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詩堯,中央民族大學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系博士生

電視劇《北京愛情故事》劇照
電視劇《北京愛情故事》揭示出中國當下以愛情為案例的社會文化危機。在對80后的價值觀、愛情觀深度再現中,在對現代文明的社會反思中,本劇表述著社會青年群體的文化狀態及其被解讀的多維可能性,體現出深生態學視域下的精神文化立場。
生態理論與生態批評的發展是深生態學理論的背景。
當今自然生態危機與消費社會中人文生態危機引發了生態理論的熱潮。伴隨18世紀西方浪漫主義運動和研究生物及其環境關系的生態學科的出現,在20世紀60年代,“生態”的價值取向蘊涵更多人文意味。1978年,作為文化術語的“生態批評”由威廉·羅依克特提出;1993年,帕特里·墨菲創辦《文學與環境跨學科研究》雜志,進而創立生態批評學派。整體來看,生態批評是指文學藝術進入生態問題的批評向度,它是要解決藝術與自然的關系問題以及藝術與社會、文化、精神生態的關系問題。
德國學者施韋茲與美國學者泰勒“尊重生命”理論與美國萊奧波德“大眾倫理學”學說成為深生態學的誕生契機。1982年,挪威哲學家奈斯首次提出“深生態學”,核心是在人類精神史的深層次生存視角中探索人的發展的哲學問題。全球性生態危機在深層次意義上是文化系統的危機,而我們如何通過對各種生命形式的積極認同、以人文理性取代工具理性來實現人自身心靈、人與自然的雙重和諧,這是深生態學要回答的問題。質言之,深生態學從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關系一種科學性生態關注,轉向對人類精神生態的譜系、精神價值創新的智慧性生態關注,它與社會道德、倫理、文化價值取向密切相聯,可以說是從生態角度對科技時代的人們的價值觀的反思與修正。
1.個人情結:劇中人物的愛情緣起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提出“情結”概念。它是指由個人某些隱私事件所引起的一種思想和情感,在整個心理系統中具有很強的獨立性,其外在影響主要是個體早年的創傷經驗。作為突如其來、無法回避的災難性經歷,醫學用語中的創傷是指身體和生命遭到的一種暴力性傷害。從深層次上講,創傷在群體意識上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實質上會演變成包括倫理和欲望、個人和集體、自然和心理等方面的文化沖突。這些沖突具體化為個人的痛苦、恐懼等情緒的集合物,囊括諸如被遺忘的、被抑制的、下意識領悟與感受到的一切個人潛意識。
在劇中,楊紫曦的戀春、戀鞋、戀父情結昭示著她童年的創傷,也注定了她感情世界最后走向荒涼的結局;石小猛“差7分上清華”的創傷性記憶,深刻影響著他在愛情與面包博弈中的抉擇。兩個人這樣的成長嬗變歷程,是一種個人主體通過經驗、情結自覺書寫成長與體驗的過程。
(1)戀春、戀鞋與戀父
在古代中國,“春”常常與男女情色之事相關,如稱求歡之想為“懷春”,稱懷春的心情為“春心”等。(《詩性風月——中國古典文學的情愛》,汪文學著,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336頁)楊紫曦自恃和“春”一樣青春靚麗,“春色”、“春情”,都是她為花店取的名字。花店最后取名為“春色撩人”,如她一般動情撩人。而后來,她砸了花店,失去了做母親的能力,她說“自己如花一般枯萎”。春的美麗曇花一現,楊紫曦的感情世界在一片狼藉中讓人扼腕嘆息。
鞋作為一種文化意象,具有原型意義,帶有明顯的兩性意味。葉舒憲在《高唐神女與維納斯》一書中指出,弗洛伊德在《釋夢》中分析出一切中空的物體在夢中都可作為女性生殖器的象征,并在《精神分析引論》中指出鞋和拖鞋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征。(《高唐神女與維納斯》,葉舒憲著,陜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586-587頁)在本書中,葉舒憲以陜西縣民歌《情歌帶信要做鞋》、金瓶梅第二十八回《陳敬濟僥幸得金蓮》、馮夢龍《童癡二弄·山歌》中吳中山歌《鞋子》等文本為例證,闡述“鞋”(特別是女性的鞋)具有性愛隱喻的特征。所以,鞋是見證兩性關系的原型意象。正如在劇中,楊紫曦的戀鞋癖,注定了她在兩性關系上的糾纏。楊紫曦在小時候喜歡一雙99塊錢的白球鞋,母親也沒有條件滿足她的愿望。她痛哭流涕,在櫥窗外面看到“那雙鞋對她流淚”。這是她童年時的傷痛。這是缺乏安全感與歸屬感的傷痛。從個體上講,鞋給楊紫曦童年帶來的創傷一直影響著她的價值觀、愛情觀。她愛吳狄,渴望純真的愛情,林夏說她是一個沒有愛情就活不下去的人。可愛情卻給不了她童年缺失的安全感。所以她忍痛與吳狄分手,試圖用Andy的錢來換取包、鞋等物質上的滿足,來索求安全感,填滿一直缺失的對家庭的那種歸屬感。從男性方面看,鞋是男性從女性身體上攫取性心理滿足的象征。Andy心中的楊紫曦不過是“小姐的角色”,“漂亮,帶出去,有面子”。從女性方面看,鞋是用來取悅男性的象征。楊紫曦正是用她的美貌換取Andy的金錢。楊紫曦的“戀鞋癖”,正是她尋求男性慰藉以求得安全感的表現。
楊紫曦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父親在外花天酒地。因為她缺乏安全感,父愛的缺席使她對母親“愛情是靠不住的”的觀點深信不疑,所以她對物質極度渴求,認為“靠不住男人,也得靠他們手中的錢”。那些物質、金錢,實際上是她在內心召喚父愛的表征。她看到普拉達的新款鞋子,立即興奮地說“媽媽很快帶你回家”。這實際上正是在潛意識地摹擬當年的情景。現在的她正是當年她理想中的母親,能夠給孩子買得起一雙喜歡的鞋,能夠為孩子提供一種安全感,能夠給孩子一個父母都在場的家庭。“最好的丈夫,就是讓妻子享盡榮華富貴的丈夫,最好的情人,就是隨叫隨到,每天給我驚喜。”這是她曾經寫給吳狄的小紙條。這顯示出她對男人在物質、精神的依賴感,因為童年里她對男人的依賴正是來自于父親。在潛意識里,她渴望的愛情,渴望的安全感,其實是在渴望來自家庭的父愛。
(2)“差7分”的自卑
人們普遍存在的自卑感,是行為產生的原始動力。
石小猛內心的自卑、恐懼來源于他“7分的坎兒”。當年他如果多考7分,就可以上清華大學。所以他在潛意識里將自己定位在“命運”的擺布下,與家境優越的程鋒和吳狄對立開來。
艱難的“純北漂”、典型的“鳳凰男”是劇中石小猛在觀眾心中的身份定位。哥幾個當中,石小猛最拼,最勤奮,付出最多,得到的最少。四年穿一條內褲,四年就回老家一次,畢業后沒給自己買一身衣服,每天擠公交、攢一塊錢。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丫頭”沈冰,可是他害怕唯一的沈冰離開她。所以38平米的房子成為泡影的時候,他痛哭。他說他怕沈冰會走,他要守住“她”。石小猛說“世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永遠拿窮人取笑的富人,一種是永遠嫉妒富人的窮人”。他一直羨慕嫉妒程鋒,程鋒喜歡沈冰成為他明目張膽地恨程鋒的借口。他如果相信程鋒,就會相信程鋒在友誼與兄弟之間的立場選擇,相信自己和沈冰對愛情的堅守。石小猛在籃球館摔球遠去的眼神和背影,標志著他開始接受并實踐潛意識里的價值觀。“北京,我來了!我們要在這里扎根,要在這里奮斗。”這是他曾經的豪情壯志。在閱盡人性的丑陋與經歷現實的廝殺之后,他終究走進另一座圍城。“回不去了,回去就是認輸,認命也不能認輸。”無奈與辛酸中,石小猛還是擺脫不了他內心的自卑情結。是自卑,讓他不顧一切地下賭注,甚至喪失了最初的原則,哪怕只為捍衛并尋回支離破碎的自尊。

電視劇《北京愛情故事》劇照
2.時代追問:劇中人物的成長與反思
當愛情走出個人體驗、情結,就會升級成為社會價值觀念。或者,愛情本身具有這個維度的內涵,兩性之間的情愛糾纏本身就帶有社會文化屬性,而恰恰是這個時代空前地為這一內涵提供了無限敞開的機遇。在經歷痛苦與蛻變的成年禮后,在重估身體資本的價值后,愛情在80后群體面前的姿態是要如何探尋一條穩健、可持續的生態智慧之路。這是新時代下愛情留給我們的新課題。
(1)集體成年禮
成年禮“是一個以服從禮儀開始,過渡到壓抑階段,然后達到進一步解脫的儀式過程。”(《人類及其象征》,[瑞士]卡爾·榮格著,張舉文等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135頁)是各民族史前時期都普遍存在過的儀式。儀式中,人們必須接受體力、技能、智力、文化、耐力等肉體和心靈的考驗。這個過程體現出人們心理從稚嫩過渡到成熟的再生意味,是一個脫離母體,經過一番痛苦的磨礪,再回歸母體的旅行。這是一種成長,也是一種超越。
劇中的林夏說,“每個人都有一部血淚史”。成長,就是將血淚史變為奮斗史的過程,通過回顧與前瞻讓自己更加堅信一種價值觀的過程。這是個體的尋根。每一個個體的尋根疊加起來,就是這個時代給予我們生存意義的反思。面對相互交織著的愛情、親情、友情等諸多考驗,在選擇與被選擇中,劇中人物逐漸完成青春成年禮,走向探尋愛的生態之路。如程鋒,缺少母愛,憤恨父親,期望著有一個女孩每天在家為他做著普通的飯菜,下班之后和她一起看電視,單純而執著的愛著、生活著。所以在他潛意識里,沈冰是一種母親的形象。沈冰溫柔、賢惠、冰雪般的純潔,她和小猛在一起時,全心全意為對方著想。和房子比,她寧愿要快樂;和廣告相比,她寧愿要友誼。當沈冰真正愛上程鋒以后,程鋒陷入對愛情、責任的反思,并踐行著這種反思。楊紫曦在“失去”之后獨立起來,逐漸走向“尋回”。如像夏天一樣絢爛熱情的林夏,大氣,義氣,為愛執著,真誠待人。烏托邦式的愛情,帶給她身體與心靈的傷害,而夢想的幻滅讓她對人生、愛情展開了深層次的反思與認知。如伍媚,“御姐范兒”的“熟女”,秉承愛情的“互惠原則”,糾結于吳狄和吳魏這兩兄弟之間。這個往返于茶、酒、咖啡,傳統與現代,中、西異文化之間的人物形象,也許就是個用強勢魅惑起來的小女孩。吳魏執著而悲情的愛讓她選擇離開,給自己時間反思,也給吳狄時間成長。
重新界定人與社會的互涉、互動關系,重新審視人與自我、人與他人的關系,當下的生存、生活意義,這是劇中人物集體成年禮帶給我們的深沉思索。在日漸豐富的社會生產中,人的話語、人的情感呈現出冷色調,愛情不再令人眩暈,也不再關乎道德、理想與奉獻。我們最初的價值堅守會否在多元泛濫的社會中土崩瓦解?社會文化心理和制度范式深刻影響80后心態,我們能否以愛情視角重新厘定這種文化心態,探析出一種可能的文化身份重建之路?
(2)對身體資本的反思
人們對新時代的文化研究興趣起始于對1990年代的界定。對于1990年代,有人認為是“短暫的20世紀的終結”,有人認為是“資本主義由物質擴張向金融擴張的階段性轉移。”(劉大先:《從差異性到再融合:后社會主義時代的各民族文學》,載《南方文壇》2013年3期)透過《北京愛情故事》,實際上,我們發現這也是一個對身體和性重新發現的轉型時代。身體是青春貌美、性感嫵媚的代言,從意識形態中靈魂招牌滑落為欲望肉體的沉淪,是肉身性、存在性、消費性、麻木性的表征。身體和欲望作為交換價值,個體成為金錢和時間的附庸,從而在靈肉掙扎中幾度崩潰,在現實壓力下尋求身份和欲望的妥協。寶格麗、普拉達、香奈兒等品牌,豪車沃爾沃XC60、寶馬5系、帝豪EC8、寶馬750、寶馬M3等名車,都是消費主義中身體擴張的符號表現。這個時代賦予人們更多奮斗機會的同時,也為人們制造出如此荒誕的困境與扭曲的生存空間。那些誘惑、欲望、無奈,讓“鳳凰男”、“拜金女”、“富二代”、“女強人”等各種類型的80后痛苦、瘋狂、迷茫。
這源于異質性話語對傳統倫理體系的沖擊。就集體或個人而言,異質性話語是指在原有的空間話語體系中出現的與此相異的,來源于現代文明知識體系中的,關于人與自然、人與自身、人與社會關系處理的觀念話語。異質性話語的侵入,首先導致原有話語層面的變異,深層次上是倫理意識的改變。在話語層面上,語言表達方式的“陌生化”,在無意中消解了傳統言語的自然詩性。如程鋒在劇中的臺詞,展示出富二代的不羈性格與生活理念。英語、品牌符號的介入反襯出真實的平凡生活的枯燥,如楊紫曦、伍媚花哨的白領生活。倫理層面上,商業話語不斷催生出欲望,如商場上胡榮強的心機與石小猛的沉淪。傳統價值話語在商業話語的強大壓力下開始松動,進一步瓦解,各種觀念也在人們的權衡中重組。
要之,從個人情結到時代追問,是愛情的生態之路的建構過程。這是深生態學視域下電視劇《北京愛情故事》顯示出的精神內涵。同時,電視劇帶給我們的反思是:金錢、速度、效率等是當今時代的關鍵詞,在此背后,我們要如何回歸詩性大地,探尋以愛情為代表的情感精神文化生態之路。
深生態學力圖將生態危機與人類社會文化的遠景有機結合,在揭示人類文化心理范式和社會語境的互動關系中持有樂觀態度。就如在劇中,云南小鎮的閑適與純凈,孕育了唯美的愛情與愛情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這是在凸顯都市里高樓、豪宅、名車背后正在蔓延的精神困境,并在某種意義上對這種困境給予了情感性解答。
生態批評以自然與人、社會與人、人與自身的關系為著眼點,以生態系統的整體利益為最終旨歸。深生態學理論旨在探討一種人類社會文化發展的“生態理想”和“生態預警”。(《歐美生態學》,王諾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7頁)深生態學理論視域下的《北京愛情故事》,是通過這樣一種影視敘述重審以愛情為表征的社會群體價值觀,探索社會、文化的發展如何影響甚至決定人們對愛情的態度和行為,反思人們如何在陷入一次次生態危機中艱辛地成長,如何建立新的愛情生態哲學體系和社會交往模式。這種體系和模式就是一種生態理想,它關乎基本倫理,關乎生存與發展、科技與情感的協調、互動的愛情生態意識、生態智慧,它預警著我們人類社會精神層面的可持續發展與長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