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刊記者 崔銀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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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建生:鄉村之光未曾遠去
10年前,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被稱為“火種”,被媒體頻頻大篇幅報道,邱建生以為這能夠“成就”自己。10年后,“火種”熄滅了,邱建生對鄉村的挖掘和重視,依然不改。
□本刊記者 崔銀娜

因為熱愛,守望鄉村成為邱建生的宿命。圖/受訪者提供
鄉建學院2007年因辦學資質問題被取締,而邱建生仍在尋找出口,盡管已沒有當年那般豪情壯志,但內心依然在堅持。
邱建生的辦公桌上,一本一本全是有關晏陽初的書。他曾經在文章里說:“思想是光,它總要從黑暗中透過來。晏陽初先生的思想和精神是當我們回望20世紀的中國時,能夠使心靈感到溫暖的少數幾束光中的一束。”
邱建生是晏陽初的“鐵桿粉絲”。2010年,晏陽初先生逝世20周年,邱建生在《南風窗》撰文《為中國找回晏陽初》。他說,我們這個時代,發現問題的人很多,解決問題的人太少,特別是知識階層,這個理應天然具有社會使命的階層,頻繁出沒于資本和官僚的觥籌交錯之間,把自己的“根”——大眾——拋諸腦后。
邱建生覺得,晏陽初的思想和精神之光不應從我們的天空遁跡。為此,邱建生停了下來,結束了“尋找”,開始“追逐”晏陽初的生活。然而,邱建生對晏陽初的“追逐”并不是偶像式的崇拜,而是其思想的后繼者和實踐者。
與十年前的“轟轟烈烈”相比,現在的邱建生平靜和淡泊了不少。成熟和滄桑開始在那張曾閃爍著光輝的臉上著墨,刻畫著痕跡。
提起當年,邱建生并沒多少言語。采訪過邱建生的人,都說他惜言如金。但知道或了解過“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以下簡稱鄉建學院)的人都明白,那是怎樣的一段時光——一群青年人帶著燃燒的激情,計劃在世俗社會建造一個心中的“理想國”。
2003年7月19日,在當年晏陽初開展“平民教育”的河北定縣翟城村,一聲大鼓打破了多年的沉寂,迎風招展的彩旗,配合著撼天動地的鼓聲,向世人展示迎接新生活的歡快情緒。
那一天,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成立。《中國改革》雜志社、晏陽初農村教育發展中心(晏研會)、中國社會服務及發展研究中心、“行動援助”中國辦公室合作辦起了這所學院,時任《中國改革》雜志社社長溫鐵軍任院長。
那天,北京多所大學和相關機構約70名專家學者和學生齊聚翟城村,舉行晏陽初塑像揭幕儀式。來自全國各地的媒體,以及來自香港、臺灣甚至國外的志愿者,上千人參加了揭幕儀式。與此同時,“晏陽初平民教育思想與21世紀鄉村建設座談會”也同時舉行。
經過多次主動請纓,邱建生成為常駐鄉建學院的總干事。他雖然每天忙得不可開交,但樂在其中,日子過得如火如荼。陸續而來的志愿者們,在村里集資39萬元買下的廢棄學校里同吃同住,搞生態農業,參與合作社的工作。
2004年,晏陽初鄉村建設學院組織志愿者開始為村民們舉辦培訓班。翟城有種植辣椒的習慣,學院聯系專家來給村民講辣椒管理,盡管下著雨,但一下子來了二三百人,教室里坐不下就在門口裝了一個喇叭,許多人打著雨傘站在外面聽;支書帶人義務為學院修整宿舍,清運垃圾,開來一輛大鏟車平整球場;村里還將50畝好地免費提供給學院,供學員實習及做可持續農耕的示范田……
那是學院和村里的蜜月期,也是邱建生的蜜月期,他把妻子也接到了翟城,把家安在了那里。
那個時候,因為鄉建學院,邱建生他們曾多次高調地登上各種媒體。有記者這樣總結:脫離官場、商場、學術界的正統評價標準,他們試圖用自身命運辟出一個價值與機遇的岔路口。他們精力充沛,志在必得,他們竭力付出以期收獲。他們初嘗勝果,倍感歡欣。
然而,激情終歸平靜,春天總會過去。邱建生和他守護的鄉建學院很快遭遇了很多質疑和問題。
這似乎是難以避免的。村民們以為,那么多知名人士和學者教授的到來,會給翟城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希望在短期內得到經濟收益。然而,被寄予厚望的鄉建學院并不是辦廠而是辦學,沒有帶來村民期待中的大筆資金,更沒有什么項目或者工廠落戶翟城。
不僅如此,在村民們看來,這幫城里來的學生娃把村里好好的地給種砸了,地里的草比苗還高。作為學院實驗區的翟城合作社更是遇到了問題,賣農藥、賣煤等小項目忙亂一季所得僅比存款利息高一點。2005年冬春之交的數月,翟城合作社沒有召開過一次社員大會,甚至有社員說:“即使召集會議,我們也不去了。”
同年8月,一直關注NGO組織的作家寇延丁來到鄉建學院。她說,盡管當時是最熱的季節,但卻是“學院的冬天”。“小邱的日子不好過,不僅有學院和村里的問題,更重要的是主管部門不支持,甚至有可能在這里辦不下去了。”
然而,那個時候的邱建生面對這些困難顯得異常“輕松”。也許是不愿直視,而將困難總是一帶而過。“請讓我們相信合作社本身具有的光輝將能驅散這些陰霾,因為‘它不是在剛強中,乃是在柔弱中成長的’。”
寇延丁后來在書中寫到,“ 邱建生這人給我的感覺很奇特,他的文字、笑容以及困境之中不屈不撓的對未來的樂觀期待總是會讓我聯想到羊,堅忍,執著,對幸福心懷感激,對磨難無動于衷。”
《民生周刊》記者試圖提起那段經歷,邱建生沒有多說。似乎那是一段他不愿提及的過往。
幸好有他當時的日記,可以捕捉到他當時的一些思緒。里面沒有對困難和艱辛的描述,反而在描寫鄉村的時候,時時流溢出一種寧靜的喜悅。
他曾說,“我是從本性出發,做了一件我喜歡的事。學院確實是有很多很多困難,已經克服了很多,還有很多困難需要克服。但是,作為我個人,在經歷這一切的時候,沒有奉獻感、崇高感、悲壯感、自我犧牲的感覺,沒有,真的沒有。鄉村建設是我一直想做的一件事,是我打算做一生的一件事,我用了很多年、碰了很多壁才走到這一步。相對而言,遇到什么都不重要,能夠做這件事本身讓我覺得幸福。”
因為熱愛,守望鄉村成為邱建生的宿命。在采訪的時候,邱建生說,“你試過把腳放在潺潺流淌的溪水里的感覺嗎?這在城市里是沒有的,這是自然的味道。”說這些話時,邱建生堅韌的一面再次展現,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如水。
而這,也許正是吸引邱建生、并讓他快樂的地方。他跟村民打交道、跟孩子們做朋友,不需要刻意溝通,而是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心情舒暢,內心透亮。
不過,邱建生身上并不缺少困難帶來的磨礪,這也許是他對磨難無動于衷的原因。
邱建生,出生在福建農村,祖輩務農。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邱建生“鯉魚跳龍門”,考上了集美大學,從農村走了出來。
跟很多農村孩子一樣,邱建生不怕吃苦。為了減輕父親的負擔,邱建生最多做過三份家教,甚至去建筑工地打工,跟農民工交朋友。
對鄉村以及農民的感情,讓邱建生真切地感受到,物質的富足和現代文明屬于城市,作為大多數的農民仍被排斥在外。這讓他覺得不合理,應當改變。
畢業之后,盡管被分配到令人羨慕的國企工作,但是邱建生總是想做點什么。面對清閑的工作以及單位人所談的與思想無關的話題,邱建生覺得是在“浪費青春”。
1996年,邱建生看到一本題為《晏陽初教育思想研究》的書,正是這本書改變了邱建生的人生。1997年開始,他在家鄉福建和北京等地奔走,發起成立“晏陽初研究會”。
也是這年,邱建生辭職,開始了他“尋找”的過程。聽說河南一位老板要辦農民大學,邱建生帶著書趕了過去,告訴人家自己想參與。但是對方是企業辦學,有其商業意圖,溝通不暢。后來邱建生又聽說一位女知青程煒在山西農村搞扶貧,還辦了一所學校。他找到了大山深處的村莊,希望能在那里做志愿者。“那里很難,必須自己種地解決吃的問題。”這時,邱建生身上只剩幾百塊錢,糧食從種到收需要好幾個月,如果留下,回程的路費都困難。
離開山西,邱建生大病了一場。他曾說,“那時候就好像孤身一個人在荒野里。”
2001年邱建生終于遇到曙光,他結識了溫鐵軍,并于同年加盟《中國改革》雜志社,在鄉建學院正式“落腳”下來。看到學院里來來往往的志愿者,邱建生曾感慨不已:“他們比我幸福,不用再經歷尋找的痛苦。”
鄉建學院2007年因辦學資質問題被取締,如今早已人去樓空,雜草叢生。而邱建生仍在尋找出口,盡管已沒有當年那般豪情壯志,但內心依然在堅持。
如今的邱建生在中國人民大學攻讀鄉村建設方面的博士,導師正是溫鐵軍。邱建生說,“在城市里,那些沒有鄉村實踐的人掌握著話語權和決策權,進入他們的話語,也許能獲得一種改變。”
邱建生在網上一直以“鄉村之光”為名,也許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夠發現鄉村,保護鄉土文明。
如今,9個點、20多個年輕人正圍繞在邱建生周邊,他們在福建莆田、廈門、龍巖等地以社區大學和故鄉農園為平臺,搞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辦網站、做宣傳,跑基金會、爭取項目經費,一切似乎從來沒有停止過。
2009年11月,一個名為“新時期平民教育論壇”的活動在在中國人民大學晏陽初平民教育發展中心舉辦。作為主辦方代表,邱建生做了“新時期平民教育實踐”展示,他以廈門國仁工友之家為例,介紹了他們目前的平民教育模式:以社區學習中心為基礎,受到了與會代表的贊許。
這一切的背后,仍然面臨人員和經費的困難。一位名叫張俊娜的志愿者告訴《民生周刊》記者,經費一直是他們面臨的問題。在山西有一個點,原來是三農慈善基金會支持的,由于對方財務困難,支持沒有了,項目面臨擱淺。
基金會需要宣傳做支持,需要漂亮的簡報,而邱建生他們不愿意搞太多活動,覺得折騰村民。這樣一來,資助方沒有獲得期待中的社會聲譽,經費的支持就容易出現問題。
目前,這些工作主要依賴邱建生統籌協調,張俊娜說,“邱老師是精神領袖,他一貫地樂觀,也沒有很多預設的目標。他相信我們都在盡力,能做成什么樣就什么樣。很多事情是受外在環境影響的,存在本身就是成功。”
底下的人跟他反映問題,他最常說的話就是 :“沒事,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