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東
我們為什么輸不起?
這實在是一個奇怪而又現實的問題。
競爭比賽有贏就有輸,實在正常不過。不過,看看我們四周,看看我們的輿論,便可知曉,現實生活并非如此。一旦競爭中落敗,輸掉的不僅是比賽,還可能有尊嚴和人生,從此直不起腰,挺不起胸,抬不起頭來。一輩子生活在失敗的陰影下,在我們看到的幾乎大多數行業,輸不起已經成了這個社會的現實和公眾的共識。
這才是問題的吊詭之處。
中國人曾經是輸得起放得下的人。
孟子說,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上達高賢,下至黎民,莫不以為然。于是,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成了后世文人的一種可以效仿追隨的生活樣式。于是,李白不愿意走時人通行的應試之路,欲以才華文名入仕,終不見容于權貴,遂自我放逐于山水江湖,留下諸多不羈名篇,為世代傳誦。
無論是陶淵明還是李白一輩,不容于廟堂,還有海闊天空可去。那種雍容倜儻的生活和氣度,在緊張窄逼的社會里是養不成的。養育它們,除了文脈的傳承滋養,更需要有退讓騰挪轉身的空間。
晚清以降,中國一直處在內憂外患中,封建大國已臨末路。當時的有識之士,從各個層面展開了救亡圖存之路。嚴復譯介《天演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從此深入人心。后來這句文氣的表述,又被更容易為大眾接受的表達“落后就要挨打”取代。從此,“落后就要挨打”所蘊含的價值判斷,一直成為這個國家幾乎人人認同的主流價值,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都奉此為圭臬。
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后,窮怕了的國人,對于物質財富的積聚充滿了渴求。功利主義價值觀像秋風般掃過大地,把殘存的理想主義一掃而走,傳統的義利觀徹底邊緣化。
在我們周圍,許多成功人士,無論其是如何成功的,但一旦成功,其掌握的物質財富、政商力量以及話語權,卻是實實在在的。這種成功,經由大眾媒介包裝傳播,灌輸給了不同社會階層的人。
功利主義并非罪過,但當叢林法則彌漫,人人都相信,方法并不重要,只有成功才是唯一值得追求的時候,功利主義可怕的一面才顯現出來。
這些年中國社會經濟獲得了高速發展,但發展過程中資源要素配置的不均衡性也是有目共睹的。在現有傳統的經濟結構里,存量資源固定且有限,爭逐必然是一場“零和游戲”,社會資源和機會越來越向強者成功者和大都市積聚,其他地方和企業以及個體成長的空間越來越窄逼,有人撐死,有人餓死,馬太效應被制度和人為強化。
這種狀況下,自然誰都輸不起。
伴隨資源和機會越來越向大都市強者成功者積聚,開放性和流動性萎縮了,傳導到社會領域,我們看到社會原有的流動性日趨減弱,社會結構越來越固化,不同階層之間的圍墻日益增高。個體改變現狀越來越艱難。
結果是,仿佛背后有只看不見的手在指揮,流動只能在既有的固定軌道中實現,形成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現象。一旦被擠落下橋,再無翻身機會。因此一次失敗,常常意味著失去的不只是一次機會,更可能是失去未來的機會和空間。所以,在這一過程,競爭之慘烈,世所罕見,因為誰也經不起失敗。
無路可退,于是,人們只能一輩子小心翼翼地呵護打贏的戰果,一場場艱苦地打下去,徹底被輸不起所奴役,再也找不到生活的樂趣。
個人如此選擇,也是他的自由,倘若公眾普遍如此選擇,雖然能造就社會一時之繁榮,卻也因個體活力的喪失,而必將失去社會的未來。這是社會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