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斌

像整個房間都被震得在微微地顫動,他又怎能充耳不聞、超然于外呢?
可他又能怎樣呢?最近不知是得罪了哪路小鬼,搞得霉運纏身。先是左腳骨折,緊接著心臟病再次發作,不得不安裝第二個支架。裝一個支架就讓他爬幾階樓梯都氣喘如牛,根本干不了重活。現在又裝了一個,簡直快成了一個廢人,他哪里還能跟別人爭長短?更何況樓上住的也是多年的老鄰居,他也拉不下臉來去說。
樓上的一家也確實不容易。男的蹬三輪,女的賣菜,靠祖屋拆遷安置獲得了這套房子,住了有七八年的光景。現在兒子要結婚了,窮二代的日子自然不能和富二代、官二代的比,但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沒辦法,做父母的只好到遠郊租農房棲身,把這套房子騰出來裝修好了給兒子做新房。可憐天下父母心!為了省幾個錢,這些敲敲打打的粗活兒都是老兩口在做。他們還說:省下的比掙得多,苦點、累點也值了。
那他們兒子哪里去了呢?兒子怎不來和父母一起干呢?這可是在給自己裝修婚房啊。說到兒子,支架自個兒解嘲一笑,自言自語道:兒子嘛,都是討債鬼轉世。
支架時不時地會在上下樓的電梯里碰到那小子,手里總是把玩著一只高檔手機。比起支架裝在口袋里的,那小子的手機要新兩代,高出幾個檔次。支架估摸著光那只花里胡哨的手機就極有可能要用去他父母小半年蹬三輪和賣菜掙來的血汗錢,
支架弄不明白,五大三粗干苦力的老子怎么就養了一個弱不禁風細瘦病態的兒子?大小伙子的胳膊腿兒什么的還夠不著他老子的一半粗壯,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鼻梁上還架著一付厚如酒瓶底兒的大眼鏡。那肯定是玩電腦的成果,支架在心里猜度著。窮人家出一個武不能捉刀,文不能提筆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是家門大幸呢?還是家門大不幸?反正一家家的都在寵著孩子,寵得不成樣子。
昨天本市電視臺晚間的“生活寫真”又報道了一件讓支架大跌眼鏡的事兒。一對清潔工夫婦的寶貝兒子把家里那點可憐的儲蓄全部偷出去買了一臺高檔的筆記本電腦,父母才數落了幾句,就把這小子惹毛了,學也不上了,干脆離家出走。他娘老子發動所有的親朋好友找了整整一個星期,還是沒有任何音訊。把他們急得什么似的,在節目里一個勁地后悔批評孩子,當媽的一邊用手背揩著鼻涕眼淚,一邊對著鏡頭抽抽噎噎地哭喊:回來吧,好孩子!只要你回來,讓我們做什么都行。好像是他們犯了大錯。
當爹當娘的惹不起兒子,這世界顛倒了。說到顛倒,支架就又想起了那首 《顛倒歌》。
“我從來不說顛倒話,聽到外頭人咬狗,拾起狗來打磚頭,反被磚頭咬了手。”
失眠時默誦,心煩時也默誦,這首簡短搞笑的 《顛倒歌》成了支架平心靜氣的法寶。這幾句顛三倒四的話常常把他帶回十多年前,兒子正上幼兒園的時候。
他送兒子去上幼兒園,把小家伙往自行車橫杠上一放,一邊慢慢騎,一邊和兒子一齊唱這首 《顛倒歌》,兒子奶聲奶氣的聲音和路旁的花香一樣的沁人心脾。那是多美好的時光啊!
《顛倒歌》,好東西,讓支架在甜美的回憶中進入了迷迷糊糊的夢境。
二
但支架的老婆特恨這首 《顛倒歌》。
她認定就是這首 《顛倒歌》教壞了兒子,讓他輸在了起跑線上。上小學的時候,不但英語不會讀,就是漢語說起來也是顛三倒四的。老害得他們夫妻倆被老師叫到學校里像孫子般地訓得直不起腰來。
說到這,支架就會立馬反駁他老婆:你才顛倒了呢,現在是孫子耀武揚威的年代了,誰還敢訓孫子?
支架老婆一聽啞口,想想也是,就他們那兒子——誠誠,自小就說一不二。讓他爺爺在家里扮滑梯,老人家二話不說,坐在椅子上擺好姿勢,讓孫子從胸脯一直滑到腳背上。可等到第二趟,寶貝孫子變了主意,指手畫腳地說要站到他肩上從他大腦門子上開始往下滑。
啊?真要讓自己拿熱臉去貼冷屁股,做爺爺的心下有些猶豫起來。稍一愣怔,那小子就在他身邊“哇啦哇啦”大叫大嚷開了。一旁做奶奶的聽到了就甩過來一句話:跟自個兒孫子,你那張老臉還有什么拉不下來的?
再無他話,照做,還唯恐服務不周,一個勁地夸孫子屁股上的肉嫩,滑爽,非但無尿騷氣,還有淡淡的奶香。挺受用的樣子。
做爹的心弱,硬不起來,做娘的倒是曾經有一度撐起了虎媽的范兒,要逼蟲成龍。可沒過多久,就在兒子的撒手锏下散了架。
整天學習,活著還有什么樂趣?不如死了算了。
討債鬼一邊輕飄飄地把這話丟給他爸媽,一邊從眼角偷偷地掃著他倆的臉,腳下已抹了油,準備隨時開溜。
要是聰明一些的父母這時就應該拿大竹板子招呼他那小屁股,讓他好好嘗嘗筍煨肉是什么滋味,看他下次還敢不敢胡說八道嚇唬人了。但這一對做父母的聽了,簡直如遇晴天霹靂,被震得找不著方向。也不知道去問問那屁大一點的孩子從哪兒淘來的這句話,一味地呆立著大眼瞪小眼。
沒想到,他們教的這一手還真管用。誠誠暗自樂得都快繃不住了。但更讓這小子想不到的還在后頭呢。
他是三代單傳的獨苗,居然有了輕生的念頭,這還了得,天都快蹋下來了。全家上下頓時亂成了一鍋粥。非但虎媽一下子變得比貓還溫順,支架更是緊張地過了頭,竟然跑到誠誠的學校里,挨著個兒給任課老師送購物卡,拜托他們不要批評他兒子,功課能學多少算多少,千萬不要逼他,要想方設法地表揚他。威逼利誘下,做老師的也只能捧著那渾小子。一路把這個討債鬼慣成了呆霸王。
那年夏天,誠誠在爺爺家過暑假,吵著鬧著要跟鄉下野孩子們一起到河塘里戲水。這可嚇壞了自家的爺爺奶奶,三代單傳的獨苗哪,可是來不得半點閃失的。鄉下的河塘誰保得準,要是沾著水里的寄生蟲,染上個什么病,或是嗆著淹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么得了哇?好話說了三籮筐,討債鬼就是不聽,硬要去。越鬧越兇,午飯沒吃,晚飯還不打算吃。把老兩口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團團轉。
情急之下,討債鬼的爺爺連忙請人在屋旁的空地上挖了一個大塘子。第二天一早起來接了管子往里放自來水,估摸著等到吃完午飯,火辣辣的日頭就能把水曬溫了,正好給寶貝孫子戲水。
這樣做,代價是大了點,但衛生安全,只要能博孫子一笑,做爺爺的還有什么不肯干的?討債鬼也覺得好玩,就安靜下來等著。
可誰知,那小子的興頭是一陣一陣的。等飯菜上桌擺好,討債鬼又變了主意,嚷著想吃肯德基,而且立馬就要。
做爺爺的就跟孫子商量:等吃完午飯,玩夠了水,肚子也餓了的時候,我們再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我就不。我要先去吃飽了肯德基再回來游泳。做孫子的沖爺爺直嚷嚷。
老頭子沒轍了,只好餓著肚皮帶著他往城里趕,去討債鬼他爸——支架那兒吃肯德基去。
吃完肯德基,又想起要去公園玩碰碰車……一個主意接一個主意地層出不窮。后來,討債鬼又覺得還是城里好玩,不回鄉下了。
沒辦法,兒子兒媳要上班,只好委屈他老人家留在城里跟在討債鬼屁股后面跑到東跑到西地照看著他。
唉。兒子都是討債鬼轉世。支架重重地嘆口氣,苦澀地笑了笑。
好像樓上的敲砸更厲害了,《顛倒歌》也不再能讓支架忘憂,他開始暗暗禱告:千萬別破壞了承重結構。
三
“我從來不說顛倒話,聽到外頭人咬狗,拾起狗來打磚頭,反被磚頭咬了手。”
這首 《顛倒歌》在他們家至少傳唱了三代,從他老子傳到了他兒子,至今他和兒子有時,也就是當父子倆心情都十分好的時候,還會一齊來上一兩遍。鬼才相信它能誤人子弟。說說顛倒話又會怎樣?現在睜眼一望,不要說是顛倒話了,恐怕顛倒事也滿世界都是。他老婆也就徹底的啞口無言。
都說養兒防老,可現今社會上只見啃老的越來越多。為了孩子,多少父母做到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自從裝了第一個支架后,院部體恤他,不讓支醫生上夜班,安排他到老年關懷病房區去上長白班。
支架到老年關懷病房區上班的頭一天查房就碰到了一人瑞——馬老。他是那種死一個少一個的絕版離休老干部。一張臉皺得跟風干的橙子皮似的,眼皮松弛耷拉著墜出了下眼眶,眼球要使勁瞪圓了,才能撐出一條縫。
支架一走進病房,人瑞就拉著他說嗓子眼那兒不舒服。
那您把嘴張開給我看看。
支架低彎了脖頸,把眼湊近他的嘴巴等著。
癟癟的嘴緩緩地張開了一條縫,迎面撲來一股酸腐的口臭。支架趕忙戴上口罩,定了定神再往里看。
人瑞的嘴巴張的不夠大,支架看不清。就大聲沖他喊:麻煩您老把嘴再張大一點。
人瑞很乖,馬上就照著做。只聽“呱嗒”,很細微的一聲響,人瑞的下巴掉了下來。
這一幕讓支架醫生目瞪口呆。他還未來得及反應,人瑞居然自己伸手去下巴上一托、一揉,又把它給弄上去了。然后不慌不忙地用兩只皮包著骨頭的枯手在兩邊腮幫子上“噼里啪啦”地拍了一陣。等衰老的臉皮受刺激變得緊了些的時候,人瑞的臉頰才重又現出一些笑的樣子,喉嚨間咕嚕了一陣后說道:
讓你見笑了,人太老了還活著就免不了要出洋相。勞動你再給看看。
人瑞的話音中夾帶著“咝咝”聲,像枯脆的秋葉被風卷著刮過水泥地的音質。
這一次,人瑞自個兒用右手捏住下巴,慢慢地往下拉。支架見狀,趕忙從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小手電往里照。
終于看清楚了,原來是消炎藥在作祟。人瑞的呼吸系統已嚴重老化,炎癥頻發,不得不定時往喉嚨口噴灑消炎藥,以至于口腔里都長了霉癍。憑經驗,支架知道只要停止用藥,幾天后就可自行消除。但問題是人瑞現在不能停藥,那就沒什么更好的辦法了,只有靠多喝水、多吃水果來緩解癥狀了。
人瑞認真聽完支架的話后說道:哦,那就算了,隨他去吧。水喝多了要上廁所,太麻煩了。
到底是經過腥風血雨的老革命,人瑞不但頭腦清楚,還很健談。一有機會就要和支架嘮嘮。他后來告訴支架:
還這么不知羞恥地努力活著,并不是為自個兒。我才不怕死呢。想當年,我抱著一挺機關槍第一個沖進咱們這座城里,啥時候怕過死啊?更何況現在這樣活著完全是遭罪,還不如死了好。可是沒辦法,他們不許我死啊。
他們是馬老的兒孫們,一大群窩囊廢。
你說馬老這命革的,子子孫孫的十來號人,居然沒有一個人有一份像樣點的工作,拿低保的、待業的,全掙扎在城市貧困線上。十來號人就指著他每月萬把塊錢的離休工資幫襯著過活。人瑞說都怪他當初沒料理好,現在就是死了也合不上眼。
支架心里覺得好笑:就你那眼,還用得著合嗎?
人瑞的兒孫們支架大多都認識,尤其是人瑞的大兒子,他自己也有七十來歲了吧。一頭白發,一張臉從來都是帶著笑的,跟彌勒佛似的。除了老實再無所長,隔三岔五地要么帶點雞蛋、要么抱個西瓜往支架腳跟前一滾,然后局促地搓著一雙大手哀求支架千萬想法讓他老子再多活一陣兒。
拖一天是一天,支醫生,您可一定要幫這個忙啊。我的孫子剛生下來,奶粉錢還靠在老祖宗身上呢。
望著眼前的老寶貝,支架真的不知該說什么好。
支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有道是閻王叫人三更死,誰能留到五更天?現代科學技術再發達,也不可能無休無止地推遲那一天。今年夏天入伏后,人瑞就開始失去了意識,身上插滿了管子,有往里送東西的,有往外導東西的。支架每天都抽空在人瑞的床前站一會兒,姿勢像是在默哀,心里卻在懺悔,求老天爺原諒自己將他留了這么久。他看到掛在人瑞眼角,遲遲不肯落下的淚珠,心里一片茫然。
唉,僅僅是為了萬把塊錢的月工資,你每多活一個月,國家就要多花費八九萬的醫療費。生命的尊嚴哪里去了?
但支架只能在心底跟自個兒說說,或是回家和老婆聊聊,在人瑞的子子孫孫面前可不敢有半點厭治情緒流露,他必須把救死扶傷的天職做到極致。
四
雖說在關懷病房比坐門診要定心,可整天和茍延殘喘的老人打交道,心情也舒坦不到哪兒去。更何況,支架最近還遇著了一件堵心的事。
實際上就算沒有這個土政策卡著,他家誠誠也考不上高中。那個討債鬼從小學到初中的九年制義務教育里,名次就沒超過倒數第三名。但又有哪一個父母會心甘情愿地承認自己孩子不行的。更何況,樹要皮人要臉,支架也確實需要一個幌子遮一下丑,需要一個口實減輕一下骨子里的自責和內疚,需要一個靶子來發泄一下。
不過,他也實在弄不懂,這咋就成了給老百姓辦的實事?而且自己還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個“受益者”。巴掌大的一座城里沒山沒水缺資源,父母官們就挖空心思要發展教育產業,在城南端建了一座規模不小的大學城。美其名曰是大學城,其實里面連一座像樣的大學也沒有,只不過是一些職業技術學校和各種培訓機構的大雜燴。教育上沒什么吸引力,當權者們就在土政策上動起了腦筋,把全市中考升普高的錄取率壓到百分之四十以下。這樣一來,大批孩子初中畢業后就只好去大學城報到了,搞得人家父母叫苦不迭。
真是拆也GDP,建也GDP,那些學校從市區亂哄哄的一窩蜂地往郊區搬,騰出來的地塊又好拍賣再開發,但除了當官的,老百姓的臉上是沒有多少喜色的。大把的人民幣流進了誰的腰包,支架不得而知,反正他是不得不掏腰包去支援大學城建設了。
一邊建設一邊運營,才一兩年工夫,大學城就出了名。周圍出租房的生意火爆,少男少女的過起了準夫妻的生活。更玄乎的是傳說到了周末,那兒就停了一長溜的高級轎車,等著接外包女生。
去他媽的,國罵一出口,支架立馬想起自個兒已是爛人一個,就連激動也是不行的,只能笑對生活。就算是被狗咬了手,也只能怪磚頭。這年頭“被”的事兒太多,只能自己努力去想得開。有時不光話得顛倒著聽,事兒也得顛倒著認。
唉,誰讓咱們是窮二代呢。只能怪自己兒子命苦,找了個沒本事的老爹。
官二代,支架是一個都不認識。至于富二代嘛,他倒是曉得一個。那丫頭的媽是支架的同事,爹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董。人家在女兒身上那可真是舍得,也讓支架佩服。
從小學到大學,一路都是錢開道。古有孟母為子擇鄰而居,今有爹媽為女到處買房。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擇校擇在哪兒,他們就在那附近買房子。人家那女兒才叫真正的富養。在南京上大學時飛到廈門跑馬拉松,到倫敦留學了又飛到巴黎去跑馬拉松。一來一去的費用,支架醫生一年都掙不出來。
不過也沒啥了不起的。要不是支架醫生兜里沒得,他也會舍得的。
五
支架一直認為自己的兒子命苦,就刻意去補償他。
唉,可憐的孩子。明天就要去大學城報到了。今后不知還要吃多少苦。
他一邊在心里詠嘆著,一邊往外走。到了大門口,才發現不知何時下過了雨,地面已經被打濕了。
走到外面,給潮乎乎的熱氣一蒸,支架突地感到有點胸悶難過,他不敢馬虎,就走到一處陰涼里,打算等一會兒,適應一下再走。他記起今天愛人上夜班,晚飯就他和兒子兩人吃。他不禁尋思起晚飯來,該給討債鬼買點什么好小菜搭飯呢?還是問問他吧?
他掏出手機打電話。支架知道他的寶貝兒子此時一定在家里玩那款新的電腦游戲。直到昨天,支架才幫兒子搞齊了所需的裝備,那小子立刻上機玩得昏天暗地,連飯都不肯好好吃。
所以等電話接通后,支架并不敢多說,只問了一句:
誠誠,晚飯想吃什么呀?
兒子還是不耐煩地爆出了三個字:肯德基。
說完就掛了。
走出肯德基大門,下臺階時,也許是被雨打濕了的緣故,支架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把腳給崴了。
他忍著疼痛走回家,先把肯德基放到兒子電腦桌上,囑咐他趁熱吃。討債鬼沒言語,兩眼只顧緊張地盯著視頻,頭都沒動一下。
支架也顧不了太多,又一瘸一拐地到廚房給自己下了一碗光面,等匆匆吃完收拾好,才發現傷腳已經腫脹得像個大發面饅頭,疼痛也比先前更厲害了。
還是沒有驚動兒子,支架一個人一瘸一拐地挨到了醫院。
拍片后才發現,左腳掌第五跖骨骨折了,打好石膏回家后,他那寶貝兒子還在電腦前鏖戰怪獸。
第二天一早,等支架料理好一切,要幫兒子拿行李送他出門時,人家這才發現自己父親的腳受傷了。
比起老子來又高又胖的兒子愣了一下,用一只手扳著他的肩膀問他:
老爸,你腳咋啦?
語氣還是慣常的甕聲甕氣,但支架生平第一次看到兒子向自己投來了關切的眼光,他竟然激動地有些不能自持。他用手輕輕地把兒子的手從自己肩膀上撥開,故作輕松地笑笑說:
沒事的,不當心崴了。養兩天就好。
沉默了片刻,那孩子好像忽然間成熟了許多,從他手里抓過旅行箱,拍拍他的肩膀說:
行了,那你就回屋歇著去吧,我自己走。
一直到門“嘭”的一聲關上,支架都沒能再說得出一句話。
兒子長大了,他終于長大了,知道心疼自己爸爸了。
支架的心底有一個快樂的聲音在歡呼。
六
已經多久沒有過這么寧靜的日子了?
兒子上學、老婆上班,支架一個人在家養腳,他就想把握這一段時光鼓搗個一兩篇論文出來,評個正高什么的,一來面子上要好看許多,二來實惠也是大大的,能長不老少工資,何樂而不為呢?說干就干,支架坐到電腦前上網去收集材料,準備造論文。
到了第三天上午,支架正忙著,電話響了。一看是兒子的手機號碼,他心下頓時一咯噔,怎么才去就又有事啦?
剛接通,兒子急吼吼的聲音就直往他耳朵里灌:
快點!老爸,救命,給我送兩條迷彩軍褲來。
原來,討債鬼人胖得破了形。入校后要軍訓,最大號的褲子到了他身上,也是緊繃繃的,才開訓沒多久,就把褲子崩開了叉。
兒子要他在午飯前就送去,要不,他下午就沒法繼續軍訓。又是沒辦法的緊急事體,支架接完電話就往勞服市場趕。只要是兒子交代的事情,他就會不遺余力地去辦。
他打的去勞服市場買了兩條迷彩軍褲。
其時雖已過了白露,但秋老虎還在逞威,連著幾天的大日頭一直都是火辣辣地,柏油路面都給烤得軟塌塌的。
等支架一瘸一拐地走出勞服市場,已接近中午一點鐘了,他又累又渴又餓,也顧不上休息,硬撐著到大路邊等出租車。就在這時,他的胸口開始痛了起來。憑直感,他覺得事情不妙,以前是隱痛,這一次是顯痛,而且越來越厲害,不一會兒,汗就濕透了襯衫。他連忙倚著路邊的樹干慢慢坐下去,然后打電話叫“120”。
“120”很快開來,當支架被抬上擔架往雪白的救護車里送的時候,他虛弱地對身邊的同行說:
勞駕,能不能先去大學城彎一下?
《鬼戀》是徐訏的成名作,1937年發表在 《宇宙風》上,1996年被搬上銀幕拍成電影 《人約黃昏后》,徐訏也因此獲得評論界關注,進入讀者視線。
《鬼戀》 講的是“我” 與一自稱“鬼”的女子相識、相知、分開的過程,小說以詭異的氣氛、曲折跌宕的情節和神秘莫測的人物,給讀者造成一種閱讀的心理期待,在敘述策略上注重懸疑性、傳奇性,層層地設置幕帳,使整個故事在跌宕起伏中帶有神秘莫測的意味。而整個故事最感人的部分,就是小說中“我”與“鬼”的戀情,通過不斷地設置懸疑、然后一一揭開,營造出一種凄婉、悲涼的詭譎意境。
中國古代描寫“人鬼戀情”的作品不勝枚舉,從魏晉南北朝時期的 《列異傳》、《搜神等志怪集,以至唐傳奇、宋元話本、明清文言小說,“人鬼戀”題材源遠流長。而徐訏的 《鬼戀》更是在古代鬼故事的基礎上,超越了世俗的傳奇性,講述了一段超凡脫俗的戀情。
作家徐訏雖然有著豐厚的西方文化功底,但他的創作還是植根于博大精深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其成名之作——《鬼戀》就是在傳統“人鬼戀”的模式影響下完成的。
首先,同傳統的“人鬼戀”題材類似,故事的女主人公都是相貌端莊、多才多藝的妙齡女性。 《鬼戀》 中自稱是“鬼” 的她也“有一個美好的身材”、“有潔凈的有明顯線條美的臉龐”,并且她還“聰敏、博學”,“從形而上學到形而下學,從天文到昆蟲學,都好像懂一點”,也難怪“我”會為之傾倒。
其次,故事的女主人公大多晝伏夜出、穿著行為怪異。 《鬼戀》 中的“鬼”也很符合這種意義上“鬼”的定義——從來都是在夜間活動,從與“我”最初的相遇、到日后的相聚總是在夜晚,天色一亮就要“我”離開,獨自一人居住在幽靜的小樓,從來都是“全身黑衣”、吸埃及Era紙煙、第一次見面就直呼“我”為“人”而自稱“鬼”……作者有意設置了這一系列離奇怪異的懸疑引起讀者的好奇,從而為下文揭開謎底制造出強烈的反差效果。
最后,類似于大多數“鬼故事”中“相識——相知——相許——分離”的既定模式,《鬼戀》 中“我” 和“鬼” 也是經歷了這樣跌宕起伏、纏綿痛徹的過程,從最初的街頭問路相遇,隨著了解的加深成為談天說地的知心朋友,“我”也日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