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民
(大同大學大同師范分校,山西 大同 037039)
朱熹理學和二陸心學是宋明理學的兩種發展思路。朱熹的哲學體系從本體論到人性論,再到方法論及政治思想,達到了理學的高峰。陸學哲學體系從心本體出發去認識世界,堅持唯心主義先驗論,開創了一個新的學派。盡管朱學和陸學在發展思路有分歧,但兩學說對后世的影響是非常深遠的。
朱熹(1130—1200),南宋著名哲學家,是程朱理學的集大成者,對后世的學術思想具有深遠的影響。朱熹,字元晦,一字仲晦,號晦庵。祖籍徽州婺源(江西),出生于建州尤溪(今福建)。5歲開始讀書,由父朱松教授,14歲,父去世,遺命朱熹:胡原仲(籍溪胡憲)、劉致中(白水劉勉之)、劉彥中(屏山劉子翬)三人。《朱子語類》中記載:某舊時亦要無所不學,禪、道文章、楚辭、詩、兵法,事事要學,出入時無數文字。[1]“按朱熹之學,初無常師,出入于經傳,或泛濫于釋老。”[2]朱熹少年師從父親朱松,而后胡憲、劉勉之、劉子翬共四人,學習的內容龐雜,涉及了儒學、佛學和道學。19歲時,以禪學入士。24歲,受學于延平李侗,“自謂見先生后,為學始就平實,乃知向日從事釋老之說皆非。此后,紹興二十八年、三十年、三十二年,先后見李侗問學。”[3]朱熹自受學于李侗,專心經學,求義理。李侗認為“此人極潁悟,力行可畏”,被譽為“進學甚力,樂善畏義,吾黨鮮有”[4]的人物,得到了李侗的真傳。李侗師從羅彥平,而羅是二程大弟子楊時的學生,應該說朱熹的師承是有學術淵源的,為二程的四傳弟子。王梓材說:“自龜山(楊時)而豫章(羅從彥)為一傳,自豫章而延平(李侗)為再傳,自延平而朱子而三傳。《語錄》謂四傳而得朱子,蓋統四先生言之。”[5]朱熹在繼承二程的學術上,對程頤學說有特殊的偏好。“某說大處自于伊川合,小處卻持有意見不同。”[6]朱熹的思想與程頤學說基本是一致的,只是在一些小的細節問題上有出入。黃宗羲指出:“朱子得力于伊川,故于明道(程顥)之學,未必盡傳也。”[7]所以說朱熹主要繼承和發展了程頤的“理學”。
陸九淵(1139—1192)字子靜,江西撫州金溪人,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官宦地主家庭。他的八世祖曾為唐昭宗相,地位十分顯赫。五代末,五世祖為了避免禍亂攜家遷居金溪,家庭經濟開始衰落。陸九淵三十四歲中進士,開始了宦官生涯。四十九歲后以祠祿官閑居在貴溪象山居講學,字號象山居士,世稱象山先生。陸九淵的學說,似乎沒有受過二程及其傳人的親炙,完全是自學出身,無師自通,許多學者認為是家傳。《宋元學案》記載:“象山之學,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程門自謝上蔡(良佐)以后,王信伯(蘋)、林竹軒(季仲),張無垢至于林艾軒(光朝),皆其前茅,及象山而大成,而其宗傳亦最廣。”[8]陸九淵在象山講學時,從學之人極多。“先生居山五年,閱其薄,來見者逾教千人。”[9]陸九淵提出了他的“心學”理論基本命題——“心即理”。強調“心”為本體的終極,是哲學的最高范疇,“他日讀古書,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來古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10]認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其“心學”也發展到最后的完成階段。與程顥的“心即理,理是心”的學說有一致的相識性。他自己也說:“元晦似伊川,欽夫似明道。伊川蔽固深,明道卻疏通。”[11]認為,在二程的傳承上,宗從程顥的“心學”說,對程頤學說采取的是詆排、斥棄的態度。
誠如上述,朱陸二人與二程都有關系,但對二程學說又各有偏頗,朱熹的思想繼承和發展了程頤學說,陸九淵的思想繼承和發展了程顥學說,只是二人對二程學說的理解不同,各自發揚。
鵝湖之會是朱陸之學一次著名的哲學辯論會。淳熙二年(1175)由浙東的“婺學”代表呂祖謙(1137—1181),字伯恭,婺州人,稱東萊先生,出面邀請朱陸在鵝湖寺“為學術異同”,使兩家“回歸于一。”朱亨道云:“鵝湖講道,切誠當今盛世。伯恭慮朱陸議論猶有異同,欲會歸于一,其意甚善。”[12]
淳熙二年(1175),“呂祖謙四月二十一日至建寧,五月末至鵝湖,二陸大抵六月三、四日才到鵝湖,六月八日分手而歸。”[13]主要辯論的雙方為:朱、呂、二陸,參加的有劉子澄、趙景明、趙景昭、朱亨道、朱濟道、鄒斌、潘淑昌以及浙江、江西、福建的一些學者。
鵝湖之會論辯約三、四天,主要圍繞“為學功夫”、“道統”展開論辯,雙方互不想讓,而且措辭非常激烈。陸氏兄弟首先明確地表明了他們的觀點。陸九齡詩曰:
孩提知愛長知欽,古圣相傳只此心。大抵有基方筑室,未聞無址忽成岑。留情傳注翻榛塞,著意精微轉陸沉。珍重友朋相琢切,須知至樂在于今。[14]
詩的主旨表達了二陸思想的基礎是人有天賦道德的本心,強調他從本心出發的為學主張。而不是從注解詮釋古代經典以探求精微大義。隨后,陸九淵又復陸九齡一首詩:
墟墓興哀宗廟欽,斯人千古不磨心。涓流積至滄溟水,拳石崇成泰華岑。易簡功夫終久大,支離事業竟浮沉。欲知自下升高處,真偽先須辨只今。[15]
陸九淵認為他得到了“道”。標榜自我為“真學”,而譏諷朱熹是“偽學”,指責朱熹的講學傳道是“支離事業”,無補于國事、天下事。從他們在鵝湖之會上的表現來看,雙方主要的分歧集中圍繞在“為學之方”、“進德之路”上。朱亨道說:“鵝湖之會,論及教人,元晦之意欲令人泛觀博覽而后歸之約,二陸之意欲先發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覽。朱以陸之教人為太簡,陸以朱之教人為支離,此頗不和。”[16]他們的觀點分歧主要為:朱熹著重對外物的考察來啟發內心潛在的良知,主張為學先要泛觀博覽,格物致知,經過深思熟慮,然后由博返約的為學方法。路徑是格物、致知——性即理——性本——道問學——道學(理學);而二陸不主張多做讀書窮理的工夫,認為讀書不是成為圣賢的必要途徑,主張先發掘澄明本心,明白道理,然后博覽才不會繞彎道而直接獲得學識。路徑為簡易、功夫——心即理——心體——尊德性——心學。結果,會上兩人針鋒相對,據理力爭,誰也沒有說服誰。六月八日,朱熹、呂祖謙和二陸分手各歸。鉛山之會,是繼鵝湖之會朱陸之學的又一次辯論。淳熙四年(1177),二陸母親去世,二陸在喪祭禮儀方面發生分歧,寫信向朱熹詢問。朱熹闡述了自己的看法,不贊成二陸關于袝禮的主張。經過幾次往返論說,“其后子壽書來,乃伏其謬,而有他日負荊之語。”[17]“子靜終不謂然,然子壽遂服,以書來謝,至有負荊請罪語。”[18]“近兩得子壽兄弟書,卻自訴前日偏見之說,不知果如何。”[19]朱熹作詩一首回應三年前陸氏兄弟在鵝湖之會的詩:
德業流風夙所欽,別離三載更關心。偶攜藜杖出寒谷,又枉籃輿度遠岑。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只愁說到無言處,不信人間有古今。[20]
可以看出,二陸在鵝湖之會后三、四年間,陸九齡對朱熹“為學之方”、“進德之路”的觀點大有改變,承認原來主張有誤并有負荊請罪之感。淳熙七年(1180)二月,陸九齡訪朱熹于鉛山觀音寺。并進一步對“為學之方”、“進德之路”問題做了深入的探討。
子壽曰:“孔子答群弟子所問,隨其材答之,不使聞其不能行之說,故所成就多。如‘克己復禮為仁’,唯以分付與顏子,其余弟子不得與聞也。今教學者,說著便令‘克己復禮’,幾乎以顏子望之矣。今釋子接人,猶能分上中下三根,云:‘我則隨其根器接之’。吾輩卻無之。”先生曰:“此說固是,如克己之說,卻緣眾人皆有此病,須克之乃可進;使肯相從,卻不誤他錯行了路。今若教他釋子輩來相問,吾人使之‘克己復禮’,他還相從否?”子壽云:“他不從矣。”曰:“然則彼所謂根器接人者,又如何見得是與不是,解后卻錯了,不可知。”[21]
朱熹門人余大雅記錄:
“陸子壽自撫來信,訪先生于鉛山觀音寺,子壽每談事必以《論語》為證,如曰圣人教人‘居處恭、執事敬’,又曰‘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言,泛愛眾而親仁’,此皆教人就實處行,何嘗高也。先生曰:某舊間持論亦好高,進來漸漸移近下,漸漸覺實也。如孟子,都是將他已做到底教人,如言‘存心養性’、‘知性知天’,有其說矣。是他自知得,余人未到他田地,如何知得他滋味?卒欲行之,亦未有入頭處。”[22]
鉛山之會和鵝湖之會的氣氛截然不同,他們是在心平氣和的探討、切磋“為學之方”、“進德之路”。“陸子壽謂圣人教人皆就實處行,此即前所謂‘專務踐履’之意。朱熹強調圣賢生知安行,踐履便是;常人未到圣賢地步,必學知勉行,否則當下行便沒有去向。”[23]陸九齡以孔子教人之法來談,把時下士子都看作孔門中人,認為只是得道有深淺,所以主張隨個人特點啟發學生。朱熹認為時下士子并非皆是孔門中人,在這些士子當中有許多人有佛學人生觀、世界觀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客觀存在。因此,對于儒家精神的弘揚與維系,只有對問學的人首先從‘克己復禮’處入手,以規范繩約之、以天理立定之,這樣才能使儒學的思想不被佛、道所侵食,以‘道統’精神奪回思想陣地。這次朱陸之辨,朱熹不僅堅持格物窮理與涵養居敬并進,而且針對陸學的禪學化傾向,強調了自己主張的“為學之方”、“進德之路”在維系“道統”不被異化。如上所述,二人之論并不完全相同,但陸九齡也未反對朱熹的學說。鉛山之會的第二年秋天,陸九齡病逝。呂祖謙和朱熹二人對陸九齡病逝非常惋惜,懷念他們在融洽的氣氛中探討、切磋。我們看到陸九齡思想發生的巨大轉變,也承認朱學的“為學之方”、“進德之路”。
淳熙八年(1181)二月,陸九淵訪學南康,再次見到朱熹,史稱南康之會。南康之會氣氛較為和氣,不像鵝湖之會辯論那么尖銳。這是因為,陸九淵從鵝湖之會后思想有所轉變,沒有那么極端了。朱熹也意識到朱學偏于窮理盡知,以致在性情修養、品格提高方面不堪其力。南康之會后,朱熹在答呂伯恭書:“子靜之病,恐未必是看人不看理,自是渠合下有些禪底意思,又是主張太過,須說我不是禪,而諸生錯會了,故其流至此。”[24]認為陸九淵為學功夫上的主要問題是生性趨于簡易而有重內遺外的傾向,有點“禪學思想”,加之他本人個性太強,過于自信,造成了支離之弊而欲并常理通法盡行廢棄。然而半年之后,淳熙八年(1181)八月呂祖謙病逝,成為朱陸兩人學術之辯的一件憾事。也為后世朱陸門人兩派的爭論留下了基調。
從鵝湖之會經歷鉛山之會到南康之會六年的時間,二陸的為學功夫論發生了重大的轉變,從開始的堅決反對到陸九齡放棄鵝湖之會的主張,與朱呂“為學功夫”基本趨于一致,而陸九淵在教人為學方法上也有所改變。朱陸關系由鵝湖之會時的針鋒相對,到南康之會逐漸趨于平和。
縱觀朱陸鵝湖之會、鉛山之會、南康之會主要的分歧是在“為學之方”、“進德之路”的功夫上,他們追求的是與自身實踐的修身功夫和“成圣”的方法。朱學是“格物致知”、“窮理盡知”的求知功夫,然后建立其“即物窮理”的思想體系。而陸學是“發明本心”的內求功夫,將人心與外界絕緣。然后建立其“心即理”的思想體系。
[1][21][宋]黎德清.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3]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宋明理學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4]王懋竑,何忠禮.朱熹年譜[M].北京:中華書局,1998.
[5][明]黃宗羲,全祖望.豫章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宋]黎德清.程子之書二[M].北京:中華書局,1986.
[7][明]黃宗羲,全祖望.明道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1986.
[8][明]黃宗羲,全祖望.象山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1986.
[9][11][16][宋]陸九淵.陸九淵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0][宋]陸九淵.陸九淵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2][14][15][明]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3][17][18][19][22][23]陳來.朱子哲學研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
[20][24][宋]朱熹.朱熹集[M].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