千米的平壩上流入涪江。如果從這里一直上溯,只要區區十多公里,就進入了山區,再往上走,就進入了北川縣境,連綿的高山此起彼伏,盤江已不叫盤江,它的名字叫湔江。我爺爺的青少年時代就在不知該稱盤江還是湔江的兩岸輾轉沉浮。
1948年的爺爺剛過而立之年,上有父輩和祖輩兩代四個老人,下有妻兒,他在湔江南面的紫山下租下了幾畝薄田,不能養家,又到紫山東面的盤江邊楊家漩租種地主的土地,農閑的時候,還到北川的光明場鎮與人辦紙廠,為了生計,一家人分居三處。爺爺作為家里的頂梁柱,就這樣三處奔波。但那并不是一個靠勤勞就可以生存的時代,匪患不斷,三兩個月就有持槍拿刀的土匪闖進家門,好不容易攢下的幾個銅板,只要土匪一來,就得像侍奉大爺一樣拱手送上,一點存糧還得給土匪打好包,便于他們攜帶,否則,土匪下手會很狠,殺一個人那是很隨便的事情。我爺爺一家就生活在這樣的驚恐之中,今天活著,不知道明天的生活怎樣。鄧崇善就是一個有三四十條槍的土匪 “把手”,在盤江和湔江兩岸數十公里無人能敵。我爺爺在鄧崇善的地盤上辦紙廠討生活,自然就得給鄧崇善交 “保護費”,一來二去,我爺爺就和鄧崇善相熟了,鄧崇善也就知道了我爺爺的家世。我爺爺本是兩兄弟,1935年,紅四方面軍打到川西北的時候,我爺爺的哥哥跟紅軍當兵走了。據說我爺爺的哥哥當紅軍走的時候,正是二十歲,在鄉間以仗義豪爽出名。1948年,當年弱小的紅軍已發展成數百萬的解放軍,在國內戰場勢如破竹,我爺爺一家人都在盼著哥哥有一天會突然榮歸故里??康稑尦燥埖泥嚦缟飘斎灰蚕朐谖覡敔數母绺缁剜l前做點關系上的鋪墊,他又看到我爺爺精明誠實,就拉我爺爺做結拜的兄弟。我爺爺哪敢不從,再說,結拜了鄧崇善這樣的 “把手”,就會少很多麻煩,也不怕土匪上門了。有一次,我爺爺和紙廠的幾個合伙人陪鄧崇善在北川香泉鄉場鎮的十里香茶館吃茶。吃茶是川人的習俗,所以在四川茶館林立,生意也很興隆,十里香茶館在當地也算一個有名的茶館。那天,鄰座就坐著香泉鄉的鄉長和他的幾個朋友。不曾想,茶館里突然一聲槍響,頓時茶客們就亂成了一團,待一墻之隔的幾名持槍的鄉勇跑進茶館時,鄉長已仰倒在椅子上,下腹部中彈而亡。顯然,有人從茶桌下開槍打中了鄉長。鄉長夫人丁氏聞訊而來,花容失色,哭得死去活來,當即放出一句話:哪個給我當家的報了仇,我就嫁給他。鄧崇善當即說:這個活我領了。不出十天,盤江下游永興場的陸大爺在一個晚上就被人“辦”了。據說陸大爺與鄉長在利益上有點糾葛,鄉長以為自己是鄉長,在自己的地盤上也算一個人物,而陸大爺仗著有幾個兄弟撐腰,互不相讓。陸大爺就安排自己的弟兄約鄉長吃茶,借機“辦”了鄉長。鄧崇善見鄉長夫人年輕漂亮,又“辦”了陸大爺。鄉長的夫人也不食言,順理成章做了鄧崇善的夫人之一。話說回來,鄧崇善長我爺爺數歲,加之是當地的“把手”,就是我爺爺當然的拜把子大哥,按年齡長幼,我爺爺做了鄧崇善的三弟。
我爺爺因為托哥哥的福做了鄧崇善的三弟。其實我爺爺一家并不知道,鄧崇善也不知道,我爺爺的哥哥早在紅軍臘子口之戰就犧牲了,他們結拜做兄弟的時候,我爺爺的哥哥已經犧牲了十多年,只是因為信息不通、戰亂不斷,家里人不知道罷了。1955年,我的祖母領過人民政府發的二百萬元的撫恤金 (那時的舊錢幣,大約相當于后來新幣的兩百元)。有同村參加紅軍回來的,我爺爺找上門去問過哥哥的情況。同村人說,參軍以后,他們編在一個連隊,從參軍以后就不停地走,不停地打仗,在臘子口的時候,因為地勢太險要,易守難攻,爺爺的哥哥膽子大,以為自己打了些仗,敵人打槍他也打槍,就這樣,爺爺的哥哥在與敵人對射時犧牲了。我父親年輕時家里還存放著一副墨鏡,我爺爺說那是他哥哥沒有當紅軍前在家里時戴的,現在也不知丟失到哪里去了。除此,爺爺的哥哥沒有留下任何東西,只有他的名字寫在1982年江油縣人民政府編寫的一本英烈錄里,鐫刻在西山革命烈士紀念碑上,他的名字叫李明財。
即便做了鄧崇善的三弟,我爺爺也不背槍提刀,還是一個佃戶,與人合伙做草紙,但紙廠的股東卻多了大哥鄧崇善。有一次,紙廠的一個伙計到北川香泉鄉場鎮賣紙,按慣例,伙計把紙擺在自己的攤位上,那個攤位位置不錯,生意很好。有一陣伙計去解手,回來時自己的幾捆草紙卻被人丟在了一邊,伙計問:是哪個丟了我的紙?一個中年漢子說:老子丟了的?;镉嬁茨侨艘荒槂春?,不敢出聲,默默抱起自己的草紙要擺回自己的攤位。中年漢子不允,拔出腰里的短槍,指著伙計說:你給老子滾,以后老子再看到你在這賣紙,莫怪我不客氣。伙計無奈,只好背了自己的草紙回去。那天,鄧崇善正在紙廠的作坊閑逛,見伙計背著草紙哭喪著臉回到紙廠,一問緣由,原來是伙計碰到了歪人。鄧崇善立即安排了身邊的三個心腹,叫他們提著槍把那個人抓來。北川本是偏僻之地,鄉場也不大,鄧崇善的心腹在往場鎮趕來時,早有人給中年漢子說:快跑!不然今天要出事。中年漢子嘴硬,高聲回話說:老子怕哪個?眼睛卻在留意場鎮上的動靜,當他看見遠遠的有幾個提了槍的人正往自己的地方過來時,中年漢子知道事情不妙,拔腿就跑,出了場鎮,后面提槍的人也已經追上來,并不斷地開槍。中年漢子不敢走正道,趕緊鉆進場鎮邊的山林,撿得一條性命。后來鄧崇善的人打聽到此人姓蘇,外號叫蘇木娃,也是一個耍槍弄棒之人。在一個晚上,鄧崇善喊了二三十號人,直赴蘇木娃的住處,蘇木娃又僥幸逃脫,家里財物卻被洗劫一空。此后,蘇木娃找中人搭橋向鄧崇善送禮道歉,才就此平息事端。
我爺爺求過大哥鄧崇善一件事。那是1949年的春耕時節,我爺爺一家在紫山東面的盤江邊楊家漩租種的土地還沒有到期。有一天,我爺爺的父親發現有人在自家的田地里耕作。我爺爺的父親問:這是我家租的田地,你咋來種?耕作的人說:李大爺,這是我們姚家清明會上定的,以后這幾塊田交給我種。姚姓在楊家漩是個大家族,在數百戶的人家里,至少有一半是姚姓家族,我的祖輩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因租種土地搬遷到此,算是一個外來戶,無倚無靠。我爺爺的父親哀求說:我家又不欠租,沒有田種,我們下半年吃啥啊!行行好,今年還讓我們種吧。耕作的人說:這個不行。我爺爺的父親就去抱耕作人的腿,請求他不要種,不然一家人活命的路就斷了。耕作的人無奈,只好說:李大爺,哪個種我也做不了主,你還是去找姚家管事的,他們說了才算。我爺爺的父親趕緊去找姚家管事的幾個人,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今年已經定了,你要種只有明年清明會大家商量了再說。在一個沒有法制的國家,對于一個草根家庭,外界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可能危及一家人的生存,更何況是弱肉強食的亂世。我爺爺的父親老淚橫流,趕到我爺爺在北川的造紙作坊,把這事告訴了我爺爺,我爺爺想到一家人的生計,心急如焚,一邊勸慰自己的父親,一邊找大哥鄧崇善想辦法。鄧崇善馬上叫手下人寫了一封語氣強硬的書信,內容大意是,李開揚租種的田地不容他人租種,否則,楊家漩雞犬不得安寧。并差手下人把此信送給楊家漩的“把手”姚希賢。姚希賢見信后,召集姚家族人,不問青紅皂白大罵一通:你們這些雜種,哪個不惹要去惹鄧大爺,楊家漩出了事哪個雜種擔得起?老子告訴你們,李開揚租的田地其他人誰也不能種!李開揚就是我爺爺的父親。解放后,因為這件事,我爺爺被人揭發,戴上“四類分子”的帽子幾十年,沒有話語權,被批斗,在集體勞動之余,沒完沒了地做義務工,直到1981年被摘掉“四類分子”的帽子。此時,包產到戶,改革開放,農民放開了手腳,我爺爺卻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了。當時我已能記事,不大說話的爺爺感嘆過一句:要是現在只有四十歲多好啊。后來,爺爺還說過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還是現在的世道好,太平。
西南解放之初,鄧崇善拒不向解放軍投降,帶著幾十條槍在北川的大山里與解放軍周旋。據說,鄧崇善熟悉地形,解放軍為了追剿他犧牲了至少有一個排的戰士,當然,鄧崇善身邊的人也所剩無幾。走投無路之際,他去找另一個曾經交好的地方勢力王大爺落腳,王大爺見鄧崇善來到自己的府上,一邊熱情接待,一邊暗中派心腹給解放軍報信。當夜,王大爺好酒好菜招待鄧崇善,酒過數巡,鄧崇善聽得屋外的竹林里有小鳥驚詫的尖叫,說:“王哥,外面有人?!蓖醮鬆敾卮鹫f:“老弟,在我這里,安全得很。來,喝酒喝酒?!边^了一會兒,屋外的小鳥又開始叫個不停,鄧崇善已知不妙,掀開坐椅,一把拉開房門,一個箭步跳出門去,欲借夜色逃走,埋伏在外的解放軍戰士舉槍齊發,他當場斃命。鄧崇善娶的原香泉鄉鄉長夫人丁氏后來改嫁給祥和鄉一個屠戶。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爺爺帶我到北川老家祭拜過祖墳,我爺爺的父親和很多長輩都長眠在那里。我記得祖墳在一個叫尖山子的陽坡上,幾座祖墳在一片翠綠的茶園里,茶園的邊緣都是茂密的森林,景色很好。祖墳不遠處的一個大草坪上,我們祖居的老屋還有一些斷垣殘壁。但爺爺從沒給我講過他的人生和祖輩的家事,即便我跟他在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當時,我和爺爺在祖墳前燒紙錢、跪拜,爺爺給我說這座墳里埋的是誰,那座墳里又埋的是誰,我都沒有記住。此后幾十年,我都沒有再到那里敬拜過祖先,沒有爺爺領路,我不敢確信我的祖墳究竟在哪里。因為爺爺太老了,他已經不能翻山越嶺再到北川的大山祭祖了。我隱隱地感到,爺爺的一生和他身邊的人一定會有很多故事,即便到了古稀之年,他的不怕吃苦和堅韌都令兒孫欷歔感嘆。現在,爺爺離開我已經數年了,數年后的今天,也到古稀之年的父親講起這些故事,我一點也不意外。我家不是望族,從沒有族人發達過,甚至連族譜都修不起,一家人要在兵荒馬亂、匪患無窮的時代生存,并不是一件易事。為什么父親不在爺爺生前給我講這些故事?說不定從爺爺那里還可以得到更多更豐富的關于我們家的往事。大約只有到了父親這個年齡才適合講歷史,也只有我們已到了不惑之年才能坐下來靜靜地聽這一段歷史吧。
前段時間讀某知名作家的文章,得知他原本在一個很有權力的單位工作,后棄官從文了,我心里一陣贊嘆、一陣感嘆,現在不再追名逐利的人實在是很少了。不久,我又在其他文字里讀到,他哪里是棄官!他只是從一個很有可能通向仕途的好單位,到了一個可以從文、權力不大的單位而已,過去他也根本沒有什么像樣的官位,只是在那樣的單位待著,有可能做個像樣的官而已;而今只是成了一個比較純粹的文人,相對遠離了權力,但這個文人還是體制內的文人。我先前從他文字里讀到,還以為他做了好大一個官,為了自己的精神家園或者說理想,成了一個自由職業者,靠賣文為生,其實不然。那一刻,我的贊嘆和感嘆一下就打了折扣。
中國文人棄官不做,古已有之,或不愿同流合污,或追求自在的心性。順著歷史追溯上去,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最為著名的當屬世人皆知的晉朝文人陶淵明。他們哪一位的棄官似乎都比這位知名作家來得徹底,沒有俸祿,更沒有稿費收入,他們寫詩作文,大多是在參加自食其力的勞動之后的性情抒發。兩相比較,同是文人棄官,境界不言自明。但即便如此,在時下,像這位知名作家一般,不唯名利是圖者,也是鳳毛麟角。
也有一種棄官,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們看 《三國演義》中的司馬懿,他本是魏國倚重的大臣,可每當他帶兵打仗取得勝利的時候,他就請辭,不任職,不帶兵,一個人回到偏僻的鄉下去,這是藝術。歷史上真實的司馬懿是否如此,我沒有研究。作為大明王朝開國元勛的劉伯溫,在朱元璋稱帝三年后辭去一切職務,告老還鄉,卻是史實。不管是司馬懿還是劉伯溫,他們本是勞苦功高的重臣,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他們深知功高震主,或是熟知“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良臣亡”的真諦。他們的辭官,是為了保全自身,不得已而為之。在今天,那些手握權柄的人,似乎也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可以不做官,但我們卻鮮見這樣的官員。
再說返鄉。另一個著名作家,本在大城市生活,因為曾經到農村做過知識青年,有一天,突然懷念起曾經在鄉下的生活,于是到鄉下買了幾畝地,做起了農民。我也為此很是感動。下田種地,早已不是勞心者所為,甚至成了本就種田的農民所不為,在這個時代,種田為生似乎已成了無能的恥辱了。一個著名作家,能夠拋開世俗名利到鄉下種地,與大自然和泥土為伍,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不久我從媒體得知,他到鄉下勞動,那是衣食無憂的,是在被城市的喧囂鬧騰得不得清靜后而為之的,好像也不是一直要在鄉下待下去。那是兩三年前的事情了,現在已經棄田回城了也說不定。古時候,為官為文的人好像都有返鄉的習慣,不管是棄官還是告老,他們都會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數年前,我的爺爺還健在的時候,他堅持要分給我兩間老屋。我說,我在外做事已經這么多年,再說,我也不需要這兩間房子。爺爺說,現在你不要,以后老了你還是要回來的。我的爺爺在鄉村種了一輩子地,在他的意識里,兒孫不管走多遠,以后還是要回去的,這與那些辭官和回鄉的文人的做法不謀而合。古時候,城市還不發達,在外做官或為文的人大多出自鄉村,所以他們棄官和告老都是回到鄉村。時至今日,在千人一面的城市里,我們卻在農村不時覓得獨具特色的古代建筑,其中不少就是辭官回鄉之人所建。這是看得見的遺產。其實,官員和文人回鄉,更給鄉村帶去了知識和生機,所以,幾千年的封建社會,農村都不曾荒蕪。我們看現在的鄉村,一撥一撥的人逃似的遠去,或為生計,或為名利,留下的是走不動的老人和孩子,鄉村除了荒蕪的田園,還有暮氣沉沉的日子。那些從鄉村走出去的官員和文化人,沒有誰棄官或告老回到鄉村去,即便有這樣的人,也不是他們想回去就回去得了的,似乎也沒有這樣的體制讓他們的想法成為可能。城市像一臺抽水機,永不停歇地抽取著鄉村的甘泉,總有一天,我們的鄉村會被抽干的。
肥腸就是豬大腸,是川北江油的一個名小吃。我也弄不懂,這種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物質匱乏的時期都不大受待見的下腳料,不知什么時候,就成了江油名小吃了。距今大約有二十年了吧,在縣城魚市口,有一個賣肥腸的宋老板,聽說他的肥腸很好吃,我和兩個朋友去過,生意的確火爆,十多平米的一個店鋪,不豪華也不打眼,五六張小桌邊坐滿了食客,還有一些客人端著肥腸碗站著就吃了。來來往往的客人實在不少,我們三人等了一陣,還是沒有座位,我們也要了三碗肥腸站在店外的房沿下吃。這是我第一次吃肥腸,知道肥腸可以下飯、下酒,也可以凈吃。肥腸的滋味已不記得,但吃肥腸的情景卻令人印象特別深刻。
宋肥腸后來又轉移到城市的另一個繁華地點——中壩劇場,那兒沒有鋪面,白天開張,晚上收攤,有點像游擊經營。宋肥腸順勢依靠在劇場側面的墻腳搭鍋壘灶,劇場外上百平米的空地都是食客的地盤。那時候好像還沒有城管,也沒人來料理宋肥腸亂擺攤點這點事。搬遷到中壩劇場的宋肥腸雖然有點游擊隊的感覺,但他的生意依然很火爆。只是過了些時日,有一天,從中壩劇場經過時,突然發現,宋肥腸消失了。也許被城管規范了,也許是發財后要輕松休息了……反正生意火爆一時的宋肥腸從江油的肥腸市場消失了。宋肥腸消失后,江油又出現過周肥腸,周肥腸的生意一點也不比當初宋肥腸的差,但生意場如戰場,正應了一句老話,各領風騷三五年,沒幾年,周肥腸也不在了。
轉眼間,十多年過去了,江油肥腸的老板走馬燈似的變換,但江油肥腸的市場卻在不斷擴大,聲名也越來越響,外地客人到江油,大都要吃一碗肥腸,似乎這樣才算到了江油,或者說才算圓滿?,F在,據我所知,江油城區做得比較久又比較有名的肥腸店主要有三家,分別在城北火車貨站中雁路旁、城南馬路灣往含增鎮的路口上、城區東二巷小區內。有數年時間,我在鄉下工作,常常經過城北火車貨站中雁路的肥腸店,店有兩個門面,是當地村民的民房,一樓一底,樓上住人,下面經營肥腸。早、中、晚的生意都很好,店面外兩邊的道路旁,停放著兩長溜汽車,有大貨車,也有小轎車,有走有來,總不見車少。在那兒吃肥腸的,有官員,也有販夫走卒。有時候,我沒吃早餐,路過這里的肥腸店,就鉆進去,要一碗米飯,一碗肥腸,不到十分鐘,米飯和肥腸都下了肚,老板端上一碗撒了蔥花的醋湯,滋滋有聲地喝下去,那真叫一個巴適。這家肥腸店已開了不少年頭,食客始終盈門,要說就餐的環境,那與優美連一點邊都沾不上。肥腸店前就是公路,川流不息的車輛攆得灰塵四起,在公路二三里處,就是川內數一數二的火力發電廠,發電廠大煙囪日夜不停地向外排泄著灰塵,這是江油城市的重要污染源,市民們早已怨聲載道,江油因此被戲稱為“光灰城市”,這肥腸店所處的位置,正是污染的核心區,在冬季,十天半月不下雨,屋頂上、植物葉片上就會留下厚厚一層灰塵。就是在這樣一個看似惡劣的環境中,肥腸店卻長年生意興隆,不可思議。
再說馬路灣往含增鎮去的路口上的肥腸店,環境不比火車貨站的好多少,這里是一個居民小區臨路的轉角處,房屋不太規則,店面有一百多平米,還算寬敞,但走出店面,與公路之間的十多米寬的地面還是泥土路,晴時灰塵亂竄,雨時泥濘一片,不遠處就是亂哄哄的農貿市場,這兒是城鄉結合部,有點臟亂差是自然的事情。但奇怪的是,就是這樣一個不太適宜飲食的地方,到店里吃肥腸的依然不少。有好幾次,外地朋友來,點名要吃江油肥腸,想到那種大排檔式的路邊店,生怕朋友見笑,麻著膽子請朋友去,吃過后,朋友抹抹嘴,說:江油的肥腸硬是安逸。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
相比而言,在東二巷居民小區的肥腸店環境就好多了,店面在居民小區的一樓,店主又在樓外搭了一些遮雨擋風的臨時設施,清潔、安靜,沒有回頭客或者熟人引路,一般人是不會想到在一個幽靜的居民小區還開著一家吃食店的。到這里吃肥腸的大多是附近小區的居民和機關的職員,這里小區密集,居民眾多,加之吃肥腸已成為江油人的一種生活習慣,所以食客不少,生意一直興旺。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江油肥腸已作為一道地方菜端上了當地星級酒店的餐桌,在滿桌佳肴中,我們也會向客人特別介紹,這就是傳說中的江油肥腸,客人們都會禮貌地伸出筷子,然后說:這東西膽固醇高,要少吃。也許是滿桌佳肴中的江油肥腸太不入流,也許是觥籌交錯中沒有心思細品,客人才會這么理智。但我以為,是什么物件就該放在什么地方,吃食也不例外,江油肥腸就是老百姓的家常菜,吃家常菜講究的是自在,不自在就難吃出其中滋味。在那種大排檔式的肥腸店,一個家常小碗,半是油辣紅湯,半是肥腸,捏一小撮香菜灑在上面,就上桌待客了;而在星級酒店,卻是用很精致的條盤盛裝,沒有油辣紅湯,也少了香菜。所以,江油肥腸不宜在講究應酬的酒店待客。
十多年前,一碗江油肥腸兩元,后來漲到三元、五元、八元,最近,又漲到十元一碗,但肥腸店的食客還是不見少,可見,好吃食也是不問價錢的。
最近,母親回了一次鄉村老家,回來說我們在鄉村的鄰居姚仕明去世了,可是,他唯一的兒子還在監獄服刑,在村里要找四個抬棺材的男勞力都湊不齊。論年齡,姚仕明算得上我的長輩,年紀與我的父母相近,在我的記憶里,他似乎還是四十多歲的壯年,畢竟,我離開村莊已經二十多年,這些年,他如何老去,全是一片空白,現在他去世了,我似乎才一下子明白了,村莊早已不是我年少時候的村莊了。那時候,村莊里是多么熱鬧啊,就說與我年齡相仿的玩伴吧,隨便什么時候想玩了,扯開嗓子喊一聲,一下子能到好幾個。我對母親說,某某某、某某某……呢?我一口氣說了接近十個人的名字,他們都是我年少時候在鄉村的玩伴,也是我的鄰居,按年齡,他們現在都該是四十歲左右的壯勞力,怎么現在就找不到四個抬棺材的男勞力了呢?
這些年,特別是我的爺爺和婆婆去世后,父母也不住在村里了,我只是春節和清明回村祭奠祖墳時回去一次,回去也不在村里住,都是來去匆匆,所以,年幼的晚輩一茬一茬地出生,我卻叫不出名字,也不知道他們的父母是哪一位,當年年輕的鄉鄰如何老去,我都不知。這二十年來,鄉村如何變化、發展,人事如何糾纏,其中細節我都不明白,特別是與我一起在鄉村長大的玩伴,他們與我一樣,已人到中年,但他們又經歷了什么樣的人生,我都不曾見證,我回鄉時偶然相遇,也只是取一支煙,寒暄幾句,不同的人生早已使大家彼此隔膜了。向母親問起他們的去向,或打工,或浪蕩,或意外身亡,或坐牢,有些事情是我曾經知道的,有些是我不曾知道的,事實上他們幾乎都沒有守在鄉村了。他們每一個人都有著跌宕起伏的人生道路,他們的故事和姓名根本不用虛構,每個人都是一部書,但以我的能力,也只能為他們畫出一些線條。他們算不了這個時代的弄潮兒,但他們掙扎過,來過,生活過,也是這個不斷變化的時代的一部分。
王立賢本來也姓姚,我們村姚姓是個大家族,他的哥哥姐姐都姓姚,因為他的母親姓姚,父親是姚家的上門女婿,按照農村的風俗,兒女就要隨母姓。王立賢本來也姓姚,他的小名就叫姚四娃,讀書的時候,王立賢的父親提出了意見,幾個兒女要一個姓王,他的母親同意了。王立賢年齡最小,容易改口,于是,姚四娃讀書的時候成了王立賢。對于改成王立賢的姚四娃我們卻不習慣,他家的房子和我家的緊挨在一起,我們約他玩的時候,幾步路跑到他家的階沿上就喊姚立賢,他父親就走出來,滿臉怒氣地說:沒有姚立賢!我們就跑到自家房下喊姚四娃,他父親又走出來,幾乎憤怒地說:沒有姚四娃!如此幾次,我們再不敢叫姚立賢或者姚四娃了,王立賢從此在村里叫開了。因為王立賢的父親對我們兇過,我們的玩伴又多,所以我們就很少再約王立賢玩。
讀書以后,王立賢比我低一個年級,在村里讀了小學,鄉里讀完初中,沒能考上高中,就回家務農了,這也是那個時代很多農村孩子的道路。務農的王立賢年紀尚小,只有十五六歲,父母就讓他跟自己的二哥學泥水匠。農閑時,王立賢就跟二哥到城里的工地打工,農忙時回到村里做農活。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全國各地大興土木,到處都是忙碌的工地,王立賢的泥水工手藝有了用武之地,他跟二哥天南海北地打工,哪里工錢高就到哪里做,像候鳥一樣不斷從這個城市遷徙到另一個城市,東邊的濟南、南邊的廣州、西邊的烏魯木齊、北邊的北京都留下了他打工的足跡。王立賢掙了些汗水錢,自己蓋了一棟房子。有了房子的王立賢也到了娶妻的年紀,但好幾年過去了,王立賢還是沒有娶到媳婦。轉眼間,就到了三十歲,王立賢還是沒能娶上媳婦。后來,好不容易有一個說媒的人,帶了一個寡婦,寡婦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父母打電話催促王立賢從打工的外地趕回來相親。其實,在農村,過了三十歲的男人,哪還有什么選擇,王立賢就和寡婦結了婚。以童子身結婚的王立賢按照計劃生育政策,卻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結婚后的王立賢在家里待了一段時間,又外出做自己的泥水匠了,一年難得有時間在家,只是把掙得的錢源源不斷地寄回家。在家里的寡婦卻學會了麻將,也許原本就會,反正寡婦愛上了麻將,打牌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課,持家卻成了可有可無的副業,再后來,寡婦卻與一個收破爛的牌友好上了。有一年春節,王立賢回家發現了,寡婦同意離婚,王立賢又不忍?;橐龃嬖?,但王立賢還是長年在外打工,回家的時間更少了,只是不再源源不斷地向家里寄錢。
姚代義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患重病去世了,他在六兄妹中排行第五,在兒子中排行卻是老四,他的家人喊四娃子,我們也跟著喊四娃子。當時他還不到上學的年紀,大哥大姐卻已成人成家。后來在村里上小學了,我們家離他家有三四分鐘的路程,上學的小路要從姚代義家門前經過,每天,我們在他家門前扯開嗓子喊四娃子,他還沒有答應,他家的大白狗就箭一樣地躥出來,齜著牙向我們的小腿撲來,嚇得我們魂飛魄散,飛似的四處逃走。以后上學再要叫他,必定是數位同伴帶了棍棒或者手握了石頭,待大白狗再沖出來時,我們全體向前,揮棍棒、丟石頭,大白狗猝不及防,嚇得掉轉頭一溜煙不見了蹤影。有幾次,石頭打中了大白狗,大白狗痛苦地叫著跑回了姚代義的家,如是幾次,我們去喊四娃子的時候,大白狗就很少躥出來咬我們了。姚代義卻對我們提出了抗議,說我們傷了他家的大白狗。
過了幾年,姚代義的父親因為醉酒身亡,沒有讀完小學的姚代義從此輟學回家,與三哥和小妹相依為命,好在很快就實行了家庭承包制,農忙時有兩個哥哥和鄰居相幫,三兄妹還不至于餓肚子。寒暑假期間,我們還是去約姚代義,上山放牛,到溪澗洗澡,雖然我們打了他家的大白狗,但并不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后來漸漸長大,姚代義在幾年間長成了小伙子,我一直在外讀書,假期回去,家長也不允許像小時候一樣玩,說要認真做功課,爭取考個好學校,從此就很少和姚代義來往了。
我參加工作那一年,姚代義經人介紹,到鄰鄉做了倒插門的女婿。2000年前后,我已在縣城謀生,好幾次,我在城市的十字路口看見他守著一輛火三輪等客。有一次,我走過去,喊一聲:姚代義。他看見是我,說:你到哪去?我搭你。我說不坐車,他說我不收你的錢。我說不收錢我就更不坐你的車了。沒有多久,縣城創建衛生城市,有關部門說火三輪有礙城市形象,又影響交通,取締了火三輪在縣城的運營,我就再沒看見過姚代義。屈指一算,我沒見姚代義至少有十年時間了,不知道這些年他在做什么,過得可好?
姚仕東的父親與我的母親是堂兄妹,他的家在我家的東面,與我家相距大約十分鐘左右的路程,在鄉村,仍然算鄰居,況且我們還有那么一點兒血緣關系,所以,放牛打柴常常就在一起。姚仕東的個頭在同齡人中要小些,但人很機靈。有一年,突然有人說姚仕東是一個小心的人,就是心臟要比正常人小,這種心臟注定有好前途。據說他的父母找算命先生算了一卦,算命先生算定姚仕東長大后要當飛行員。我們就很羨慕姚仕東,有一顆好心臟,有一個好命。
長大后,姚仕東果然參了軍,但不是空軍開飛機,而成了西南某軍區的一名陸軍汽車兵,開上了汽車。幾年后,姚仕東從義務兵轉成了志愿兵,這意味著姚仕東從此跳出農門,將有一個美好的前程和人生。對于一個只有初中文憑的農村娃姚仕東,這無異于一次鯉魚跳龍門。轉成志愿兵的姚仕東更是一路順風,先是開大卡車,后來給首長開小車,再后來,成了省軍區首長的司機。正當我們驚異于姚仕東的成功人生時,有一天,兩位部隊干部把姚仕東送回了農村老家。據說,姚仕東在部隊犯了事,好像與毒品有關,要送軍事法庭,是部隊首長保了他,從輕發落,遣送回原籍。回鄉那天,他是被兩位解放軍用槍押送回來的,先到派出所報到后才送回農村家里。我沒有親見,但姚仕東是真的回來了,沒有安置補償,沒有就業安置,也沒有過去回家探親時的氣宇軒昂了。姚仕東回鄉不久,我和他一張桌子吃飯,姚仕東說話有些不順暢,前言不搭后語,明顯缺乏自信。姚仕東畢竟在外見了些場面,在農村呆不住,幾個月后,就去縣城開了一個電腦培訓班,耍了一個做教師的女朋友。此后,他和女朋友結婚、生子,又與人合伙辦過駕校,這本是一個很好的項目,不知道為什么,姚仕東的駕校最后卻銷聲匿跡了?,F在,姚仕東在公共汽車公司做客車駕駛員,我和他生活在同一個小城里,但我卻很少見到他。
姚代云的家和我的老家是一個院落,他的父母先后共生育了九個兒女,前八個都在嬰幼兒時期夭折了,大約是他的父母擔心他也出什么意外,就給他取了一個姚豬娃的小名。農村有個說法,名字越俗越賤,孩子就越容易養,越少病災。姚代云果真活得很好,一直都很健康,那時候計劃生育國策剛剛實施,姚代云的父母就成了計劃生育先進典型,姚代云從小開始享受獨生子女的各種優惠。姚代云的父母很愛他,什么都會將就他,總是想辦法滿足姚代云的一些在我們看來并不靠譜的要求,比如家里煮了米飯,姚代云突然想吃面條了,父母就趕緊給他做;有時候要吃糖了,父母說家里沒了,他就一下子睡倒在地上大哭不止。上世紀七十年代,經濟遠沒有現在這樣發達,鄉村還沒有副食營業網點,他父母中的一個只好撒腿到四五里外的鄉場上給姚代云買糖。
姚代云的身體很敦實、有勁,但卻一點兒都不喜歡讀書。姚代云進校讀書比同齡人要晚,但成績卻比不上同班的同學,一年級讀完,一本課本卻認不了幾個字,姚代云就不想再去學校了,父母也依了姚代云。我們常常從村小學破舊的窗戶中望見姚代云在田邊地頭盡興地玩水、抓蝴蝶,我們是多么地羨慕啊。姚代云自由自在地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少年時候也做些打豬草、砍柴的活,但玩性不改,早飯后背了打豬草的背簍出門,中午回家還是一個空背簍,他父母很生氣,就責罵他。后來,姚代云就用木棍把背簍的下面搭空,割幾把豬草放在表面,看似滿滿一背簍,結果只是一種表象。他父母可能是看在一個獨兒的份上,只把它當成一個笑話講給鄰居聽。
姚代云的父母是中年得子,姚代云長大成人的時候,父母已經開始衰老,田地也已經承包到一家一戶,特別是耕地挑糞的重活,父母已經做不動了,姚代云不得不做些田地里的農活。但他還是像小時候打豬草一樣,能少做就絕不多做,比如挑糞水澆灌麥田時,父母到田地看他時,他做得很賣力;父母沒在身邊,他就在田地里站著,或者跑到別處去玩一陣,挑幾擔糞水圍著麥田四周灌一下。一天結束,父母問:麥地都灌了?姚代云就做出一副勞累的樣子:都灌完了。父母到田地去看,四周都灌了糞水,卻沒發現偌大一塊田地中央沒灌。到了收割季節,姚代云家的莊稼收成就差了,他的父母才知道其中的緣由。
因為是獨子,姚代云的父母很為兒子的婚事操心,怕兒子娶不了媳婦斷了香火,所以,當媒人從北川山區帶了一個女子到姚代云家里時,他的父母一口就答應了這門婚事。女子有些胖,面色與健康女子不同,雙唇發紫,據說有心臟病。姚代云的父母不計較這些,姚代云也不計較,酒席也沒擺,很快就與有心臟病的女子同居了,形成了事實婚姻。數月后,女子懷孕了,后來,女子在生育時母子雙亡,葬在姚代云家房后的自留地里,只留下一個高出地面數尺的土堆而已?,F在,土堆幾乎已成平地,看不出有一個女子在此長眠。
今年夏末,姚代云的父親去世了,但姚代云不知道。幾年前,姚代云盜竊村民的耕牛和雞鴨,被判刑三年,他要明年才刑滿出獄。
姚旭東的父親是縣城的工人。成人后我才知道,他的父親當時是縣蔬菜公司的經理,他的母親是鄉場上的農民,所以才肯嫁到村里來。姚旭東家的房子與我家房屋之間有一條七八米寬的土路,是院子里七八戶人家出入的主要路道,路旁有一棵水桶粗的氣柑樹,每年要結很多氣柑。它是屬于姚旭東爺爺家的,姚旭東的爺爺每年秋天要從樹上摘下幾籮筐氣柑,我們很多孩子都圍著籮筐轉,他的爺爺卻舍不得拿一個給大伙吃,全部背到鄉場上換錢。以后的秋天,在姚旭東的爺爺還沒有摘氣柑前,我們就和姚旭東在月夜偷偷地去摘,因為樹干太粗,我們都爬不上去,就用竹竿去捅,動靜就比較大,往往會被他爺爺發現,他爺爺大吼一聲:你們搞啥子?嚇得我們丟了竹竿紛紛如鳥獸散。
姚旭東的父親每周從縣城騎自行車回家一次,那時候在村里自行車還是稀罕物,叫洋馬馬,他的父親把自行車擦得锃亮,讓我們十分羨慕。他的父親回家時常常帶些餅干和糖果回來,姚旭東總有吃不完的零食,他也常常帶了零食在我們面前炫耀,我們就不大和他玩。但姚旭東買得起五角錢一副的撲克牌,我們又最愛玩撲克,所以,放牛打柴還是要去約他,出門的時候還要提醒一句:把撲克帶上。特別是暑假的時候,中午太陽最兇、天氣最熱的時候,大人們睡午覺了,就是我們的自由時間。我們就跑到姚旭東家的階沿上,尖著嗓子小聲喊:姚旭東,姚旭東。姚旭東就揣了撲克出來,幾個人跑到山坡上的桐子樹下席地而坐,如果是三個或五個人就打爭上游,四個人就打減分或者關對家,六個人就打關三家。等某位家長午覺醒來,在院子里喊某個同伴的名字時,我們就趕緊收了牌從不同的方向跑回家去。有一次,因為打牌的輸贏起了爭執——其實輸贏就是口頭上的你輸我贏,并沒有實質性的表示,但大家都很認真,誰也不服誰,姚旭東說牌是自己的,就是自己一方贏。牌是誰的與誰一定贏并沒有必然聯系,同伴都知道,大家一起指責他,但卻不能讓姚旭東服氣,姚旭東站起來揣上撲克哭兮兮地走了,丟下一句:再也不跟你們耍了。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撲克玩。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姚旭東的家搬到了交通相對方便的楊家漩渡口,那兒是兩縣三鄉的交通路口,人口流動大,姚旭東的母親就在家里開了一個小百貨店,生意不錯,一直經營到現在。姚旭東本來準備初中畢業后到縣城接父親的班,但他父親的公司沒能等到姚旭東長大到接班的年齡就解體了,他父親也回到農村的家里幫著經營小賣部。前幾年我回老家的時候,路過姚旭東家的小賣部,有兩部摩托車停在店前,說是姚旭東和他父親的,有人坐的時候,他們父子倆還跑摩的。
姚代才的家在村里的圓包山腳下。他們一家人住在那里,院壩很寬,足有一畝地那么大,除了做曬場,他的父親還在院子里栽了十多棵李子樹和櫻桃樹。從我家向西走七八分鐘,就是姚代才的家,我們上山放牛打柴,必經他家門前的小路,也可以從他家的院壩穿過。我們常常在他家院子里等候同伴,上山前和回家時,姚代才家的院子里總要熱鬧一陣子。
姚代才讀書時成績不冒尖,但比我們都會說話,特別是他的歌唱得好,在學校小有名氣。記得有一年六一兒童節,鄉里幾個村小學聯歡,附近幾個村的老師帶著學生到我們學校來表演節目,可站五六百人的大禮堂擠滿了學生和村民,姚代才的一曲“小小竹排江中游”贏得了滿場嘩嘩的掌聲,這個節目也給姚代才贏得了一張節目表演一等獎的獎狀。姚代才的母親覺得兒子出息了,給她長了臉,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逢人就要夸獎一陣自己的兒子,自己也常常哩哩啦啦地唱幾句,不知道本來就有愛唱的習慣還是因為開心。姚代才自然很驕傲,上學路上也是一路歌聲,但風光的時間不長,大約是三年級下學期,姚代才班里的一名同學丟了一支鉛筆,老師查來查去,最后在姚代才的書包里找到了,姚代才承認是自己拿了鉛筆,學校最后定性為偷,這在當時是一個非常嚴重的違紀行為,姚代才因此被學校開除了。
幾年后,我已經讀了初中,有一年暑假和姚代才一起放牛,他說還想回學校讀書,我就鼓動他開學后去報名,他說他是被開除的,老師一定不會收。我們幾個同伴就鼓動他去試一試。開學后,姚代才果然跑到村小學去報了名,順利地進入了三年級的課堂。但一學期沒讀完,他又自動退學了,他說自己年紀太大了,不好意思和比他小幾歲的同學坐在一起。
姚代才從學校退學后就跟射洪縣的一個師傅學做瓦,這也是一個走村串鄉的手藝。姚代才在學手藝的同時,認識了一個女孩,開始了他的一段自由戀愛,這段戀情很快有了愛的結晶,這個結果出乎姚代才的意料,因為他自己還遠未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姚代才想甩了女孩,女孩卻堅定地生下了孩子,并帶著孩子跟著姚代才做瓦匠活,過著居無定所的日子。孩子一天天長大,直到孩子到了讀書的年齡,兄妹都成家了,姚代才還沒有安定下來的意思。后來,姚代才家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垮塌了,他唯一在村里成家居住的二哥蓋了新房,卻與父母不和,姚代才的父母只好搬到村里的小廟居住,村里就沒了姚代才的家。姚代才自然就不再回村,村里已沒了他的落腳地,我就再不知道他的生活和行蹤。
去年,我的老父親過七十大壽,本沒有請客,來的都是走動多年的親戚,中午吃飯的時候,姚代才挎了一個人造革的皮包來了,家人把他讓上桌,喝酒、吃飯。我有很多年沒有與他見面了,不知道他居住在何地,又在做些什么,他的突然出現,讓我感到很意外。吃完飯,面帶滄桑的姚代才背起人造革皮包要走,我們留他,他說自己有事要辦,從人造革皮包里掏出一張百元鈔票遞給我母親,說:來時沒帶東西,一點小意思。想起來,他的兒子也該長成一個青年了。
肖華是我們鄰村的人,做了李家的倒插門女婿,住在我們大院子旁邊,大喊一聲就能聽見。肖華的岳父是縣城鋼廠的工人,在一個周末騎自行車回家時遇車禍身亡。他的岳父養了兩個女兒,家里缺少勞力,他的岳父去世不久,岳母就招了肖華做上門女婿。農村人結婚早,肖華那時候不過二十歲左右,長我幾歲。他是一個愛熱鬧的人,我們是一個有十多戶人家的大院子,年輕人多,肖華常常到我們院子來擺龍門陣。那時候還不興玩麻將,有時候聚在一起也打撲克,但不賭錢,是純粹的娛樂。特別是下雨天,村民不能下地干活,打撲克就成了院子里年輕人的主要娛樂方式。打撲克往往就少不了肖華,他來時,從衣兜里掏出一包不帶過濾嘴的短支雪竹煙,先給抽煙的人發一圈,自己點一支,然后坐下跟大伙打撲克。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還是學生,不抽煙,但我發現,村民一般只抽二角八分的南雁,能抽三角二分一包的三峽就不錯了,只有那些掙工資吃國家飯的才抽五角錢一包的短支雪竹,于是覺得肖華挺有錢,也很大方。肖華很自然地就融入了我們的生活,大伙兒也不把肖華當外人對待。
過了幾年,肖華還是常到大院子來擺龍門陣、打撲克,我發現,很多抽煙的村民都抽短支雪竹了,那些掙工資吃國家飯的已經開始抽一塊一角錢一包的帶過濾嘴的長支雪竹煙了,但肖華還是抽五角錢一包的短支雪竹,這并不是由于肖華很講究,因為他還是什么煙都抽。肖華抽煙的檔次沒有水漲船高,大多還是經濟原因。一直抽短支雪竹的肖華依然愛給大伙發煙,他和村民處得還是那樣融洽。
后來,我參加了工作,回農村老家少了,也很少再見到肖華了。
有一年,我回農村老家過春節,在吃飯的時候,我說,我有好幾年沒有看到肖華了。哥哥說,到山西挖煤被壓死了,尸體都沒找到。那一年,大約是2005年。
一
支醫生心臟一直不好,過了不惑之年后發了幾次心絞痛,雖不十分嚴重,卻引起了他相當的警惕。他是醫生,懂得防患于未然,就去裝了一個支架。
裝了第一個支架后不久,就有人開始叫他支架了。
裝第一個支架和臭小子有沒有關系,尚有待進一步考證,但老子裝第二個支架,卻完全是臭小子給害的。
支架正躺床上胡思亂想,樓上又響起了“咚咚咚”的敲砸聲。樓上的又開始裝修了。
剛剛安裝了第二個支架的支架醫生需要靜養,要保證心情舒暢,千萬不能心煩??蛇@樓上大鐵錘的砸擊是如此得近、如此得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