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江
(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外訓系,江蘇昆山215300)
提 要 由動詞“是、對、知道”為中心形成的正反問或是非問小句,如“是不是、是不、是吧、是啊,對不對、對不、對吧,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吧”等,它們具有話輪轉交、與聽者互動和填補思維空白等話語功能,而且這些功能具有不同的形式特征。
口語談話時經常用到一些疑問小句,常用的是由動詞“是、對、知道”為中心詞形成的較短的正反問和是非問形式,主要的有以下一些:是不是、是不、是吧、是啊①,對不對、對不、對吧,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吧。由這幾個動詞參與形成的如上疑問小句從前向后是從繁到簡的區別。如“知道”,最繁的形式是“你知道不知道”,最簡的形式是“知道不”“知道吧”。張伯江(1997)對現代漢語疑問句進行了新的分類,他把“針對一個命題提問,要求答話者判斷是非的疑問句叫是非問句”,其中有一個小類叫附加問句,即指“命題后面用‘是不是’‘行不行’等附加成分提問的疑問句,本文所討論的這些疑問小句用于真性疑問句中時,是指這些疑問小句作為附加問句中的附加成分的情況,不包括與這些疑問小句同形的疑問短語的情況,如:
(1)他是不是老師?
(2)我說得對不對?
(3)我說得對吧?
(4)對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5)這件事你知道吧?
如上這些例句中作為句子成分的“是不是”等同形短語不在本文的討論之列。本文開頭所列的這些疑問小句在話語中出現所表達的意義和功能并不相同,有時是表達疑問的,有時并不是表達疑問的。對于它們的話語功能,由“是”“對”構成的疑問小句有人作過研究,如方梅(2005)、李咸菊(2009)、虞海村(2011)討論了“是不是”、“是吧”的非疑問用法,并將其定位為話語標記。梁丹丹(2006)討論了對話中“對吧”“是吧”的語用功能,并根據其在話語中出現的位置,區分了它們的不同語用功能。陶紅印(2003)提到了“(你)知道嗎”在會話中的非疑問用法,指出其作用在于促進談話雙方的互動交流。
但大家的研究角度不同,對這些疑問小句的話語或語用功能的定位也有很大的分歧,我們將在以上研究的基礎上,就這些疑問小句的話語功能進行再討論,我們希望能找出這些疑問小句話語功能的形式特征,從而提高話語分析的客觀性和有效性,并對有關話語標記功能描寫中的相關傾向性問題發表自己的看法。
張伯江(1997)談到,“由于是非問句的疑問是針對一個命題提問,所以疑問域大,所需要的答案信息量也大,常常標志著對一個新的話輪的誘導,常在話輪轉換過程中發揮積極作用。”我們理解就是說話人通過這種疑問小句,結束自己的話輪,將話輪轉交對方,期待對方的回答。談話對方會接過話輪,開始自己的話語。梁丹丹(2006)稱之為“話輪轉換信號”。如:
(6)王姑娘說:“我們會想唐元豹的,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代包婦女參加賽。那可是大事,比和我們住在一起要重要得多的大事?”王姑娘純潔信賴地望著孫國仁。
“是的。”孫國仁說,“他稍事休整,就要奔赴疆場。”(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
(7)“玉英,你看我這個人,給人的印象一定特傳統,特守舊?”
“沒有哇。”(陳建功、趙大年《皇城根》)
我說:“姜叔你回去告訴我媽,我梁曉聲七尺男兒生能舍己,千秋雄鬼死不還家!”(梁曉聲《一個紅衛兵的自白》)
(9)他挑起筷子指著王喜說∶“沒你不敢做的買賣,只要有,原子彈你都敢搗騰,?”
“……那是。”王喜說。(陳建功、趙大年《皇城根》)
(10)“日本人殺了咱們千千萬萬的人,也殺了桐芳。即使你不關心別人,還不關心她嗎?日本人能殺桐芳,就也能殺你,?”
“知道!知道!”(老舍《四世同堂》)
在以上例句中,聽話者都對疑問小句的疑問信息做出了回答,而且這種回答一般不是一個最簡反饋形式(李宗江2010),而是正規的肯定或否定的形式,這種回答是針對對方說話的內容說的,是一種邏輯判斷,代表自己對某事的立場。承擔話輪轉交功能的疑問小句,在其中的動詞“對、是、知道”等上面讀得較重,有完整的疑問語調,書面上后面一定是要用問號的。從韻律特征上看,這些疑問小句是后附于其前的句子的,一般與所附的句子之間沒有停頓,書面上有時用逗號,也并不標志其前必須停頓,如例(9)(10)。它們可以是最簡形式,如例(6)(7)(8),也可以是最繁形式,如(9)(10)。
表達人際功能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用于話輪的中間,第二種情況是用于話輪的開始,兩種情況下的人際功能有所不同。
當這些疑問小句出現在一個話輪中間時,它們所實現的人際功能是用它們與聽話者互動,關照聽話者注意自己的談話,以實現對話的交互性,我們稱這種功能為“求應”功能。李咸菊(2009)、梁丹丹(2006)都談到了這種功能:李咸菊表述為“說話者實現言語交際的一種禮貌策略”,梁丹丹稱為“邀請反饋項”。與求應功能相關的是反饋功能,即聽話者對說話者的話語作出的簡單的言語反應,李宗江(2010)討論了漢語中的最簡反饋句,如“嗯”“是”等,表示自己聽到了或在聽。實現求應功能的例子如:
(11)這個事兒,我是這么想的哈:前幾次我們又想出租,又想變相往出賣,這確實違反了國家的土地政策,雖然你下來制止的時候我有點不理解,但冷靜下來想一想,你做得對,咱們就是再掙錢也不能違反國家的法律。不過現在好了,我這個項目是合理合法的,咱不怕誰再上去告了,你心里先有個數,不用再避嫌了。(電視劇《圣水湖畔》)
(12)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得意洋洋地對媽媽說:“法國以前有個戴高樂將軍,?毛主席都說他了不起,?毛主席還邀請他來中國訪問呢,他也可愿意來啦,可是真叫遺憾——他沒來成,就逝世了……。(劉心武《我可不怕十三歲》)
(14)劉書友:誒。那你告訴我我應該說什么呀?
(15)其實大伙都不想理睬王仙客,知道他不是自己人;但是見他打贏了官司,也都有點害怕,除此之外,大家也覺得老爹那種作法也太絕了:咱們誰也背不住有到外地找人的時候,?遇到他來打聽,也只好應付一下。不但如此,見到了他,還要打聽一句:王相公,找到無雙了沒有?見到他找不到無雙急得那模樣,也都會安慰他幾句。(王小波《尋找無雙》)
以上這些例子,都是一個人跟另一個人說的連續話語,他們說完這些疑問小句,并沒有停下來,這說明并不需要對方回答。他們用這些形式的作用,就像說話時不時向聽者投去的一個眼神或做一個手勢,在一定的談話距離內用上這些疑問小句,在連續的陳述句中偶爾摻進一個疑問句,以引起對方的注意,表示不只是自己單方面在說,而是不斷喚起對方的參與,以加強談話的交互性。當說話人說出這類疑問小句后,聽話者不用回答,或者以點頭或最簡反饋形式“嗯”“是”等進行回應,這種最簡反饋形式不是針對對方談話的內容說的,而是為了照顧對方的情緒或者說是為了禮貌而說的。
梁丹丹(2006)將用于話輪中間的“對吧”的功能分為兩種情況,除了上面這種求應功能外,認為當“對吧”前有對方的最簡反饋時,實現的是反饋功能,即對對方反饋的反饋,并認為這樣更禮貌,這就有點像互相行不完的禮。其實求應也好反饋也好,只是口語說話的一種儀式化的習慣,相應的說話者和聽話者都沒有心理期待,說話者不管對方是否反饋照樣說,聽話者不管對方是否有求應信號,也可以三心二意。因為最簡反饋并不占有話輪,所以當對方說出“是”或“對”等肯定形式的最簡反饋后,說者再以“是吧”“對吧”等疑問形式進行一次反饋,這種情況似不合情理。而且這種情況在我們的例句中也不多見,所以本文不作區分,只要是用于話輪中間,一律看作是求應功能。
當這些疑問小句用于話輪開始時,它們實現的是求應和反饋的雙重功能,梁丹丹(2006)舉到了如下的用例:
(16)聽:(略)在國際上我覺得是我們國家的恥辱,我是這樣認為的。
主:對。
(18)聽:(略)我覺得在我們國家真是太亂太……真覺得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子啦。
主:是啊。
顯然“是吧”“對吧”不可能是用于談話的首話輪,即其前一定有一個話輪,正如梁丹丹(2006)所說:“我們的調查發現,所有初始位置的‘對吧’都是在聽話人對說話人上一話輪的內容已經表示明確肯定后發出的。”那么接下來的話輪開始所用的這種疑問小句既有對上個話輪的回應,即反饋功能,同時也有對接下來話語的求應功能。例(18)中的“是吧”后有一個對方的最簡反饋“嗯”,就是證明。
梁丹丹(2006)將出現在話輪開始位置的“對吧”“是吧”的功能定位為索取話輪信號。我們覺得這樣看有點不合理,因為說了這種疑問小句,話論已經開始,而且一般地說,索取話輪或搶奪話輪往往是在上個話輪進行的中間,即對方的話還沒有說完整,沒有轉交話輪的表示時才會有,從舉例來看,上一個話輪都是聽者對主說者話語的肯定的回應,并沒有要接著說下去的意思。在這種情況下,主說者是可以自然地接過話輪的,不需要再發出什么信號。
從形式上看,承擔人際功能的疑問語調讀得比話輪轉交功能要弱一些,無論是音高的部分還是音強的部分都要比后者降低,書面上一般不用問號,即使是用了問號,也不表示有所疑問。從韻律上看,這些疑問小句前后要有停頓。如以上的例子中,多數是在前面有逗號或句號的。
當這些疑問小句用在話輪中間,且是一句話中間,即某個句子成分后面時,主要起著填補思維空白的作用,特別是說話人邊說邊想時,說得不連貫時,會用這種疑問小句來占位。李咸菊(2009)、梁丹丹(2006)都談到了這種功能,前者表述為“填補話語進程中因說話人在話語構建產生困難時所造成的語流空隙;標示說話人在話語構建上產生了困難,幫助說話人贏得思考時間,輔助話語的銜接。”后者將其稱為“填充項”。如:
(19)另外,他們你看現在曲劇上不是也看得見嗎?就那樣,就那樣,你要讓我說,我也沒穿過,我也不知道,甚至于在我,在我上一代的時候兒,我父親的時候兒,這一套就沒有了。還有?這個,,大坎肩兒,過去北京不就有這穿的褂蘭兒。具體你要讓我說樣子,我也說不出來,大褂蘭兒,,那個時候,那陣兒,我們說什么哪,甭管長的短的,布衫兒。(北京話:王亨年)
(20)(問:你們家來北京之前在什么地方?)東北,啊,具體的地方,啊,沈陽,沈陽附近,,這個沒辦法,是吧,那你不可能完全知道。(問:跟你們家有聯系的人還有嗎?)聯系的,那談不到,甭說現在,我這輩子你算算,現在我們在十,十幾輩,,就是在北京也不是住在一個地方。(北京話:王亨年)
(22)這是我們家庭禮節,宮里的。我們早晨,嗯,必得去見祖母請安,這請安,請早安,嗯,早晨起來漱完口洗完臉了,這要上學以先非到祖母那兒,我們叫太太,嗯,到那請早安。(北京話:唐海忻)
(24)還有呢,還有些個宗教語言,跟宗教聯系一塊兒,希望你這次考試啊,取得好成績,比如說祝愿,咱們一般不是說“謝謝”,啊,你要說有點兒迷信呢,那,那個,靠天吧,靠天爺,靠天爺,,碰運氣吧,咱們一般這么說,他們說是“托靠主”吧,托靠主,托靠給上帝,主哇,真主,托靠主。(北京話:楊汝佶)
以上這些話語中的疑問小句,不是用在話輪的末尾,也不是用在一個完整的句子或語段的末尾,而是用在一個話輪中兩個直接發生關系的句子成分之間,特別是經常用在一個話題成分的末尾,其作用就是在說到句子中間或提出一個話題后,下面沒有想好怎樣說,或者某種原因使句子不能連貫表達,但又不能在談話中間卡殼,于是用上這樣的疑問形式來點綴應付一下,以防話輪中斷被對方搶走,是保證話語連貫的補償性手段。承擔這種填補思維空白功能的疑問形式,讀得最輕,疑問語調也不完整,書面上都不用問號。一般用較短的形式,甚至用最簡形式,如“知道嗎”讀作 zh ā om ɑ。用得最多的是“是吧”、“是啊”,“是啊”是“是吧”的省讀形式。在口語中的讀音如下:
是吧(shiba)→是啊(sha)
甚至有時“是啊”會省讀為“啊”,看以下的用例:
(25)這個太監都是外縣的人,進去以后叫凈身嘛,聽聽過那個那個京劇里不是有嗎。再有再有那樣,就是怕亂宮,知道吧,亂宮,怎么男的放進去里邊都是女的,,這個這個都是妃子,啊,什么這個娘娘啦,這有男的進去就怕亂。哎他實行宮刑,哎這這樣,這太不人道了,那那個是,啊現在還有這人哪,看見過嗎你們?很少了,很少了,還有,有有有那么幾個。(北京話:傅婉真)
以上的(25)中,“是啊”中間被停頓隔斷,(26)中“是啊”和“啊”在很短的距離中相間出現,而且它們的功能完全相同,似乎說明了“是啊”與“啊”之間語音上的聯系。
承擔填補思維空白功能的疑問小句往往用于重復的詞語前后,如例(20)至(24),這說明說話人的思維不連貫;或者其前后有其他表示填補思維空白的形式,如例(19)(25)(26)中的“這個”“那個”。
最簡形式“知道嗎(zh ā om ɑ)”“是啊(sha)”“啊”只能用于填補思維空白,而不能用于話輪轉換和人際功能。從韻律上看,這些疑問小句前后都有停頓,甚至可以是較長的停頓,書面上有逗號隔開。
以上疑問小句的三種話語功能之間,就疑問形式與疑問內容的關系來說是依次虛化的,即:
話輪功能→人際功能→填充功能
為什么附加問中的附加成分容易演變出求應功能和填補思維空白的虛化用法?主要原因是附加問句所負載的疑問信息是最小的,正如張伯江(1997)所說,附加問句是輕微的征詢口氣,傾向于相信命題的真實性,缺少強烈的質疑色彩。
上面我們將“是不是”等疑問小句在實現非疑問用法時看作話語標記,并根據其在話語中的出現位置及其語音和韻律等形式特征,將它們區分為三種不同的話語功能,描寫了它們在實現不同的話語功能時音段形式和韻律上的不同。中心意思是想說明,一個話語標記的話語功能或者說語用意義,也會有形式上的特征。換句話說,我們在描寫一個話語標記的語用意義或話語功能時,也需要找到它們的形式特征,否則只作內省式的語用意義或功能的區分,這種研究的價值令人懷疑。
近年來關于漢語話語標記的研究成為熱門話題,其中在個案分析中重點是對某個話語標記的語用意義或話語功能進行描寫,目前這種研究的主要傾向是:列出一個話語標記的若干語用意義或話語功能,而不談通過什么形式特征來區分這些不同的意義和功能,因而讓人覺得這些意義或功能之間的界線非常模糊。如王海峰、王鐵利(2003)描寫了“什么”在自然口語中作為話語標記的功能,談到它具有替代功能和對話題和話輪進行處理的功能。話題處理功能中有:話題前景化(設立話題、回復話題)、話題切換;在話輪處理功能中有話輪組構、話輪轉接等。再如劉麗艷(2005)討論了“不是”的話語標記功能,認為它用于話輪開端時具有會話的引發功能、應答功能和反饋功能。出現在話輪中間時,也具有引發(是對具有新的認知傾向的言語行動的引發)和反應功能(是對前后認知傾向差異性的反應)。說實話,到底這些話語標記是否真有這些功能?如果有,這些功能之間怎樣區別?難以得到驗證!
在這方面李咸菊(2009)和梁丹丹(2006)做得比較好,他們在談到相關的話語標記時,都注意到了它們的出現位置、語音特征等形式因素,但做得不徹底。如李咸菊(2009)談“是不是”“是吧”的語用功能,除了談到本文所講的求應功能和填補思維空白之外,還談到了“肯定、確認之前的舊信息”和“提示、凸顯之后的新信息”這兩項功能,但沒有談這兩個功能的形式特征,它們和前兩項功能都是用在同一個話輪中間,這些不同的功能之間如何區別呢?請看李文所舉的例子:
(28)一來說吧,是啊,這個幾個孩子吧,現在是五個孩子,,現在都工作了。由小兒的時候兒呢,就培養他們在性格上哎,要老實,忠誠老實,哈。
例(27)中的“是不是”,作者認為是肯定確認之前的舊信息,例(28)中的“是啊”是提示、凸顯之后的新信息,但不說二者在形式上有什么區別。說實話,這兩種情況怎么區別相當困難,因為凡是前面說過的都是舊信息,如例(28)中的第二個“是啊”,如果它是指向前面的話,那么是肯定確認舊信息,如果是指向后面的話,是提示、凸顯之后的新信息,它到底是哪個呢?而且它們和求應功能之間又怎么區別呢?
在語法研究中,有一條重要的原則,就是語法形式和語法意義相結合,人們非常講究語法形式和語法意義之間的對應關系,我們以為這也應該成為話語標記研究的一條原則,話語研究和語用研究也需要講究語用形式和意義或功能之間的對應關系。
注 釋
①書面上寫作“是啊”的還有一個同形的形式,如以下例中的“是啊”:
(1)他扭過頭來問楊媽,“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楊媽只好點頭:“,我來金府四十年啦,親眼所見,您老爺子待人處世,慈悲為懷,仁義為本。”(陳建功、趙大年《皇城根》)
(2)有一次,在上午八九點鐘,我在東方學院的圖書館樓上發現了他。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去喚他,他不動。一直到下午五點,他才出來,還是因為圖書館已到關門的時間的原故。找到了我,他不住地喊“餓”,,他已餓了十點鐘。(老舍《:敬悼許地山先生》
②此處例句引自北京大學Cocosearch語料庫,下文標為“北京話”的例句均來自該語料庫,后為發言人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