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 琦/中南財經政法大學知識產權研究中心
從合法性上看,我國數字音樂付費已存在明確的法律依據,但在制度構建和推行上,即使早已獲得國家著作權管理機關的支持,卻仍然舉步維艱。隨著實體唱片發行模式的消亡,音樂產業迫切需要通過數字音樂付費制度彌補傳統商業模式的損失,甚至提出了明確的時間表,似乎付費制度即將全面實現。1.2013年初曾有音樂產業界人士表示數字音樂全面付費將于2013年7月開始,隨后在5月時更有產業主體提出6月5日是全面施行數字音樂付費的時間。不過,隨著公布期限的截至,數字音樂付費并未有任何實質性進展。眾多涉及數字音樂的網絡服務提供者皆認為“數字音樂付費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媒體也以“雷聲大雨點小”形容音樂著作權人的嘗試。
事實上,我國數字音樂付費制度的失敗,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近年來音樂著作權人在大力宣傳付費制度起始日期的同時,既未能提出任何可執行的付費制度,也無法在收費方式和對象上與網絡服務提供者達成基本共識。2.參見周皓:《網絡音樂免費午餐注定終結》,載《音樂周報》2013年4月10日第14版。特別是在我國網絡用戶早已形成免費習慣的情況下,如何改變用戶的使用習慣,也是數字音樂付費制度難以回應的難題。相較于我國音樂產業主體數字音樂收益來源的缺失,發達國家數字音樂付費制度已初步形成,數字音樂收益也已成為音樂產業支柱收益來源,并進入了音樂產業商業模式轉型的正確軌道。3.根據國際唱片產業協會的統計,數字音樂收益已經在美國等國家超過了實體唱片發行,全球也已有62%的互聯網用戶使用正版數字音樂。具體數據參見IFPI, Digital Music Report: Engine of a Digital World (2013), pp. 5-7.因此,我國數字音樂付費制度的構建是否可能,已成為全社會共同關注的問題。
根據我國音樂市場現狀,數字音樂付費制度的構建與實施面臨兩大難題:第一,在數字音樂付費制度方案的選擇上,傳統音樂產業如何實現與互聯網產業的合作。第二,在網絡最終用戶已形成免費習慣的前提下,如何使付費制度契合網絡時代的音樂利用方式。從本質上看,數字音樂付費制度的困境,源于音樂產業主體與互聯網產業主體的沖突。對音樂產業主體而言,其商業模式是通過許可獲取音樂作品的最大收益,所以希望同時建立針對網絡服務提供者和最終用戶的數字音樂付費制度,一方面避免網絡服務提供者因直接控制最終用戶而侵蝕其收益份額;另一方面延續其前網絡時代的商業模式,使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以往唱片分銷商的角色,被動地成為權利人與最終用戶之間的傳遞者。對網絡服務提供者來說,其商業模式是通過最終用戶數量的規模化從需要用戶流量的第三方獲取收益,而免費提供數字音樂則是吸引用戶的重要手段之一。4.參見熊琦:《社交網絡中的著作權規則》,載《法學》2012年第11期。因此,網絡服務提供者傾向于以傳播效率至上構建數字音樂付費制度,即排除所有干擾最終用戶自由獲取數字音樂的障礙,所以抵制任何直接向網絡最終用戶收取數字音樂版稅的付費制度。
鑒于商業模式上的差異,無論是作為產業主體的音樂作品和錄音制品著作權人,還是將數字音樂傳播納入服務范圍的網絡服務提供者,在數字音樂付費制度構建路徑的選擇上,都不可避免地過分關注自身商業模式和既得利益。美國之所以能同時建立針對網絡服務提供者和最終用戶的付費機制,關鍵得益于國內強勢的音樂著作權人及其發達的行業協會,因此得以在數字音樂付費主體問題上取得較為強勢的話語權:一方面通過立法游說擴大網絡環境下的音樂著作權范疇,為數字音樂付費提供合法性基礎;另一方面借助大規模訴訟制造威懾效應,同時打擊網絡服務提供者和最終用戶的非法分享。上述努力最終將數字音樂付費制度推進到網絡最終用戶層面,促使用戶按月或按次付費方能在線獲取數字音樂。5.See Skyla Mitchell, Reforming Section 115: Escape from the Byzantine World of Mechanical Licensing, 24 Cardozo arts & Ent. 1239(2007), p. 1247.最終用戶和網絡服務提供者同時成為付費主體,也為美國音樂產業的轉型奠定了堅實的經濟基礎。相比之下,由于我國音樂產業發展相對滯后,導致其實力反而遠落后于剛剛興起的互聯網產業,所以無力發起上述構建數字音樂付費制度的準備行為,并使自身處于相當不利的地位,不但導致我國數字音樂付費制度無法在最終用戶層面實現,還致使權利人難以從網絡服務提供者處獲得合理版稅。6.有數據顯示,我國互聯網產業通過音樂業務每年實現收益超過500億元,但產業鏈上游的唱片公司連1%都難以獲得。參見方圓:《唱片公司熱盼版權運營獲收益》,載《中國新聞出版報》2012年3月1日第8版。由此可見,即使在具備法律依據的情況下,我國產業主體因為市場力量難以與互聯網產業主體抗衡,從而無法取得制度構建的話語權。
上述困境的存在,并非意味著數字音樂付費制度在我國無法構建,而是說明必須將付費制度建立在產業現狀和市場情勢的基礎上,一方面需要實現音樂產業與互聯網產業各自商業模式之間的協調,另一方面應該契合網絡環境下的音樂使用方式。做到以上兩點,必須根據數字音樂付費制度法律關系基礎重構付費制度,放棄在“音樂作品著作權人—錄音制品制作者—網絡服務提供者—最終用戶”之間構建相同的付費機制,且不再堅持將付費制度全面延伸至網絡最終用戶層面,而是允許針對不同主體商業模式的特點,設計差異化的付費機制。
首先,“音樂作品著作權人—錄音制品制作者—網絡服務提供者”之間屬于音樂產業內部法律關系,前兩者屬于傳統音樂產業主體,而后者可視為新加入的音樂產業主體。在此三者之間,數字音樂付費制度應圍繞音樂作品著作權人的利益為核心,其原因在于音樂作品乃音樂產業存在和發展的基礎,無論是錄音制品制作抑或數字音樂傳播,皆需要以音樂作品著作權人的持續投入為前提。如果不對音樂作品的創作者和投資者提供足夠的經濟誘因,將導致使用者喪失獲取音樂的渠道。
有鑒于此,在新舊音樂產業主體利益的取舍上,付費制度的構建應以音樂作品著作權人的利益為優先考量因素,放棄已被歷史證明無法克服定價效率劣勢的法定許可,同時依托集體管理組織實施的集中許可,構建針對錄音制品制作者和網絡服務提供者的付費制度。以集中許可代替法定許可的意義,旨在提高數字音樂付費制度的定價效率。音樂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作為網絡音樂市場交易的直接參與者,保證了反映市場供求關系的交易信息不斷在權利人與集體管理組織之間傳遞與整合,由此形成的付費機制能夠根據市場情勢的變化調整版稅標準,既保證了作品定價能夠滿足最大范圍的使用者,也不會形成固定的價格上限,因而避免了法定許可中政府定價僵化和尋租的可能。我國立法者在2013年著作權法修訂草案迫于壓力放棄法定許可,客觀上正好為建立以集中許可為基礎的付費機制掃清了障礙。同時,針對數字音樂使用和傳播的特點,有必要整合代表不同音樂產業主體的集體管理組織,組建能夠行使所有音樂著作權的集體管理組織,同時代表音樂作品著作權人與錄音制品制作者收取版稅,以提高網絡服務提供者的傳播效率。當使用者需要以在線方式使用數字音樂時,可以一次性就機械復制、廣播和信息網絡傳播等所有類型的著作權完成付費。
其次,“網絡服務提供者—最終用戶”屬于商業使用者與私人使用者之間的關系,在此范圍內的數字音樂付費制度,應以契合互聯網產業商業模式和最終用戶使用習慣為首要考量因素。如前所述,音樂著作權人堅持要求網絡最終用戶付費的目的,乃是試圖在網絡環境下移植唱片載體發行模式的經驗,一方面利用技術措施控制最終用戶利用數字音樂的方式和范圍,另一方面通過針對最終用戶的計次付費實現收益最大化。這種做法顯然違背了最終用戶使用數字音樂的習慣,也遭到了網絡服務提供者的當然反對。網絡服務提供者拒絕配合數字音樂付費制度實施的原因,在于害怕直接要求最終用戶付費會損害用戶對其網絡平臺的使用粘性,進而破壞互聯網產業的商業模式。
構建符合網絡用戶需求的數字音樂付費制度,應允許網絡服務提供者成立新的集體管理組織。在著作權制度發展史上,由新產業主體組建新集體管理組織的情況存在先例。20世紀中期,廣播組織為與音樂作品出版者競爭,曾自行創建了營利性的音樂著作權集體管理組織BMI,與出版者主導的集體管理組織ASCAP展開競爭,迫使后者在版稅標準和許可條件上做出讓步。7.See Garner, United States v. ASCAP: The Licensing Provisions of the Amended Final Judgment of 1950, 23 Bull. Copyright Soc’y 119(1976), pp. 122-123.同理,允許作為營利性社團法人的網絡服務提供者合作創建集體管理組織,能夠取得如下優勢:第一,以往隸屬于出版者和唱片公司的音樂著作權人,得以直接向新的集體管理組織實施許可,淘汰前網絡時代部分已失去存在價值的交易環節和產業主體,進而提高數字音樂的傳播效率,并與既有集體管理組織展開競爭。第二,網絡服務提供者成為集體管理組織的決策者,能夠根據不同的市場情勢選擇最優付費制度,既可以在提供數字音樂的社交網絡中免除用戶的費用,轉而借助第三方支付保證版稅來源,也可以在擁有硬件優勢的前提下回歸授權許可,直接適用效率最高的計次付費機制,或者借鑒傳統集體管理組織適用的概括許可,以會員制的方式按月或按年收取費用,從而避免了音樂著作權人籠統地將網絡最終用戶全部作為付費主體的做法。
現階段我國數字音樂付費度雖然陷入停滯且遭遇挫折,但并非意味著在我國不可能構建數字音樂付費制度。鑒于我國互聯網產業的優勢地位和網絡最終用戶的音樂使用習慣,現階段相對合理的數字音樂付費制度,應因不同商業模式的差異而區別構建,在音樂產業主體與互聯網產業主體之間設計以音樂作品著作權人為核心的付費機制,而在網絡服務提供者與最終用戶之間設計符合后者使用習慣的付費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