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莘 陳宛希
(1.重慶師范大學 編輯出版中心,重慶 400047;2.重慶醫科大學 學生處,重慶 401331)
建國以來的《長生殿》討論竟然開始于對一種學術觀點的思想批判,雖然令人驚訝,但在當時的政治背景下,其實并非偶然。已如前文所述[1],作為批判對象的“愛情主題說”,僅僅出現于關德棟應邀在山東大學中文系洪昇逝世250周年紀念報告會上的發言和《青島日報》刊登的一篇千余字的短文。但就是這樣一個尚未得到充分論證的觀點,一露頭即受到一邊倒的批判,并在此后三年中銷聲匿跡,成為一個缺席的“被告”。
1957年,沉寂三年的“愛情主題說”隨著政治環境的寬松和思想氛圍的活躍而重出“江湖”并再次成為論爭的焦點。但它在把《長生殿》討論引向深入的同時,也受到了更為激烈的批評,并隨著政治形勢的急劇變化,很快又趨于沉寂。《長生殿》討論中出現的這種隨著政治風向和思想氛圍的變化而起伏波蕩的現象,充分顯示了政治與學術之間的微妙關系及前者對后者的深刻影響。
1954年由紀念洪昇逝世250周年而引發的有關《長生殿》的討論,以對關德棟“愛情主題說”的一邊倒批判而告結束。但是,1950年代中國政治形勢的發展往往出人意料。正當知識分子還在因一系列階級斗爭和思想運動驚魂未定之時,形勢已在悄然演變。正是這種演變為文藝與學術的發展提供了新的契機。
1956年,持續三年的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我國農業、手工業和城市工商業的生產關系得到根本改變。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認為我國的“政治形勢已經起了根本的變化”[2](23),轉而對經濟建設和文化建設給予了前所未有的關注。1956年4月,他在著名的、“開始找到自己的一條適合中國的路線”、“反映中國客觀經濟規律”[3](213)的《論十大關系》中論述了有關社會主義建設和社會主義改造的十個問題。同年9月,在北京召開的中共八大,分析了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以后國內階級關系和主要矛盾的變化,并在關于政治報告的決議中正式宣布:“幾千年來的階級剝削制度的歷史已經基本上結束,社會主義的社會制度在我國已經基本上建立起來了。”國內的主要矛盾已由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轉變為先進的社會主義制度同落后的社會生產力之間的矛盾。當前的主要任務就是集中力量解決這個矛盾。據此,八大作出了把黨和國家的工作重點轉移到社會主義建設上來的重大決策。并提出,“必須在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采取正確的政策”[4](341-342),“團結國內外一切應當團結、可以團結的力量……盡可能迅速地把我們的國家建設成為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4](355)“八大決議”表明,以社會主義建設取代階級斗爭成為工作中心成了全黨的共識。
事實上,八大召開前,中共中央已經開始了一系列政策調整。與本文直接相關的,主要是知識分子政策和文化政策的調整。
由周恩來提議,經毛澤東同意,中共中央于1956年1月14日至20日召開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5](237)周恩來代表中央作了《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明確指出知識分子“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6](162),強調“正確地解決知識分子問題,更充分地動員和發揮他們的力量”是“完成過渡時期總任務的一個重要條件”。[6](160)2月24日,中央政治局會議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知識分子問題的指示》,明確指出:“知識分子基本上已經成了為社會主義服務的工作人員。”《指示》的措詞雖與周恩來“報告”中的提法有所不同,但同樣肯定“我國知識分子的面貌已經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要求克服黨內在對待知識分子問題上的右傾保守主義的“遷就麻痹傾向”和“左”的“宗派主義傾向”[7](133-135),并就充分發揮知識界的現有力量和大力培養知識分子新生力量提出了一些原則性措施。
當然,對文藝界與學術界來說,這一時期最重要的,還是“雙百方針”的提出。
“雙百方針”是毛澤東在重估當前國內政治形勢后提出的。1956年4月28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的總結發言中明確指出:“藝術問題上的百花齊放,學術問題上的百家爭鳴……應該成為我們的方針。”[8]并在5月2日的最高國務會議上予以重申。5月26日,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陸定一作了題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講話,既批評了“為藝術而藝術”、“為科學而科學”的“右的片面性的看法”,也批評了把文藝與科學同政治完全等同起來的“‘左’的簡單化的錯誤”;不僅強調要使“文學藝術和科學工作得到繁榮和發展,必須采取‘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政策”[7](301),而且對“雙百方針”作了政策性很強的界定,即“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人民內部的自由”[7](304),應當“提倡在文學藝術工作和科學研究工作中有獨立思考的自由,有辯論的自由,有創作和批評的自由,有發表自己意見、堅持自己的意見和保留自己的意見的自由”[7](303);同時批評了此前一些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文章粗暴激烈,“缺乏充分的說服力量”[7](309)。9月,中共八大關于政治報告的決議確認“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為繁榮我國科學和文化藝術工作的指導方針。
“雙百方針”的提出,意味著國家文化政策的重大調整。這種調整充分尊重了文藝與學術發展的基本規律,在思想文化領域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在文藝理論方面,一些論者尖銳批評了作為文藝領域中教條主義之主要表征的庸俗化、公式化、概念化、標語口號化現象,并對本質論、典型論、文藝與政治的關系、形象思維、作品真實性等問題展開了多方面討論。[9](251)最引人關注的,一是鑒于建國以來文學藝術的落后狀況,提出了對“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反思,要求以現實主義的“真實性”為文學創作和文藝批評的標準,主張“干預生活”,揭露矛盾(主要有《人民文學》1956年第9期、第10期先后發表的秦兆陽的《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和陳涌的《為文學藝術的現實主義而斗爭的魯迅》、《長江文藝》1956年第12期發表的周勃的《論社會主義時代的現實主義》等);二是提出文學的人性和人道主義問題,主張把人道主義作為文學的原則,把“文學是人學”視為理解一切文學問題的一把總鑰匙(主要有《新港》1957年第1期和第7期先后發表的巴人的《論人情》和王淑明的《論人情和人性》、《文藝月報》1957年第5期發表的錢谷融的《論‘文學是人學’》等)。
戲曲藝術方面,1956年6月1日至15日,文化部召開了全國戲曲劇目工作會議。會議批評了對戲曲藝術與政治的關系所作的簡單化、庸俗化的理解。周揚在會上強調戲曲界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重要性,提出了反對宗派主義和教條主義問題。[10]張庚則在題為《正確地理解傳統戲曲劇目的思想意義》的主題發言中批評了教條主義的種種“清規戒律”,包括把“人民性”和“階級性”的概念簡單套用在復雜的戲劇作品上,以之要求和甄別傳統戲劇,從而對戲劇造成了嚴重的損害。[11]
不過,雖然“雙百方針”在1956年春即已提出,但其影響在思想文化領域產生明顯的效果,還有一個時間差。這既是因為從方針政策的制定到落實還有一個過程,也在于驚魂未定的知識分子尚心存猶疑。例如,1956年6、7月間,中央決定5月剛停刊的《文匯報》復刊。當時主管《人民日報》的鄧拓在回答籌備復刊的徐鑄成等提出的編輯方針時就談到:“我們已千方百計鼓勵知識分子鳴放,但知識分子看來還有顧慮,不能暢所欲言。”因此建議復刊后的《文匯報》應以說服知識分子拋開顧慮,消除知識分子思想上的障礙,作為主要言論方針。[12]
《長生殿》討論就是如此,它的再次興起是在1957年初。這時,受到“雙百方針”的鼓舞,《長生殿》討論又開始活躍起來,支持“愛情主題說”的聲音再次出現。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周來祥、徐文斗發表于1957年第2期《文史哲》的《〈長生殿〉的主題思想究竟是什么?》。
較之于1954年引起軒然大波的關德棟的會議發言和紀念性短文,周、徐這篇12000余字的長文對關德棟所提出但尚未能進行充分論證的“愛情主題說”進行了全面的展開和具體的闡述。他們不僅旗幟鮮明地支持關德棟的觀點,而且在“雙百方針”提出和文化政策調整而形成的較為寬松的政治環境及文藝理論界趨于活躍的思想氛圍中,試圖運用人性論和典型論為“愛情主題說”提出理論辯護。
三年來,“愛情主題說”的批評者或否定《長生殿》的愛情描寫,或認為作品主題具有雙重性或復雜性。[1]對這些觀點,周、徐的文章一一予以辨析,并明確重申:“《長生殿》的主題思想是歌頌李、楊的真摯愛情,特別是歌頌楊玉環的癡情。”他們不僅強調李隆基對楊玉環從不專一到專一、不深刻到深刻、溫暖到白熱化的愛情過程,表明李隆基“在思想和行動上已開始擺脫帝王宮廷的淫亂生活……已經在追求具有真正的人的生活,在追求具有真誠而專一的愛情”了,而且認為在馬嵬事變中李隆基以社稷重于個人愛情,表現了“清醒的理智”,展現了“骨子里那些更美的東西”。對楊玉環,周、徐不僅稱其“從一開始就是癡情的”,而且認為她對愛情的追求表達了封建社會中廣大婦女的愿望,“甚至比純真的愛情站得還要高”,因為她在馬嵬驛事變中具有清醒的認識和自我犧牲精神,“慷慨壯烈地為國捐軀”,是洪昇塑造的“一個美麗而崇高的婦女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周、徐之文不僅重申了關德棟的愛情主題說,而且試圖為其提供理論上的辯護。這種辯護從哲學(人性論)和文學(典型論)兩個方面進行。一方面,他們肯定純真的人性和超階級的愛情的存在,反對把“愛情戰勝了死”與“資產階級的戀愛至上主義”混同起來,認為:“如果某些人沒有完全被他的階級本性所吞蝕掉,那么他就可能具有人類所共有的東西之一——真摯的愛情。”這就意味著,把《長生殿》的思想主題歸結為描寫愛情,是有充分理論根據的。
另一方面,他們運用作為新文藝觀之核心的典型理論來為“愛情主題說”辯護。首先,他們認為李、楊愛情在統治者中是偶然的,因此在“概括封建統治階級的本質時,是應當作為偶然因素而舍棄掉的”,但卻可以成為文學藝術的對象,因為文學藝術“是通過個別的、偶然的形式”來揭示生活本質的。其次,他們把文藝作品中的典型性與政治社會學中的階級性區別開來,反對把典型性歸結為階級性,因為前者是指“一切現象的本質”而言的。從這個角度看,李、楊的愛情“對封建統治階級的本質來說,是不典型的”,但卻“反映了人類本性中那些美好的東西”。最后,對于“愛情主題說”的批評者著重強調的《長生殿》描寫的種種社會矛盾(統治階級和人民的矛盾、民族之間的矛盾、統治階級本身的矛盾等),他們運用典型論關于“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一基本觀點,將其視為“描寫李楊愛情活動的典型環境”,認為這些矛盾雖然具有重要的思想意義,但它們是作為促成李楊愛情發展變化、生離死別的社會因素而描寫的。
周、徐的文章在為愛情主題說展開辯護和申論的同時,不僅批評那些否定李、楊愛情真實性、典型性的觀點“忘掉了藝術文學的特征,而和庸俗社會學站在一起”,而且認為1954年山東大學中文系的討論“說明了庸俗社會學在我們古典文學研究中流毒之深,以致于在某一個時期內被某些人誤認為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顯然,這些提法在階級分析話語主導文藝批評的當時是極為大膽的。
不同于周、徐對李、楊愛情本身的強調,丁冬關注的則是這一愛情的悲劇性及其原因。在《〈長生殿〉的主題思想到底是什么》(《光明日報》1957年7月7日)中,他既批評了把“李楊愛情與社會政治現實割裂開來”的“愛情主題說”,也不同意“把社會政治現象的側面描寫與李楊關系發展割裂開來”的“政治主題說”,而肯定劇作描寫了李、楊愛情,并認為《長生殿》有關社會政治現象的側面描寫是“服務于展示李、楊悲劇的”。在他看來,《長生殿》中存在著兩個矛盾,即“以李楊為中心的宮廷生活以及統治階級之間、統治階級與人民的矛盾”,李、楊愛情即發生發展于這些復雜的矛盾之中。洪昇正是從李、楊愛情與現實政治的辯證關系中,深刻揭示了導致李楊愛情悲劇的“統治階級的客觀地位和生活方式”,認為這既是李楊愛情悲劇的根本原因,也是作品的主題。至于被許多論者貶低的劇作下半部,丁冬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認為下半部中雖然楊妃的形象過于虛幻,但洪昇以驚人的藝術力量塑造了李隆基這一完整的悲劇性格。值得注意的是,丁冬在考察洪昇對李楊悲劇所表現出的強烈同情及其社會歷史根源時,也提到了其中存在的“超階級”因素,并認為“這種超階級色彩的人道主義同情,在那個社會原是很普遍的”。
較之于三年前關德棟提出“愛情主題說”后的孤獨境遇,1957年肯定《長生殿》愛情描寫的多了一些。北大中文系1955級集體編著的《中國文學史》也認為,《長生殿》“整個作品主要當然是寫李楊的愛情悲劇,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的環境描寫是服從于愛情主題的”。[13](91-92)不過,無論是1954年愛情主題說的提出,還是1957年這一觀點的重現,其在《長生殿》討論中的支持者總是少數。這當然不能僅僅歸之于學術的原因。這一點,較之于這一主題說在“文革”后迅速成為《長生殿》討論中的主流觀點,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在這里,政治環境與思想氛圍的變化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它們對研究者的思想和心態產生著深刻的制約和微妙的影響。
在建國以來的《長生殿》研究史上,周、徐文章的發表具有重要意義。這不僅在于該文旗幟鮮明地重申了此前受到批判的“愛情主題說”,而且為其提供了理論上的辯護。這種辯護在把《長生殿》主題研究推向深入的同時,也引發了激烈的論爭。論爭以兩種性質不同的形式進行,一種主要是學術批評,另一種則重在思想批判。
對周、徐一文首先作出回應的,是王士博的《論〈長生殿〉的人物、主題和創作方法——兼評〈長生殿〉的主題思想究竟是什么?》(《文史哲》1957年7月號)。王士博從創作方法的角度批評周、徐“夸大了李楊的愛情關系和他們的精神面貌”,“把李隆基和楊玉環看作一般的正面人物,把《長生殿》看作一般的現實主義作品”,從而“把作品的復雜內容和復雜的藝術方法簡單化了”。實際上,《長生殿》中李隆基的形象有一個從“現實主義”向“浪漫主義”發展的過程。在他看來,按洪昇的構思,《長生殿》“最基本的主題是寫關于愛情的理想”,但李、楊的愛情糾葛是和天寶時代的重大社會政治事件糾結在一起的,而洪昇又是一個“有現實感和政治感覺的人”,因此,“在愛情故事的主干外,作者還要表現另一種主題——關于政治批判的主題”。王士博的這種觀點因強調主題的雙重性而與前一時期的雙重主題說相近[1],但也有不同:既不同于主張雙重主題但更強調政治意旨的程千帆,也不同于強調愛情主題與歷史主題并列而矛盾的徐朔方[14],而是一種以愛情主題為基本主題的雙重主題說。
與王士博觀點相似的是吉林大學中文系文學史教材編寫小組編寫的《中國文學史稿(清及近代部分)》,后者也認為《長生殿》思想主題具有“愛情”與“政治”的雙重性:一方面,愛情主題是“基本主題”,洪昇以同情的筆觸描寫和歌頌了李、楊生死不渝的愛情。另方面,作品也體現了“政治批判的主題”,即圍繞李、楊愛情悲劇,反映了當時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表現了作者的愛國主義精神。[15]而陸侃如、馮沅君的看法則與徐朔方相近。他們在據其抗戰前同名舊著改編的《中國文學史簡編》中強調了作品主題的復雜性:既歌頌真摯愛情,又批判黑暗政治,還摻雜有故國之思,并認為這是作者思想意識矛盾的反映。[16](251-252)
除上述主題說,這一時期的其他提法還有垂戒說與寄托說。前者認為《長生殿》是歷史劇,洪昇之所以“力求根據史實來寫,是以垂戒來世為目的”,并非“僅為‘戀愛’私情”。[17]后者則認為《長生殿》的旨趣與《桃花扇》相似,“也是借生旦排場演國家大事。其取材完全依據白居易《長恨歌》,而遣詞命意,寄托遙深”[18](424)。
此外,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三年級也就《長生殿》主題展開了討論,《文匯報》1959年6月11日以《〈長生殿〉的主題到底是什么?》為題作了報道。討論中出現的三種看法,即政治主題說、愛情主題說、復雜(雙重)主題說,沒有超出此前討論的范疇。
如果說上述有關作品主題的討論基本限于學理的層面,那么,隨著形勢的變化,討論也開始變調。
“雙百方針”帶來的活躍局面未能持續下去。隨著國內外局勢的急劇變化,毛澤東開始重新評估國內形勢。1956年8月30日,他在八大預備會議第一次會議上說把知識分子“歸到小資產階級范疇比較適合”[19](302)。次年2月27日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則指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兩個口號,就字面看,是沒有階級性,無產階級可以利用它們,資產階級也可以利用它們……”并提出了辨別“香花與毒草”的六條標準,其中“最重要的是社會主義道路和黨的領導兩條”。[2](348)隨著整風運動全面展開后主要來自知識分子和民主黨派對執政黨的批評質疑,毛澤東于1957年5月撰寫了《事情正在起變化》的重要文章,反擊右派的攻擊,要求鋤掉意識形態上的“毒草”。[2](475)此后,他在9-10月間中共八屆三中全會召開期間多次強調“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毫無疑問,這是當前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20](629)。三中全會接受了毛澤東的意見,從而改變了“八大”關于在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以后,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已經基本解決的正確估計。這就為階級斗爭擴大化提供了理論依據。1958年5月,八大二次會議正式修改了八大一次會議關于主要矛盾的論斷。劉少奇代表中央所作的工作報告明確指出我國現在有兩個剝削階級(一是反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被打倒了的地主買辦階級和其他反動派,一是其大多數人尚在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兩條道路之間處于動搖的過渡狀態的民族資產階級及其知識分子)和兩個勞動階級(一是作為國家政權和社會主義事業領導力量的工人階級,二是其絕大部分已成為社會主義熱烈擁護者的農民和其他個體勞動者)。[21](286)并重申了毛澤東有關國內主要矛盾的論述:“整風運動和反右派斗爭的經驗再一次表明,在整個過渡時期,也就是說,在社會主義社會建成以前,無產階級同資產階級的斗爭,社會主義道路同資本主義道路的斗爭,始終是我國內部的主要矛盾。”[21](288)重新以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階級矛盾來界定和表述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表明中央工作的指導思想發生了重大變化。薄一波在回顧這段歷史時,把修改八大關于主要矛盾的判斷視為反右斗爭及其擴大化之嚴重后果“在理論上的集中表現”,認為這一修改中斷了黨的工作重心的轉移,使黨和國家“長期陷入階級斗爭擴大化的迷誤,階級斗爭連續不斷并逐步升級,嚴重地干擾了社會主義經濟建設……”[20](623)在這種形勢下,“雙百方針”當然也不可能貫徹下去。事實上,“從反右派開始,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前,長達20年的時間里……‘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也沒有認真貫徹執行。”[20](623)
政治形勢的變化對文藝界與學術界產生了巨大影響,《長生殿》討論當然也不例外。如果說,此前有關劇作主題的論爭基本上是以學術的方式展開正常的學術批評,那么,在反右運動嚴重擴大化之后,討論開始變味,批評的力度也越來越大,終于從學術討論演變為思想批判。
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是徐人忠的《怎樣正確評價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愛情”——批判周來祥徐文斗兩先生的〈長生殿的主題思想到底是什么?〉》和劉天成的《批判〈《長生殿》的主題思想究竟是什么〉一文中的人性論觀點》。
徐人忠和劉天成對周、徐文章的批判主要集中于兩個問題,即“資產階級的人性論”和“修正主義的典型論”。他們認為,周、徐的錯誤主要在于:一、“沒有很好地掌握馬克思主義”,而是“運用修正主義的觀點進行研究”[22];二、背離了歷史唯物主義的階級觀點,以“超階級的人性論”為主導思想,鼓吹“純真的人性”,宣揚資產階級的“戀愛至上”;三、販賣修正主義的典型論,認為典型是根據純真的人性創造出來的,可以和一定的社會歷史現象的本質無關。[22]在他們看來,“超階級的人和人性是根本不存在的”,當然也不存在超階級的愛情,“愛情必然體現著階級性”,《長生殿》中的李、楊“愛情”與勞動人民的愛情“毫無共同之點”[22],周、徐為愛情主題說的辯護乃是“露骨的資產階級人性論的自白”[23]。批判者們強調,在階級社會中,生活的本質就是階級斗爭,因此任何階級社會的典型“首先是階級的典型”[23],根本就沒有什么只概括人類共同特征的超階級的典型。[22]
通過以上方面,徐人忠和劉天成對周、徐的觀點進行了全面的批判和根本的否定,指責其在反對庸俗社會學的幌子下,宣揚“反動的資產階級人性論”,販賣“修正主義理論”。這種修正主義理論用來研究古典文學,只能得出錯誤結論;用來指導文藝創作,只能走上反動的反現實主義的道路。這種“荒謬理論,并不是什么新鮮的發明,而是承繼了過去一些反動的理論,在社會主義時代加以運用。”[22]他們要求:“在文藝戰線上階級斗爭進一步深入的今天……必須高舉毛澤東文藝思想紅旗”,“徹底批判修正主義文藝思想,清除它在古典文學研究中的惡劣影響”。[23]
顯然,由于把劇作主題之爭視為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思想斗爭,上述兩文的重心都不在“學術”,而在“思想”,其目的不是“討論”,而是“批判”,即批判周來祥等宣揚的資產階級人性論和修正主義文藝觀。這種批判基于階級論的立場,運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并貫穿著同一個邏輯。按照這個邏輯,文學意義上的典型性與政治意義上的階級性被劃上了等號:文學中的典型必須是階級的典型,不能以“人類共同的本性”來取代“典型的階級共性”,否則就背離了馬克思主義,是“反動的反現實主義”。如所周知,在大講階級斗爭的年代,這樣的批評是很致命的。
采用回顧性分析方法,應用Excel軟件統計患者的姓名、年齡、臨床診斷、用藥方案、嘔吐反應等情況,以國內外多版本惡心嘔吐防治指南為依據,建立防治CINV藥物應用的評價標準,見表1。根據評價標準對患者應用防治CINV藥物的合理性作出評價和分析。
不同于上述兩文,黃天驥的《論洪昇與長生殿》[24]雖然批判了《長生殿》研究中出現的“十分錯誤的修正主義的觀點”,也對《長生殿》及其作者的思想進行了學術探討和具體分析。
針對周來祥等的“愛情主題說”,黃天驥認為,從“定情”到“密誓”,楊玉環夢寐以求的都是名位利益,其形象是一個“聰明美麗而又潑辣專橫的寵妃”,其性格是“封建時代宮廷婦女的典型”;李隆基則是一個“好色不專”、“風流多情”而又“昏庸無道”的統治者,其對楊的寵愛,不過是愛其姿色。他們之間根本不可能存在愛情。雖然后半卷中李、楊都變成了用情真摯的形象,但從李隆基性格的發展邏輯看,這是不可能的。就此而言,《長生殿》“以歌頌歷史上楊、李那污垢的‘愛情’為主”,不僅背離了歷史,而且起了“掩飾楊李罪惡的作用”。不過,洪昇的世界觀中具有民主的先進的因素,因此作品形象的客觀意義與作者創作初衷并不一致,這種不一致反映了洪昇創作動機的復雜性:既要歌頌楊、李的愛情,又想批判楊、李的誤國。所以,《長生殿》的價值不在于歌頌了什么“真摯的愛情”,而在于“現實主義地揭露了以楊李為首的統治階級腐朽的生活,和他們內部尖銳的矛盾”。這就是說,《長生殿》對李、楊“愛情”的歌頌必須否定,而其政治批判的內容則應肯定。同時,黃天驥對周來祥、徐文斗的文章提出了嚴厲批評,指責其“抽掉愛情的具體內容,以超階級的虛偽觀點來對待愛情”,歌頌李、楊之愛,是“赤裸裸地以資產階級的人性論來分析《長生殿》”,是“公開地以人性論代替馬列主義的階級論”,“與那些以‘真實’作為現實主義原則的修正主義觀點同出一轍”。
不用說,與建國以來所有思想運動中的被批判者一樣,愛情主題說的支持者也沒有辯護的權利。。
1954年以來,由關德棟“愛情主題說”引發的關于《長生殿》的討論基本集中于作品的思想內容和思想主題,討論的焦點則是作品中的愛情描寫。討論中出現的分歧及對“愛情主題說”一波又一波越來越猛烈的批判,要害即在于作品描寫的不是普通的愛情,而是發生于封建帝妃之間的愛情。在高度政治化的社會語境和高度意識形態化的思想氛圍中,在以階級分析為核心的文藝批評觀的視野下,這個高難度問題的解決顯然是不可能的。其原因并不是學術上的,而在于政治環境與思想觀念的制約。事實上,在“文革”結束多年后,這仍然是一個“頗為繁難的課題”[25]。從這個角度看,周來祥等在1957年之引入“人性論”,不過是解決這一問題的一種嘗試。在這里,最重要的并非他們的觀點是否成立或對錯與否,而是其是否擁有自由表達、自我辯護的學術權利。
應當看到,1957-1960年間《長生殿》討論中出現的有關人性論的論爭,并非孤立的現象,而與這一時期思想文化界的急劇動蕩密切相關。
1957年初,在文藝界思想氛圍有所松動的情況下,巴人發表了《論人情》[26]。在這篇不到三千字的短文中,作者對文學藝術與人情、人性、階級性及其相關關系作了簡略而深刻的論述:在階級社會中,“人有階級的特性,但還有人類本性”;階級社會乃是對人類本性的抑壓,無產階級的階級斗爭則是“人性解放的斗爭”;文藝必須為階級斗爭服務,但其終極目的則是解放人類本性;文學史上的偉大作品“總是具有最充分的人道主義的作品。這種作品大都是鼓勵人要從階級束縛中解放出來”;我們當前的文藝作品之所以“缺乏人人所能共同感應的東西,即缺乏出于人類本性的人道主義”,這是由于“機械地理解了文藝上的階級論的原理”。其后,錢谷融亦撰文指出,“文學是人學”是“理解一切文學問題的一把總鑰匙”,一切為人們所珍愛的文學作品,都“浸潤著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27]他們的文章“當時曾引起不少人的共鳴”[28](759)。
但是,“雙百方針”的提出與文化政策的調整所形成的寬松氛圍并沒有持續太久,隨后開展的反右運動則意味著政治風向的急劇變化。1957年7月,毛澤東明確為右派和反右斗爭定性:“反共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敵我矛盾”[6](543),反右斗爭是“在政治戰線上和思想戰線上的偉大的社會主義革命”[6](548)。而在文藝領域,《人民日報》1958年2月28日發表了經毛澤東兩次修改的周揚的文章《文藝戰線上的一場大辯論》[29]。文章指出,“在這個期間,修正主義思想開始在文藝界抬起頭來”,“資產階級右派”把“雙百方針”曲解為“對馬克思主義思想運動的否定……他們的目的并不在開展什么學術辯論和藝術競賽,而只是企圖利用這個口號來卷起一場反社會主義的政治浪潮”。文章肯定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是最好的寫作方法,指責右派要求修改或放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作原則,在所謂“寫真實”、“干預生活”等口號下,提倡“揭露生活的陰暗面”,走“現實主義的新路”。文中不僅點名批判了馮雪峰、丁玲、陳企霞、艾青、秦兆陽、吳祖光等人,而且明確提出了“文藝上的修正主義路線”問題,強調“右派分子所主張的資產階級的文藝路線,也就是反馬克思主義的或修正主義的文藝路線”。
對巴人的批判雖然來得較晚,但與周來祥等人被指責為宣揚“反動的資產階級人性論”和“修正主義文藝思想”一樣,他也被指責為以人性論反對階級論。在這場批判中,后來在“文革”中大出風頭的姚文元最為搶眼。在批判者們看來,在階級社會里只有階級性,沒有共同的人性,而人道主義則是資產階級、修正主義的思潮。因此,宣揚人性論,“其矛頭正是指向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是“為資產階級反社會主義的政治目的服務的”,是反動的“現代修正主義者”。[30]與這種文藝觀的斗爭乃是“一場激烈的階級斗爭”,“是意識形態上的兩種世界觀的斗爭”[31]。
就此而言,《長生殿》討論中出現的人性論批判與文藝理論界就巴人等人的文藝觀展開的批判出現在同一個時期,并不是偶然的,而與當時的政治風向及思想環境密切相關。在批判中,劉天成和黃天驥都明確地把周來祥和徐文斗的觀點與巴人聯系起來,或認為周、徐的人性論“和巴人的人性論”沒有什么不同[24],或認為周來祥以人類的共性取代典型的階級共性,與巴人在典型問題上的修正主義觀點沒有兩樣。[23]
《長生殿》討論中的“人性論”概念,人們并不陌生,“修正主義”則是這一時期出現的一個新術語。這個政治術語在50年代中期出現后,逐漸流行起來。1956年12月29日《人民日報》發表《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一文,總結了匈牙利事件的教訓,要求在堅決反對教條主義的時候,必須同時堅決反對修正主義。1957年3月,毛澤東指出:“修正主義,或者右傾機會主義,是一種資產階級思潮。”[2](347)而在文藝領域,1958年2月,時任中宣部副部長的周揚對這一概念作了明確的界定:“修正主義者的公式……是藝術即政治,這是使政治服從藝術,實際就是使革命的政治服從于掩蓋在藝術外衣之下的反革命的政治。”[29]按照這個界定,文藝領域中的修正主義乃是政治問題,而非文藝問題。進入60年代后,隨著中蘇論戰的激烈展開,中國共產黨把蘇共的理論界定為“修正主義”,把“反對修正主義”作為黨的中心任務,并在黨內開展“反修防修”的思想斗爭,其在文學理論和文藝批評中的使用就更為普遍了。
顯然,在這種思想指導下,無論文藝問題,還是學術問題,都有可能成為思想問題(世界觀問題)乃至政治問題。與之相應,關于《長生殿》主題思想的不同看法,在批判者看來,當然也不是單純的學術問題,而是無產階級世界觀與資產階級世界觀、“毛澤東文藝思想”與“修正主義文藝思想”的兩軍對壘。在這種政治化語境中,批判“愛情主題說”就成了批判者義不容辭的政治使命。這樣一來,文藝批評逐漸遠離學術的范疇,成了文藝戰線中的階級斗爭。而學術討論一經演變為思想批判乃至政治批判,它所遵循的邏輯及所使用的語言,也就由學理的轉換為政治的了。
綜上可見,1957-1960年間的《長生殿》討論仍然主要集中于作品的思想內容和思想主題,論爭焦點仍然是愛情主題說。周來祥等人為愛情主題說的辯護和申論所引發的討論,使《長生殿》思想主題的討論超越文本研究的范疇,而深入到文藝批評的基礎性理論問題,本來有可能促進《長生殿》研究和討論的深入發展。但政治風向與思想環境的變化,卻使這次論爭變了調,學術問題政治化,學術討論也演變成了思想批判。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與時代潮流緊密合拍的《長生殿》討論已不再是一個單純的以解決學術問題為主要目的的“學術事件”,而兼有了以解決思想問題為主要目的的“思想事件”的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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