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恩
(九江學院政法學院,江西 九江 332005)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孔子《論語·為政》
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
——孟子《孟子·離婁上》
誠信作為一種道德準則,在中國儒家思想體系中占據舉足輕重的位置。在孔子的眼中,“足信”是優位于“足食”、“足兵”的首要治國理念——“民無信不立”。而將誠信之道德要求法律化而形成法解釋學上之誠信原則則被認為源于羅馬法,最初在私法領域發揮作用。誠信原則要求人們在市場活動中講究信用,恪守諾言,誠實不欺,在不損害他人利益和社會利益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利益〔1〕梁慧星.民法解釋學[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5.301.。從19世紀開始,作為民法債權理論中帝王條款的誠信原則逐漸向公法領域滲透,誠信原則在管理者或統治者與被管理者或被統治者之間也開始得到確立。公法領域的誠信原則,“意味著統治關系一定程度的平等化”〔2〕徐國棟.論誠信原則向公法部門的擴張[J].東方法學,2012,(1).,表征著政治領域的民主化進程。
循此大勢,誠信原則也滲透進入到現代民事訴訟程序的各個環節之中。民事訴訟中的誠信原則體現了對當事人程序主導權的尊重與保障,目標指向徹底公正的糾紛解決。依照對不同訴訟主體的要求可以將其劃分為法官誠信、當事人誠信、律師誠信三個方面。其中當事人誠信“表現為禁止惡意制造訴訟、禁止矛盾訴訟行為(禁反言)、禁止濫用程序權利、禁止妨礙他人訴訟等方面”。〔3〕蔡詠曦.論民事訴訟中的誠實信用原則[D].西南政法大學2009年博士學位論文,2009.98.2012年8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民事訴訟法》的修改。針對審判實踐中當事人惡意訴訟、拖延訴訟等濫用訴訟權利的情形時有發生的現實,在原來的《民事訴訟法》第13條“當事人有權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處分自己的民事權利和訴訟權利”之前增加了一款“民事訴訟應當遵循誠實信用原則”的規定。誠信原則的要求包含了“誠”與“信”兩個維度。自認制度與誠信原則對當事人的基本要求一脈相通,在現代民事訴訟程序中普遍得以確認。在中國的證據制度中,自認所產生的約束訴訟主體的諸多效力強調的誠信之“信”,即“言而有信”,已經成為《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證據規定》)中的強制性規定;但誠信之“誠”,即“信實無欺”或“真實無妄”,禁止惡意制造訴訟,在《證據規定》關于自認的規定中卻還沒有得到應有的強調。這種缺失雖然不是虛假訴訟泛濫的直接原因,但立法和司法實踐對惡意虛假自認效力確實限制不力。
自認制度的完善在中國社會強調誠信機制建設的背景下具有特殊的意義。中國已經經歷逾30年的經濟快速增長,社會面貌煥然一新,人民生活顯著改善。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是,誠信缺失、道德滑坡開始成為飽受詬病的社會問題,并日益引起黨和政府的高度重視。2012年3月,溫家寶總理在政府工作報告中重申要“大力推進政務誠信、商務誠信、社會誠信建設,構建覆蓋全社會的征信系統”。黨的十八大報告同樣強調,“深入開展道德領域突出問題專項教育和治理,加強政務誠信、商務誠信、社會誠信和司法公信建設。”完善自認制度的意義不僅在于在訴訟程序中對當事人程序主體地位的尊重,對審判效率的促進,而且在于超越糾紛解決程序完善的范疇,向社會倡導誠實守信的良好行為風尚,推動與市場經濟發展相適應的道德體系的建立與發展。訴訟程序應該而且能夠為社會誠信機制建設提供重要的法律保障,在社會產生誠實守信的良好行為導向。本文擬從誠信角度就自認及其否認進行初步探討。
民事訴訟中當事人對有利于自己的事實主張通常負有證明責任〔4〕肖晗,唐仕義.民事訴訟證明權視野下證明妨礙行為之規制[J].湖南警察學院學報,2013,(1).,但也存在諸多例外。當事人在訴訟過程中出于對真實事實進行善意應答的義務或單純訴訟策略的采用(不愿在某一問題上耗費時間),對對方當事人陳述的不利于自己的案件事實予以承認,即做出自認,即可免除對方當事人對該事實的舉證責任。自認行為可以被視為對立之兩造就事實之認定達成了一項證據契約。一造對某一事實的主張可以視為要約,而對造之自認則構成了承諾。所謂證據契約,是指就有關事實之確定方法或證明之事項,兩造間所成立之合意,在被容許有程序選擇權之范圍內,可成立與法律所定內容不同之合意(協議)〔5〕邱聯恭講述.口述民事訴訟法講義[M].許士宦整理,197.。狹義的證據契約僅指證據方法契約,即有關證據方法之提出或不提出之約定,而廣義的證據契約則包括自認契約、仲裁契約以及舉證責任契約等。
民事案件處于訴訟系屬之后,在當事人進行答辯和法庭審理案件之時均可成立自認。當事人在訴訟程序之外的對案件事實的承認并不構成自認,至多可以視為認定事實的一種證據材料,不會產生免證的效力。自認一般以明示方式作出,但也可通過默認的方式得以成立。《證據規定》第8條第2款可以視為是默示自認的規定,“對一方當事人陳述的事實,另一方當事人既未表示承認也未否認,經審判人員充分說明并詢問后,其仍不明確表示肯定或者否定的,視為對該項事實的承認。”從本質上說,默示自認是對于沉默方不利的一種法律擬制,其隱含的信息是當事人有促進訴訟的義務,應及時回應對方的事實主張。如果當事人惰于或疏于回應義務之履行,其法律效果就等同于明示承認了對方的事實主張。世界許多國家在訴答程序中均規定了默示自認,以促使當事人及時就對方之事實主張表明態度,不會因為置之不理而造成訴訟的延誤。
作為證據契約,自認如果僅僅約束兩造,就不可能對事實認定和糾紛最終解決產生實質影響,也就喪失了存在價值。自認對法院約束力是自認效力重要的一環,甚至可以說,兩造對于案件事實的自認,其最終目的就在于約束法院裁判中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自認效力體現于:第一,做出自認的一造不得撤回自認。例外情況是,自認是基于對造之欺騙、脅迫或重大誤解等法定情形而做出,導致意思與表示的不一致性或者對造放棄自認所帶來的利益同意其撤回,或在規定了刑事被告人沉默權的國家中針對應受刑罰懲罰行為而做出。自認對自認者本人形成約束的效力不僅是辯論原則之下自我責任的體現,也是基于保障對造因自認而產生的信賴利益的考量——對造會因為一造之自認而放棄對證據的搜集、保留,放棄對可能滅失的證據向法院申請采取保全措施,自認的撤回會置其于不利的境地。第二,在自認事實的范圍內免除對造之證明責任。自認的這一效力有利于整理爭點,使法庭調查和法庭辯論能夠聚焦于雙方當事人爭議之事實,從而提高審判效率。第三,法院應受當事人自認之約束,將自認之事實作為判決的基礎。訴訟程序中只有法院擁有事實認定權,但法院不能在當事人主張的事實以外另行認定事實,而“只有當事人間有爭議的事實才是法院需要行使事實認定權進行認定的事實,因而也才是事實認定的對象。”〔6〕黃松有.中國現代民事審判權論:為民服務型民事審判權的構筑與實踐[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103.
自認效力之根據可以從兩方面予以解說。首先,作為證據契約,自認對于當事人的效力應視為契約約束力的體現。民事主體可以根據自身意志建立、變更和消滅民事法律關系,這就是私法領域的意思自治原則。其實質在于“允許當事人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自主決定自己的事務,自由從事各種民事行為,最充分地實現自己的利益”。〔7〕王利明.民法總則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112-113.私法自治決定了當事人以自治方式解決民事糾紛的合法性,也決定了國家審判權介入民事糾紛的解決之后也依然需要尊重當事人的程序主體地位,并為當事人自治解決糾紛提供支持。民事訴訟程序之中的處分原則是私權自治在程序法上的直接延伸。處分原則豐富了私權自治的內涵,表現為當事人在民事訴訟中行使處分權的對象不僅包括基于民事實體法律關系所享有的實體權利,也包括基于民事訴訟法律關系所享有的訴訟權利。民事訴訟契約即意味著當事人程序處分權的行使,“民事訴訟契約反映了私法自治的特性和私法的精神,是當事人意思自治在民事訴訟領域的延伸和直接體現,是在民事訴訟中貫徹私法自治的邏輯性歸結。”〔8〕張嘉軍.民事訴訟契約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81.立法對屬于當事人程序選擇權范圍以內的民事訴訟契約效力的肯定也就是尊重當事人程序主體地位的集中體現。在契約成立之后,“自認對當事人的約束來源于禁反言原則或誠實信用原則,即當事人在實施一定訴訟行為之后,如沒有正當理由不得實施否定或與前一行為相矛盾的訴訟行為。”〔9〕張衛平.守望想像的空間[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138-139.不過,訴訟的糾紛解決過程也就是國家審判權的行使過程,當事人達成的關于程序運行的契約應以促進審判權或至少不妨礙審判權的行使為條件。其次,自認超越兩造范圍而約束法院的效力則可解讀為民事訴訟辯論原則的要求。辯論原則的根據也在于私權自治,是私權自治在訴訟請求原因事實以及抗辯層面上的體現。在德國、日本等國,在涉及私益的普通民事訴訟中采用辯論原則被視為是不言自明的,以致法律都無須對此進行規定。辯論原則的機理是法院在訴訟中應當受到當事人主張的約束〔10〕張衛平.我國民事訴訟辯論原則重述[J].法學研究,1996,(6).。張衛平教授認為,自認之事實無須調查即成為判決的基礎,“不因為雙方對該事實的認可或認識的一致性而具有一般真實或蓋然真實性,而是源于民事訴訟法中辯論主義這一基本原則。”〔11〕張衛平.轉換的邏輯:民事訴訟體制轉型分析[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417-418.張衛平教授的后一判斷可謂切中肯綮,但筆者對其自認之效力“不因為雙方對該事實的認可或認識的一致性而具有一般真實或蓋然真實性”的觀點卻持保留意見。如果缺少自認事實之真實性概率很高這一前提,賦予自認免證效力無疑將使司法程序運行與普通百姓的日常認知之間產生隔膜。辯論原則對案件事實認定的要求是:一方面,辯論原則賦予當事人對案件主要事實的主張責任與排他性的權利;另一方面,“法院應當將雙方當事人無所爭議的主要事實當然地作為判決的基礎,就這一意義而言,法院也受其約束(自認)。”〔12〕[日]高橋宏志.民事訴訟法——制度與理論的深層分析[M].林劍鋒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330.如果法院審判權的行使可以不受當事人事實主張權的約束,可以置當事人自認的事實于不顧而另行認定與之相反的當事人未曾主張的事實,法院所發揮的功能就不是解決糾紛而是挑起爭端。
自認的免證效力使得出現法院據自認而認定之事實與客觀事實之間不一致的現象難于避免。但基于辯論原則和處分原則,法院應適度容忍這種不一致,認可不損害第三人利益的虛假自認的效力。自認將決定案件走向和最終結果,對糾紛解決的影響可謂舉足輕重,因而對與客觀事實相背離的自認進行適當限制也在情理之中。自認效力之否認也是自認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從誠信原則的角度審視,如果自認效力的根據在于辯論原則之下的誠信之“信”(言而有信),不允許為相互矛盾的訴訟行為,因此“誠”(真實無妄,即要求如實陳述的義務)的要求應該有所收縮的話,自認效力否認之依據則在于自認對“誠”之違反與背離已經達到令人無法容忍的地步,比如言之違法與損害了他人利益的言之虛假,這時辯論原則就應受到限制。其實,辯論原則也并非鼓勵虛假合意,“辯論主義是為實現真實的裁判提供事實證據的制度,因此,辯論主義必須符合迅速、公平及經濟的理念。”〔13〕楊榮馨.民事訴訟原理[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128.具體而言,自認效力之否認應包含如下三種情形:其一,當事人超越辯論主義、處分主義的適用范圍,對于身份關系等屬于法院職權探知的事實實施了自認;其二,當事人惡意串通,欲圖通過訴訟達至非法目的而在案件中進行虛假自認;其三,違反眾所周知事實之自認。下文將分別加以論述。
眾所周知,民事訴訟中關于事實主張以及事實認定的方法存在辯論主義和職權探知主義的區分。辯論主義適用于民事私益案件,而職權探知主義適用于民事公益案件或含有公益因素的事項〔14〕邵明.析法院職權探知主義——以民事訴訟為研究范圍[J].政法論壇,2009,(6).。作為辯論主義和處分主義的產物和必然要求,私益案件中自認之事實只會對私人利益的實現產生影響,即使有所不公也與他人無涉,因而應當承認其效力。而在公益案件或涉及他人利益的案件中,自認之事實影響的利益已經超越當事人的范圍,當事人合意的效力就必須受到一定限制。休洛薩教授認為,無論是對審問請求權加以限制,還是予以全面否定,施行職權探知主義才是對第三者最好的保護〔15〕郭美松.論人事訴訟中辯論主義與職權探知主義的協同模式[J].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0,(3).。這類案件中的自認可能損害到他人利益或公益,應當否認其效力,并由法院基于公益之立場而為證據之調查。當事人對屬于職權探知范圍以內的案件事實所為之承認只應被視為證明案件事實的一種證據形式,即當事人陳述,其證據資格、證明力都有待法院在法庭辯論和法庭調查之后予以認證。易言之,對涉及公益案件事實的承認不應直接產生免除對方當事人證明責任的效力。
人事糾紛包括婚姻關系糾紛、親子關系糾紛、收養關系糾紛等,糾紛所涉及的利益往往兼具私益和公益兩個層面。立法上的法定結婚要件就存在公益要件和私益要件的劃分。達到法定婚齡、一夫一妻、禁止近親結婚、禁止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的人結婚等都是涉及公益的要件。達到法定婚齡既是婚姻自然屬性的要求,即只有達到一定年齡之后人的生理、心理發育情況和智力成熟情況才適宜組建家庭,也是婚姻社會屬性的反映,即婚齡的規定應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和人口發展相適應;一夫一妻制與人類文明的發展相適應,既是人類以優生優育方式繁衍后代的最佳婚姻類型的選擇,也是實現男女平等、保護婦女、兒童和老人合法權益的需要;禁止近親結婚、禁止患有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疾病的人結婚則是基于優生優育、社會基本倫理、特殊疾病防控等眾多社會因素的考量。不論當事人的意思表示如何,不具備公益要件的婚姻均應視為對社會公益的侵犯與違反,為無效婚姻。我國200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10條明確規定無效婚姻的集中情形。法定結婚要件中的私益要件是指僅與當事人及其近親屬有關的要件。如結婚必須男女雙方完全自愿則可歸屬于私益要件的范疇。欺詐、脅迫、重大誤解和顯失公平都可能導致意思表示的不真實,從而違背當事人意愿。但我國《婚姻法》只規定了對因脅迫結婚的救濟手段。并且,自愿這一要件被認為只與私益有關,脅迫結婚并不必然導致婚姻無效,而僅僅賦予受脅迫方以婚姻撤銷權以資救濟——他(她)可以向婚姻登記機關或人民法院請求撤銷該婚姻。即私益要件的缺失可以由當事人根據自身意愿來決定婚姻的效力。
身份關系之成立或解除不僅與上述公益因素相關,也會對他人的私益產生影響。婚姻關系的成立與變更就與未成年子女的成長休戚相關,也與債務承擔所涉及的債權人利益緊密相連。家事糾紛的解決不僅是當事人個人利益的處分與法律界定過程,還必然牽涉到第三人利益的保護問題。法官在對案件作出處理時,不能僅考慮原、被告雙方的利益,還得考慮到當事人的父母、子女、債權人等人合法權益的保障〔16〕騰威.對我國設立家事訴訟程序制度的宏觀思考[J].金陵法律評論,2010(春季卷).。公益以及他人利益的保障都要求在家事訴訟中限制辯論原則以及處分原則的適用,一定程度適用非訟案件查明認定案件事實的做法,即采取職權探知主義。職權探知主義是非訟程序的常規做法。在非訟案件中,一切與案件有關的事實都可以被用作判決的依據,包括那些沒有被當事人所主張的事實〔17〕[法]洛伊克·卡迪耶.法國民事訴訟法[M].楊藝寧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401.。當然,法官也應該就相關事實聽取當事人的意見。在職權探知適用的領域,法官還可以依職權主動調查證明案件事實所需要的證據。
正是由于人事訴訟涉及利益的復雜性,其構建原理及程序運作與普通民事訴訟和非訟程序都大異其趣,成為介于訴訟與非訟程序之間的一種中間程序。家事訴訟程序的獨特性,注定要求它交錯適用訴訟原理和非訟原理,并且,據此原理設計其自身的審理原則和程序規則〔18〕劉敏.論家事訴訟程序的構建[J].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09(秋季卷).。因此,有學者主張,“在目前普通民事審判程序難以滿足人事訴訟案件需要的困境下,單獨設立人事訴訟程序,構建一種辯論主義與職權探知主義兼容的訴訟程式,即第三種程序,才是明智的抉擇。”〔19〕郭美松.論人事訴訟中辯論主義與職權探知主義的協同模式[J].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10,(3).筆者也認為,鑒于人事訴訟構建的法理有別于普通民事訴訟和非訟程序,在《民事訴訟法》修訂之際專章規定家事訴訟確有必要。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需要明確辯論主義與法院職權探知主義在家事訴訟中的適用與融通。筆者仍然以婚姻關系糾紛為例進行說明。人民法院在受理當事人及利害關系人提起的宣告婚姻無效的案件中,對于有關婚姻效力之事實認定應該適用有別于普通民事訴訟的職權探知主義,原因在于法定的婚姻無效之情形皆屬于公益事項,相關事實的認定不以當事人主張與否或承認與否為準。當事人對對方當事人主張的案件事實的承認不能免除對方當事人的證明責任,也不能約束法院將承認之事實作為判決的基礎。婚姻的成立離不開當事人之間的合意,婚姻效力卻并非當事人僅以合意就能決定之事項。如果當事人在宣告婚姻無效的案件中附帶提起財產處理的請求,則相關事實的主張應該適用辯論原則和處分原則,一造對另造不利于自己的事實主張進行承認仍然產生自認的效果。
我國現行的《民事訴訟法》對自認及其否認制度并沒有明確規定,但最高人民法院在《證據規定》第8條第1款中明確了自認的效力及其例外,“訴訟過程中,一方當事人對另一方當事人陳述的案件事實明確表示承認的,另一方當事人無需舉證。但涉及身份關系的案件除外。”該規定認可了自認的免證效力,同時又基于身份事實的公益特點而試圖將其排除在自認效力的范圍之外,因而值得肯定。但嚴格地說,該規定關于自認例外的語言表述存在問題,字面意思與立法原意存在差距:在涉及身份關系的案件中當事人也可能主張與身份無涉而與財產爭議相關的案件事實,依辯論主義本可適用自認,但卻會因為在涉及身份的案件中進行主張而被禁止;而在財產案件中當事人也可能主張身份事實作為其主張財產權益的基礎,依職權探知主義本應否認自認的效力,卻又不在本條款的禁止之列。筆者認為,自認免除對方當事人證明責任的例外表述為“涉及身份關系的案件事實除外”應該更為準確。
民事訴訟以解決糾紛、保障合法權利的實現和維護國家法律的統一實施為目的。但實踐中卻不能排除惡意利用訴訟的可能——當事人為達到追求不當利益的個人目的,虛構糾紛行使訴權,這就是所謂的虛假訴訟。虛假訴訟是社會經濟生活中唯利是圖、誠信缺失不良傾向在訴訟程序中的反映,近年來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為遏制虛假訴訟的蔓延,浙江省高院在2008年專門制定了《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在民事審判中防范和查處虛假訴訟案件的若干意見》,該意見第1條對虛假訴訟定義是,“民事訴訟各方當事人惡意串通,采取虛構法律關系、捏造案件事實方式提起民事訴訟,或者利用虛假仲裁裁決、公證文書申請執行,使法院作出錯誤裁判或執行,以獲取非法利益的行為。”2010年,浙江省高院又聯合浙江省人民檢察院發布了《關于辦理虛假訴訟刑事案件具體適用法律的指導意見》。虛假訴訟在手段上一般伴有偽造證據等行為,可能在刑法里涉嫌構成妨害作證罪、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等犯罪行為;而從主觀方面以及最終結果分析,虛假訴訟又可能涉嫌詐騙罪、侵占罪。虛假訴訟的刑事責任與本文主旨無關,在此不做探討。
審理過程中,虛假訴訟一般都會呈現缺乏爭點、庭審對抗弱化、審理快速的特點。對于原告主張之事實,被告往往會做出虛假自認,“以調解方式結案比較普遍。”〔20〕扎西.防不勝防的虛假訴訟[J].檢察風云,2009,(18).這種濫用訴權的行為既可能損害第三方合法權益,又浪費了國家訴訟資源,損害司法權威,造成對公益的傷害。否認這類案件中自認的效力對于規制虛假訴訟能夠發揮重要作用。
以行為人的動機為標準,虛假訴訟可以分為兩種類型。第一種類型是指,民事訴訟的雙方當事人惡意串通,合謀編制虛假事實和證據向法院提起訴訟,利用法院的審判權、執行權,非法侵占或損害國家、集體、公民的財產或權益。比較典型的情形包括,兩造虛構債權債務關系,被告通過向原告轉移財產,從而協助被告或逃避對第三人的債務承擔,或侵犯因離婚而分割共同財產時配偶的財產權,或侵犯在合伙等其他析產糾紛中共同權利人的利益等。在訴訟程序進行過程中,被告往往會對原告主張之事實或訴訟請求很快做出承認。兩造為了做得隱蔽,通常會選擇以調解方式結案。
對于這類虛假訴訟中的自認,應該建立訴中、訴后的雙層防范、制約機制。訴中的制約機制由法院和第三人組成。首先,如果法院發現這類訴訟中當事人的自認可能損害到第三人的利益,則可依職權否定承認對造事實主張的自認的法律效力。其次,對于因為訴訟程序進行而可能權利受害的第三人,還應同時賦予其申請參加訴訟的權利。法院往往難于發現兩造的串通行為及其對第三人利益的損害,僅僅依靠法院還無法形成對這類訴訟的全面制約,這就有必要為權利受損的第三人提供救濟的渠道。《日本民事訴訟法》第71條規定,由于訴訟結果而使其權利受到損害的第三人,可以作為當事人參與訴訟。這被稱為“詐害防止參加”。第三人參加訴訟之后,則可以對兩造之間的自認提出異議。在這種情況下,自認的發生就不應免除對造的舉證責任。
訴后的制約則是針對權益受損的第三人的救濟措施。如果法院沒有發現兩造的串通行為,第三人也不知曉訴訟的存在,法院依照被告之自認而為判決并發生法律效力后,兩造惡意串通牟取非法利益的圖謀就可能得逞。此時,對第三人的救濟可以考慮兩種途徑:第一,賦予第三人申請再審的權利。《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審判監督程序若干問題的解釋》第5條規定:案外人對原判決、裁定、調解書確定的執行標的物主張權利,且無法提起新的訴訟解決爭議的,可以在判決、裁定、調解書發生法律效力后二年內,或者自知道或應當知道利益被損害之日起三個月內,向作出原判決、裁定、調解書的人民法院的上一級人民法院申請再審。第二,賦予第三人針對原審判決提起撤銷之訴或向惡意串通之兩造提起侵權之訴的權利。這種救濟途徑必不可少,原因就在于,申請再審的權利并不能保證再審程序的啟動,也就不足以救濟第三人。在兩造惡意通過訴訟侵犯第三人權利,已經具備了共同侵權行為所有要件,賦予第三人訴權以保護自身合法權利具有法理上的依據。在制度選擇設計上,撤銷之訴或侵權之訴都足以救濟第三人遭受的損害,二選其一即可。有學者主張,對于第三人提出的侵權之訴,“在訴訟程序上存在一個前置程序,即首先應當撤銷行為人通過虛假訴訟所產生的生效判決的程序。”〔21〕畢慧.論民事虛假訴訟的法律規制[J].浙江學刊,2010,(3).筆者認為這是畫蛇添足之舉。因為侵權之訴解決的就是第三人因為虛假訴訟生效判決所受到的損害,其成立的前提就是承認原審判決的效力。如果原審判決被撤銷,侵權之訴就再無必要。并且,這種主張缺乏法理支撐——在一個訴訟程序中居然可以撤銷另一不同訴訟程序所形成的生效判決,判決既判力夫復何存?2012年修訂的《民事訴訟法》第56條第3款規定的是第三人撤銷之訴,即有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和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因不能歸責于本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可以提起改變或撤銷原生效判決、裁定、調解書的訴訟。
第二種類型的虛假訴訟是,兩造不是直接出于侵犯他人利益的動機,而是欲圖通過訴訟達到擴大知名度、炒作等隱藏于訴訟請求之內的目的而實施訴訟行為。有時訴訟甚至就是一造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另造根本就不知情或不存在,而由策劃方出面為虛擬之另造委托訴訟代理人出庭應訴。這類虛假訴訟中,策劃方往往想通過判決而達到廣而告之的目的。比如,企業提起商標侵權損害賠償之虛假訴訟,背后動機卻是馳名商標的認定,通過判決達到一種對世的效果,從而加大對商標的保護,擴大商標美譽度、知名度;娛樂圈人士通過虛假訴訟達到擴大知名度的效果等。這類虛假訴訟中并不存在直接的受害人,但其危害還是顯而易見的:兩造通過制造訴訟從整個社會獲取了不正當的利益,浪費司法資源,損害司法權威。
這類虛假訴訟中的被告自認也非常普遍。有學者主張,“違背誠信原則的當事人自認和司法認知不產生免證的法律效果。”〔22〕杜承秀.對誠信原則作為民事證據法基本原則的思考[J].廣西社會科學,2010,(8).筆者贊同這種觀點。在德國、日本、意大利等國,民事訴訟當事人都被科以完全陳述、真實陳述的義務。我國臺灣地區的“民事訴訟法”亦復如此。1999年的中國澳門特別行政區《民事訴訟法典》第9條也體現了類似的精神,“當事人應遵守誠信原則,當事人尤其不應提出違法請求,也不應陳述與真相不符之事實,聲請采取純屬拖延程序進行之措施及不給予上條規定之合作。”真實義務構成了對辯論原則一定的限制。如果不履行真實義務而對方依然予以承認僅僅是當事人之間的讓步行為,產生一方能夠從另一方獲益的結果,法院基于辯論原則與處分原則應該予以容忍的話,當事人惡意串通自認從社會獲取利益的行為無論如何都應加以禁止。串通的自認已經與當事人個人的權利處分沒有任何聯系了。
對于惡意串通自認的防范要求法官在認定事實時保持一定的主動性。訴訟行為是實現私法請求權的行為,具有普通民事法律行為的特點。但是,民事訴訟的法律關系除兩造之間的爭訟關系之外,還包括法院與兩造之間的審判法律關系。判斷訴訟行為的效力除考察意思表示的真實性之外,還必須有公益的視角——由法院基于公益的立場加以衡量。“即使在普通法的對抗程序中,法官的事實認定也不可能完全地、徹底地依賴當事人提供的證據。無論是推理還是必需的價值判斷,都必須由法官本人來進行,而他不可能不訴諸自己的知識和經驗。”〔23〕[英]J.A.喬羅威茨.民事訴訟程序研究[M].吳澤勇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176-177.法院在受理案件之后,對于可能存在假借訴訟進行炒作而串通訴訟的情形,應進行必要的調查核實,以遏制將訴訟程序作為達到個人非法目的手段的行為。串通之自認即使沒有損害第三人利益,但串通行為本身就應該被視為濫用訴權的行為,法院對此進行調查也是自身職責所在。
在具備一定條件之下由人民法院收集調查證據在我國也有相應的法律依據。《民事訴訟法》第64條第2款規定:“當事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的證據,或者人民法院認為審理案件需要的證據,人民法院應當調查收集。”其中,“人民法院認為審理案件需要的證據”指的就是涉及公益的案件,《證據規定》第15條明確地將其分為兩種:(一)涉及可能有損國家利益、公共利益或者他人合法權益的事實;(二)涉及依職權追加當事人、中止訴訟、終結訴訟、回避等與實體爭議無關的程序事項。
如前文所述,自認的免證效力也意味著自認的事實可能與客觀事實存在背離。但對于違反眾所周知事實的承認是否應當認可其自認的效力呢?新堂幸司教授對此持否定意見,其理由是,“如果法院以違反眾所周知的事實作為裁判的基礎,那么將有損裁判的威信,進而將有可能喪失裁判的一般信用。”〔24〕[日]新堂幸司.新民事訴訟法[M].林劍鋒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380.
筆者贊同對違反眾所周知事實的承認不產生自認效力的觀點。對違反眾所周知事實的承認是對公眾常識的挑戰,賦予其自認效力將損害司法權威,并在社會之中產生一種違反誠信可以獲益的不良行為導向,立法和司法實踐都應該對其自認效力進行明確否認。誠信原則授權法官對當事人不正當的訴訟行為給予否定性評價,以維持當事人之間的利益以及當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的平衡〔25〕江偉.民事訴訟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51.。如果不真實的事實因為自認制度的存在而有可能作為判決的基礎的話,立法者和法官要做的就是應該評估不真實的程度以及因為這種不真實可能產生的利益損害,并確定不真實以及利益損害達到何種程度就應該否認自認之效力。當然,當事人之間理性的權利處分不應視為利益損害。正是由于司法過程存在利益衡量,法官就難免成為一定程度的立法者,“每個法官都在他的能力限度內進行立法,”〔26〕[美]本杰明·卡多佐.司法過程的性質[M].蘇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70.法官填補著法律中的空缺地帶。
自認之所以產生免證效力,除辯論原則、處分原則、誠信原則奠定了理論基礎之外,還可以從證明的角度得到印證。當事人對案件事實的主張和承認本身就是法定的證據形式——當事人陳述,一方當事人出于理性對于不利于自己的事實進行承認,印證了主張事實的真實性,使得該事實的真實概率非常高,已經達到民事訴訟證明的高度蓋然性標準,法院可以據此認定該事實。從這個角度而言,自認之免證效力并非真正免證,而是證據已經足夠,免于提供其他證據加以證明之謂。但是,關于承認一個違反眾所周知的事實的當事人陳述證明力卻非常低,不能達到認定事實所需要的證明標準,而需要其他證據加以證明。同樣,前文所說的當事人惡意串通侵犯他人利益的自認也使得自認事實的真實可能性大為降低,否認其免證的效力可以進行類似的解說。
否認違反眾所周知事實的自認效力還有一個原因是,最高人民法院在《證據規定》第9條中已經將眾所周知的事實同樣規定為無須證明的事實(免證事實)。如果對于違反眾所周知事實的自認也可以產生免證效果的話,立法所傳達的信息就出現了邏輯混亂和內容沖突——如果當事人進行了主張的話,訴訟程序居然可以同時免證認定兩個互相矛盾的事實。從追求立法的周密與自洽的角度出發,否認對違反眾所周知事實的自認效力也是正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