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仰湘
(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王制》是《小戴禮記》的一篇,雖然全文只有四千余字,卻記載了儒家關于治理國家、管理社會的各種制度,諸如班爵定祿、封建授田、設官分職、巡守田獵、朝聘喪祭、國用稅賦、立學施教、貢士用人、定刑執法、養老尊賢等等,內容十分廣泛,規制非常嚴密,因而被視作“王者之大經大法”[1](P309)。早在兩漢時期,《王制》就大量滲入政治生活,成為今文經學在禮制方面的代表,與《周禮》所代表的古文學分庭抗禮[2](P159-163)。清代漢學興盛,三《禮》研究十分發達,專詳朝章典制與禮樂刑政的《周禮》和《王制》備受重視。《周禮》一直被信為周公政致太平的結晶,《王制》則被視為孔子立法改制的作品,因此抱著經世熱情和改革夢想的清儒,紛紛把目光聚焦到它們上面,其中雖不免有經學今古文的畛域之見與門戶之爭,但“《周禮》與《王制》的重要性儼然是并駕齊驅的”[3](P34)。雖然清代的《禮記》學在整體上遠不如《周禮》學,可是《王制》研究的熱鬧程度,并不遜色于《周禮》研究。據不完全統計[4],清代研究《王制》的專書有談泰《王制里畝算法解》一卷和《王制井田算法解》一卷、耿極《王制管窺》一卷、廖平《王制訂》一卷和《王制集說》一卷、程大璋《王制通論》一卷和《王制義按》三卷等①程大璋兩書出版于民國十九年,但據卷首鄔慶時《程先生傳》,兩書應成稿于清末。又論者多提到康有為的《王制義證》和《王制偽證》,但兩書實是擬議而未成之作。,專文則有俞正燮《〈王制〉東田名制解義》、程廷祚《〈王制〉作者考》、黃式三《〈王制〉封國說》、陳壽祺《〈王制〉〈月令〉〈樂記〉非秦漢之書》、孫星衍《〈王制〉〈月令〉非秦漢人所撰辨》、鄒漢勛《〈王制〉周尺章前解》、許傅霈《〈王制〉周尺考》、章太炎《〈王制〉駁議》、劉師培《〈王制〉篇集證》等數十篇。在這些研究中,既有訓詁名物、辨章學術的嚴謹探討,更多通經致用的政治訴求,把《王制》作為經世變法、托古改制的理論依據乃至現成方案。
醉心素王改制、熱望維新變法的晚清今文學派,是《王制》研究的生力軍。治經兼宗今古的俞樾,最早將《王制》與素王學說直接聯系起來。《達齋叢說·王制說》先簡要批評盧植、鄭玄關于《王制》成書時代的說法不足以成立,然后聲稱:“《王制》者,孔氏之遺書,七十子后學者所記也。王者孰謂?謂素王也。”他發現公羊師說多與《王制》符合,由此斷言:“孔子將作《春秋》,先修王法,斟酌損益,具有規條,門弟子與聞緒論,私相纂輯而成此篇。”俞樾不僅主張以“素王之法”看待《王制》,還提出一條提高《王制》地位的大膽意見:“宋儒于《戴記》中表章《學》、《庸》二書,愚謂《王制》一篇體大物博,或猶在《中庸》之上乎?”[5]這些說法雖未經過嚴密論證,但后來的今文學者如廖平、康有為等紛紛加以采取。
廖平對《王制》的研究最多,在提高《王制》的經典地位方面貢獻很大。他提出“《王制》統六經,故今學皆主之立義”,把《王制》確立為今文經學的核心,直接與以《周禮》為中心的古文經學對立,所謂“以《王制》主今學,《周禮》主古學,先立兩旗幟,然后招集流亡,各歸部屬”,建立起內部同條共貫、彼此壁壘分明的今古文經學兩大陣營。最特別的是,廖平首倡“以《王制》為經”,依經、傳、記的層次,對《王制》全文重新加以梳理、排比,撰出《王制訂》,使《王制》得以獨立成書、自成體系,又約集同人編撰《王制義證》,擬取經傳、諸子、緯候及兩漢今學先師舊說,“務使詳備,足以統帥今學諸經”[6]。后來刊行的《王制集說》,“凡六經、傳、注、師說,依次分纂,以證《王制》”[7],應該就是《王制義證》的定稿。康有為也對《王制》極為關注,稱“《禮記·王制》篇大理物博,恢恢乎經緯天人之書,其本末兼該,條理有序,尤傳記之所無也”,因此仿效宋儒從《禮記》中抽取《大學》自成一書的成法,提出將《王制》獨立,“使孔子經世之學一旦復明于天下”[8]。他還一再宣講《王制》的微言大義,為維新變法制造理論依據,為引進西方政制尋找歷史資源。
在1884年前后成稿的《禮記淺說》中,皮氏有關《王制》篇的札記共14條,多是指陳鄭注、孔疏在訓解與典制方面的失誤。例如“大夫祭五祀”,鄭注“五祀,謂司命也,中霤也,門也,行也,厲也”,皮氏指出:“五祀有二說,此注據《祭法》,《曲禮》注據《月令》,有戶、灶,無司命、厲。司命為天星,厲為外鬼,似不當祭,從《曲禮》注為正。”[9]鄭玄解《曲禮》“五祀”援引《月令》之說,解《王制》“五祀”另用《祭法》之說,皮氏認為《王制》中大夫所祭之五祀不應有司命、厲,因此指出鄭注不妥。對于“天子使其大夫為三監”,孔疏引崔氏云“此謂殷之方伯皆有三人以輔之”,是以殷制來解《王制》,皮氏卻提出“殷制不可考”,轉而據周制加以彌補:“周制,大國有孤一人,三卿,其二命于天子,或即殷制三監之遺。《周官》:‘建其牧,立其監。’鄭注《儀禮》‘諸公’曰:‘容牧有三監。’”[9]
在1892年以來撰作的《經訓書院自課文》中,皮氏討論《王制》的專門之作有《齊魯二國封地考》、《“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考》及《“虞庠在國之西郊”當作“四郊”考》上下篇,多是針對鄭注而作,既有糾其誤者,也有證其是者。例如,“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鄭注“此小學、大學,殷之制”,皮氏卻認為是“自古以來天子、諸侯之通制”,明言“自鄭君以后,說者多誤”[10](卷三)。又如,鄭玄在“公、侯田方百里”注文中提出周公“益封”說,宋儒多以為疑,皮氏則以為“鄭所云加封公、侯,即指齊、魯二國言之”,據鄭玄《詩譜》所說,征引《史記·周本紀》、《史記·漢興以來諸侯王表》、《漢書·地理志》以及《左傳》等資料,證齊、魯確有益封事,并說:“明乎二國有益封之事,則《周禮》、《王制》皆不誤,《孟子》與戴《記》、《史記》、鄭《詩譜》義皆可通。后人不能證明,或以《孟子》、《王制》疑《周禮》,謂古無五百里、四百里之國。案鄭君謂:‘孟子在赧王時,《王制》之作,復在其后。’是《王制》即本于《孟子》。《周禮》雖未必周公手定,亦當出于周末,與《孟子》、《王制》相后先。若周無五百里、四百里之國,何能鑿空立論?若周無益封諸侯之事,鄭亦何能附會其說?”可見皮氏力證鄭注正確,提出“《周禮》古文說,《王制》今文說,其說多不可通,惟鄭康成能疏通證明之”,表彰鄭玄“能兼疏今古文,皆不背其說”,[10](卷二)并采鄭玄之說,認為《王制》本于《孟子》,也不可簡單否定《周禮》。
在1896年撰成的《鄭志疏證》中,皮氏多次論及《王制》,并與《周禮》相提并論,一再指出“《周禮》,古文;《王制》,今文。《周禮》皆周制,《王制》多殷制”,“《周禮》古文說,是周制,《王制》今文說,是殷制”[11](卷四),既強調《王制》與《周禮》分屬于今、古文,又肯定鄭玄兼通今古的努力。例如,《王制》說三等封國之制,鄭注有一句“周世有爵尊而國小、爵卑而國大者”,張逸疑不得解,鄭玄作了回答,皮氏在疏證鄭玄答詞時,特取《齊魯二國封地考》的研究成果,力主鄭玄益地加封之說確然可信,進而指出:“然則《周禮》、《王制》所言封國制度,非不可通。鄭君以斥界、加封之義疏通二書,使各不相背,斯為通識,不得謂其強為傅會也。”[11](卷六)在疏證鄭玄《答臨孝存〈周禮〉難》時,皮氏更對《王制》的成書時代及其性質作了專門討論。針對盧植所謂漢文帝令博士作《王制》之說,他先援引何焯、丁晏的考證結論,然后指出:“《王制》無一言及封禪,亦不專說巡狩,非漢文博士作甚明。《王制》一書,多同《孟子》。篇首‘王者之制祿爵’云云,即與孟子答北宮锜大同。據鄭答臨碩《王制》之作在孟子后,或即孟子弟子所作。”可見他仍是根據鄭玄之說,提出《王制》“或即孟子弟子所作”。皮氏還依鄭注《王制》多歸諸殷制之說,論述《王制》的性質:“鄭解《王制》,多以殷制為說,‘《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云云,乃公羊家言。近人謂《王制》即《春秋》立素王之法,王者即謂素王。證以爵三等、歲三田之類,其說有據。《王制》是殷制,自與《周禮》不同。”[11](附錄)他雖提及俞樾以《王制》為《春秋》素王之法的新說,卻是用來論證鄭玄援據公羊家言而以殷制解《王制》的做法正確。皮氏主張“《王制》多殷制”、“《王制》是殷制”,全是采信鄭玄之說,以殷制來理解《王制》,可見他對《王制》性質的認識尚未根本改觀。
皮氏晚年撰《經學歷史》、《經學通論》,對《王制》作了更多論述,其中引人矚目的有四點:
其一,力主《王制》獨立。皮氏先在《經學歷史》中強調《王制》在經典體系中的獨特地位:“《王制》一篇,體大物博,與《孟子》、《公羊》多合,用其書可以治天下,比之《周禮》,尤為簡明,治注疏者當從此始。”[12]接著在《經學通論》中力主“治經者當先看《禮記注疏》,《禮記》中先看《王制注疏》”[13](P69),又專作一篇“論《禮記》義之精者本可單行,《王制》與《禮運》亦可分篇別出”,援引歷史上《禮記》各篇獨立的先例,宣稱“《王制》為今文大宗,用其說可以治天下,其書應分篇別出”[13](P79),提出應將《王制》從《禮記》中獨立出來。
其二,重新考論《王制》的成書時代及其性質。皮氏不僅否定了盧植、孔穎達的說法,而且質疑鄭玄的判斷,辨析說:“推鄭君意,似以《王制》為孟子之徒所作,以開卷說班爵祿略同《孟子》文也。《王制》非特合于《孟子》,亦多合于《公羊》。”[13](P68)他以《王制》合于《公羊傳》,不再依孟子推斷《王制》的成書時代及其作者,轉而提出一種新見:
《王制》一書,體大物博,非漢博士所能作,必出孔門無疑。近人俞樾說:“《王制》者,孔氏之遺書,七十子后學者所記也。王者孰謂?謂素王也。孔子將作《春秋》,先修王法,斟酌損益,具有規條,門弟子與聞緒論,私相纂輯而成此篇。后儒見其與周制不合而疑之,不知此固素王之法也。”俞氏以《王制》為素王之制,發前人所未發,雖無漢儒明文可據,證以《公羊》、《穀梁》二傳及《尚書大傳》、《春秋繁露》、《說苑》、《白虎通》諸書所說,制度多相符合,似是圣門學者原本圣人之說,定為一代之制。其制損益殷、周,而不盡同殷、周,故與《春秋》說頗相同,而于《周禮》反不相合。必知此為素王改制,《禮》與《春秋》二經始有可通之機,《王制》與《周官》二書亦無糾紛之患。治經者能得此要訣,可事半功倍也。[13](P69)
他對俞樾之說加以補證,認為《王制》必定出于孔門,并揭示出確定《王制》出自圣門對于經學研究的重要意義。他提出《王制》“損益殷、周,而不盡同殷、周”,這一對《王制》性質的判斷,與他原來認為“《王制》是殷制”大異。
其三,比較《王制》和《周禮》的異同優劣。皮氏在廖平的基礎上,進一步從區分今、古文經學的角度,對舉《王制》和《周禮》并加以比較:
《王制》為今文大宗,與《周禮》為古文大宗,兩相對峙(自注:朱子曰《周禮》、《王制》是制度之書,已以兩書對舉)。一是周時舊法,一是孔子《春秋》所立新法。后人于《周禮》尊之太過,以為周公手定,于《王制》抑之太過,以為漢博士作,于是兩漢今、古文家法大亂。此在東漢已不甚晰,至近日而始明者也。……《王制》,據鄭君說,出在赧王之后。《周官》,據何劭公說,亦出戰國之時。是其出書先后略同,而為說不同,皆由圣門各據所聞,著為成書,以待后世之施行者。《王制》簡便易行,不比《周官》繁重難舉,學者誠能考定其法,仿用其意,以治今之天下,不必井田、封建,已可以甄殷陶周矣。[13](P68-69)
皮氏既以《周禮》和《王制》在經學屬性上彼此對峙,又承認二者同出圣門,皆是制法以待后世之用,糾正前人對它們尊崇過當、貶抑太甚的不當,不過,“《王制》簡便易行,不比《周官》繁重難舉”一語,流露出他對《王制》和今文經學的偏愛。
其四,對《王制》鄭注的態度沿而未改。皮氏強調說:“鄭君兼注三《禮》,調和古、今文兩家說,即萬不能合者,亦必勉強求通,論家法固不相宜,而苦心要不可沒也。”他以鄭玄注《王制》而引《周官》,“能和同古、今文,皆不背其說”,對前人指責鄭玄“牽合無據”加以辯護,稱他“亦非盡無據也”,進而指出:“如鄭說,《周官》、《王制》皆可通矣。”[13](P54)皮氏雖對鄭注牽強附會、泯滅家法不以為然,對鄭玄在《周禮》和《王制》上顯分軒輊也有所不滿①例如皮錫瑞評析說:“鄭《駁異義》曰:‘《周禮》是周公之制,《王制》是孔子之后大賢所記先王之事。’是鄭君雖不以《王制》為漢博士作,而視《周禮》則顯分軒輊。故或據《周官》以疑《王制》,未嘗引《王制》以駁《周官》。所云‘先王之事’,即指夏、殷之禮,而于朝聘直以為晉文霸制,并不以為夏、殷之禮矣。”引見《三禮·通論》,第55頁。,卻對他折衷三《禮》、調和今古的良苦用心相當贊賞。
皮錫瑞主張《王制》應從《禮記》中分篇獨出,《王制箋》的撰寫使之變成了現實。《師伏堂日記》丁未年二月初十日載:“閱《王制注疏》,欲改定一過,以《王制》為孔子素王之制,可解周與夏、殷之紛。”皮氏想改定《王制》的鄭注、孔疏,從孔子創立素王之制入手,解決前儒對《王制》所載禮制屬夏、屬殷與屬周的爭論。第二天,皮氏即動手工作,“奮志作《王制箋》”,至六月中旬大體完成,八月間再加校正,翌年由思賢書局刊行,成為皮氏生命中最后一本著作。
《王制箋》既是皮氏一生《王制》研究成果的總結,也是他晚年覃精研深、經學思想完成重大轉變的體現。他在自序中說:“今據俞樾說《王制》為素王所定之制,疏通證明其義。……鄭君箋《詩》,以毛為主,‘若有不同,便下己意’。今用其法以箋《王制》,專據今文家說,不用古《周禮》說汩亂經義。”全書主旨就是闡述《王制》何以是素王之制,圣人如何為后世立法,同時辨明今、古文家法,對鄭注、孔疏及清儒誤說錯解《王制》之處加以指摘,申明《王制》的今文學特質。綜觀全書,其主要內容可總括為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對《王制》字句、文本的考證與勘訂。
皮氏對《王制》文句作細心審校,或自抒新見,或援引成說,彌補前儒闕失,解決不少疑誤。例如,“冢宰制國用”,其職相當重要,但鄭注、孔疏均闕略不解,皮氏先以《白虎通》為據,再引陳立《白虎通疏證》之說,指出今文冢宰屬殷制,是大夫,古文冢宰屬周制,是卿,二者完全不同。又如,“天子賜諸侯樂則,以柷將之;賜伯、子、男樂則,以鼗將之”,前儒有以“則”字屬下句者,皮氏指出:“經云‘賜諸侯樂則’,‘賜伯、子、男樂則’,皆以‘則’字絕句。”[14](P19)按《白虎通·考黜》明列九賜之名,其三曰樂則,并說“能和民者賜樂則”,又有一段說:“車馬、衣服、樂則三等者,賜與其物。……《王制》曰:‘天子賜諸侯樂則,以柷將之。’”足證皮氏之說可信。這是《王制箋》中考證最為精彩的兩例[15]。其他如“虞庠在國之西郊”,皮氏引孫志祖的考證和阮元校勘記之語,認為“二說證據極明,‘西郊’當作‘四郊’無疑”,[14](P44)均援據精確①按,孔疏在解“小學在公宮南之左,大學在郊”時,比較殷、周異制,說“周則大學在國,小學在四郊,下文具也”,明稱周制小學在四郊,其所謂下文,即“周人養國老于東膠,養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國之西郊”,可見作疏者所據本正作“虞庠在國之四郊”。。前儒多據“古者以周尺八尺為步,今以周尺六尺四寸為步”一語,判定《王制》成書于漢代,皮氏則認為:“‘古者’以下,當為漢人之言,禮家附入記中,如《大戴·公冠》篇有孝昭冠辭之比。盧植以為漢博士作,孔疏以為秦、漢之際,以其中有“周尺”云云,當在周亡后也。而以此概全經,則誤矣。”[14](P47)《王制》篇末又詳述“六禮”、“七教”、“八政”之目,明顯是解說經文司徒一節,皮氏為此再次提出:“上文云‘司徒修六禮以節民性,明七教以興民德,齊八政以防淫’,不云六禮、七教、八政細數如何,恐讀者不解,故此復列細數于后。嘗疑‘古者以周尺’以下為后人附記,故此數節皆上文所已言而未詳者。當時義本口授,恐后不能盡知,乃更詳言以告后人,如《儀禮》諸篇之有記。此節尤曉然易見,以上文不詳其目,故列其目以附于末也。”[14](P50)他以《儀禮》各篇有附記、《大戴禮記·公冠》雜有漢昭冠詞相比況,認為《王制》篇末數節出現秦漢人語和解經之詞并不奇怪,不能據此而懷疑《王制》全篇,言之成理②今天學術界討論《王制》成篇時代,多以“古者以周尺八尺為步”為界,將《王制》分成前后兩部分,認為前一部分為經文,后一部分是秦漢人對前面經文的解釋。參見王鍔:《清代〈王制〉研究及其成篇年代考》,《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6年1期;《〈禮記〉成書考》,中華書局2007年,第172-178頁。。
其二,對《王制》鄭注錯誤的糾正。
皮氏前期已多次指摘鄭注《王制》在訓詁與名物方面的失誤,《王制箋》進一步對鄭注訓釋文字、解說典禮、引述史事等錯誤加以糾駁。例如,巡守一節說“命典禮考時月定日同律禮樂制度衣服正之”,鄭注:“同,陰律也。”鄭玄以“同”為名詞,與日、律、禮、樂、制度、衣服平列,全句當讀作“命典禮考時、月,定日、同、律、禮、樂、制度、衣服,正之”。皮氏據孔疏說先儒以“同”為“齊同”,指出“鄭君之前無解為陰律者”,并引《漢書·律歷志》、新莽《量銘》、《東觀漢記》、《白虎通·巡守》、張衡《東京賦》,論證兩漢人皆以“同”為“齊同”,用作動詞,明言“鄭君過信《周禮》,茍異先儒,《周禮》雖有‘同律’之文,亦 未 明 言 此 ‘同 律’即 《尚 書》、《王 制》之 ‘同 律’也”[14](P17),辨明鄭玄據《周禮》而訓作“陰律”,是故意立異,且與下“律”字重復,實不可取。根據皮氏所論,此句應讀作“命典禮考時、月,定日,同律、禮、樂、制度、衣服,正之”③孫希旦解曰:“訂其得失謂之考,齊其參差謂之定,一其乖異謂之同,凡此皆所以正其不正也。”可見不以鄭注“陰呂”之說為然。沈嘯寰、王星賢點校此句作“命典禮考時、月,定日,同律、禮、樂、制度、衣服,正之”,得孫希旦本意(《禮記集解·王制》,第328頁)。朱彬《禮記訓纂·王制》仍從鄭注。。又如,司空一節說“司空執度度地”,鄭注:“司空,冬官卿,掌邦事者。”鄭玄以《周禮》中作為冬官卿的司空來解說《王制》司空,皮氏則據《韓詩外傳》、《白虎通·封公侯》、《尚書大傳》所載司空職掌,認為此司空依今文經說“當為三公之司空,不當為六卿之司空”,強調夏、殷官制與《周官》六卿不同,指出“鄭引六卿之司空以解三公之司空,不知名同實異,蓋于今、古文家法未盡了然”[14](P35)。他以兩漢今古文經學官制不同,論證不能將《周禮》司空與《王制》司空混為一談,舉證十分有力。
其三,對鄭玄不明家法、混淆今古的批評。
與皮氏此前表彰鄭玄調和今古截然不同,《王制箋》屢屢指斥鄭注昧于今古家法。他在自序中,即明言鄭玄“過信《周禮》出周公,解《王制》必引以為證,則昧于家法,而自生葛藤”,并指陳鄭玄注解土地、封國、官制、征稅、祀典、學制等六個方面的缺失。在具體箋釋《王制》經文時,皮氏更隨處辨析鄭玄作注強作解事、淆亂今古家法的錯誤。例如,“天子之田方千里,公、侯田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一節,鄭注有謂“周公攝政致太平,斥大九州之界”,皮氏雖然堅持齊、魯二國實有加封之事,證明鄭注有所依據,但對鄭玄和同今古文的做法大加非議:“《周禮》以為公、侯之封有四五百里,周初亦非全無其事,惟辭不別白,以為通制,則與《孟子》不合,亦與事實全乖。鄭引《周禮》以解《王制》,和同今、古文說,因齊、魯有加封之事,欲以概之九州。案《周禮》一書,何休以為六國人作,蓋亦當時有志之士采摭周法,參以己見,定為一代之制,竊比素王改制之意。而封國大小全然不同,蓋以周初本有四五百里之封,遂欲定為通制。后人不知二書皆出周末,于《周禮》則推而上之,以為周公所為;于《王制》則抑而下之,以為漢儒所作。或據《王制》、《孟子》駁《周禮》,或據《周禮》駁《王制》、《孟子》,徒滋聚訟,未有折衷。以鄭君之明,而于二書未觀其通,強欲調停,多乖事實。”[14](P3)又如,“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一節,鄭注備舉歷代朝聘之法:“此大聘與朝,晉文覇時所制也。虞、夏之制,諸侯歲朝。周之制,侯、甸、男、采、衛、要服六者,各以其服數來朝。”孔疏又引《左傳》昭三年文,解說鄭注“晉文覇時所制”。皮氏根據何休《公羊解詁》、許慎《五經異義》及鄭玄《駁五經異義》所說朝聘制度,從解經是否遵守家法加以評析:“何氏不引《周官》、《左傳》以解《公羊》,具見家法之嚴。許、鄭雜引今、古文以解經。許以《公羊》說為虞、夏制,與群后四朝不合,以《左氏》說為周禮,亦無明文可證。鄭據《周禮》以疑《王制》,斷為文、襄之制。《王制》作于周、秦之際,其時《左傳》未出,未必是據《左傳》,且公羊家必不用《左氏傳》,此當各從家法解之。經云大、小聘與朝,或是本于殷、周,或是損益殷、周之制,素王立法,不當以不合《周官》疑之。”[14](P16)
其四,對《王制》作者及性質的論證與闡發。
皮氏在箋釋《王制》首句“王者之制祿、爵”時,詳論說:
此經所謂“王者”,謂為后世王者立法,非謂三代之王者也。孔子立《春秋》素王之制,以待后世有王者起,必來取法,非徒變周之文、從殷之質,實亦斟酌四代虞、夏、商、周,與答顏淵問為邦兼取夏時、殷輅、周冕、《韶舞》相類。《王制》即素王之制,其中損益周制,或取或否。鄭君見其與《周禮》不合,別之為夏、殷禮。孔子斟酌四代,未嘗不采夏、殷,然既已經孔子損益,定為一王之法,則是素王新制,非夏、殷舊制矣。鄭君未曙于此,故雖極力彌縫,猶多參差不合。孔疏專申鄭義,亦苦同異紛紜。后儒多信盧植之言,以為漢博士所定一代之制。不知《王制》體大物博,用其書可以治天下,非漢博士所能作也。鄭君以為在孟子后,蓋以其與《孟子》多合,似出孟子之徒。考《王制》一書與《孟子》大同小異,當是作此書者與孟子各記所聞,未見其必出于孟子后也。《孟子》曰:“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王朝連天子言之,以子、男合為一,故凡五等;侯國連君言之,故凡六等。此經王朝不連天子,以子、男分為二,故凡五等;侯國不連君,故亦五等。《孟子》之連天子與君言者,所以明天位與共之義,當與臣下同分勞。此經之不連天子與君言者,所以見人君獨立之尊,初非臣下所敢并。此其立意與《孟子》稍不同者,足見此書非盡出孟子矣。[14](P1-2)
此處要論有二:第一,強調《王制》中的“王者”并非三代舊王,而是后世新王,認為孔子創立素王新制,原是留待后世之王取法,明確主張《王制》出自孔子之手,并對盧植所說《王制》出于西漢博士、鄭玄認為《王制》似出孟子之徒的說法作了否定。第二,強調孔子并非“變周之文,從殷之質”,而是斟酌四代,對虞、夏、商三代之禮加以損益,對文、武、周公之制也有所取舍,所以《王制》作為一代新法,既不合于《周禮》,也非三代舊制。《王制》為孔子所定“素王新制”,從此成為《王制箋》全書主意,皮氏在以下箋釋中,始終依循此論,對《王制》本文進行疏解,力證《王制》與《春秋》及漢代今文家說相合,闡發孔子創法立制之義。
為進一步論證《王制》是孔子所定素王之制,皮氏從群經、傳記、諸子和兩漢史書中尋覓材料,特別是引用《公羊傳》、《穀梁傳》、《孟子》、《荀子》,以及兩漢今文經師之說如《尚書大傳》、《春秋繁露》、《說苑》、《鹽鐵論》、《白虎通》、《論衡》、《五經異義》等,以《王制》所說與之相通或相近,證明《王制》確屬今文經學,必是素王定制。例如,“千里之外設方伯”一節,皮氏根據《白虎通》與《公羊傳》同引《王制》此文,認為:“據此,足征《王制》與《春秋》相通,皆素王所立之制也”[14](P8-9)。又如,朝聘一節說“諸侯之于天子也,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孔疏引《駁五經異義》所載《公羊》說相同,皮氏因此說:“《公羊》說與《王制》正同,此《王制》為素王定制之一證。”[14](P15)皮氏還經常從鄭注、孔疏中覓取證據,如“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一段,孔疏引鄭玄《釋廢疾》說:“孔子雖有圣德,不敢顯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于世;若其所欲改,其陰書于緯,藏之以傳后王。”皮氏據此提出:“鄭《釋廢疾》足征孔子改法實有其事。《公羊春秋》三時田,為孔子所改之法,則《王制》三時田與《公羊》合者,亦當為孔子所改之法明矣。”他又據何休《公羊解詁》之說,認為“古本四時皆田,孔子作《春秋》,以夏乃長養之時,恐傷害幼穉,故為后王立法,夏不田,止用三時田”,進一步論述孔子立法救時之義[14](P23)。在《王制箋后序》中,皮氏還專門討論《荀子·王制篇》與《禮記·王制》在文字與思想方面相互吻合的詳情,對《王制》的成書問題作了補充論述:
鄭君謂《王制》是孔子之后大賢所記,當時大賢無過孟、荀。《孟子》之言與《王制》合,而略焉弗詳;《荀子·王制篇》雖詳,亦不若此經條理之密,則此經必有所授,以為素王之制,似可無疑。故雖孟、荀大賢,猶未盡得其旨,以為漢博士作,不亦遠乎?
皮氏通過揭示《孟子》、《荀子》與《王制》的差異,強調孟、荀兩大賢猶未盡得《王制》精髓,西漢博士自然不能有此大作,重申“此經必有所授,以為素王之制,似可無疑”。
為突出《王制》是素王所定新制,皮氏又在書中多次比較《周禮》、《王制》的優劣高下。他在自序中說:“《周禮》、《王制》皆詳制度,用其書皆可治天下。《周禮》詳悉,《王制》簡明。《周禮》難行而多弊,《王制》易行而少弊。”表面上對《周禮》、《王制》平等相視,事實上對《王制》信愛有加。例如,“天子,百里之內以共官,千里之內以為御”,鄭注“謂此地之田稅所給也”,孔疏:“云‘此地之田稅所給也’者,依《周禮》有口率出泉,恐此是口率之泉,故云‘此地之田稅所給也’。……此為殷法也,但未知有口率出泉以否。”皮氏批評說:“口率出泉是漢法,貢禹以為古所無有,而《周禮》先有之,故漢人以為末世瀆亂不驗之書。《王制》為孔子所定,必無此等弊法。”[14](P8)又如,《王制》規定“公家不畜刑人”,《周禮》則完全相反,皮氏以《禮記·曲禮》、《公羊傳》及何氏解詁、《白虎通·五刑》、《鹽鐵論·周秦》或徑引《王制》,或持論相同,因此認為:“漢五經今文說皆如是。蓋素王改制,因吳子近刑人致禍,乃有不畜刑人之戒,以視《周官》多設內官,啟后世奄人之患者,所慮為深遠矣。”[14](P14)
皮氏在論證《王制》確屬素王新制的同時,還反復闡述孔子創法立制以救時弊、垂后世的良苦用心,彰顯《王制》中的良法美意。例如,在箋釋“諸侯之下士視上農夫,祿足以代其耕也”時,他寫道:“祿以代耕,非止下士,自‘君,十卿祿’以及‘庶人在官’,皆有代耕之義,《孟子》所謂治人者食于人也。明乎此義,則君祿亦有限制,不得以一國為己私;吏胥之祿亦無贏余,但可與農人同糊口。君不以一國為己私,則不濫用國帑;吏胥與農人同糊口,則不欺壓平民。此古義之最善者。”[14](P4)皮氏認為,限制國君之祿可避免君主視一國為私產,控制吏胥之祿可防止官吏欺壓平民,要求統治者以天下為公、愛護民眾,實際上是用近代西方民主思想來詮釋中國古代經典。對于《王制》興學立教的規定,皮氏認為“其制最善,皆后世所當效法者”[14](P38)。正因為皮氏相信《王制》是孔子為后世精心創設的良法美制,所以他特意加以箋證,如自序所說:“疏通證明其義,有舉而措之者,知王道之易易,豈同于郢書治國乎?”可見皮氏全力發明素王新制,是希望能夠措之于現實,改制變法,迎來王道蕩蕩的太平盛世。
《王制箋》的學術貢獻,主要在對《王制》中所謂“素王之制”作了最為充分的論證和闡發。自俞樾首倡《王制》為孔門素王改制立法之作,廖平、康有為等均取信其說。皮氏受俞樾影響自不例外,乃至在《王制箋自序》中宣稱“今據俞樾說《王制》為素王所定之制,疏通證明其義”,似將全書奠基于俞樾新論之上,后來章太炎批駁《王制箋》,就先否定俞樾之說,稱“先師俞君以為素王制法,蓋率爾不考之言,皮錫瑞信是說,為《王制箋》”[16],試圖從根本上動搖皮氏之箋。胡玉縉作《王制箋》提要,也先指出“是編以《王制》為素王之制,據俞樾說”,并以俞樾之論不可信據,批評“皮氏是箋,毋乃過信”[15]。其實,《王制箋》并未全部立足于俞樾說,而自有其立論的基礎。在箋釋《王制》開篇“王者之制”時,皮氏就鮮明地提出:“此經所謂王者,謂為后世王者立法,非謂三代之王者也。孔子立《春秋》素王之制,以待后世有王者起,必來取法,非徒變周之文、從殷之質,實亦斟酌四代虞、夏、商、周,與答顏淵問為邦兼取夏時、殷輅、周冕、《韶舞》相類。”[14](P1-2)他強調孔子并非僅從周文返回殷質,而是斟酌四代,創立素王新法。而細察俞樾《王制說》,是“以公羊師說求之《王制》,往往符合”,又以鄭注《王制》常指其中某制為殷制,遂依公羊家說“《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得出《王制》為素王之制的結論。兩相比較,皮氏對《王制》素王之制的界定,與俞樾有明顯差異。皮氏評論鄭玄說:“鄭《駁異義》曰‘《王制》是孔子之后大賢所記先王之事’,則已知《王制》之出于孔門,又以《王制》為多殷制,引‘《春秋》變周之文,從殷之質’,則已知《王制》之通于《春秋》,特未明言為素王之制耳。”[14](P1)指出鄭玄雖知《王制》出于孔門且通于《春秋》,但不知孔子損益四代自創一王新法,所以未能識別《王制》作為素王之制的真實面目。依皮氏所說,從認同《王制》通于《公羊春秋》,到確認《王制》為素王新制,其中尚有一間需達。俞樾雖明言《王制》為素王之制,但與鄭玄一樣有一間未達,所以皮氏雖援引俞樾之論,但只評價“俞說近是”,有所保留,并非完全信據①皮錫瑞在《經學通論》中引錄俞樾《王制說》要點后評曰:“俞氏以《王制》為素王之制,發前人所未發,雖無漢儒明文可據,證以《公羊》、《彀梁》二傳及《尚書大傳》、《春秋繁露》、《說苑》、《白虎通》諸書所說,制度多相符合,似是圣門學者原本圣人之說,定為一代之制。”可見對俞樾說完全信服,與《王制箋》同引俞樾此說而僅評曰“俞說近是”顯然有異,但今日研究者尚未覺察到這一點。。章太炎、胡玉縉認為皮氏完全采信俞樾說而作《王制箋》,實未細審皮、俞持論之異②按,俞樾謂《王制》為孔門弟子“與聞緒論,私相纂輯而成”,皮錫瑞卻主張《王制》出自孔子本人。。概言之,對于以素王之制說《王制》,俞樾有椎輪肇始之功,廖平、康有為有繼起奮進之力,皮錫瑞最后集其大成。晚清從今文學立場研究《王制》的著述雖然較多,要以《王制箋》成就最高。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檢視清代《禮記》研究成績時稱:“《禮記》單篇別行之解釋,有皮鹿門錫瑞之《王制箋》,康長素有為之《禮運注》,劉古愚光蕡之《學記臆解》,各有所新發明。”將《王制箋》列居清代《禮記》單篇別出研究作品之首,確有學術史的眼光。
《王制箋》的學術價值,集中體現在對《王制》鄭注的批評上。清儒對《王制》兼采前代、不純用古法而自成一代之典的特點有著相近的認識,因此對鄭注以《周禮》解說《王制》紛紛加以指謫。例如乾隆時期《禮記》研究大師孫希旦說:“漢人采輯古制,蓋將自為一代之典,其所采以周制為主,而亦或雜有前代之法,又有其所自為損益不純用古法者。鄭氏見其與《周禮》不盡合,悉目為夏、殷之制,誤矣。”[1]又如嘉道時期的朱彬,在《禮記訓纂》中引王懋竑之說進行批評:“《王制》乃漢文帝令博士諸生作,其時去先秦未遠,老師宿儒猶有一二存者,皆采取六經、諸子之言,如班爵祿取之《孟子》,巡狩取之《虞書》,歲三田及大司徒、大司馬、大司空三官取之《公羊》,諸侯朝聘取之《左氏》。古書今不可盡見,蓋皆有所本也。惟《周官》未出,故所言絕不同。注家多以《周禮》證之,宜其乖戾而不合也。”[17]再如晚清著有《禮記質疑》的郭嵩燾,在論《王制》“次國之上卿當大國之中”一段鄭注時指出:“《王制》自引《左氏》之文,以明三卿之等視國大小為差,不必專為聘會言之。注家必以此求合《周禮》,固無當也。”又在論“州建百里之國三十”一段鄭注時說:“王者建中定制,略示大法而已。鄭注通九州五服之數以求合《周禮》,遂據此以為殷制,亦稍泥矣。”[18]可見,批評鄭注《王制》牽合《周禮》而膠執鮮通,在清儒中幾近共識。皮氏確信《王制》為素王之制,為糾摘鄭注設置了一個更為明晰的參照。他分析說:“《王制》即素王之制,其中損益周制,或取或否。鄭君見其與《周禮》不合,別之為夏、殷禮。孔子斟酌四代,未嘗不采夏、殷,然既已經孔子損益,定為一王之法,則是素王新制,非夏、殷舊制矣。鄭君未曙于此,故雖極力彌縫,猶多參差不合。”[14](P2)皮氏指出鄭玄不識素王新制,援依《周禮》解說《王制》,遇有不合之處,就歸為夏、殷之制,因此牽強附會,勞而無功。《王制箋》對鄭注錯誤的糾駁并非全部正確,但在皮氏“素王新制”說的燭照下,鄭注《王制》淆亂三代禮制的闕失顯露無遺。他還提出:“禮家記載各異,有夏、殷禮,有周禮,有周損益二代之禮,有孔子損益三代之禮。《王制》損益三代,故或從周,或從夏、殷”[14](P31),“《王制》損益三代,而不盡與夏、殷同,與周有合有不合”[14](P11),因此后人解說《王制》,不能局限于其中一代之制,尤其不能牽引《周禮》強說《王制》。皮氏在箋釋中還提出一條原則性的意見:“據《周禮》之合者證明此書,可也;據《周禮》之不合者駁難此書,非也。”[14](P11)此說不僅可以用來指導《王制》研究,對于整個三《禮》研究也有理論參考價值,所以胡玉縉稱譽此說“實為通人之論”[15]。現代著名學者呂思勉在論《王制》時,提出:“孔子作六經,損益前代之法,以成一王之制,本不專取一代,故經傳所說制度,與《周官》等書述一代之制者,不能盡符。必知孔子所定之制與歷代舊制判然二物,乃可以讀諸經。若如鄭注,凡制度與《周官》不合者,即強指為夏、殷,以資調停,則愈善附會而愈不可通矣。細看此篇注疏,便知鄭氏牽合今古文之誤。此自治學之法當然,非有門戶之見也。”[19](P53)皮氏力主各依家法解經,《王制箋》對鄭玄注解的批評,正可借用此說加以評定。
當然,《王制箋》也有一些明顯的不足乃至嚴重的缺失[15]。皮氏既堅持認為《王制》是孔子所定素王之制,又不無模糊地說“《王制》出于孔門”,又說“此書非盡出于孟子”,還肯定“鄭康成以《王制》在赧王之后,當得其實”,均涉游移。關于《王制》的形成時代,本已聚訟千古,清儒窮究而迄無定論,《王制》的著作之人,更已無從稽考,而皮氏從改制變法的時代需要出發,將它從歷來認為是西漢博士應詔抄撮之作,抬升為孔子素王變法改制之作,并與《周禮》立異對峙。但是,這一充滿激情同時不無臆斷的舉動,不僅減損《王制箋》的學術品質,也激起古文家的反感和批駁,乃至最終拖累《王制》。章太炎正是不能認同晚清公羊家“以經術作政術”的行為,對《王制箋》大加訾議,連同《王制》一并詆毀:“《王制》者,博士鈔撮應詔之書,素非欲見之行事。今謂孔子制之,為后世法,內則教人曠官,外則教人割地,此蓋管、晏之所羞稱,賈捐之所不欲棄,桑維翰、秦檜所不敢公言,誰謂上圣而制此哉!”①章太炎:《駁皮錫瑞三書·王制駁議》,《國粹學報》1910年第3號。對章太炎之說,劉小楓在《〈王制〉與大立法者之德——〈王制箋校箋〉序》中有一個極好的評論:“糾纏于考據,有的時候也會丟失大體。無論是否孔子所作,總歸是個了不起的大圣人(西洋說法稱‘大立法者’)所作——對我們今人來說,重要的是得領會《王制》作者的用心(確切些說,苦心孤詣)。章太炎否認的與其說是《王制》的作者,不如說是《王制》的品位。”引見王錦民《王制箋校箋》,華夏出版社2006年,“序”第7頁。其實,皮氏等晚清今文學家想肯定《王制》對后世變革政制的價值,并無必要將它指為孔子所定素王之制。這是在尊孔崇經觀念影響下,推崇《王制》太過,情感勝過了理智。楊向奎提及“《王制箋》中多斥《周官》而主《王制》的議論”,由此評說清代今文學家的得失:“今文家說《周官》有是處,有不是處。是處是否定其為周公書,而以為出于六國時,因而有六國制度摻雜其間。不是處是否定《周官》中有宗周之政典。實際《周官》一書有宗周時代之典章制度,亦有戰國時代的政典及編纂者的理想在內。《王制》則多理想制度,以為王者之制理應如此云云。就此而論,說《王制》為后王改制書,但不必出于孔子,更不應有素王說。”[20](P45)認同將《王制》說成是儒家圣賢改制之作,但不必歸于孔子本人或倡導素王改制之說,這一公允、持平之論,用來評判《王制箋》的得失可謂貼切②較多接受清代今文學思想的民國學者張爾田,就提出一種經過修正的說法:“《王制》是漢時博士所作,大抵皆孔子門徒共撰所聞,后人通儒各有損益,圣人定禮之口說幸而獲存者也。”引見張爾田《史微》,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第117-118頁。。胡玉縉論《王制箋》說:“其書義據閎深,條例明晰,雖屬一偏之說,要自不可廢也。”[15]皮氏的一偏之處,不在張揚《王制》意美法良,而在鼓吹孔子素王。
乾嘉學者尤其晚清今文學家重視《王制》,皮錫瑞在廣泛吸取前人的考證成果與思想學說的基礎上,對《王制》的文字訓詁與名物典制、《王制》鄭注的是非得失、《王制》的成書時代及其性質、《王制》與《周禮》的異同優劣等問題作了反復探討,最后撰成《王制箋》一書,將清代的《王制》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隨著皮錫瑞一生經學立場的改變,他的《王制》研究表現出明顯的差異。他壯年研讀《王制》注疏,是在古文經學的范圍內力糾鄭注、孔疏的缺失。中年執教南昌經訓書院后,他治經兼宗今古,所以轉而從今、古文相分來審視《王制》、《周禮》,一再表彰鄭注調和今、古,甚至提出《王制》與《周禮》可以相通。及至晚年,他逐漸轉向今文經學,專以公羊學家的眼光看待《王制》,批評鄭注不明素王新制、淆亂今古家法,并將《王制》與《周禮》顯分軒輊。對于《王制》的成書問題,他先是依據鄭玄之說,相繼提出《王制》“即本于《孟子》”、“或即孟子弟子所作”;后來轉采俞樾之論,認為《王制》出自孔門;最后再對俞樾之說加以修正,主張《王制》出于孔圣,尊之為經。關于《王制》的性質,皮氏先是采信鄭注,認為“《王制》多殷制”、“《王制》是殷制”;后來改稱《王制》是圣門學者所定一王之制,“其制損益殷、周,而不盡同殷、周”,最后提出《王制》是孔子所立一王之法,“是素王新制,非夏、殷舊制”。因此,通過檢視皮氏《王制》研究及其對待鄭注的態度,可以相當清晰地看出他從專守古文到兼宗今古最后獨尊今文的治經歷程。而縱觀清代學界對《王制》的研究,也有一個從拘守古文到兼治今古再到崇信今文的歷程。由此也可以說,皮錫瑞的《王制》研究,正是清代經學演進的一個縮影。
[1] (清)孫希旦.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
[2] 華有根.西漢禮學新探[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8.
[3] 高明.禮學新探[M].臺北:學生書局,1978.
[4] 王鍔.三禮研究論著提要[M].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1.
[5] (清)俞樾.九九消夏錄[M].北京:中華書局,1995.
[6] (清)廖平.廖平選集上冊[M].成都:巴蜀書社,1998.
[7] (清)廖平.廖平選集下冊[M].成都:巴蜀書社,1998.
[8] (清)康有為.康有為全集第二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9] (清)皮錫瑞.禮記淺說(卷上).[M].長沙:思賢書局,1899.
[10](清)皮錫瑞.經訓書院自課文[C].善化師伏堂,1895.
[11](清)皮錫瑞.鄭志疏證[M].長沙:思賢書局,1899.
[12](清)皮錫瑞.經學歷史[M].長沙:思賢書局,1906.
[13](清)皮錫瑞.三禮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1954.
[14](清)皮錫瑞.王制箋[M].長沙:思賢書局,1908.
[15]胡玉縉.王制箋提要[A].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經部)[C].北京:中華書局,1996.
[16](清)章太炎.駁皮錫瑞三書[J].國粹學報,1910(3).
[17](清)朱彬.禮記訓纂[M].北京:中華書局,1996.
[18](清)郭嵩燾.禮記質疑[M].長沙:岳麓書社,1992.
[19]呂思勉.經子解題[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
[20]楊向奎.楊向奎學術文選[C].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