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庚
(淮安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一庭,江蘇淮安 223001)
在司法實踐中,追求案件客觀事實一直是各國司法制度和審判實踐的共同追求。但由于很多案件事實無法通過現有證據還原案件客觀真實,使得案件事實必然存在或真或假的“事實真偽不明”的灰色狀態。法官不得拒絕裁判的司法規則要求法官對于“事實真偽不明”的案件必須作出處理。但是,司法實踐中,對于“事實真偽不明”的案件,不同的法官有著不同的裁判規則,出現“同案不同判”現象,影響司法公信力與司法權威。為了討論方便,筆者試舉三個案件引入當前司法實踐對于“事實真偽不明”案件的司法處理方法。
[案例一]原告曾某手持被告鄭某出具的一張借條向法院起訴,要求被告鄭某償還借款1萬元。被告辯稱其與原告曾系男女朋友關系,分手后因擔心原告到家里鬧事,在原告的威逼脅迫下才出具了欠條,欠條內容非真實意思表示。法院審理認為,被告向原告出具借據,系被告以書面方式確認原被告間債權債務數額的真實意思表示,原被告雙方即形成債權債務關系,被告應按借據約定的期限履行還款義務。被告雖在庭審中稱其并未向原告借款1萬元,借條系在原告脅迫的情況下書寫,但由于被告未能提供相關證據,故對被告的抗辯理由不予支持〔1〕王廣存,古悅.辯稱被迫寫借條沒有證據要還錢[N].人民法院報,2012-01-12(3).。
[案例二]原告董某向法院起訴要求被告伏某償還借款2萬元,并向法院提供被告伏某書寫的收據一張。伏某雖然認可借條系其書寫,但抗辯認為雙方之間并不存在事實上的借貸關系,該借條系在原告經常吵鬧以及自殺等方式威脅被告家人的情況下,被告被迫所寫的,意思表示不真實。法院認為,原告與被告曾存在同居關系,同時根據公安機關的詢問筆錄及處理經過可以看出,原告存在數次以自殺等過激方式要挾被告的行為。前述行為雖不能直接證明借貸事實沒有發生,但所有的間接證據能夠相互印證,已經形成證據鏈條,可以證明案件的前后過程,原告與被告之間沒有形成真實借貸關系符合常理,因此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2〕參見江蘇省連云港市中級人民法院(2002)民一終字第946號判決書。。
[案例三]原告徐老太向法院提起訴訟,稱其于2006年11月20日上午在公交車站等公交車過程中,被下車的被告彭宇撞倒并致其骨折,要求被告賠償13萬余元。被告彭宇辯稱自己并沒有撞到原告,而是下車后發現原告已經摔倒,出于善意將原告送至醫院。一審法院審理后,在判決書中根據日常生活經驗,認定原告徐老太因與被告彭宇相撞而受傷,但又認為雙方均無過錯,適用公平責任原則判定彭宇補償徐老太損失的40%。彭宇不服提起上訴,二審中雙方達成和解結束爭議。這就是在社會上引起廣泛爭議的南京“彭宇案”〔3〕參見南京市鼓樓區人民法院(2007)鼓民一初字第212號民事判決書。,案件的核心爭議在于彭宇與徐老太是否相撞,一審法官運用經驗法則進行了事實推定,社會公眾質疑的并非一審法院運用經驗法則方法進行事實推定,而是一審法院運用經驗法則進行事實推定的妥當性與科學性。
案例一中原告提供了被告親筆書寫的借據,從證據學意義上講,原告的主張依據充分,但是被告抗辯認為借條是擔心原告到家里鬧事在原告的脅迫下才出具的欠條,雙方對事實的主張明顯發生矛盾。此時,案件事實真相難以判斷處于事實真偽不明狀態,法官在窮盡案件事實的探知努力后仍然無法還原案件真實,法官對于被告的抗辯主張難以確認,最后運用舉證責任進行判決。案例二與案例一的案情相似度很高,但判決結果截然不同。案件二中,法院通過一系列間接證據推定:借款事實沒有發生“符合常理”。其實,常理的語義與法律語境下經驗法則幾乎同義,概括之,案件二中的法院運用經驗法則方法進行案件事實推定,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案例三中從判決書的表述內容可以看出,承辦法官無疑運用經驗法則對存異事實進行了邏輯推論。雖然該判決書中的說理飽受爭議,但其所爭議的,非經驗法則方法的運用,而是經驗法則的推論過程。上述三個案例反映的共性問題在于,對于事實真偽不明的案件,法官基于“不得拒絕裁判”的審判職責理念,如何合理地運用審判權科學適用事實認定規則與技術方法,以實現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有機統一。
在實踐中,多數案件之所以產生糾紛,原因在于事實問題上的對立,而事實問題上的對立又導致法律問題上的對立。可以說,在民事裁判的過程中,整個訴訟活動是圍繞案件事實來展開的。然而事實發現并非想象的那么簡單,致使司法實踐中事實真偽不明情形時常發生,而這種原因又是多方面的,筆者試作如下分析。
雖然我國民事訴訟法強調追求客觀真實理念,要求裁判認定的事實應當與實際發生的客觀事實相吻合,但因為很多案件的客觀真實對于有限理性的法官而言,過于浪漫甚至脫離訴訟實際,被有關法學家稱為“事實的烏托邦”〔4〕劉光.法律真實性和形式合理性[J].山東公安專科學校學報,2002,(5).。于是,審判實務中又從民事訴訟的特點和規律出發,在保持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相統一的前提下,有條件地使客觀真實讓渡法律真實的務實態度。此點從最高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63條關于“人民法院應當以證據能夠證明的案件事實作為依據依法作出裁判”的規定,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增強司法能力提高司法水平的若干意見》關于“各級人民法院樹立科學的司法理念,堅持實體公正與程序公正的統一,堅持法律真實與客觀真實的統一”的要求可以得到印證。追求客觀真實理念要求法官既要查清當事人之間存在的法律關系的事實,也要查清當事人之間爭議的事實,對于法官而言有點勉為其難,也妨礙審判效率。正如日本學者所說:“真正絕對的真實,只有在神的世界才可能存在,在人的世界中,真實畢竟不過是相對的,訴訟領域中的真實當然也不例外。”〔5〕[日]團藤重光.刑事訴訟中的主體性理論[J].宋英輝譯.日本:法學家,1988,(4).其實,在許多情況下,法院對案件事實的探知程度將受到人們對案件認識的有限性、事實探知的相對性與當事人的處分權等條件的制約〔6〕張衛平.民事審判與事實探知的相對性[EB∕OL].[2013-05-17].http://www.civillaw.com.cn/article/default.asp?id=9254.,因而,法院對案件事實的探知只能是相對的,而不是絕對的。根據法官不能拒絕裁判的原則,在證據不夠充分,不能認定客觀事實的情況下,法官也必須根據已有的證據作出相應的判決。而事實發現能力的有限性、發現客觀事實的主觀路徑、追求客觀真實與其他價值目標之間的衡平、以及事實發現的成本,決定了事實探知具有相對性的特征。基于事實探知相對性特點,如果要求法官對每一件案件的事實都要追求絕對真實,就往往鉆進死胡同,有悖于司法運行規律與實踐,更談不上審判效率的提高,就會倒流到多年前那種“原告一張紙,法官跑斷腿”的司法窘困狀態。
訴訟活動的過程,其實就是裁判三段論的涵攝過程,即通常所說的以法律規范為大前提,以案件事實為小前提,將認定的案件事實作用于法律規范要件并作出裁判的司法活動。在證據裁判主義理念背景下,法官通過當事人提供的證據以及法院依職權調查的證據對案件事實進行認定,是法院認定案件事實行使審判權的基本方法。如前文所述,要讓法官再現糾紛事實原始狀態僅是一種理想狀態,實際上,案件事實探知受到多方面的制約。一是法律程序限制。訴訟再現的事實只能是在既定的程序框架下進行,根據訴訟程序規范要件確定的條件、標準和程序所確立的法律事實,它與案件的客觀真實總存在差距。二是客觀條件的制約。司法實踐中,由于時間演進、環境變化等因素導致原本能夠還原案件事實的證據材料喪失,再加之證明手段的匱乏及科技發展水平的限制,法院雖然已經窮盡所有方法來追求案件事實,但仍然無法排除事實真偽不明案件的發生。司法事實探知的法律程序限制、客觀條件的限制以及下文所述的法官認知能力條件的三重制約,就會出現有些案件事實真偽不明,案件事實不確定性就于此產生。一般而言,案件事實的不確定情形主要包括兩類:一類屬于證據意義上的不確定,一類屬于案件事實本身的不確定性。對于前者,可以通過科學技術手段的運用,以及舉證責任和自由心證等制度設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實現確定性。對于后者,就屬于案件事實的定性問題,這一問題比較復雜,因為對于案件進行定性的過程還包含著法律發現的過程,要求法官要在案件事實的定性和法律規范的選擇之間來回穿梭,最后作出判決,本文探討的范圍主要基于后者。
盡管法官會試圖窮盡一切方法和手段探明案件事實,但仍然有部分案件事實會出現真偽不明。第一,當事人的“自說自話”。多數情況下,紛爭的原因正是當事人主張事實的對立〔7〕[美]艾愷.世界范圍內的反現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M].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1999.6.,基于訴訟制度兩造對立的特點,雙方當事人往往會在審判活動中發表利己一方的觀點、提供利己一方的證據,而否定對方的觀點與證據,認為“自己主張的事實是真實的,對方主張的事實是虛假的”。雖然法官可以運用證據規則、邏輯法則、經驗常識對證據去偽存真得出案件事實,但這種案件事實因為當事人提供信息的過濾,使得案件真實大打折扣。第二,法官認知能力的相對性。法官非案件事實的親歷者,也不可能體驗案件事實。對于難以重現的案件事實,法官只能根據證據進行推測與判斷,但法官對案件事實的認識能力又受到時間、空間、手段、環境等客觀條件的制約,甚至法官在事實認定中的推理也可能違反邏輯規律,導致事實認定錯誤,在案件事實的認定過程中,法官的主觀因素是無法避免的,“對事實認定的最終標準被寄托在法官的理性之上,但是法官作為社會存在的普通個體,也不可避免有其感性的一面,也擁有常人那樣的感情、意念、欲望、偏見等以及特有的經歷、心理素質、價值觀念或者參差不齊的職業技能,所有這些,必然對證據的評價產生種種影響,導致某種主觀認識偏差,進而影響對案件事實的正確認識”〔8〕肖建華.民事訴訟立法研討與理論探索[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257.。第三,效率與成本制約。不可否認,對于部分案件事實一時難以查清的案件,可以通過時間的推移發現案件事實真相。但司法活動受到訴訟時限的制約,法官不能因為案件事實無法查清而中止審理與拒絕裁判。在訴訟活動中,對于案件事實真偽不明的案件,法官更不可能像科學家對于科學技術疑難問題一樣無時間限制地探索與研究下去,必須要考慮到訴訟效率的問題。此外,追求案件真實也是需要耗費經濟成本的,能否發現案件事實及發現案件事實程度的高低,往往受到訴訟成本與時間雙重因素的影響。
當案件出現事實真偽不明時,法官如何運用制度規則進行裁判呢?從實踐來看,主要采用證明責任與運用經驗法則進行事實推定兩種方法,但是實踐中,又存在證明責任濫用與事實推定失范的境況。
證明責任是“對事實狀況的不可解釋性的風險所進行的分配”〔9〕[德]普維庭.現代證明責任問題[M].吳越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0.27.,無論是在理論界還是實務界,證明責任都被看作是事實真偽不明與法官裁判路徑之間的“橋梁”,把證明責任當作處理案件事實真偽不明情形的最為合理的方式。我國《民事訴訟法》對舉證責任沒有做出完整的界定,只是將其規定為“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主張,有責任提供證據”。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中吸取了理論界關于證明責任包括行為意義上的舉證責任和結果意義上的舉證責任的雙重含義的理論成果,對舉證責任作出了明確規范界定〔10〕《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二條規定:當事人對自己提出的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或者反駁對方訴訟請求所依據的事實有責任提供證據加以證明。沒有證據或者證據不足以證明當事人的事實主張的,由負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承擔不利后果。。同時,《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73條第2款〔1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七十三條第二款規定:因證據的證明力無法判斷導致爭議事實難以認定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據舉證責任分配的規則作出裁判。更是充分體現了證明責任的雙重含義,即當事人對自己的事實主張應當提供證據加以證明,如果不能提供證據證明,導致爭議事實處于真假不明狀態時,法院應當按照舉證責任的分配原則,判令由負有舉證責任的一方當事人承擔不利的后果。這種規范性要求,使得法官在面對事實認定困境時,完全可以按照證據規則進行邏輯推理。法官完全不用擔心因為運用證明責任出現案件認定事實與客觀真實不一致的后果責任。
誠然,基于證明責任運用的正當性與效率性特征,以及當前法院司法環境的內外部壓力,法官會不自覺地甚至偏好利用證明責任來逃避案件的久拖不決,犧牲案件的程序效率。張衛平曾指出,“在我國的民事審判實踐中,存在著簡單地適用證明責任規范的做法,而不是盡量綜合考慮案件的證據資料解決案件事實真偽不明的問題。”〔12〕張衛平.民事訴訟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206.其實,由于何為“案件事實不清”沒有法律上的具體判斷標準,使得法官在認定案件“事實真偽不明”時的自由裁量很大,常常運用自由心證來進行認定。而自由心證的規范缺位也會導致心證的濫用,法官往往也會為了規避自己的裁判責任而傾向于適用證明責任規范來分配敗訴風險。實踐中的此種濫用證明責任的傾向,降低了證據還原事實真相的價值,同時也一定程度上助長了法官裁判簡單化、隨意化的惰性思維,甚至顛覆了證明責任設立的初衷〔13〕陳科.經驗與邏輯共存:事實認定困境中法官的裁判思維[J].法律適用,2012,(2).。究其原因,在于法官未能真正理解事實真偽不明時證明責任的適用條件〔14〕其實,真偽不明須以主觀證明責任的完成為前提,如一方或雙方并未就其所應承擔證明責任的要件事實進行充分舉證,則法官裁判所依據的并非證明責任規范,而是舉證不能所帶來的敗訴后果的承擔。當雙方均已充分舉證之后,法官仍不能就此獲得確定的心證,出現事實真偽不明的情形之后,此時法官出于裁判義務仍需作出實體裁決,就得適用客觀證明責任。。證明責任有其特定的前提,需要當事人完成行為意義上的舉證責任后,使待證事實仍然處于真偽不明時方可適用,其不應成為法官為了逃避責任而濫用的托詞。因此,對于證明責任的適用,只能嚴格局限在窮盡各種方法仍出現真偽不明的情形,而不應將其擴大適用,成為法官不認真查清事實、對案件作簡單化處理的借口。
近代法律制度設計中,證據是認定案件事實最基本的手段〔15〕楊輝解.論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下我國偵查工作面臨的挑戰及我們的對策[J].湖南警察學院學報,2013,(1).,但在某些案件中,通過證據來探明案件事實也變得不現實。為緩解某些證明的困難,打破因證據缺乏所生程序上的僵局,避免民事關系的不穩定狀態,法官便會運用事實推定來認定待證事實。事實推定是當不存在直接證據或僅憑直接證據尚不足以證明待證事實的真實性時,通過間接證據(基礎事實)與待證事實之間的常態聯系進行推理。法官進行事實推定,其實就是經驗法則在審判中的一種訴訟證明方法。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中確立了事實推定的裁判規則〔16〕《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九條規定:“下列事實,當事人無需舉證證明:……(三)根據法律規定或者已知事實和日常生活經驗法則,能推定出的另一事實;……”。第六十四條規定:“審判人員應當依照法定程序,全面、客觀地審核證據,依據法律的規定,遵循法官職業道德,運用邏輯推理和日常生活經驗,對證據有無證明力和證明力大小獨立進行判斷,并公開判斷的理由和結果。”。雖然我國規定了法官在事實真偽不明時,可以運用經驗法則進行事實推定,但審判實踐中很少有法官運用事實推定進行裁判。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現象,這是由事實推定的主觀性與或然性的特點所決定的,事實推定的這種特點使得法官據此判決充滿挑戰與風險,適用必須做到高度謹慎,否則,容易使司法裁判陷入司法公信力弱化的泥潭。
事實推定運用的經驗法則屬于一種歸納推理,雖然事實推定中基礎事實與待證事實在邏輯上有常態性聯系,但這種歸納推理是建立在不完全歸納基礎上的,無法窮盡所有待考察的,以致不能排除例外情形的存在,這種推論的結果不可避免地具有或然性的特點。此外,事實推定是法官運用經驗法則的方法推斷已知事實與待證事實之間的一種經驗判斷,而這種判斷又會因為法官的生活閱歷、知識結構的不同產生不同的判斷,這就使得事實推定具有主觀性的特點。事實推定的或然性與主觀性的雙重特征,意味著事實推定的擬制結果與案件客觀真實之間存在較大差距。面對事實認定困境的司法現實,很多法官不愿承擔因推定事實與客觀真相出現偏差所導致的錯案風險,于是轉而運用證明責任作為風險的避風港。由此,事實推定運用的邊緣與證明責任的濫用,兩者相互相成。同時,“由于證據規則的疏漏以及部分法官法律素養欠缺的現實,實踐中法官在認定案件事實上處于一種超自由心證狀態,法官對于證據的取舍、事實認定權限過大,影響當事人權益。”〔17〕劉春梅.淺論經驗法則在事實認定中的作用及局限性之克服[J].現代法學,2003,(3).曾經備受輿論關注的“彭宇案”,雖然二審中雙方以和解結束爭議,但一審判決書運用的經驗法則所推定的事實成為批評者一致攻擊的對象。坦然地講,“彭宇案”的主審法官運用經驗法則進行事實推定的方法無可厚非,但是其所運用的經驗法則本身就存在問題,其僅僅是依據非客觀性的生活經驗對案件事實進行推論,而其適用的生活經驗又不具有高度蓋然性經驗基礎,將不具有高度蓋然性的經驗性推論作為經驗法則的內容來引入事實認定過程,實質上屬于對經驗法則的誤用,以致一審判決被社會公眾所詬病。
面對事實認定困境的客觀常態,以及法官不得拒絕裁判義務,法官應從改良事實認定模式入手,謹慎適用證明責任,認真對待經驗法則,考量社會價值取向等方面入手,綜合法律適用技術與方法,讓司法裁判最大限度地獲取社會公眾認同,實現社會公平正義。
在事實認定真偽不明案件中,法官無疑會根據個案具體情況并結合自由心證方法認定案件事實。自由心證無疑賦予了法官一定的自由裁量權,但并不意味著法官就可以肆意專斷。從民事案件訴訟當事人的平等地位特點,要求法院在認定案件事實過程中應平等保障當事人的主體地位和程序權利,保證當事人知曉法官心證過程,實現當事人參與案件事實認定互動,當事人對于案件事實的認定才會認同,也才能接受法院的判決,此種事實認定模式的核心在于讓當事人信服〔18〕邱聯恭.程序制度機能論[M].臺灣:臺灣三民書局,2002.16.。構建此種事實認定模式,需要對現行訴訟構造予以改良:一是法官須正確行使闡明權,以保證當事人的程序利益。法官要充分尊重當事人程序選擇權,當事人是民事訴訟程序的主體,選擇什么樣的程序來處理糾紛,事關其利益。當事人啟動的訴訟程序不僅涉及到實體利益,還涉及到程序利益,應當尊重當事人的意愿,由其選擇何種利益。二是推行心證公開,以消解不當心證。法官在作出裁判結果之前,可就其關于爭議事實的認定問題進行判斷,向當事人公開、披露并表明有關事實認定見解,以便當事人了解法官心證形成的基礎。如果心證存在不當之處,可以即時提出異議,從而有效保障當事人的權利在程序內得到及時救濟,使大部分異議及時消解于訴訟程序之內〔19〕時永才,王剛.論司法裁判的可接受性——兼議值得當事人信賴的民事審判權運行方式[J].法律適用,2011,(1).。
證明責任的哲學基礎是“法官是人而不是全知萬能的神”,因而在面對真偽不明時,法官不得不用社會普遍認可的技術規范來實現不利后果的分配。但同時,法官作為專職裁判者,應孜孜以求地追尋接近案件事實的路徑,而非不當適用證明責任導致案件判決不公〔20〕曹黎豐.論民商事真偽不明案件中法官裁量的自由和自律[EB∕OL].[2013-05-17].http://www.jsfy.gov.cn/llyj/xslw/2011/12/16150050086.html.。由于證明責任裁判不以查明案件真相為基礎,故利用證明責任來處理糾紛需要滿足一定的條件,那就是應當在窮盡了一切要件事實的認定手段后,要件事實仍處于真偽不明時方可使用,如尚有其他方法能夠解決問題則法官不應徑行適用證明責任裁判。法官不能因為有了證明責任制度,就可以放棄對要件事實的認定積極探索,動輒就動用證明責任下判。因此,法官適用證明責任時,必須以自由心證用盡為前提條件。如果說事實推定是法官在窮盡證據證明可能后為追求心證的末位選擇,證明責任的適用則是法官在窮盡心證可能后為實現裁判的無奈之舉,是法官尋求在真偽不明情形下仍能做出裁判的避難所,而不是推卸或逃避審判責任的擋箭牌。令人堪憂的是,實踐中法官在面對事實真偽不明時,往往畏懼通過推定去獲得心證,寧可躲在法律條文背后,以證明責任歸屬去決定當事人的勝負,哪怕這種決定展現的是背離人情的技術冷酷。強調以“自由心證用盡”作為適用證明規則的前提條件,就是強調法官在事實認定中的法定職責,要求其竭盡全力地追求真相,努力預防裁判技術性和倫理性可能發生的割裂。
“就經驗法則的實質性內涵而言,它畢竟屬于一種生活經驗,具有一定高度的蓋然性”〔21〕畢玉謙.試論民事訴訟中的經驗法則[J].中國法學,2000,(6).。由于事物總是在不斷發展變化的,人們在特定時空對于事物的認識,不可避免存在局限性,法官根據經驗法則進行事實推定的結果也是如此。在事實真偽不明的案件中,為了避免法官陷入程序僵局和裁判困境,經驗法則作為一種特殊的法律適用方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通過不同的生活角度折射出小前提的具體事實,以滿足法律推理的需要。但作用于法官內心世界的經驗法則往往神秘莫測,要使這個事實推理中公開的秘密置身于司法殿堂的陽光之下,我們要做的不是躲避或否定,而是應該憑借標準來深化經驗本身。首先,保持對經驗法則的警惕性。經驗法則的或然性和不穩定性特點,要求法官在適用經驗法則時,應允許當事人提供反證和進行反駁,保留并等待經驗法則被推翻的可能。經驗法則的效用取決于它所賴以存在和發生的具體條件,因此法官在考慮適用某一經驗法則時,除了依靠個人經驗和邏輯思維,還應注意“從各種社會因素中尋求光明”〔22〕[美]羅斯科·龐德.普通法的精神[M].唐前宏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150.,鼓勵當事人特別是因推定而負擔不利后果的當事人通過證偽方法積極參與甄別,一旦確定存在背反情形,就不得適用與此對應的經驗法則。其次,遵從司法經驗的整體性。“司法的經驗已經告訴我們,只有對兩個類似的案件作出同樣的判決,才能滿足人們對公平、正義的情感需求”〔23〕胡玉鴻.法律技術的正當性基礎[J].法學,2007,(7).但經驗法則在社會生活所呈現的或然性、個體性特征與司法判決所蘊含的確定性、穩定性特征必然產生沖突,法官想要讓經驗擺脫自身認識的局限性并成為進入公共領域的法律資源,就應當有意識地尋求路徑和橋梁來實現司法經驗的類型化和整體化,保證判決的連貫性和歷時性。對此,最高院可以通過發布經驗法則適用的指導性案例來固化經驗,引導法官職業群體思維的同質化解決經驗的沖突性,避免“彭宇案”所產生的“蝴蝶效應”〔24〕自南京“彭宇案”發生后,在各地媒體公開報道中,因突發事件而無人救助的多達12起,以2011年佛山“小悅悅被碾”事件為典型;助人者被指為肇事者的有15起,如江蘇南通的殷紅彬司機扶起摔倒老人反而被誣陷為肇事者,后經車內監控錄像與車上乘客證實殷紅彬系救人而非肇事逃逸,事情經中央電視臺披露后引起廣泛關注。參見維基百科.南京彭宇案[EB∕OL].[2013-05-17].http://zh.wikipedia.org/wiki/%E5%8D%97%E4%BA%AC%E5%BD%AD%E5%AE%87%E6%A1%88.。
法律事實并不是自然生成的,而是“人為”造成的。正如人類學家所言,“它們是根據證據法規則,法庭規則、判例匯編傳統、辯護技巧、法官的雄辯能力以及法律教育成規等諸如此類的事務而構設出來的,總之是社會的產物。”〔25〕吉爾茲.地方性知識:事實與法律的比較透視.鄧正來譯.載梁治平編.法律的文化解釋[M].北京:北京三聯書店,1994.80.而確定事實是一個充滿著可能出現許許多多錯誤的困難過程。在案件事實認定真偽不明困境中,案件事實的認定猶如“薛定諤的貓”一樣,時刻充滿不確定風險,作為裁判者必須保持理性直面應對。事實探知的相對性、技術探知制約、法官有限理性等原因決定了事實認定困境的司法常態,裁判者應樹立科學的司法理念,從民事訴訟活動的特點和規律出發,通過證明責任所體現的技術理性最大限度地實現裁判的公平理性,通過邏輯推定所蘊含的經驗法則最大限度地遵從社會公眾崇尚的真實期待,防止法官在事實認定困境中的消極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