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恩
(武漢大學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查資料,偶然發現付祥喜博士在《華文文學》2012年第4期發表了一篇文章,是與我商榷的,題目為《文學的身份認同:民族的還是國家的?——與陳國恩教授商榷》。我覺得他提出的問題涉及一些基本概念的理解和治學方法等問題,值得探討,所以寫此短文作為回應。
付祥喜博士不同意我提出的海外華文文學不能進入中國現代文學史的觀點,他的理由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和‘海外華文文學’都體現了文學的民族身份認同,而不是國家身份認同”。他特別說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中國’是文學的民族身份認同,而非國家身份認同”——“既然海外華文文學屬于中華民族文學的一部分,那么,至少海外華文文學里面的現當代部分,應屬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組成部分”。
其實,海外華文文學能不能劃到中國現代文學史(原來的“中國現當代文學”)?這是可以討論的,我難以贊同的只是兩點,一是付祥喜博士討論問題的方法。他的方法,是先別出心裁地對大家日常使用的一個概念做一番自己的界定,然后在他所界定的意義上來討論問題,從而有別于他人基于這一概念的一般意義所做的研究。付文的關鍵問題,他自己也清楚,就是界定中國現代文學學科中的“中國”是一個民族的身份,而非國別的身份。事實真的如此?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標準《學科分類與代碼》(GB/T13745—92),中國文學部分,分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中國近代文學史”、“中國現代文學史”(包括“當代文學史”)。這個國家標準,同時規定“世界文學”項下分為“俄國文學”、“英國文學”、“法國文學”、“德國文學”等。很明顯,“中國現代文學史”中的“中國”是國家身份,它與“俄國文學”、“英國文學”、“法國文學”、“德國文學”等國別文學對應,而不是中華民族的民族身份。我搬出國家標準,并非找頂大帽子來壓人,主要還是為了說明一個常識。按常識,現在高校中文專業所開設的基礎課之一“中國現代文學史”,就是國別意義上的文學史,它是與外國文學中的其他國家的文學史相對應的。當然,“中國”的內涵在歷史上有所不同,主要是它的版圖經歷了歷史的變遷,在不同的年代,由于版圖不同,“中國”所包含的地域有很大的差異。但萬變不離其宗,“中國文學”就是指不同年代中國版圖內的文學,“中國作家”是指不同年代中國版圖內的作家。至于臺灣文學,肯定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臺灣方面說這個中國是“中華民國”,大陸方面說這個中國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怎樣取得共識,有待于時間來解決。不過,兩邊說的“中國”顯然都不是指民族身份上的,而是國別身份。如果一個作家加入了外國國籍,那就是華裔作家,作為華裔作家所創作的作品,我認為寫入國別文學史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史不妥。
當然,要寫一部民族身份意義上的中華民族文學史,也未嘗不可;現在還有人試圖寫新漢語文學史——把所有用漢語寫的文學作品都收進來。但我們現在討論的是大家取得共識的國別文學史意義上的中國現代文學史,硬生生地要來說一番這個文學史是族別意義上的,這就難以對話,沒有討論的可能性。
我難以贊同付祥喜博士文章的第二點,就是治學態度問題。我認為他文章中所表現出來的治學態度是不夠嚴謹的。也許是因為自己有了一個明確的意向,沒仔細看別人的文章,先入為主地想當然了,比如他在文章的第二節開頭寫道:“陳國恩教授之所以擔心,把海外華文文學納入中國現當代文學,‘可能會引發國家間的政治和文化沖突’,主要因為他以國家身份認同作為界定‘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依據?!蔽沂裁磿r候“以國家身份認同作為界定‘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依據”了?我是用國家身份認同來界定中國文學,而且正因為以國家身份認同的標準無法凸顯海外華文文學的獨特性——海外華文文學既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外國文學,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中國文學,因而才認為要超越國別身份認同的觀點,提出一個“海外華文文學”的概念來加以指稱。所謂“海外華文文學”,其實就是放棄了國別標準,只看重其“華文”的形式(形式中也包含中華民族的文化因素),凡是用華文寫的(一般是華人所寫),就可進入“海外華文文學”。付祥喜博士費了很大力氣,意在提出不同見解,繞回來卻其實是要強調“以華文作為界定‘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依據也是必要的”——這不正是我的意思嗎?而且其實也是學術界的一般意見。我的意見是,華文文學作為一個學科要強化其獨特性。海外華文文學,是中國現代文學除外的所有用華文書寫的文學的總稱,它有自己的研究對象、研究重點和研究方法,而不應把它當作中國現代文學來研究。不過,這個概念本身存在一些悖論,比如說是“華文文學”,卻不包含華文文學的主體——中國大陸的文學,用了一個“海外”來限定,所以一些學者后來提出了“漢語新文學”的概念,意謂凡是用漢語寫的新文學,不管中國國內或者國外,均包括在內?!皾h語新文學”的概念避免了“海外華文文學”概念的悖論,所指非常明確,并且也是有效的,但它在目前顯然沒有成為大學中文專業的基礎課,只是作為一種文學史書寫的可能性受到了學界的關注。
付祥喜博士的文章可以討論的地方還在于,如果像他說的,“大部分海外華文文學能夠寫進中國現當代文學史”,那么“海外華文文學”這一概念就基本失去存在的必要了。這一概念,本來就是為了超越國別文學史意義上的中國現代文學不好處理“中國”以外的海外華文文學的困難而提出的,現在既然海外華文文學的大部分都可以寫入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不能寫入的僅僅是非華人用華文寫作的作品,那還要這個概念做什么?
至于說海外華文文學的根仍在“中國”,這毫無問題,原是常識,華文本身已經決定了華文文學與“中國”的深刻聯系,只是這種聯系不會妨礙一些國家的華文文學早已開始了它的獨立發展的歷程。海外華文文學與中國的聯系僅僅是文化上的,而且即使是文化上的,也不能排除我在一些文章中曾經強調過的,一部分海外華文作家不是想葉落歸根,而是有一種由民族身份認同的困境所誘導的“斬草除根”的情結。
有意思的是,付祥喜博士在文章中還寫了下面一段話:

說實話,我對這樣很不嚴肅的強加于人的邏輯感到十分訝異:我什么時候說過這些作家的創作“不屬于臺港文學”了?這些作家是臺灣作家和香港作家,當然也是中國作家,他們的文學是中國文學的組成部分;他們如果加入了外國籍,按我的理解,就不便歸入中國文學史了——但應該寫到他們加入外國籍為止。當然,這是學術問題,可以討論,我的意見也只是個人觀點。
不能不說,付祥喜博士的這篇文章,立論是比較武斷的,一些推論也相當主觀化。名為商榷,實為自我言說,難以構成真正的對話。
中國現代文學學科正處于調整時期,一些學者表現出了無節制擴張學科邊界的沖動,而且有一種華夏中心主義的傾向,試圖把越來越多的內容整合到中國現代文學史中來,以為這樣才顯得這個學科重要,我認為這至少缺一點對海外華裔作家的主體地位的尊重。這意思我在《從“傳播”到交流——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模式的選擇》等文章中說過。當然,這還是屬于學術問題,是可以討論的。比如,那些加入了外國籍而主要在中國大陸發表作品,而且在中國大陸發生影響的作家,像嚴歌苓,怎么處理,能不能進入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確需要斟酌。照我現在的看法,一部文學史不能持雙重標準——既然是國別文學史,外國籍的作家就不應進入,哪怕她或他是華人,她或他的作品是在中國發表,而且影響很大,就像高行健,現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一般都寫到他加入法國籍為止,而沒有把他的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靈山》算做是中國文學——這樣處理,主要不是意識形態的問題,而是堅持國際準則。而中國作家在國外用英語、日語、法語等寫作的作品則可以進入中國現代文學史,比如林語堂的許多作品,包括他的《蘇東坡傳》,后來被譯成中文,作為中國現代傳記文學的一部力作來研究。魯迅、郁達夫等人也用日語寫了一些作品,它們都屬于中國現代文學學科的研究對象。當然,嚴歌苓等作家特殊一些,或許美國學者有興趣把她(他)們的小說作為其非本國母語寫作的美國文學作品來研究?而且這樣的作家多了,美國的學者或者更有理由把它作為一種國別文學史意義上的文學傳播現象來考察?我們換位思考,就會發現,我們根本沒有理由反對他們這樣做,他們做的僅僅是在美國文學史的框架中對美國公民的華語書寫進行研究罷了。如果美國的學者沒有這樣的興趣,也不要緊,嚴歌苓的作品絕對是會寫進文學史的,一個現成的辦法,就是寫進海外華文文學史——“海外華文文學”這一概念正好發揮其重要的作用。當然,這仍然是我個人的觀點,還有待以后深入的探討。范伯群先生曾說,寫文學史就是建祠堂,誰能夠進“祠堂”是有講究的。我想補充一句,進這“祠堂”的標準雖有定規,也有例外,怎么處理,并非易事,所以存在分歧是很正常的。我想,只要不是曲解別人的意思,而且保持對話時所用概念的同一性,任何方式的討論都有益,我隨時準備接受合理的意見。
①陳國恩:《海外華文文學不能進入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0年第1期。
②陳國恩:《3W:華文文學的學科基礎問題》,《貴州社會科學》2009年第2期;中國人民大學《書報復印資料》J3 2009年第6期轉載。
③陳國恩:《從“傳播”到交流——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模式的選擇》,《華文文學》200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