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慧月
(河南理工大學文法學院,河南焦作454000)
李睟光 (1563—1628),字潤卿,號芝峰,是朝鮮李朝百科全書式的文人學者,所著《芝峰類說》為一部類書,涉及內容頗廣,其中卷八至卷十四“文章部”中包含了豐富的詩評,囊括詩歌創作、鑒賞、批評等諸多方面,并大量引用明人著作,如王世貞《弇州四部稿》、楊慎《升庵集》、蔣一葵《堯山堂外紀》、高棅《唐詩品匯》、馮惟訥《古詩紀》、張之象《古詩類苑》、唐汝詢《唐詩解》、俞安期《唐類函》等。其中尤為引人注目的是,李睟光征引王世貞詩論所體現出的他對王氏詩學的接受。王世貞 (1526—1590)為明代文壇巨擘,后七子領袖,主張文必西漢、詩必盛唐。李睟光晚生王世貞37年,曾3次出使明朝,并撰有《朝天錄》、《續朝天錄》。觀其《芝峰集》、《芝峰類說》,未見李氏與王世貞或同時代明朝文人的直接來往,其原因不外“人臣無外交”,或如張維《行狀》所言:“公凡三聘上國,冰蘗自厲,如書籍香藥,絲毫無所近”[1]附錄卷一,書籍為官方所禁,使臣需潔身自愛。雖然官方禁止民間的書籍交流或貿易,但朝鮮與明朝時通往來,許多書籍還是隨著朝鮮使臣被帶入其國,尤其是16世紀之后,在朝鮮產生了幾乎與中國同步的影響。王世貞作為后七子的代表人物,名高望重,聲力義氣足以鼓吹天下,錢謙益在《列朝詩集小傳》中感慨弇州四部之集盛行海內,殊不知在遙遠的朝鮮,《弇州山人四部稿》也是家傳戶誦,朝鮮文人多有庋藏,其詩文創作及詩學主張影響深遠,如早于李睟光或與其同時代的李滉、柳夢寅、吳億齡、李廷龜、申欽、許筠等人,在其文集中皆有對王世貞及其著作的記載或評論。
《芝峰類說》中常稱“王弇州曰”、 “王世貞曰”,考其出處,其引文多出自《弇州山人四部稿》或《藝苑卮言》 (《藝苑卮言》收入《四部稿》中,但朝鮮亦有單行本傳入,李睟光所引王世貞說,或出《藝苑卮言》,或出《四部稿》,未言是否為單行本)。王世貞與前七子主張略同,論詩宗唐抑宋,認為大歷以下詩、東京以下文,皆萎靡黯淡。李朝前期詩壇,沿襲高麗舊習,以宗主江西詩派為主流風尚,直至宣祖朝“三唐詩人”崔慶昌、白光勛、李達的出現,學唐之風才逐漸蔓延開來。大約是中朝文學交流在16世紀前期不夠深入的緣故,這比明朝詩壇的宗唐風氣來得要遲得多。李睟光適逢兩國典籍傳播的鼎盛之時,在朝鮮詩壇對明朝詩壇亦步亦趨的背景下,李睟光對王世貞的詩學主張,亦有較多認同,朝鮮詩壇從宗宋轉向學唐,李睟光功不可沒。二人學問都以博贍見長,著述繁富,不主一家,與李睟光同時代的朝鮮詩人柳夢寅在《於于野談》中記載一個傳說,言王世貞家有五室,妻居中堂,四屋分藏儒、仙、佛、詩文籍,且各置一妾,分別接待儒客、道客、釋客、詩家,夸誕的傳聞中,可見朝鮮文人對王世貞學問規模的崇拜。李睟光和王世貞一樣,都是百科全書式的學者,雖然二人學術底色不同,前者長于理學,后者長于史學,但卻是出門合轍,在對待程朱理學的臧否之異中,見出其相通的趨向:前者從性理學出發開拓出實學的進路,后者從陽明學及史學出發重視事功和實務。李睟光尊宋儒而輕宋詩,在詩歌的宗唐上,與王世貞桴鼓相應,形成了一個交集。本文擬從《芝峰類說》對《弇州山人四部稿》、《藝苑卮言》的征引入手,探察李睟光對王世貞詩學的接受,藉此亦可窺出當時的朝鮮文壇對明代詩學的接受。
前后七子論詩,皆受嚴羽《滄浪詩話》啟發,以漢魏、盛唐為第一義。漢魏詩無聲無色,需神與境會方可至之,故學詩必以盛唐為宗。王世貞主張“師匠宜高,捃拾宜博”[2]卷一四四,對于大歷、貞元以后的詩歌,認為方足覆瓿而已。朝鮮宣祖時代,學唐之風剛剛自士林興起,詩壇有了宗唐宗宋之爭,李睟光明確表現出對王世貞詩宗盛唐的共鳴,試看朝鮮文人對其詩風的評論,如車天輅《跋芝峰先生卷后》云: “先生之詩,學盛唐而為也。”[1]卷十三張維 《芝峰集序》云:“其為詩,常疾世俗佻儇噭噪之習,必以唐諸名家為法則……五山車天輅、南窗金玄成亦以為格高語妙,句圓意活,優入盛唐閫域。”[1]除了在創作上師法盛唐之外,李睟光還曾擇選高棅《唐詩品匯》編為《唐詩匯選》,其序云:“余平生無所嗜,所嗜唯詩,而于唐最偏嗜焉……但世或有嗜晩唐,而不識始盛唐之為可嗜,惑矣。如《正音》、《鼓吹》、《三體》等編,亦多主晩唐,或失之太簡。而唯《品匯》之選,所取頗廣,分門甚精,視諸家為勝,第編帙似夥,學者病之。余嘗擇其中尤雋永者為八卷,命曰《唐詩匯選》。”[1]卷二一
盛唐詩何以更值得學詩者取法?李睟光引王氏語曰:“王弇州云:‘盛唐之于詩也,其氣完,其聲鏗以平,其色麗以雅,其意融而無跡。今之操觚者,竊元和、長慶之余似而祖述之,氣則漓矣,意纖然露矣,歌之無聲也,目之無色也。彼猶不自悟悔,而且高舉闊視,曰:吾何以盛唐為哉?’余謂此言正中時病,弇州蓋以盛唐為則,而亦未至焉者也。”[3]卷九王世貞語見其《徐汝思詩集序》,他譏諷那些師法中晚唐詩歌的人,標舉盛唐詩兼具氣、聲、色、意。這些源自直覺體驗無從把捉的個人感受,成了詩歌評論的法則。盛唐代表著豐神情韻,失卻這一品格的中晚唐詩,自然在棄絕之列。這與變風、變雅象征著周王室衰頹的歷史寓意不同,王世貞不滿長慶以降詩,不是緣于朝政國事的治亂盛衰,而是緣于其聲、色、氣、骨的凋喪。李睟光接受了王氏之論:“趙嘏七言律中,唯‘長笛一聲人倚樓’一句為古今膾炙,而他作則無可觀。王弇州言:‘晚唐詩如山雨欲來風滿樓、長笛一聲人倚樓皆佳,然讀之便知非長慶以前語。’亦信矣。”[3]卷九許渾、趙嘏承襲了大歷后的詩歌風氣,窮筆于樓閣煙水,氣勢衰颯,故為王世貞所譏。李朝學唐自三唐詩人崔慶昌、白光勛、李達始,但他們多學晚唐清苦之詞,李睟光接受王世貞詩學,也是對當時朝鮮學唐風尚的反撥。
在王世貞這里,盛唐不只是時間上的盛唐,更是風格上的盛唐。所以,他對杜詩的瑕疵亦不稍寬貸,認為盛唐詩亦非盡善, 《藝苑卮言》云杜詩“淮王門有客,終不愧孫登”有頗無關涉、為韻所強之弊,李睟光認同其說,且云“余謂世間一種人不解利病,概謂古作皆善,并其不好處好之,率以為法,惑矣。此等疵病,今人指摘之,則必無信之者矣”[3]卷九。顯然,對于王世貞、李睟光而言,盛唐詩是詩歌藝術的最高境界,它代表著一種氣象、一種格調、一種法度,但卻是圓融無跡的,有法而無法,格調中見神韻。可以說,他們共同接納了嚴滄浪的詩學遺產。
李睟光對盛唐之推崇與王世貞如出一轍,但對于初唐和晚唐詩,他并非完全棄絕,而持一種相對寬容的態度,這可能與其學問的博大有關。《芝峰類說》中的詩評介于類書和詩話之間,大多先抄撮名家詩論,再附加自己的案語,所以和《藝苑卮言》的獨抒己見相比,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初唐詩在李睟光看來,也自有其長處,他談到學詩時曾說:“五七言律,當法始唐;七言古詩、絕句,當法盛唐。”[1]卷二三其《別錄·跋》云:“頗閱古今諸集,尤好始、盛唐詩法。”[1]卷二十《詩說贊》云:“始、盛為宗,晚、宋為下。”[1]卷二一以上皆以初唐與盛唐相提并論,顯然較王世貞取徑更廣。同樣,李睟光雖主張“始、盛為宗,晚 (即晚唐)、宋為下”,但其《晚唐詩贊》認為晚唐“或奇而燁,或卑而弱,眾體雜出,尚有品格”[1]卷二一,《唐詩匯選序》云“譬之于味,始盛之詩,其猶八珍膾炙;而晚唐之作,亦猶禁臠之味,其可嗜一也”[1]卷二一,《詩說》亦云“逮晚唐則又變而雜體并興,詞氣萎弱,間或剽竊陳言,令人生厭,然比之于宋,體格亦自別矣”[1]卷二一。毋庸諱言,在李睟光看來,晚唐詩自有可取之處,雖不能與盛唐詩相比,亦是令人喜愛的,但后世之人一葉障目,以晚唐詩之萎弱而否定唐詩,使盛唐詩亦泯滅其中,卻是李氏不能接受的。
王世貞、李睟光皆以盛唐詩為典范,因此,對于最能體現盛唐氣象的李白和杜甫自然少不了分析評騭。《滄浪詩話》分別以飄逸和沉郁概括李杜詩,言李杜不當優劣,因為各有所長,皆如金鳷擘海、香象渡河,泥于形跡者豈能窺其玄奧?嚴羽雖如此說,卻恰恰引發了李杜優劣之論,后世學盛唐詩者,辨析李杜優劣,適成其重要法門。王世貞和李睟光都有大量文字涉及此一問題,無論是音義、詞語、句意的考辨,還是體制、格調、風味的品鑒,在嚴羽看來難以句分字析的李杜詩篇,常常被二人拿來,比較其字法、句法、篇法。李睟光曰:“王弇州曰:‘十首以前少陵較難入,百首以后青蓮較易厭。’此則與杜而抑李也。又曰:‘太白不成語者少,老杜不成語者多。’此則與李而抑杜也。又曰: ‘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絕皆變體,不足多法。’此則兩抑之。然弇州于李杜揚之者固多矣,今不盡錄。”[3]卷九《芝峰類說》中論及李杜優劣者比比皆是,且多在王世貞論斷基礎上點染一二,這些擘肌析理的比較,顯然是想為朝鮮學唐詩者提供一個完美的樣板。因此,盡管李睟光評李白曰“天仙之詞,如馬脫羈,卓不可追,萬古宗師”[1]卷二一,評杜甫曰 “浩浩冥海,龍拏鯨駭。雄跨百代,與李作配”[1]卷二一,以俊逸高暢的李白為天上謫仙,以奇拔沉雄的杜甫為人間知音,時而言杜遜于李,時而言李不及杜,《芝峰類說》中類似的抵牾破碎處所在多有,但整體上并未打破嚴羽的李杜不當優劣之論。
宋人學唐,以杜甫為祖,王世貞學唐,亦推崇杜甫。然師法杜甫又有大歷前后之別。尤其是黃庭堅,特重杜甫漂泊西南之夔州詩;而王世貞論杜詩,重大歷以前,故其對黃庭堅多有譏議。黃庭堅學古人詩,有“點鐵成金”之說,王世貞嘲謔其“點金作鐵”,李睟光許之:“李白詩:‘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山谷用之曰: ‘人家圍橘柚,秋色老梧桐。’王世貞謂:‘此只改二字,而丑態畢見,真點金作鐵手也。’斯言非過矣。”[3]卷九黃庭堅本欲不同流俗,卻自古人陳言中用力,難免王世貞譏之。相較而言,王世貞頗稱蘇軾之詩,同樣是學杜,蘇、黃師承卻自不同,李睟光引其說曰:“王世貞曰:‘子瞻多用事,從老杜五言古詩排律中來;魯直用拗句法,從老杜歌行中來。’信斯言也。宋以后詩,概以老杜為祖耳。”[3]卷九王世貞又言王安石學杜曰“介甫用生重字力于七言絕句及頷聯內,亦從老杜律中來”[2]卷一四七,還指責王安石“一鳥不鳴山更幽”喪失趣味,見出宋人之可笑。對于黃庭堅的點金作鐵、化奇為朽,以及王安石的拘攣補衲、忌諱彌多,李睟光和王世貞所見略同;但對于蘇軾,李睟光并未表現出王世貞一樣的寬容。王世貞曾言蘇、黃、王學杜“差之毫厘,謬以千里”[2]卷一四七,彼此有高下之別,錢謙益也說“元美病亟,劉子威往視之,見其手子瞻集不置,其序弇州續集云云,而猶有高出子瞻之語”[4];但李睟光對宋詩則一概抹殺:“王弇州曰:‘詩格變自蘇黃,固也。黃意不滿蘇,直欲凌其上,然不如蘇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陳。’余謂此可定其優劣矣。聞弇州晚年最喜蘇詩與樂天云。”[3]卷九表面上對王世貞之論不置可否,實則表現出對宋詩求巧反拙、欲新卻陳的不屑。李睟光言宋詩“專主議論,其詩也文,用功雖勤,意興不存”[1]卷二一,又言“唐以上人意趣自高,欲卑不得;宋以下人氣格自卑,欲高不得”[3]卷九。當時的明朝詩壇,學唐已經爛熟,王世貞晚年的糾偏可謂適得其宜;而朝鮮詩壇剛剛從對江西詩的亦步亦趨中走出,不決絕則不足以振聾發聵,李睟光對蘇軾詩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
王世貞論詩重“格調”,在明“七子”中可謂由來已久。郭紹虞在《神韻與格調》一文中指出,李東陽是格調說的先聲,李夢陽是格調說的中心,何景明是格調說的轉變,而王世貞則有一些近于性靈神韻的見解。 “七子”詩說繞不開“格調”二字,之所以如此,要追溯到《滄浪詩話》。嚴羽重妙悟和興趣,推崇透徹玲瓏不可湊泊的境界,但他強調以盛唐詩為第一要義,則使其不自覺地在神韻說的骨干之外,加了一層格調說的外衣。“七子”推尊盛唐詩,免不了墮入嚴滄浪的泥淖,才弱者徒以“格調”為言,斤斤于法度之間;而才盛者則能自滄浪之表入其里,把格調和神韻、性靈結合起來,王世貞便是這樣。《藝苑卮言》曰“才生思,思生調,調生格,思即才之用,調即思之境,格即調之界”[2]卷一四四,把才思作為格調的基礎。
李睟光論詩亦是如此,其《詩說贊》云:“先論才氣,次觀韻格。不取其肉,唯取其骨。”[1]卷二一“才氣”和“韻格”合起來,可簡稱“氣格”,《芝峰類說》中便多以“氣格”論詩。“氣格”除了可理解為“才氣”和“韻格”外,還可理解為“氣象”和“格調”。從語源上講,皎然《詩式》有云“語與興驅,勢逐情起,不由作意,氣格自高”[5],但《滄浪詩話·詩辨》中所謂“格力”和“氣象”似乎才是“氣格”說的出處。王世貞以“氣格”論詩,主要見于其所編《明詩評》,以“氣格”作為評判明代詩人的主要尺度。明人學唐,品鑒唐詩更要求以“氣格”論之。李睟光有鑒于此,對王氏之論多有評點,如:“元微之《連昌宮辭》,王弇州以為勝《長恨歌》,余謂弇州此說蓋以氣格而言,然樂天《長恨歌》模寫如畫,可謂曲盡,二詩優劣,恐未易言。”[3]卷九又如:“王弇州曰:‘許渾、鄭谷,厭厭有就泉下意,渾差有思句,故勝之。’余謂弇州取氣格,故評論如此。世之人有舍盛唐以上而追慕許、鄭以下,竭力馳騁為不可幾及者,其可憐已。”[3]卷九莫非李睟光自相矛盾,于此等處反對“氣格”之說?非也。王世貞言“渾差有思句”,是認為許渾詩的格調有才思作底蘊, “調即思之境”,此乃其勝于鄭谷之處。與王世貞以才思作為格調的基礎不同,李睟光雖也以“才氣”、“韻格”并言,但他似乎更多地強調“氣象”,如其《唐詩匯選序》云:“夫詩道至唐大備,而數百年間體式屢變,氣格漸下,故有始盛中晩之分。所謂晩唐,則眾體雜出,疵病不掩,然論其品格,猶不失為唐。”[1]卷二一“氣格”何以得之?李氏仍是以頓悟、初盛唐詩為其法,通過揣摩、研習,達到初盛唐詩的境界。
李睟光崇尚初盛唐詩法,其《芝峰類說》卷九專論“詩法”,明顯有王世貞的影響痕跡。王氏重詩歌之聲偶、用韻、用語、用事等,李睟光時引其說。論聲偶如:“王世貞曰:‘七言排律創自老杜,然亦不得佳。蓋七字為句,束以聲偶,氣力已盡矣。又衍之使長,調高則難續而傷篇,調卑則易冗而傷句。’信哉斯言也。”[3]論用韻、用語、用事如:“王弇州曰:‘勿和韻,勿拈險韻,勿用旁韻,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造語,勿用大歷以后事。’此可為法。”[3]李睟光特意拈出王世貞“勿用旁韻”之說,結合朝鮮詩人創作之弊,加以申論:“古人為詩,首句或押旁韻,而篇中則絕無散押者。我東詞人,雖絕句多用旁韻,余甚病之。王世貞以勿押旁韻為戒,學者不可不察。”[3]王世貞又言拗體不當用,王維七律多用拗體,不可學;在王世貞的基礎上,李睟光又提出“用字平仄”與“用律平仄”的拗體之別: “王世貞言:‘摩詰七言律,一二首外,多用仄法,不足學也。’此言似然矣。”[3]又:“王摩詰律詩‘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云云,岑嘉州詩‘嬌歌急管雜青絲,銀燭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辭’云云,王世貞以為皆拗體。以此言之,今人知用字平仄之為拗體,而不知用律平仄之為拗體也。”[3]李睟光特意提出的“用律平仄”,已不是一句中字詞的拗折,而是句與句、聯與聯之間的問題,牽涉到律詩中的拗調,其論學詩法度之細密由此可見。
以法度學詩,只是第二義,是達到化境的津筏。真正的化境在于“神與境會”,超越聲色的漢魏古詩,便是只能以心去感悟的。王世貞在《滄浪詩話》“妙悟”說的基礎上,指出“師古”的最高境界是“師心”。他表面上尊盛唐,實際上亦崇漢魏,因為盛唐詩可以法度得之,而漢魏詩則唯有神會而已。和王世貞一樣,李睟光對嚴羽的“妙悟”說亦頗為認同,其《別錄·跋》對于初盛唐詩法的學習提出“茍非沉潛玩索,頓悟妙境,則固不足道”[1]卷二十。《詩說》亦認為:“學盛唐不懈則可以出漢魏以及乎古,學宋而益下則益無以復正始,而宋亦不可能矣。噫!茍非沉潛妙詣,頓悟獨得者,曷足以興此?”[1]卷二一他又跳出漢魏與盛唐之別,把王世貞之語推而廣之,認為凡效法古人詩文皆以師心為追求:“王世貞言:‘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凝領之久,神與境會,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歧級可尋,無色聲可指。’余謂非獨西京、建安,凡詩文皆然。若不如此,則未可謂至者也。”[3]卷九學習古人當專習凝領,最后歸之于心匠,只有將“師古”與“師心”相結合,方可隨物賦形,神與境會。
王世貞長于樂府,且以“本色”論樂府,認為樂府不當“涉議論”,并在《藝苑卮言》中以此標準批評李東陽《擬古樂府》。李睟光認同其說,并將此推廣到所有的詩歌體裁,這明顯是對宋詩主議論的反動。王世貞晚年對此論頗有追悔之意,李睟光未言,可能其反對以議論入詩較王氏更為激烈。如:“何元朗云:‘樂府以揚厲為工,詩余以婉麗為美。’王世貞云:‘擬古樂府務尋本色,一涉議論,更是鬼道。’又云: ‘唐人詞集曰《蘭畹》,蓋取其香而弱也。’余謂一涉議論,便是鬼道。凡詩皆然,不但樂府而已。”[3]卷十又:“李東陽曰:‘漢魏間樂府歌辭質而不俚,腴而不艷,有古詩言志依永之遺意。嗣是以還,作者代出,然或重襲故常,或無復本義,李太白才調雖高,題興義多仍其舊,延至于今。此學之廢亦久矣。’余謂此言是。但其所自為擬古樂府諸篇雖或有警句,未免俳優強作之態,決非本色。王世貞云:‘李文正為古樂府一史斷耳。’”[3]卷十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指出世俗之人往往奉《藝苑卮言》為金科玉條,而置“元美晚年之定論”而不談。所謂“晚年定論”,便包括王世貞晚年對《藝苑卮言》論李東陽樂府的反思。王世貞《書李西涯古樂府后》曰:“吾向者妄謂樂府發自性情,規沿風雅,大篇貴樸,天然渾成;小語雖巧,勿離本色。以故于李賓之擬古樂府,病其太涉議論,過爾抑剪,以為十不得一。自今觀之,亦何可少?夫其奇旨創造,名語迭出,縱不可被之管弦,自是天地間一種文字。若使字字求諧于《房中》《鐃吹》之調,取其聲語斷爛者而模仿之,以為樂府在是,毋亦西子之顰,邯鄲之步而已。”[6]此文收入王世貞晚年著述《讀書后》,錢謙益一向以前后七子復古之學為竄竊剽賊,王世貞晚年的這一轉變,似乎頗得其心,在《列朝詩集小傳·李東陽傳》后,抄錄王氏此文,但卻平白增添了一些文字,曰:“余作《藝苑卮言》時,年未四十,方與于鱗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未為定論……姑隨事改正,勿令多誤后人而已。”[4]錢氏所謂“弇州晚年定論”即指此。錢謙益篡改了王世貞的文字,引起后世學者紜紜紛爭,但王世貞晚年的文學觀念確實發生了一些變化,對于宋詩便采取了比較溫和的態度,提出“用宋”(王世貞《宋詩選序》語)甚至“渾身入宋” (王夫之《明詩評選》語),文章頗得蘇軾之風,無復早年摹秦仿漢之習。《書李西涯樂府后》中所說的摹仿斷爛之失,乃困擾前后七子甚或明代詩學的主要問題,復古中如何求得新變,王世貞的晚年轉變給人以莫大的啟示。可惜對于這一點,李睟光完全忽視了,他所接受的,主要還是以《藝苑卮言》為代表的王世貞早年的詩學觀念。
《芝峰類說》征引王世貞說四十余條,主要表現在宗唐與抑宋、氣格與詩法、論樂府等方面。李睟光雖然對王世貞有引申、有變通、有異議,但整體而言,他接受了王世貞的主要詩學論點。這其實是當時朝鮮詩壇與明代詩壇亦步亦趨的縮影,它是中朝文學交流的深化帶來的。李朝前期,朝鮮猶沿高麗詩壇宗宋之習,江西詩派具有決定性影響。萬歷年間中朝使節的頻繁往來,明朝詩學迅即在朝鮮播種并開花結果,學唐蔚然成風,王世貞著述在朝鮮士大夫中也廣為流傳。通過《芝峰類說》這一標本,我們可以看到晚明時期王世貞的朝鮮影像。李睟光對王世貞的諸多觀點頗多認同,但對其亦有不滿,覺得他自許太高,如:“王世貞曰:‘歌行之有獻吉也,其猶龍乎?仲默、于鱗,其麟鳳乎?夫鳳質而龍變,吾聞其語矣,未見其人也。’此蓋世貞自許之言,亦太夸矣。”[3]卷十四李夢陽猶龍,何景明、李攀龍如麟鳳,“鳳質而龍變”者自然非王世貞自己莫屬了。胡應麟《詩藪》曰:“李饒幻化而乏莊嚴,何極整秀而寡飛動,鳳質龍變,弇州其自謂耶!”[7]胡應麟與王世貞交誼非同尋常,其《詩藪》被視為《藝苑卮言》之羽翼,故極推王世貞詩學。其后之詩論家,大多亦推王世貞于李、何之上。在對王世貞的評價上,李睟光似乎冷靜些。王世貞這位風華意氣籠蓋海內的文壇盟主,在海外聲名猶然,只是光環褪去若許;待到李朝后期的朝鮮文壇,大約受到錢謙益批評“七子”言論的影響,對王世貞復古模擬的指責便開始大量出現了。
[1] 李睟光.芝峰集 [M] //民族文化推進會.韓國文集叢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1.
[2] 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 [M] //影明萬歷五年吳郡王氏世經堂刻本.臺北:偉文圖書出版社,1976.
[3] 李睟光.芝峰類說 [M] //蔡鎮楚.域外詩話珍本珍本叢書.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
[4] 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5] 皎然.詩式 [M] //何文煥.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29.
[6] 王世貞.讀書后 [M]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10.
[7] 胡應麟.詩藪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