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雪
(云南省文聯,昆明650031)
徐志摩的詩論
——在第二屆中國(海寧)徐志摩詩歌節學術研討會上的發言
曉雪
(云南省文聯,昆明650031)
徐志摩不僅詩歌寫得漂亮,詩歌理論也見解獨到。他認為:詩是詩人靈魂的自白,心靈的歌唱,是詩人精、氣、神的傾吐與結晶。詩是一種最高的語言,詩的靈魂是音樂的。所以,寫詩單靠靈感是不行的,還要有藝術的自覺心。天賦予我們眼、耳、心,我們就要運用它們去觀察、諦聽、思想,此外還要依賴一種潛識——想象化,把深刻的感動讓他在潛識內融化,等他自己結晶,一首詩才算成功。
徐志摩;詩歌理論;想象化
徐志摩(1897-1931)只活了34歲,是我國新文學史上英年早逝卻獨具風格、成就卓著、影響廣泛的天才詩人和散文家。雖然他沒有寫過詩歌理論和評論方面的專著,但主編過《詩刊》和《新月》,在為刊物所寫的前言、后記、按語和為一些詩集寫的序跋中,在應邀談詩與文學的演講和談論拜倫、泰戈爾、濟慈等外國大詩人的文章中,他曾就詩與詩人、詩的創作與欣賞、詩的內容與形式、詩的藝術與美、詩的語言與想象等等,發表過許多很有價值的精辟見解。盡管他自己說:“我素性的落拓始終不容我追隨一多他們在詩的理論方面下過任何細密的功夫。”但實際上,我們把他零星分散發表的見解集中起來,就可以發現他在詩的理論方面也是造詣很深、頗有見地的〔1〕。過去我們對徐志摩的詩論重視研究不夠,這次有幸參加詩人故鄉舉行的徐志摩詩歌節活動,我愿意拋磚引玉,談談自己初步學習的體會。
“到底什么是詩,誰都想來答復,誰都不曾有滿意的答復。”徐志摩在1923年寫的《壞詩、假詩、形似詩》中一開頭就這么說。他認為,詩“同美和戀愛一樣,不容分析,不能以一定義來概括。”“有人想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詩”,“從字句的尺度間去尋秘密,結果也無非把西洋鏡拆穿,影戲是看不成了,秘密卻還是沒有找到。”所以他說:“宇宙間基本的理象——美,戀愛,詩,善——只有各個人自己體驗去。你自身體驗去,是唯一的秘訣。”
但徐志摩同時認為:“真詩真美”還是有客觀標準的〔2〕。“我們多少都有評判詩與美的本能”,“多少都能指出這不是詩,這不是美。”因此,他呼喚學識淵博的高水平的評論家,他把這樣的評論家稱為“平衡者”。他說:“平衡者的話,雖則不能脫離廣義的主觀的范圍,但因他的感受性之特強,比較的能免除成見,能用智理來翻譯他所感受的情緒,再加之學力,與比較的豐富的見識,他就能明白地寫出在他人心里只是不清切的感想——他的話就值得一聽。平衡者的職務,就在評作品之真偽,衡作品之高下。”“他有求美若渴的熱心,他也有疾偽如仇的義憤。他所以贊揚真好的作品,目的是獎勵,批評次等的作品,目的是指導,排斥虛偽的作品,目的是維持藝術的正義與尊嚴。”針對“無病呻吟的陋習,現在的新詩犯得比舊詩更深”的現象,徐志摩對報刊上出現的種種壞詩、假詩、形似詩均給予揭露和批判,他認為:“壞詩以及各類不純粹的藝術所引起的止于好意的憐與笑,假詩所引起的是極端的厭惡”,“假詩是不應得容許的,欺人自欺,無論在政治上,在文藝里,結果總是最不經濟的方策,遲早要被人揭破的。”而我們日常報上雜志里見的一行一行分寫的“外表是詩而內容不是詩”的“空有其表的形似詩”,“分析起來”不過是“分行寫的私人日記”“初學做散文而還不甚連貫的練習”或“小孩初期學話的成績”等等,當然都不能算詩,應當加以拋棄。徐志摩把詩和詩人看得很神圣、很崇高、很了不起,他甚至謙虛地認為自己還不是詩人。他說:“詩人總得有天才,天才的擔負是一種壓得死人的擔負,我想著就害怕,我哪敢?實際上我寫成了詩式的東西借機會發表,完全是又一件事,這決不證明我是詩人,要不然詩人真的可以汗牛充棟了!一個時代見不著一個真詩人,是常例;有一兩個露面已夠例外;再盼望多簡直是瘋想。”“興致來時隨筆寫下的就能算詩嗎,怕沒有這樣容易!我性靈里即使有些微創作的光亮,那光亮也微細得可憐,像板縫里逸出的一線豆油燈光。”
他反復強調:“詩是一種最高的語言”,“詩是極高尚極純粹的東西,不要太容易去作,更不要為發表而作。我們得到一種詩的實質,先要融化在心里;直至忍無可忍,覺得幾乎要迸出我心腔的時候,才把他寫出。那才能算是一首真的詩。”他指出:“寫詩單靠靈感是不行的”,還要有“藝術的自覺心”。“天賦我們的眼睛,我們要運用他能看的本能去觀察;天賦我們的耳,我們要運用他能聽的本能去諦聽;天賦我們的心,我們要運用他能想的本能去思想;此外還要依賴一種潛識——想象化,把深刻的感動讓他在潛識內融化,等他自己結晶,一首詩才算是成功。”(《詩人與詩》)
詩是詩人靈魂的自白,心靈的歌唱,是詩人精、氣、神的傾吐與結晶。因此,每寫一首真正的詩,都要認真對待,也彌足珍貴〔3〕。1931年8月23日,在為自己最后一部詩集《猛虎集》寫的序中,他說:“我這次印這第三集詩沒有別的話說,我只要籍此告慰我的朋友,讓他們知道我還有一口氣,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的。”他把詩人比作一種“天教歌唱”“不到嘔血不住口”的“疾鳴”,用這樣一段話結束自己的序言:“我只要你們記得有一種天教歌唱寫不到嘔血不住口,它的歌里頭它獨自知道的別一個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獨自知道的悲哀與傷痛的鮮明;詩人也是一種癡鳥,他把他的柔軟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與人類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百花朵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與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徐志摩在提倡民主與科學,呼喚自由與解放的五四運動高潮中,于1920年赴英國劍橋大學研究政治經濟,并很快獲得碩士學位。作為新月派的標志性詩人和中國現代最有影響的詩人之一,徐志摩主張思想上、言論上、創造上“應得有充分的自由”。他以為新月的同仁們“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都為了共同的理想”——“希望為這時代的理想增加一些體魄,為這時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輝”。他明確宣告:“我們對我們光明的過去負有創造一個偉大的將來的使命;對光明的未來又負有結束這黑暗的現在的責任。我們第一要提醒這個使命與責任。”(《新月的態度》)
正是從這種“使命和責任”的自覺出發,他對“一切價值的標準,是顛倒了的”“無政府的凌亂”表示了憂慮和憤慨,并旗幟鮮明地表明了自己的原則、立場和批評態度〔4〕。他“把思想比作一個市場”,指出:“如同在別的市場上,這思想的市場上也是擺滿了攤子,開滿了店鋪,掛滿了招牌,扯滿了旗號,貼滿了廣告,這一眼看去辨認得清楚的至少有十來種行業,各有各的色彩,各有各的引誘,我們把他們列舉起來看看。”他列出了感傷派、頹廢派、唯美派、功利派、訓世派、攻擊派、偏激派、纖巧派、淫穢派、熱狂派、稗販派、標語派、主義派十三種,然后說:“商業上有自由,不錯。思想上言論上更應有充分的自由。但得在相當的條件下,最主要的條件一是不妨害健康的原則,二是不折辱尊嚴的原則。”“我們不說這些全是些不正當的行業,但我們不能不說這里面有很多是與我們標舉的兩大原則——健康與尊嚴——不相容的。思想的花式加多本來不是件壞事,在一個活力磅礴的文化社會里往往看得到,依傍著挺拔剛直的樹干,普蓋的青蔭,不少盤錯的旁枝,以及恣蔓的藤蘿,這里那里都是,卻不見了那剛直的與普蓋的。這就好比是一個商業社會上不見了正宗的企業,卻只有種種不正當的營業盤踞著整個的市場,那不成了笑話?”
因此他提出:“我們更不能不磨礪我們的理智,那剖解一切糾紛的鋒刃,澄清我們的感覺,那辨別真偽和虛實的本能,放膽到這嘈雜的市場上去做一番審查和整理的工作。”
他大聲疾呼:“我們要走大路。我們要走正路。”“我們要主動地發揮這一偉大的原則——尊嚴與健康。尊嚴,它的聲音可以喚回在歧路上彷徨的人生。健康,它的力量可以消滅一切侵蝕思想與生活的病菌。”“我們相信一部純正的思想是人生改造的第一個需要。”“爬梳這壅塞,糞除這穢濁,浚理這淤積,消滅這腐化,開深這潴水的池潭,解放這江湖的來源。”“要從惡濁的底里解放圣潔的泉源,要從時代的破爛里規復人生的尊嚴——這是我們的志愿。”
他反復強調:“我們不敢附和唯美與頹廢,因為我們不甘愿犧牲人生的闊大。為要雕鏤一只金鑲玉嵌的酒杯。美我們是尊嚴而且愛好的,但與其咀嚼罪惡的美艷還不如省念德性的永恒,與其到海陀羅凹腔里去收集珊瑚色的妙樂還不如置身在擾攘的人間傾聽人道那幽靜的悲涼的清商。”“我們不敢贊許傷感與熱狂,因為我們相信感情不經理性的清濾是一注惡濁的亂泉,它那無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種精力的耗費。”“我們當然不反對解放情感,但在這頭駿悍的野馬的身背上我們不能不謹慎的安上理性的鞍索。”“我們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為我們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情感來維系的,在一個常態社會的天平上,情愛的分量一定超過仇恨的分量,互助的精神一定超過互害與互殺的動機。……我們希望看一個真,看一個正。”
以上引號中的言論,均引自徐志摩為1928年3月10日出版的《新月》月刊第一卷第一號即創刊號寫的發刊詞:《新月的態度》。這既是《新月》的態度,也是徐志摩的文學主張和詩歌觀點。許多話像針對我們當前的情況說的一樣,80多年后的今天,讀起來仍感到親切與深刻,有著非常強烈的現實意義。
徐志摩在他的許多文章和講話里都強調詩是一種藝術,他對新詩的語言和形式,對新詩的音節和格律,都有許多重要的論述。
他說:“詩的靈魂是音樂的,所以詩最重音節。這個并不是要我們去講平仄,押韻腳,我們步履的移動,實在也是一種音節啊。”他對“散文分行寫就是一首白話詩”的寫得“太濫”的創作傾向十分反感。他強調想作詩還要多學幾種藝術,“如像音樂,圖畫……與詩的音節和描寫都很有關系的。”他認為寫一首詩既要考慮好整體的結構,又要推敲活用好每一句,每一字,“一首好詩,一個音節不能省,一個不恰當的字不能用,本來作詩如造屋,屋中的一根柱頭沒放好,全座的屋子都要受影響。”
他說:“我們感悟了詩是藝術,藝術的含義是當事人自覺的運用某種題材,不是經心的一任題材的支配。”一首詩應是一個有生機的整體,部分與部分相關連,部分對全體有比例的一種東西;正如一個人身的秘密是他血脈的流通,一首詩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內含的音節的勻整與流動。明白了詩的生命是在它內在的音節的道理,我們才能領會到詩的真的趣味;不論思想怎樣高尚,情緒怎樣熱烈,你得拿來徹底的“音樂化”(那就是詩化),才能取得詩的認識,要不然思想白思想,情緒白情緒,卻不能說是詩。當然,他特別聲明:“這原則卻并不在外形上制定某式不是詩,某式才是詩”,不是單純去“求字句的整齊”而是根據內容表達的需要,根據思想感情抒發的需要創造出一種“內容的音節”和“內在的旋律”。“正如字句的排列有恃于全詩的音節,音節的本身還得起原于真純的‘詩感’。再拿人身作比,一首詩的字句是身體的外形,音節是血脈,‘詩感’或原動的詩意是心臟的跳動,有它才有血脈的流轉”〔5〕。
徐志摩是中國新詩改革創新時期涌現的杰出詩人,也是最早提出新詩的詩體建設,提出要求“思想的靈魂”“構造適當的軀殼”為“完美的精神”創建“完美的形體”的詩人之一。他在1926年4月1日發表的《〈詩刊〉弁言》中精辟深刻而又充滿信心地說:“我們信詩是表現人類創造力的一個工具,與音樂與美術是同等同性質的;我們信我們這個民族這時期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沒有一部像樣的詩式的表現是不完全的;我們信我們自身靈性里以及周遭空氣里多的是要求投胎的思想的靈魂,我們的責任是替它們搏造適當的軀殼,這就是詩文與各種美術的新格式與新音節的發見;我們信完美的形體是完美的精神唯一的表現;我們信文藝的生命是無形的靈感加上有意識的耐心與勤力的成績;最后我們信我們的新文藝,正如我們的民族本體,是有一個偉大美麗的將來的”〔6〕。
徐志摩憑著“真而純粹,實在而不浮夸”的“那一點子精神”,在他短暫的一生中,為中國新詩詩體的建設,為中國新詩藝術的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在他去世那一年年初,即1931年1月20日發表的《詩刊序語》中還給我們留下這樣一番話:
“第一我們共信(新)詩是有前途的;同時我們知道這前途不是容易和平坦,得憑很多人共力去開拓。”
“其次我們共信詩是一個時代最不可錯誤的聲音,由此我們可以聽出民族精神的充實抑空虛,華貴抑卑瑣,旺盛抑消沉。一個少年人偶爾的抒情的顫動或許影響到人類的終古的情緒;一支不經意的歌曲,或許可以開成千百萬人熱情的鮮花,綻出瑰麗的英雄的果實。”
“再次我們共信詩是一種藝術。藝術精進的秘密當然是每一個天才不依傍的致力,各自翻出光榮的創例,但有時集合的純理的探討與更高的技術的尋求,乃至根據于私交的風尚的興起,往往可以發生一種特殊的動力,使這一種或那一種藝術更意識的安上堅強的基筑,這類精形在文藝史上可以見到很多。”
最后也呼吁:“想斗膽在功利氣息最濃重的地處與時日,結起一個小小的詩壇,謙卑的邀請國內的志同者的參加,希翼早晚可以放露一點小小的光。小,但一直的向上;小,但不是狂暴的風所能吹熄。”
今天我們在詩人故鄉探討中國新詩藝術與發展前景的時候,來重溫詩人的詩論,我感到格外親切,深刻而又意義非凡。
〔1〕張慧.徐志摩的佚詩《遠山》〔J〕.新文學史料,2009(1):198-200.
〔2〕趙慧云.徐志摩詩歌的語言藝術〔J〕.文學教育:下,2010(2):20-22.
〔3〕王元忠.沉默是今晚的康橋:讀者眼中的《再別康橋》〔J〕.中華活頁文選:教師版,2009(7):13-16.
〔4〕毛貴賢.中西文化視野中的徐志摩詩歌〔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11.
〔5〕徐志摩.徐志摩全集:第四卷〔M〕.南寧:廣西民族出版社,1991:524.
〔6〕喬國強.“秩序”的敘事新解:以顧彬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為例〔J〕.江西社會科學,2009(10):20-29.
(責任編輯 黨紅梅)
XU Zhimo's Poetics:a Speech on the 2nd China(Haining)Symposium of XU Zhimo's Poetry Festival
XIAO Xue
(Literature Federation of Yunnan,Kunming 650031,China)
XU Zhimo is an excellent poet and an original poetic theorist.He holds that poem is the soul of poet and the singing of poet's spirit.Poem is the highest level of language.And the soul of poem is musical.Poetry writing cannot do with only inspiration,it needs artistic consciousness as well.Nature endows man with sight,hearing and feeling for observation,listening and thought,and imagination as a latent realization is also important.With all these abilities can a poem be successful.
XU Zhimo;poetic theory;imagination
I204.25
A
1672-2345(2013)01-0001-04
2012-10-25
曉雪,原名楊文翰,著名作家,主要從事詩歌、散文和文學評論的寫作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