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漢民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湘學即湖湘傳統學術,是中國豐富多彩的區域性傳統學術形態中的重要一支。湘學經歷了一個產生、演變、發展的漫長歷史過程,并在此歷史過程之中形成了湘學學統。
湘學研究的歷史也已很久,早在南宋湖湘學術興盛之時,湘學就開始成為學界思考、討論和研究的對象與話題,并留下許多的文獻與論著。由于湘學歷史長,學派、人物和著作眾多,研究者較多采取對湘學具體人物及其學派的研究,而較少對湘學作綜合性的研究,尤其是將它與中國傳統學術關系作總體把握。
本文主要討論湘學的源流與學統問題,我們首先探討湘學史的演變發展過程中,在此基礎上考察湘學學統的歷史建構,并以此開始展開對湘學的綜合性研究與思考。
湘學是什么?此“湘”是指湘人或產生于湘地的學術,此“學”是指具有學理意義的知識體系與學術思想。所以,學界一般是以兩宋時期的周敦頤、胡氏父子作為湘學的開端。他們的學術是湘人之學或產生于湘地之學,同時也是具有學理意義的知識體系與學術思想。
但是,由兩宋時期的湘學還可以進一步上溯。晚清一些學者就強調湘學有著更為久遠的歷史,他們認為可上溯到先秦時期。戴德說:“三閭(屈原)以孤憤沉湘,元公(周敦頤)以伊尹為志,遂開湘學仁俠之大宗”。①戴德誠:《湘學類纂·湖南宜善守舊》他以屈原為湘學的宗主。葉德輝則進一步提出:“湘學肇于鬻熊,成于三閭。宋則濂溪為道學之宗,明則船山抱高蹈之節。”②葉德輝:《郋園書札·答人書》
應該說,我們把周敦頤作為湘學的奠基人、宗主是沒有什么問題的,宋代一些著名學者早有此觀點。但是,把屈原甚至熊鬻作為湘學的“大宗”,則有進一步考究的必要。
首先,葉德輝以湘學“肇于鬻熊”的說法是不太確切的。鬻熊是楚國的開拓者,后來還留傳《鬻子》一書,但這部書于何時成書,至今還是個疑問,而且鬻熊只是楚國的創始人,而湖南至戰國初才納入楚國版圖,所以鬻熊與湖南并無直接聯系。然而,屈原則不相同。他在流放湖南期間,寫下了大量的詩歌,其中蘊含十分豐富的歷史、哲學、政治、倫理、天文、地理等方面的知識與觀念,并對以后的湖湘歷史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此后,相繼又有賈誼、柳宗元、劉禹錫等大批學者流放或寓居湖南,在此期間他們創作了許多重要的著述,這些著述涉及到政治、歷史、哲學等各種學術思想領域。因此,這些學者的學術思想是與“湘學”有關聯的。
那么,屈、賈、柳、劉等人的學術思想在“湘學”的脈絡中應該如何定位?
一方面,我們應該肯定,屈、賈、柳、劉等士大夫在湖南寓居期間所形成、撰述、傳播的各種知識、觀念、學問均具有湖湘地區的地方性知識的意義,因而能夠納入到湘學的脈絡中來。屈原在沅湘之地創作了大量的詩歌作品,包括《九歌》、《九章》、《天問》、《漁父》、《招魂》等篇章,這些作品大量汲取了沅湘地區文化中的自然觀念、宗教思想、社會理念、人生哲學、藝術思想等。當后來的文人學者從屈原的詩歌中考察楚人關于社會、歷史、政治、道德、宗教、自然的認知時,這些體現楚人的觀念形態無疑具有地方性知識的意義。賈誼的知識學問也是如此,盡管賈誼是中原地區的才子,年少時即“頗通諸子百家之書”,他寓居長沙期間,主要是將中原的知識學問傳播到湖南地區來。但是,他在寓居湖南時所形成的思想觀念,仍有很突出的地方性知識特點。一方面,他在湖南期間寫了《吊屈原賦》、《鵬鳥賦》這些具有鮮明地域性特色的詩賦,盡管詩賦主要是表達主觀的情感世界,但其中仍反映出一個中原士大夫流放到湖南這個獨特自然、文化環境下的思想觀念,包括對自然天道、社會政治、人間善惡的知識與觀念,其中的《吊屈原賦》還體現出賈誼在思想上、情感上對屈原的傳承,這也是地域性知識觀念的特點。另一方面,他在長沙王太傅任內的一些重要上疏,如《諫鑄錢疏》以及關于禮貌大臣的《階級》等文亦反映了一個在湖南這個皇權邊緣地區的士大夫對當時社會政治的獨特見解。
其次,我們也應該指出,屈、賈所留下的著述,還不是標準的湘學形態,因而就更談不上湘學學統的開創者。一方面,湘學之“學”首先是指學理化的知識系統,而屈、賈所留下的著述主要是表達主觀情感思想的文學作品,而并非學理化的知識體系,即非標準的“學”。另一方面,湘學之“湘”作為一個政區的符號,以及與政區相關的文化區符號,能得到普遍公認也是到較晚之后,屈原的作品向來是被納入到另一個區域文化——楚文化即楚學系統之中。由于上述原因,屈、賈的作品既然不是標準的學,也就不可能構成地方性知識體系傳承的“學統”。
由此可見,在湘學和湘學學統的脈絡中,屈、賈等人的著述及思想應該屬于“淵源”的性質,而并非湘學之“大宗”或成型的形態(葉德輝認為湘學“成于三閭”)。這樣就可以明確屈、賈等人在湘學脈絡中的定位,即我們肯定屈原、賈誼等流寓湖湘的文人學者給這塊被認為是蠻荒之地的湖湘帶來了以文字、書籍為載體的各種知識與觀念,這些知識、觀念具有鮮明的地方性特征,并對后來的文人學者也產生一定的影響,因而應該將它們納入到湘學學統的脈絡中來,將其看作是湘學的源頭。同時,我們也要指出,屈原等人在湖南地區留下的著述還不是真正學理化的知識體系和學術思想,更沒有形成以學術思想為基礎的學派、學統,所以不能將屈原、賈誼的著述看作是成型的湘學形態。
我們一直認為,湘學作為一種區域學術形態出現于學術文化界,決不是一種孤立的文化現象,而是與中華學術文化的重大發展、轉型密切相關。學術界已經公認,從中晚唐開始,中國思想文化界發生了一系列重大的演變與轉型,包括儒學復興思潮的出現,學術文化下移導致的地域化儒學形態的繁榮,中華文化重心南移而導致的江南文化教育的發達等等。正是在這一重大的文化變革中,地域化的湘學形態得以成型。
一般認為,完全成型的湘學形態是南宋湖湘學派。確實,在湘學史上,最早以獨立的區域的學術形態活躍于學術界,并獲得相關命名的是南宋胡氏父子和張栻。在儒學區域形態十分成熟的兩宋時期,胡、張創建的儒學學派被朱熹稱之為“湖湘學”或“湖南學”。而總結宋元學術史的大家全祖望說:“中興諸儒所造,莫出五峰之上。其所作《知言》,東萊以為過于《正蒙》,卒開湖湘之學統?!雹佟端卧獙W案》卷12,《五峰學案》,全祖望案語。全祖望引呂祖謙之語從而肯定了胡五峰的學術成就,并充分肯定了他“開湖湘之學統”的地位。但是,湖湘學派的出現是唐宋之際中國學術文化發生重大演變與轉型的成果之一。如果我們進一步考察“唐宋轉型”以來在湖南從事學術研究與傳播并產生了重大影響者,我們就要從胡、張的湖湘學而進一步上溯至北宋的周濂溪,并進一步由北宋的周濂溪上溯至晚唐的柳宗元。柳完元——周敦頤——胡、張的湘學構成的學術脈絡,既能夠充分展現唐中葉以來中國文化演變發展的基本進程與發展脈絡,即晚唐的儒學復興(柳宗元)、北宋的新儒學奠基(周敦頤)、南宋的新儒學集大成(胡宏、張栻)。同時,這一學術又主要是在向來被視為蠻荒之地的湖湘地域衍化、發展出來的,具有地方性知識的特點。
下面,我們分三個階段來討論湘學成型的問題。
第一階段,中唐以后的儒家復興時期,以柳宗元為代表。學界均肯定,宋代新儒學思潮應該追溯至八、九世紀之交的韓愈、柳宗元。他們所倡導的儒學復興運動、“古文運動”,推動了一場思想文化領域的重大變革。但是,我們應該充分注意到,柳宗元在儒學復興運動中,其新的學術思想與湖湘地域的關系,注意到其學術思想的地域性背景。唐宋之際的新儒學運動,是一種由儒家士大夫個人發起的自下而上的學術文化思潮,因而地域性是其重要特點。而柳宗元在這一時期的學術論著,均是在偏僻的湖南永州地區完成的,他是唐宋以來很早從事地域性儒學建構的儒學學者。近年來一些學者已經注意到這一點,如陳弱水先生認為,柳宗元“在永州放逐的十年,是他一生唯一致力于學思寫作的時期。在這段時間,他在知識界的聲譽日隆;雖然身處南荒,也有不少青年士子遠來求教?!雹陉惾跛骸短拼氖颗c中國思想的轉型》,廣西師大出版社,2009年,第250-251頁。毫無疑問,柳宗元在湖南的十年治學、講學活動,對湖湘地區的儒學建構與傳播產生了重大影響。他致力于“言道、講古、窮文辭”的活動不僅具有地域學統的建設意義,同時也大大推動了中唐以后中華大地的儒學復興運動。所以,我們可以將晚唐的儒學復興運動領袖人物柳宗元作為湘學的先驅者。
第二階段,北宋理學創建,以周敦頤為代表。中唐以后韓愈、柳宗元只是倡導復興儒學,但是,儒學要復興則必須完成重建工作,作為理學宗師的周敦頤則是這一儒學重建的開山祖。周敦頤之所以稱為理學開山、道學宗主,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學術體系的原因,周敦頤留下了《太極圖譜》、《通書》等著作,為儒家創建了既可統一意識形態,又可安身立命的身心性命之學;其二,學術授受原因,二程從學周敦頤后,成為理學的奠基人,四傳而至朱熹。南宋以后,周敦頤受到后學前所未有的推崇,正如《宋史·道學傳》所說:“至宋中葉,周敦頤出于舂陵,乃得圣賢不傳之學,作《太極圖說》、《通書》,推陰陽五行之理,命于天而性于人者,了若指掌”。③《宋史·道學傳》。周敦頤不僅是理學的開山祖,也是湘學的奠基人。周敦頤是湖南道縣人,在濂溪故里出生長大,盡管他十五歲后離開湖南去了開封,但他在中年時期先后至湖南的郴州、邵州做官,同時研究、傳播學問。他創建了宋代重要地域性學派之一的濂學,“濂”就是取他故鄉“濂溪”之名而來。周敦頤在當時的影響并不大,但對南宋湖湘學派產生很大的影響。因此,后來討論湘學的學者,均是將周敦頤列為湘學的重要學者,或作為湘學的奠基人。
第三階段,南宋理學的集大成階段,出現一大批湘學學者,其中尤以胡安國、胡宏、張栻為代表。從學統授受而言,胡、張均是二程之學的傳人,而周敦頤是二程的老師,故而也是濂學學統的承傳者。湖湘學的代表人物大多不是湖南人,胡安國、胡寅、胡宏一家是福建人,張栻是四川人。但是,由于他們的主要學術活動、形成學派皆是在湖南,所以歷史上稱之為湖湘學派。最早為此學派命名的不是別人,而是和他們有密切交往的朱熹。朱熹經常和弟子們評論胡安國父子、張栻及其弟子的理學思想,并將他們統稱為“湖湘學者”、“湖南學”、“湖南一派”等等。據《朱子語類》載:
問先生答湖湘學者書“以愛字言仁”如何?①《性理三》,《朱子語類》卷六。
因論湖湘學者崇尚《知言》。②《程子門人》,《朱子語類》卷一○一。
因說湖南學先體察。③《程子門人》,《朱子語類》卷一○一。
湖南一派,譬如燈火要明,只管挑,不添油,便明得也即不好。④《程子門人》,《朱子語類》卷一○一。
可見,還是在南宋初,湖湘學即作為一個獨立的學派而在學術界產生了一定影響。朱熹所提出的“湖湘學”或“湖南一派”的命名,得到了后世的一些學術史家的進一步肯定和沿襲。黃宗羲、全祖望在編纂學術史名著《宋元學案》時肯定并沿襲了朱熹的“湖湘學”稱謂。黃宗羲在《武夷學案》黎明傳中,有“湖湘學派之盛,則先生(指黎明)最有功焉”之說,明確了“湖湘學派”的命名。在《南軒學案》中,黃宗羲還有“湖湘一派,當時為最盛”的說法,即沿襲朱熹“湖南一派”的說法。全祖望為《五峰學案》作案語時,提出“其所作《知言》,東萊以為過于《正蒙》,卒開湖湘之學派”。他們均肯定了湖湘學派在理學史上的存在及其歷史影響。在湘學史上,他們最為顯著的有兩點。其一,這是一個著名學者的群體,不僅著名理學家多,代表性學術著作也很多,包括胡安國的《春秋傳》、胡宏的《知言》、張栻的《論語解》、《孟子說》、《南軒易說》等;其二,這個學派首次以“湖湘學”、“湖南學”,“湖南一派”的地域性學派的名稱流行于當時及以后的學術界。所以,黃宗羲在總結宋元學術史時說:“湖南一派,在當時為最盛?!雹荨端卧獙W案》卷50,《南宋學案》,黃宗羲按語。正由于南宋湖湘學派具有上述特點,許多學術史家就直接以湖湘學派為湘學學統的奠基者,如全祖望就認為胡宏“開湖湘之學統”。
究竟應該如何看待這三個階段的關系呢?我們似乎應該將湘學的成型納入到唐宋時期學術發展演變的大背景之中,因為區域學術形態的成型是與中華學術文化的發展息息相關的。唐宋學術文化的總體趨勢是由來自民間的儒學復興到新儒學的創建和完善,柳宗元、周敦頤和胡張湖湘學的演變正體現了唐宋時期中華學術文化發展的幾個階段,其實,這也是湘學形態從肇始到奠基、成熟的過程。一般而言,后來學者均肯定了周敦頤、胡氏父子、張栻在湘學史上的重要地位。如南宋后期著名理學家真秀德在概括宋代的湖湘學術源流時,以周敦頤之學為首,以胡安國、胡致堂、胡五峰為中,以張栻及朱熹為近,來表達湖湘學術“人材輩出,有非他郡國所可及”⑥《真西山集》卷7,《勸學文》。的繁盛。應該說,真德秀的說法有一定道理,但是,這種說法受當時的“道統”說影響較大,故而僅將湖湘學統追溯至道學開山祖周敦頤。如果能夠超越道統論的限制,則可將眼界進一步放寬,因為柳宗元不僅是唐宋儒學復興運動的開拓者,同時,他主要是在湖南永州從事學術教育活動,特別是他的學術旨趣與以后的湖湘學者有著十分相似的特點。
如果說楚漢是湘學的淵源,唐宋是湘學的成型,那么,從明清到民國初則是湘學的大發展時期。清代湘學發展的第一個標志,就是湘學學者本土化的全面完成。從楚漢到唐宋,能夠在湖湘大地留下有影響的學術思想、學術著作的,基本上以外來寓居湖南的士大夫、文人學者為主體。無論是楚漢時期的屈原、賈誼,還是唐宋時期的柳宗元、劉禹錫、胡安國胡宏父子、張浚張栻父子、真德秀、魏了翁等等,他們均是寓居、流放于湖湘之地的外來學者,周敦頤是少有的例外,但他十五歲即離開湖南赴開封,后來回湖南做官的時間并不長。但是,明清以來,湖南地區涌現出大量知名學者,推動了湘學發展到罕見的高峰,并一直延續到民國初年。明清時期的湘學學者均是湖湘本地人,其中大多數又主要是在湖南接受教育、從事學術研究,因此,他們的教育背景、學術背景具有更加鮮明的湖湘地域性色彩。譬如,宋以后湖南教育開始發展,書院教育尤其發達,故推動了湘學本土化的完成。明清時期的湘學學者大多在湘學學統特別堅實、湘學學風十分濃厚的岳麓書院、城南書院、石鼓書院等接受教育,這些書院的山長、主講都有很強烈的承傳、弘揚湘學學統的學術理想,湖湘學人就是在這種學統背景下成長起來的,加之這些學人相互之間又有著十分密切的學術交往和影響,從而使得明清時期本土的湖湘學人迅速成長壯大,成為中國傳統學術中一支很有學術實力的群體。
明清以來湘學成熟與發展的第二個顯著標志,就是這段時期湖湘地區高水平的學者、學派、論著等在規模、數量上大幅地增加,特別是晚清至民國初期,呈現群星燦爛的局面。明清之際王夫之是當時的三大儒之一,但其學術的深度與廣度,則在顧炎武和黃宗羲之上。清初劉獻廷讀了船山的部分著作后指出,王夫之“其學無所不窺,于《六經》皆有發明。洞庭之南,天地之氣,圣賢學脈,僅此一線耳”。①劉獻遠:《廣陽雜記》,《船山全書》第16冊,岳麓書社,1996年,第519頁。他一方面充分肯定了船山之學代表了湖湘之地的“圣賢學脈”,并已經達到“無所不窺”、“《六經》皆有發明”的高度;但另一方面,他又認為湖湘之地學術不盛,“僅此一線”。他說此話是清康熙年間,而到了清道光以后,情況就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個時期出現的今文經學派以魏源為首、理學經世派以曾國藩為首,特別是光緒以后的洋務思潮、維新思潮、革命思潮以及五四以后的新文化運動中涌現出大批新學學者、學術成果,使湖湘地區的學術發展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雖然,從清朝到民國時期,這些諸多的學人、學派、學術思潮有著非常不同的思想觀念、知識體系,但是,他們之間都表現出共同的湘學學統及其學術旨趣。
明清以后湘學發展的第三個顯著標志,就是這些本土學者能夠根據歷史演變、時代發展的要求與時俱進,從而成為引領新興學術思潮的代表。明清之際到民國初年,這正是中國傳統社會變遷最為急劇的時期,同時也是學術思潮變革最為顯著的時期。只有走在時代前面的學人,才能夠預見社會的發展趨勢,繼而創造新的知識與思想,從而引領學術思潮的變革。清朝、民國初年的湘學能夠大顯于天下,為近代學人所推崇,實由于湘學在與時俱進中引領著不斷演變、發展的學術思潮。如明清之際的社會劇變中產生了一種反省傳統文化的人文主義思潮(有學者稱“啟蒙思潮”),而王船山作為湘學的杰出代表,就是這一人文主義思潮中最具影響力的人物之一。他不僅系統地汲收、總結了中國傳統學術文化,又根據歷史發展的需求,從經學、史學、政治學、哲學、倫理學等各個知識領域,做了合乎新時代的、具有人文主義精神的創發。清代道光以后,中國開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如何從知識領域作出新的創發,走上民族自強、人民幸福的道路?湘學在這個時期表現得尤為精彩。魏源的“師夷之長技以制夷”就表現出對一種新知識的呼喚,他的《海國圖志》更是全面拓展了中國知識界的眼界、更新了知識結構。此后,中國知識界不斷演進發展,并產生許多新的學術思潮,其中均有湘學代表人物走在前列。
近代以來,湘學走向發展與成熟,但同時也面臨一種區域學術形態的解體,這似乎體現出“物壯則死”的生存辯證法。其實,湖湘區域學術形態的產生,本是傳統儒學地域化的產物,是中國傳統學術的地方性知識形態的體現。但是,中國近代過程首先是文化觀念與知識形態的近代化,而這種新的知識形態其實就是從西方引進的各種自然科學技術知識,以及按西方知識學分類的哲學、政治學、教育學、心理學、社會學、法學、經濟學等方面的人文社會科學知識,這兩類知識形態均是以西方的文化觀念、思維方式為背景而完成的知識建構。民國以后當湖南的學者漸漸成為這些不同學科領域的專業學者,如楊昌濟、李石岺、譚戒浦、金岳霖成為哲學專家學者,楊樹達、余嘉錫、黎錦熙成為語言文字學專家學者,李劍龍、陳御哲、向達等成為歷史學專家學者,還有更多的是經濟學、法學、教育學、數學、物理學、化學以及各種工程技術的專家學者,他們的學術成就體現出湖南學人對中華乃至人類學術文化的貢獻,但是,他們所形成的學術成果的地域性文化背景、區域學術傳統的意義越來越淡薄,而它們作為專業性、普適性的知識形態的特點則日益明顯。
在民國時期的專家學者中,那些從事自然科學、技術工程的專家學者,他們的知識形態與 “湘學傳統”沒有多少關聯;同樣,那些從事經濟學、法學、社會學等社會科學的學術形態,與 “湘學傳統”的聯系也比較少,當然,這些湖南學人的內心深處可能仍有湘學旨趣的影響,這些應用科學與傳統經世之學有一些聯系。相對而言,那些文、史、哲等人文學科領域的學術形態,天然地與傳統湘學有比較多的聯系,無論是學術形態,還是學術旨趣,均受湘學傳統影響較大,可以將其看作近代化以后轉型中的湘學形態。
這里以楊昌濟為例。楊昌濟于光緒年間就讀于岳麓書院,深受湘學學統的影響。民國初年,他又留學日本、英國,學習西方的哲學、倫理學,其學術思想又獲得西方知識學的洗禮。因此,他回國后從事學術研究、高等教育時,其學術形態既有傳統湘學的特點,又有西方哲學的背景。特別是其學術旨趣、教育理念,則更加鮮明地體現出湘學學統的特點。青年毛澤東在湖南一師讀書時留下的 《講堂錄》中,記載有楊昌濟的講課內容。從這些原始的課堂筆記中可以發現,楊昌濟的學術旨趣、教育理念體現了湘學學統的深刻影響。一方面,他以湖湘理學傳統思想學術的代表人物,包括宋代的周敦頤、朱熹、張栻,明清以來的王船山、曾國藩的學術理念傳授學生;另一方面,他本人的學術思想、教育思想也體現出濃厚的湘學旨趣,如他強調 “不行架空之事,不談過度之理”、 “有豪杰而不圣賢者,未有圣賢不豪杰者也。”②《毛澤東早期文稿》,《講卷錄》,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25、531頁。這些言論均體現出鮮明的湘學旨趣特色。至于其倫理學及哲學學術形態,更是體現出湖湘理學的歷史影響。
我們對湖湘學術源流作了一個簡要的概述,歷代學人為什么將他們統稱之“湘學”?僅僅是因為這些不同的學術、思想均產生了“湘”這個特有的空間?還是這一系列學術思想有著前后貫通的知識傳統?
事實上,湘學學統的形成,與唐宋以來中國學術史的發展有關。宋學初興之時,各個地域開創了自己的學統,全祖望曾經提出“慶歷之際,學統四起”,讓我們看到了宋代學統的地域化形態初起的狀況。宋代以來的學術界大興“學統”,并且主要呈現為地域化學術形態,這與宋代以來的學術創造、學術授受的方式有關。兩漢也是儒學大盛的歷史時期,但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學術局面,是中央皇朝自上而下的文化建設運動中產生的,五經博士的設置、太學的經學傳授是學術研究與傳播的主要方式,經學的研究、傳播依賴于那些由朝廷供養的經師們的“家法”、“師法”。而宋代儒學的大興則是儒家士大夫從民間講學開始的一種學術活動,分布在全國各地的儒家士大夫往往是以個人的身份,在其家鄉或寓居之地,獨立自主地從事知識創新的學術活動,同時從事知識傳播、人才培養的講學活動。所以,宋明以來,學術史上出現一個十分重要而獨特的現象,就是大量地域性學統的出現。全祖望在研究、整理宋以后的學術史時,就大量使用這種地域性學統的命名,包括“浙中學統”、“湖湘學統”、“婺中學統”、“甬上學統”、“粵中學統”、“橫渠學統”①參閱《宋元學案》、《鮚埼亭集》等。等等,這些學統大多是宋代奠定,并沿續到明清時期。
但是,“學統”這個概念本來就包含著學術傳統與學術正統的雙重涵義?!敖y”一方面是指學術的正統,即清人熊賜履在其《學統自序》所說:“統者,即正宗之謂,亦猶所為真諦之說也”。②清熊賜履:《學統》、《學統自序》,鳳凰出版社2011年6月,第17頁。另一方面,“統”指學脈的授受傳承,即人們通常理解的學術傳統,如人們稱熊的《學統》一書是“明學之源流派別”。我們在前面討論湘學源流時,基本上都是取湘學學術傳統的涵義。但是,如果我們去細究歷史上各個階段的湘學學者在表達他們推崇湘學學統的思想,往往均會發現他們推崇湘學學統與強化湖湘學術正統聯系在一起的。
胡宏、張栻在大力表彰周敦頤之學的學統意義時,亦主要是從學術正統的涵義上立論的。胡宏為周敦頤《通書》作“序”說:“今周子啟程氏兄弟以不傳之學,一回萬古之光明,如日月麗天,將為百世之利澤,如水行地。其功蓋在孔、孟之間矣?!雹邸吨茏油〞颉?,《胡宏集》第161頁。顯然,胡宏所強調的周敦頤的學統是上承孔孟、下啟二程兄弟,這種著眼點完全是正統意義上的。又如王船山,清代很多湘學學者對船山學的湘崇,許多也是從學術正統意義上的。如郭嵩燾于城南書院內建船山祠,上奏朝廷請將船山從祀文廟,其弘揚湘學學統的理念中,包含著對船山學的學術正統意義的肯定,他說:“自濂溪周子倡明道學,程子、朱子繼起修明之,……然六七百年來,老師大儒,繼承弗絕,終無有卓然能繼五子之業者?!粑岽较壬撸M非其人哉?”④郭嵩燾《船山祠碑記》,《船山全書》,第16冊,第584頁。他對這位先賢的極度推崇,也不僅是湘學傳統含義,尤其是包含著儒家或中華學術正統的意義。
湘學的正統意識與湘學尊基的學術形態是與理學有關。從湘學學者表彰周濂溪、王船山時的思想內核來看,他們不僅僅具有很強烈的推崇湘學學統的鄉邦文化意識,同樣還有很強烈的推崇儒家道統的正統文化意識。其實,湘學學統從形成開始,就形成了很強的學術正統意識,因為湘學與具有強烈道統意識的理學同時產生。
理學又稱道學,理學家們通過對儒學之外的佛道兩教和儒學內部章句訓詁之學及功利之學的批判中,形成了自己的儒學正統意識。而湖湘學者推崇濂溪之學,就具有重新建構這種儒家道統譜系的目的。胡宏、張栻均很早就確立了從孔孟到周程的道統脈絡,他們這種看法,是因為他在內心就已將自己看作是道統傳承者。湖湘弟子彭龜年就深深理解了其先師的追求,所以他在《挽南軒先生》中講到孔孟道統后馬上說:“偉然周與程,振手而一磨。源流雖未遠,淆濁亦以隨。公如一陽復,寒裂已可知。斯文續以傳,歲晚非公誰?”⑤《止堂集》卷16,《挽南軒先生》。他將“孔孟——周程——張栻”列為儒家的道統譜系,體現了湘學學者在儒學道脈中的擔當意識。宋代湘學的道學形態決定它的道統意識,湘學的學術正統意識影響了后世,并延續到清朝。明清時期全國學術思潮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江南各地先后興起心學、漢學思潮,但是湖南總是堅守兩宋奠定的學統意識,堅持周程朱張為學術正統,并對心學的空疏,漢學的繁瑣展開了批評。當全國的學術思潮、文化教育發生重大變化時,湖湘地區仍謹守張栻、朱熹學統。明中葉以后,陽明學派興起,王陽明及其弟子們也在湖南講學,但又受到傳統的湖湘學風的制約和影響。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為清初三大儒,惟有王夫之出入性理哲學,成為宋明理學的總結者,以至于人稱“夫子之學,歸宿于閩”。清乾嘉以后,注重考據訓詁的漢學風行天下,當然,漢學思潮也影響到了湖南,甚至有—些湖南學者研治漢學很有成績。但他們決不會像吳、皖等地的漢學家那樣,把漢學和理學對立起來,相反,他們仍堅持以義理之學為本,肯定理學和漢學之統一。道光年間創辦的“湘水校經堂”是湖南漢學的主要基地,但創辦者吳榮光認為校經堂的學術主旨是漢宋并重,主張“奧衍總期探鄭(玄)許(慎),精微應并守朱(熹)張(栻)。”①吳榮光:《湘南述別》,《岳麓書院續志》卷三,清同治6年刻本。晚清以來,盡管湘學學者對各種知識學問能夠認真學習,還能夠對西方現代學術大膽汲收,但是,他們的儒家正統意識、道統觀念卻一直在湘學主流中居于統治地位。當太平天國以西方天主教為精神支柱,曾國藩等一批湘學領袖就是以維護儒家道統為旗幟,而開展思想動員的,他號召一切“抱道君子,痛天主教之橫行中原,赫然奮努,以衛吾道?!雹凇队懟浄讼?,《曾國藩全集》第14冊,《詩文》,第233頁??梢姡谙鎸W學者的價值系統,維護儒學正統是具有最高精神價值的動員力量。
最后,我們對湘學學統中的承傳關系做一補充論述。一般而言,在湘學學者群體中,大量存在著脈絡清晰的師承關系或學術繼承關系。如南宋湖湘學派是一個學者眾多的龐大學者群體,他們之間均有明確的學術師承或家學淵源的關系。胡宏與張栻、彪居正是學術師承關系,胡安國與胡寅、胡宏、胡寧是家學淵源,同時,他們與北宋的周敦頤之學亦有著間接的學術授受關系,因為周敦頤是二程的老師,而胡氏父子張栻則是二程的學術傳人。可見,宋代湘學學者之間的學術師承淵源是比較密切的。明清以后的湘學學者的師承,家學沒有那么突出,但仍然是存在并發揮了作用的。譬如明代王船山曾于崇禎11年(1638年)就讀于岳麓書院,當時正是吳道行任山長。吳道行是南宋湖湘學派學者吳獵之后,吳獵是張栻弟子,并被全祖望贊譽為“岳麓巨子”。吳道行深受家學傳統影響,繼承并弘揚了湖湘學統,故而對王船山的學術旨趣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又如清代道光時期肆業于岳麓書院的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郭崇燾、劉長佑等,均共同師承山長歐陽厚均,體現了他們相同師承的關系。毫無疑問,這些脈絡清晰的師承關系或學術繼承關系,強化了湘學學統的建構。
另一方面,湘學作為一個地域性學術形態的概念,只是肯定湘學學者群體形成于一個共同的地域之中,但是他們之間大多并沒有直接的師承關系,相反,許多湘學學者直接師承其他地域的著名學者。如南宋胡宏不僅受家學的影響,還師事二程的弟子楊時,而楊時則是閩學的創始人。明代王船山則明確將自己視為北宋張載之學的私淑者,張載創立了“關學”的另一地域性學統,那么,王船山似乎可以說是關學學統的傳人。清代的許多湘學大家,大多是湘學學統之外,承傳了另外的地域性學統。魏源是晚清今文經學的大家,其今文學的學統來源于常州學派,師承了常州學派的莊存與、劉逢祿的《公羊》學。曾國藩私淑安徽桐城派姚鼐,并推動了桐城派的中興,他創立的湘學派,被視為桐城派的一個分支。這樣,對湘學學統的認定與確立,就增加了難度。應該說,學術本來就是不同學派、學者之間交流、互動從而不斷發展的過程。對于大多數湘學學者來說,他們學術體系的知識譜系除了湖湘本土的學術淵源之外,其承傳的學術思想亦可能是外來的。也就是說,大多數湘學學者的學術思想往往是多源的,其中既可以找到其湘學學統的脈絡,亦可以找到其他學派、區域學統的脈絡。但是,這并不會影響湖湘地域性學術的發展,恰恰能夠促進湖湘學術的繁榮,同時促進中華學術文化的發展。這正如一個家族因父、母雙方各有不同血統,使得家族成員的繁衍,并總是體現為相似性與變異性的統一;同樣,湖湘區域性學術文化也會因為存在不同區域學統的匯聚,才會促進湘學的繁榮發展,并使得湘學學者的學術形態、知識旨趣體現出相似性與變異性的統一。當然,我們感興趣的是湖湘區域學術文化的本土學術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