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鄭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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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左招商引資“后遺癥”
“如果當時縣里不承諾或是合同書中沒有三年內發展5000—10000畝酒葡萄基地這一項,招商引資來的企業很可能就會走掉。”
□本刊記者 鄭旭

投資喀左之前,農民出身的徐邵林立志要釀出最適合國人口味的葡萄酒。如今這想法已變得模糊不清。圖/鄭旭
“三年的酒葡萄基地建設時限”已到,徐邵林最后一次走進喀左縣政府辦公大樓,要求縣領導和有關部門給他一個說法,但得到的答案依舊是“再等等”。
面對“錢荒”的突襲,遼寧省朝陽市某商業銀行喀左支行的負責人的確有些坐不住了。6月下旬以來,這位負責人每天都要給喀左軒尼詩葡萄釀酒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軒尼詩”公司)法人徐邵林打數遍電話,催促其盡快償還支行的本金及利息。
作為喀左縣招商引資項目,2009年4月計劃總投資5500萬元的“軒尼詩”公司在該縣利州工業園內開工建設,2010年10月竣工投產。在此前后,徐邵林共向喀左支行申請貸款1700萬元用于購買設備及企業初期發展。
然而,因一系列的變故,徐邵林不得不在2011年年底中止了企業的生產和全部銷售業務。“軒尼詩”公司原本完整的資金鏈條也就此斷裂。
是什么原因導致這家公司存而不活?該項目落地至今又發生了怎樣的“變故”?《民生周刊》記者赴當地進行調查。
現年56歲的徐邵林祖籍河北省秦皇島市,農民出身的他做過大貨車司機,跑過外貿,后又組建了自己的運輸公司。
在完成原始積累后,他于上世紀90年代末期轉產投資葡萄酒行業。2000年注冊成立了一家年設計產量5000噸的紅酒企業。
2007年,已過知天命之年的徐邵林將設在河北昌黎的企業交由三個子女打理,自己則做起了“驢友”。
“那年五一勞動節,我開車帶著小孫子從遼寧綏中出發,打算去內蒙古赤峰見一下創業初期的合作伙伴,在經過喀左時我沿著縣城的外環公路跑了一圈,感覺這里的環境真的很不錯……”,徐邵林對初識喀左的印象直到今天都依舊美好。
喀左,遼寧省朝陽市下轄的一個縣,國家級園林縣城,地處遼冀蒙三省交匯地帶,為遼西走廊北通道要沖,同時也是環渤海經濟圈的重要組成部分,工農業互補優勢明顯。
徐邵林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其實最吸引他的除了喀左的自然環境,還有就是他聽說當地一些農民在發展種植一個叫“赤霞珠”的酒葡萄品種。在他看來,這一品種是釀制上等葡萄酒的最好原料。
“當時我就想,如果‘赤霞珠’在喀左是呈規模化種植且面積夠廣,是非常適合葡萄釀酒企業落地發展、就地取材的。”于是,五一勞動節一過,徐邵林便造訪了喀左縣招商局,說明了來意和想法,最后留下了一張自己的名片。
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喀左方面并未與徐邵林取得聯系。而徐邵林則繼續做一名快樂的“驢友”,足跡遍布大江南北。直到2008年秋天,喀左縣招商局打電話跟徐邵林說,有縣領導提出要去他的企業調研考察,讓他做一下準備。
據徐邵林回憶,沒過幾天他真的迎來了喀左縣領導。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那一次帶隊考察的縣領導級別很高。
“當時有劉學軍縣長(現任喀左縣縣委書記)、李世軍副縣長(現任朝陽市某局副局長)以及招商局的馬占國局長。他們跟我介紹說喀左當前正在搞招商引資,條件很優惠,政策也很好,而且政府也出臺了政策,鼓勵引導農民大面積種植酒葡萄,用不了多久喀左便會培育出萬畝酒葡萄基地……”
盡管如此,是否赴喀左投資建廠,徐邵林說他當時還是有顧慮的。
“我主要是擔心酒葡萄的品質。盡管喀左已經發展種植了‘赤霞珠’,但我并不清楚這一地域種植的這一品種是否符合葡萄酒釀制的基本要求。”
為了能讓徐邵林下定投資喀左的決心,現場有領導當即協調有關人員帶上酒葡萄樣本趕到河北昌黎,并在徐邵林公司的實驗室里做了原料質檢。
“喀左送檢的樣本中,糖度和酸度指標均高于我的期待值。”徐邵林說。
縣領導親臨招商一線、投資政策無比優厚、加工原料品質絕對上乘,這一切對于這位農民出身的企業家而言,已沒有拒絕投資的理由。
徐邵林向《民生周刊》記者回憶稱,此后的一個月里,劉學軍等縣領導曾專程陪同他去喀左縣羊角溝、東哨、老爺廟等鄉鎮考察酒葡萄基地建設情況,同時也考察了企業選址落地區域——喀左縣利州工業園區。
2008年12月15日,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及有關法律法規和喀左縣政府文件精神,喀左縣利州工業園區管委會作為甲方與徐邵林為法人的乙方企業在喀左縣某賓館會議室簽署了《建設項目合同書》。
值得一提的是,徐邵林發現,在當天合同簽署儀式上,喀左縣政府派出了強大的領導陣容:“李世軍副縣長、喀左縣招商局馬占國局長、農業產業化辦公室主任丁文喜以及園區管委會主任趙洪偉(現任喀左縣羊角溝鎮黨委書記)和園區管委會班子成員都參加了。”
采訪中,徐邵林向《民生周刊》記者提供了這份合同(復印件)。記者注意到,合同除了約定了建設項目名稱、建設地點、投資規模、雙方的權利和義務之外,還在合同“條款六”中約定:“縣政府責成負責葡萄酒生產的主管部門積極抓好酒葡萄基地建設,為乙方生產提供原料。三年內發展5000—1000畝法國抗寒嫁接赤霞珠基地……”
對于上述這一條款內容,徐邵林解釋說:“其實這條內容在起初并不是這樣描述的!”
原來,合同簽署當天園區管委會一共草擬了兩個版本的《建設項目合同書》。第一版合同中,“條款六”的內容為“甲方(園區管委會)負責為乙方生產提供原料。三年內發展5000—10000畝法國抗寒嫁接赤霞珠基地……”。
“但這一表述遭到了園區管委會主任趙洪偉的堅決反對。”按照徐邵林的說法,趙洪偉之所以反對“條款六”的內容這樣表述,是因為趙認為三年內發展5000—10000畝酒葡萄基地是根本不可能的。
對此,《民生周刊》記者也向趙洪偉本人進行了確認。他告訴記者:“首先,這份合同并不是由我們園區管委會起草的,所以當看到合同中有讓園區管委會負責建設酒葡萄基地的內容,我是不想簽的。”
趙洪偉認為,園區管委會的職能其實是為招商引資而來的企業做好對接,搞好服務,負責為企業跑所需要的手續。而為企業提供生產原料、建設葡萄酒基地應該是縣政府或是鄉鎮政府的職能。
“可能是見趙洪偉不想在合同書上簽字,李世軍副縣長還當著我的面問了一下身旁的丁文喜主任說,咱們縣能不能保證5000—10000畝酒葡萄基地建成?丁主任說沒有問題。”徐邵林回憶說。
于是,在當天的合同簽署儀式上,喀左方面現場將“條款六”改為《民生周刊》記者看到的內容。
2009年4月,占地近50畝的“軒尼詩”公司開始了基礎設施建設。
“因受2008年經濟危機影響,我在昌黎的酒廠也出現了經濟困難,除了原有的2000余萬資金外,我通過民間渠道籌集了1000余萬元,又從朝陽某商業銀行喀左支行貸款500余萬元來保證‘軒尼詩’的工期。”徐邵林說。
2010年10月,年設計能力在5000噸紅酒的“軒尼詩”公司竣工投產。而此時“三年的酒葡萄基地建設時限”已經過半。
即便如此,徐邵林說他始終未見喀左縣酒葡萄基地建設有所起色。“‘軒尼詩’投產后不久,我自己在鄉鎮做過調研。我發現農戶種的不是酒葡萄而是一些傳統農作物,還有些農戶在自家的地里扣起了蔬菜大棚,農戶都說現在縣里都提倡搞設施農業了,幾乎沒有農民再去種酒葡萄了!”此時的徐邵林開始擔心,來年用于釀制葡萄酒的原料能否及時供應。
果不其然,2011年春天,“軒尼詩”生產原料告急,眼看投產之前與客戶簽訂的銷售訂單已近交貨最后期限,心急如焚的徐邵林不得不從外省市調運原料回廠生產。
“僅物流費用一項就給產品增加了25%的成本。”徐邵林說外調原料需要大量的流動資金,在銷售資金尚未回籠的前提下,他又硬著頭皮向朝陽某商業銀行喀左支行貸款1200余萬元以保證企業資金鏈的完整。
“我不止一次向縣領導反映過我的實際困難,也去過園區管委會和政府部門,直到2011年秋天他們還讓我放心,說酒葡萄基地建設一定能建好。”徐邵林說,他已經能明顯感覺到喀左縣有關部門在有意推諉。
2011年11月,在完成最后一筆訂單生產任務后,徐邵林做出了一個痛心的決定:“軒尼詩”對外宣布停產,不再接收訂單,關閉所有生產線,解聘一線工人,全線縮減開支,僅有的500余萬元流動資金用以保證償還銀行貸款所產生的利息、上繳利稅等。
2011年12月,“三年的酒葡萄基地建設時限”已到。徐邵林最后一次走進喀左縣政府辦公大樓,要求縣領導和有關部門給他一個說法,但得到的答案依舊是“再等等”。
絕望的徐邵林開始向上級機關以及新聞媒體反映自己的遭遇。
2012年11月3日,在“軒尼詩”公司停產一年后,喀左縣縣委書記劉學軍責成喀左縣政府成立一支由分管縣長掛帥、縣政法委副書記任組長,縣紀檢委、政法委、信訪局、城建局、利州工業園區管委會、縣人民法院為成員單位的工作組,開始著手解決徐邵林一事。
徐邵林告訴《民生周刊》記者:“工作組提出的方案有兩個,一是修改原合同中的‘條款六’,給我200萬元讓我自己發展酒葡萄基地。二是讓喀左一家規模較大的葡萄酒企業把‘軒尼詩’收購了。”
針對徐邵林的說法,《民生周刊》記者也向工作組組長、喀左縣政法委副書記王軍進行了求證。
據王軍介紹,之所以提出修改《建設項目合同書》的第六項條款,原因是條款內容限定了縣政府的責任。
王軍認為,該合同中的甲、乙雙方分別是利州工業園區管委會和徐邵林為法人的企業,但雙方在合同的內容中卻訂立了“縣政府責成負責葡萄酒生產的主管部門積極抓好酒葡萄基地建設,為乙方生產提供原料。三年內發展5000—10000畝法國抗寒嫁接赤霞珠基地……”的條款。他認為,雖然利州工業園區管委會是政府的派出機構,但并不能代表政府行使權力。

從2011年11月起,這條耗費190余萬元引進的葡萄酒生產線便沒有再運轉。圖/鄭旭
“這份合同中,甲乙雙方限定了第三人即縣政府的責任,顯然這份合同是無效的,老徐(代指徐邵林)要求政府賠償因合同違約造成的損失是沒有法律依據的。”王軍說。
至于為什么工作組堅持要提出將合同的第六項修改為由縣政府出資、徐邵林自行發展酒葡萄基地,王軍的解釋是:“老徐總是拿原合同說事,也多次上訪告狀、利用互聯網發帖造聲勢,這給喀左形象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提出修改合同也是希望息事寧人,讓他不要再掐著原合同里的第六條不放了。縣領導也考慮,老徐畢竟是招商引資來的企業,給他200萬讓他自己建酒葡萄基地也是在幫他恢復生產。”
《民生周刊》記者也聯系采訪了喀左縣某葡萄酒釀制企業董事長姜顯明,他也向記者證實,縣工作組確實提出讓他收購“軒尼詩”公司。“但我和徐董事長之間因收購價額的問題一直沒有談妥,所以這件事就放下了。畢竟收與不收對我來講都沒有什么影響。”姜顯明如是說。
而對于工作組提出的這兩點解決方案,徐邵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徐邵林認為,從縣領導掛帥引資開始,他始終認為招商引資的主體是喀左縣人民政府而非利州工業區管委會。所有的優惠政策也都是由縣領導和招商局親口承諾的。“如果當初不是看中喀左能夠提供萬畝酒葡萄基地,我為什么不把企業建到朝陽市的其他縣城?”
對此,趙洪偉在接受《民生周刊》記者采訪時也說:“2007年我剛到園區主持工作的時候,園區幾乎沒有企業落地。如果當時縣里不承諾或是合同書中沒有三年內發展5000—10000畝酒葡萄基地這一項,招商引資來的企業很可能就會走掉。”
徐邵林告訴《民生周刊》記者,事實上,諳熟葡萄酒行業的他也分析過喀左酒葡萄基地發展不起來的根本原因,從情理上講,他也不想與喀左政府產生摩擦,只要縣政府能本著誠信招商、科學招商的原則,出現問題后能站在投資商的角度去考慮問題,用公平合理的態度去解決已經出現的問題,他是愿意接受政府所提出的條件的。
“但我不能不說政府要給我的這200萬元是有目的性的。一來,讓我把免除政府責任的條款合同修改了,日后我要追述便再無依據;二來,看上去這200萬元是用來扶持我發展酒葡萄基地建設,但實際上縣政府不僅替換原料供應的角色,同時將所有風險轉嫁給了我。”徐邵林猜測。
徐邵林解釋說,受價額因素影響,現在發展一畝“赤霞珠”品種的酒葡萄的成本價額在6000元左右。而前提是農戶愿意把連片的、土質尚好的土地流轉出來用于酒葡萄種植。如果農戶不同意或者不能將農戶就地轉移成勞動力,一畝地的種植成本還要增加。
“假設這些問題都解決了,酒葡萄從種植到成熟采摘至少還需要兩年的生長周期,但‘軒尼詩’是企業,每天都要有費用跟隨,對于民營企業而言,沒等葡萄成熟,‘軒尼詩’就真的倒閉了!”徐邵林無奈地說。
針對徐邵林的疑惑,《民生周刊》記者也以電話、短信等方式聯系過喀左縣縣委書記劉學軍,遺憾的是,劉書記始終未就是否接受采訪給予記者明確答復。
喀左縣擬用于扶持徐邵林的200萬元酒葡萄基地發展資金來自哪里?有資料顯示:從2007年開始,喀左縣曾在全縣范圍內推廣酒葡萄種植。時至今日為何種植面積不斷萎縮?設施農業在喀左縣迅速推廣的驅動力到底是什么?肇始徐邵林寧愿走上訪維權也不愿走法律途徑的癥結在哪里?詳見《民生周刊》記者的后續報道——《問診喀左招商引資“后遺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