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冬梅
(許昌學院魏晉文化研究所,河南 許昌 461000)
唐代待決死刑犯的管理問題探微
石冬梅
(許昌學院魏晉文化研究所,河南 許昌 461000)
唐代對于待決死刑犯的管理非常嚴格,諸如死囚刑具、安全防衛人員的配置、監刑官員的職責等方面,都有比較詳細的規定。同時,這些管理規定還有兩個重要特點:一是比較人道,這主要體現在孕婦緩決、臨刑前官給酒食、臨刑喊冤即停刑等方面;二是對臨刑喊冤區別對待,既貫徹了慎重死刑的原則,又防止奸惡之徒以喊冤來鉆法律的空子。唐代對于待決死刑犯的管理規定影響深遠,至今尚有值得借鑒的地方。
唐代;死刑犯;孕婦緩決;監刑
唐代法律全面總結了前代的立法經驗,同時又加以創新,其法律條文之嚴密達到了一個頂峰。在有關等待執行死刑的罪犯的管理方面也有詳細的規定,學術界對此問題尚未有專門研究,本文對其特點略作探討。
唐代在待決死刑犯管理上的第一個特點是比較人性化,這主要體現在孕婦緩決以及后面要提到的官給酒食等方面。
唐代法律規定,對于孕婦,要暫緩執行死刑,等產后滿一百天再行刑,違反此項規定的官吏,要處以相應的刑罰。《唐律疏議·斷獄律》“處決孕婦”條(總第494條)云:“諸婦人犯死罪,懷孕,當決者,聽產后一百日乃行刑。若未產而決者,徒二年;產訖,限未滿而決者,徒一年;失者,各減二等。其過限不決者,依奏報不決法。”
孕婦緩決是基于古人的仁政思想?!渡袝ぬ┦摹酚浿芪渫踉谥肛熒碳q的罪責時,說他“焚炙忠良,刳剔孕婦”,此后歷代君臣在談到暴政時常以此為戒。孕婦緩決在漢代應該已經正式入律。西漢末王莽專權時,其子王宇勾連外戚衛氏,圖謀讓衛氏執政。王莽將王宇逮捕,王宇服毒自殺,王宇的妻子懷孕,“系獄,須產子已,殺之?!比绻f這是由于王莽想留其孫性命而不殺孕婦的話,那么東漢時的一些例證說明漢代確實禁止對孕婦執行死刑。漢順帝陽嘉元年(公元132年),望都、蒲陰一帶有狼先后咬死兒童97人。在漢代天譴觀念的籠罩下,大臣們認為這是上天降罰,說明當地有敗政。于是朝廷下詔指斥中山相朱遂,說他不祭祀北岳,同時“淫刑放濫,害加孕婦,毒流未生,感和致災”。可見處死孕婦是不允許的,屬于酷濫的“淫刑”。漢靈帝時,李膺為司隸校尉。中常侍張讓的弟弟張朔為野王縣令,“貪殘無道,至乃殺孕婦,聞膺厲威嚴,懼罪逃還京師,因匿兄讓弟舍,藏于合柱中。膺知其狀,率將吏卒破柱取朔,付洛陽獄。受辭畢,即殺之?!?/p>

唐代在待決死刑犯管理上的第二個特點是規定細密、管理嚴格。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行刑前所帶刑具

(二)刑場規定
唐代不論是京城還是地方,處決死刑犯的刑場一般都設在市場等人多的公共場合,其用意顯然是想使刑罰起到威懾作用,所謂“與眾棄之”。但是有兩種情況不公開行刑:第一,五品以上官員,如果犯惡逆以上四等重罪之外的死罪,允許在家自盡。第二,五品以下、七品以上官員,皇族以及婦女,斬刑仍在市場,但應處絞刑的,“絞于隱處”。
死刑犯押赴刑場前,公家給準備一頓送行飯,飯菜質量較高,有酒有肉,所謂“官給酒食”。到刑場后,允許親朋好友作臨終告別,“聽親故辭訣”。辭別以后,監刑官員宣告罪犯的罪狀,宣布完畢,即可行刑。行刑時刻一般在未時,所謂“日未后乃行刑”。古代未時指下午一點至三點,但未時的正點一般指下午兩點左右,所以古代戲曲小說中常說的“午時三刻行刑”是有一定根據的。
另外,押赴刑場時,一般死刑犯都是徒步押送,唯五品以上官可以坐車,但此類官若犯惡逆以上四等罪則不許坐車。
押赴刑場的途中及刑場周圍,要有兵士擔任防衛任務,預防劫囚,維持秩序,稱為“防援”,承擔此項任務的士兵也稱為“防援”。一名死囚要配備防援二十名,每多一名死囚再在二十名防援的基礎上增加五名。
唐前期京城防援任務一般由左右金吾衛的衛士擔任。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四月,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被家奴誣告謀反。武后使周興推問,將郝象賢定為謀反罪,“象賢臨刑,極口罵太后,發揚宮中隱慝,奪市人柴以擊刑者;金吾兵共格殺之?!?/p>

(三)監刑
處決死刑犯時,都有監督執行者。唐代的監刑者根據死刑犯的身份不同,也有所區別。
1.五品以上官爵的死刑犯
這些人如在地方執行,由州上佐,即別駕、長史、司馬(下州無長史)監刑。在京城則由大理正、監察御史、金吾將軍監刑。
2.其他死刑犯
(1)地方
地方上,由判官監刑。縣判官是縣尉,州判官是法曹參軍等眾參軍。如德宗貞元時,有洪州錄事參軍監刑之例?!袄睿ㄈ殊x)補南昌令,到官有能稱。罷,攝本府糾曹。有驛遞流人至州,坐泄宮內密事者。遲明宣詔書,宜付府笞死。流人解衣就刑次,熟視監刑官,果李糾也。”
個別時候,地方處決死刑犯,朝廷還會派人去監決,如楊國忠專權時,“殺嶺南流人,以中使傳口敕行刑,畏議者嫉其酷,乃以(大理評事宇文)審為嶺南監決處置使,活者甚眾?!?/p>
(2)京城
京城處決死刑犯,一般由監察御史和金吾將軍監刑。臨行刑時,如果犯人大聲喊冤,要停止行刑,奏報皇帝。此即《唐六典》引《獄官令》所云:“在京決者,亦皆有御史、金吾監決。若囚有冤濫灼然者,聽停決奏聞。”
一般來說,京城的監刑御史是監察御史,但偶爾也有侍御史監刑的。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七月,隸名神策軍的富平縣人李材,誣告人砍伐其父墓地的柏樹,將人射死,京兆府判其死刑。文宗迫于宦官的權勢,臨行刑時又下令將李材“付京兆府決脊杖二十,流靈州”。負責監決的侍御史柳仲郢堅持要求處死李材,文宗不得已,換了一名監決御史蕭杰,蕭杰“又上表論李材合死”。最后文宗只好下敕,不用御史監決,讓京兆府直接執行,李材最終未被處死。這個案件既說明宦官之橫,也說明唐代的監刑御史不只是個擺設和象征,它確實能起到一定的監督作用。
唐代對于監刑比較重視,把它作為一種慎重刑獄、避免冤濫的機制。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九月,御史臺奏請,地方各州處決死囚前,刺史都要派官監刑。監刑者要先詢問死囚是否覺得冤枉,如有冤枉要停刑重審,并且對監察御史監督京兆府行刑也作了新的規定?!按笾兴哪昃旁率?,御史臺奏:‘準舊例,京兆府準敕科決囚徒,合差監察御史一人到府門監決。御史未至,其囚已至科決處,縱有冤屈,披訴不及。今后請許令御史到府引問,如囚不稱冤,然后許行決。其河南府準此。諸州有死囚,仍委長官差官監決,并先引問?!瘡闹??!?/p>
唐代在待決死刑犯管理方面,始終貫徹慎重死刑的思想。其思想的基本出發點是樸素的仁德觀念,所謂人命至重、死而不能復生。這方面的集中體現就是對于臨刑喊冤等情況的慎重處理。
(一)對于臨刑喊冤的處理
唐文宗以前,如果死刑犯臨刑喊冤,監刑的監察御史奏聞皇帝后,一般仍使這名御史重新審問案件。但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御史臺認為監察御史除了監刑以外,還有很多其他任務,特別是六察事務繁重,所以要求將審問此類案件的工作交給四推御史。四推御史就是在御史臺輪流值班負責推鞫的侍御史和殿中侍御史各二人。
太和元年十二月,御史臺奏:“伏以京城囚徒準敕科決者,臣當司準舊例,差御史一人監決,如囚稱冤,即收禁聞奏,便令監決御史覆勘者。伏慮監決之時,各懷疑憚,務求省便,難究冤辭,恐至無告屈之人,失陛下好生之治。且臺司本定四推,以讞疑獄。六察職事以重,不合分外領推。伏請自今以后,有囚稱冤者,監察御史聞奏,敕下后,便配四推。所冀獄無冤滯,事得倫理?!睆闹?。
當然,臨刑喊冤即停刑的做法也有弊端。那些證據確鑿、事實清楚的死刑犯,已經經過復核、覆奏等程序,本該執行死刑,如果他們喊冤也停刑重推,那就不只是過于慎重的問題了,而是對司法資源的浪費,也降低了司法效率。針對此種弊端,唐穆宗長慶元年(公元821年)十月,根據御史臺的奏請,作出了新的規定,對于“十惡及殺人、斗毆、官典犯贓,并詐偽訴良、劫盜、竊盜”等重罪犯人,以及“府縣推斷訖、重論訴人等”,不論是京城還是地方案件,如果已經上訴三次都審結維持原判,只有告發“本推官典受賄賂、推斷不平及有冤濫事狀,言訖便可立驗者”,臨刑喊冤,才可予重新推勘。假如告發屬實,“官典取受有實者,亦請于本罪更加一等。如有所冤屈不虛者,其第三度推官典,伏請本法外更加一等貶責;其第二度官典,亦請節級科處”。除此以外,上述人等臨刑喊冤,一律不予重推,御史臺認為這類人“皆是奸惡之徒,推鞫之時,盡皆伏罪,臨刑之次,即又稱冤,或冀有動搖,或貴延日月,每度稱屈,皆須重推,遂使知證平人嘗被追擾,經涉時歲,獄具無期,一奸人自犯刑章,數十家因緣破散,若無懲革,為弊實深”。
雖然有了這些規定,但死刑犯臨刑時往往還是喊冤不止,特別是刑期臨近朝廷郊禮之時,更是如此。因為舉行郊禮一般都要大赦,他們就有了活命的機會。唐代南郊之禮常在正月舉行,也有十一月或二月舉行的,這個時期行刑時,死囚常大呼冤枉,可真等停刑重審時,他們依舊認罪,喊冤只是企圖茍延歲月、或者僥幸赦罪的手段。唐武宗會昌四年(844年)十一月,對此也作了新的規定:“今日已后,前件因經兩度稱冤,重推問無異同者,更不在聞奏?!?/p>
(二)“刀下留人”的情況
戲曲小說中常有“刀下留人”的情節,這并非憑空杜撰。如果皇帝在臨殺人前忽然回心轉意,完全可以派出使者去刑場下令停止行刑。使者為了趕時間,一路上大聲傳呼停刑,這就是所謂“刀下留人”,只不過停刑的情況非常少見。武后永昌元年(公元689年),秋官尚書張楚金、陜州刺史郭正一、鳳閣侍郎元萬頃、洛陽令魏元忠等人被周興誣告謀反,在刑場馬上就要斬首時,武后將他們特赦,“臨刑,太后使鳳閣舍人王隱客馳騎傳聲赦之,聲達于市,當刑者皆喜躍歡呼,宛轉不已;元忠獨安坐自如,或使之起,元忠曰:‘虛實未知?![客至,又使起,元忠曰:‘俟宣敕已?!刃?,乃徐起,舞蹈再拜,竟無憂喜之色?!边@里“馳騎傳聲赦之,聲達于市”的情況,就是戲曲小說中“刀下留人”情節的史實依據。
“刀下留人”雖然也從一個側面體現了最高統治者慎重死刑的法律思想,但更多地體現了專制體制下皇權對國家法律的過度干預,不過歷史上這種情況是比較罕見的。
綜前所述,唐代對于待決死刑犯的管理有這樣幾個突出特點:第一,有比較人性化的地方。這主要體現在孕婦緩決、臨刑前官給酒食等方面。第二,管理比較嚴格。比如關于死囚刑具的規定就相當詳細,安全防衛人員的配置也很到位,唐前期行刑時,每名死囚配備二十名防援;唐后期一些重要的死刑犯要配備左右神策軍各三百人。除此之外,行刑時都有負責監察或者司法的專門官員監刑。第三,貫穿著慎重死刑的思想,同時又對臨刑喊冤區別對待。唐朝在長期的司法實踐中,既貫徹了慎重死刑的原則,又防止奸惡之徒鉆法律的空子、以喊冤來茍延歲月,在這些方面先后作出了較為詳細的規定,具有可操作性。
應該強調的是,唐朝源于儒家仁政思想的人性化管理方式,在唐朝以前既有悠久的傳統,唐朝以后又產生重大影響,在客觀上也是符合法律的進步趨勢的,這些做法值得我們深入考察和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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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904.2文獻標識碼:
A2095-0829(2013)01-004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