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_向靜
民國女校興衰紀
本刊記者_向靜
清末民初,中國經歷著“三千年未有之大變革”(李鴻章語)。歷史證明,與變革同生的,往往是文化興盛,如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民國前后,政局動蕩,新思想新做法層出不窮。延續千年的中國女教,也在此時有了新變化。
邁出建女校第一步的,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傳教士們。傳教士們發現,因中國傳統文化對女性“主內”的角色定位,幾乎將二萬萬女性隔絕在基督教文明之外。
為擴大傳教范圍,“作為誘導學生前來的一種手段(容閎《西學東漸記》)”,傳教士們開始辦學。1844年,中法《黃埔條約》簽訂。條約規定:“佛蘭西人亦一體可以建造拜堂、醫人院、用急院、學房……”為傳教士獲得合法辦學的權利,也開啟了向中國女性傳教的一扇大門。同年,女傳教士愛爾德賽夫人,在浙江寧波創辦了寧波女學。
當然,在這個長達千年都只贊成對女性進行“家庭教育”和“閨塾教育”的國度,辦公共女校,阻力不小。愛爾德賽夫人在籌備時,就在寧波引發大恐慌,市民紛紛奔走相告:愛爾德賽夫人是惡魔的化身,她殺死了自己的親生骨肉,現在又來算計別人的孩子;她并不是想辦學,只是想把孩子騙去,挖眼珠煉藥水。謠言四起,女學報名之時,竟無人問津。愛爾德賽夫人不甘心,挨家挨戶登門勸說,甚至答應給家長補貼,一年之后,才有了15名學生。
由于教會的積極支持,從1844年到1859年的15年間,香港、廣州、上海、寧波等沿海城市共建女校15所。但與寧波女學類似,幾乎都舉步維艱。最大的困難是沒有生源,只能靠收養棄嬰來維持辦學?!白畛踔畷r所能招到的學生,不過是使婢棄女及最窮苦的女孩,因校中有衣食之供給,所以敢冒與洋人接近的危險?!保ㄩZ廣芬,《中國女子與女子教育》)福州毓英女塾雖有28人,但有19人是棄嬰。
艱難的“開頭”度過后,隨著1856年《天津條約》和1860年《北京條約》的簽訂,通商口岸增多,教會女學逐漸深入內地,辦學順利起來。許多教會女校,開始拒收貧困女孩,只招收富人家庭的孩子,并收取高昂的學費。中西書院的創辦人林樂知(Young John Allen)說:“為什么我們教會在中國要不斷地為乞丐開義務學校呢?倘若讓富有的和聰明的中國人先得到上帝之道,再由他們去廣泛地宣傳福音,我們豈不是可以少花人力物力,而在中國人當中無止境地發揮力量和影響嗎?”到1877年,教會女學生增至2064人,而至1902年,學生人數在這個基礎上翻了一番,達4373人。
教會女學的課程設置亦逐漸全面,從最初圍繞《圣經》展開,到將基督教教義與中國經典相結合,并以英語為主要授課語言。優秀的師資與先進的課程培養了許多知名女性,如張愛玲、俞慶堂、李德全、謝冰心等。而教會女學,也實現了從貧民專屬到貴族學校的轉變。
提到“傳教”二字,總有爭議。極左之人恨其只為侵襲中國固有文化,極右之人贊其開啟民智。不管如何,教會女學確實讓維新人士開始思考“二萬萬女性的教育問題”。
1892年,鄭觀應在《女教》中說:“泰西女學與男子并重,人生八歲,無分男女,皆須入塾。”梁啟超認為女性教育極為重要:“女學最盛者,其國最強,不戰而屈人之兵,美是也。”掌握報刊輿論走向的維新派,在《時務報》、《大公報》、《萬國公報》等知名報刊上發表文章,為創辦女學造勢。
1897年,南洋大臣劉坤一,接到上海電報總局總辦經元善的呈文,要求在兩江地區興辦女子學堂。劉坤一批準了這個請求,但并不同意撥款。幸有開明士紳相助,譚嗣同、麥孟華、文廷式、張謇等人出資,梁啟超親自制定《女子學堂試辦章程》。但依然不得人心,有人反對:“讓女子走出家庭,她們以后不再遵守‘相夫教子’等傳統人倫怎么辦?”為了消除疑慮,經元善決定學堂的所有教員和職員均由女性擔任,包括梁啟超的妻子李慧仙,林樂知的女兒林梅蕊等。且學堂門禁森嚴,兩層大門隔絕了女學生與外界的交流,門上貼著:“男子永不得入內?!?898年6月1日,經正女學終于開學,然而,盡管學堂不收學費和飯費,加上經元善的女兒,學生一共也不過15人。
經正女學這“中國第一間自辦女學堂”并沒有維持很久。戊戌變法失敗后,經元善逃往澳門,幾個月后,經正女學被迫關閉。它的壽命,僅僅兩年。但它撒下的種子,卻在中國各地開花發芽。此時的清政府,并不支持女學,甚至在1905年頒布的《蒙養家教合一章》中規定:蒙養家教合一之宗旨,在于以蒙養院輔助家庭教育,以家庭教育包括女學”,反對多設女學。但興女學已在民間形成潮流,才女呂碧城專門賦詩《書懷》一首,一時傳為佳話:
眼看滄海竟成塵,
寂鎖荒陬百感頻。
流俗待看除舊弊,
深閨憂愿做新民。
江湖以外留余興,
脂粉叢中惜此身。
誰起平權倡獨立?
普天尺蠖待同伸。
順應熱潮,全國涌現出大批女子學堂,據1909年學部不完全統計,全國有女學堂306所,女學生14054人。
大勢所趨,1907年,清政府頒布《學部奏定女子學堂章程》26條和《學部奏定女子師范學堂章程》39條,規定了女子小學堂和女子師范的辦學宗旨、入學年齡、課程設置、修業年限、培養目標等。折中寫明:“修明家政,首在女子普受教育,知受禮法……而欲家庭教育良善,端賴賢母,欲求賢母,須有完全之女學?!?/p>
據《章程》要求,以修身為主的家事、裁縫、手藝等課程應占總課程的50%,與女性特性相符。所有女校中,嚴氏女學被視為楷模。嚴修所作校歌《教女歌》廣為流傳:“女兒家,要溫順;跟著娘,聽教訓;姐妹們,氣和美,莫慪氣,莫拌嘴……”
民國政府建立后,中國自辦女子學堂發展極為迅速,女學生人數呈數十倍增長,至1915年,全國有女子學校3766所,女學生180949人。
究其原因,孫中山和蔡元培對女學的態度起主導作用。1912年5月,孫中山在廣東女子師范第二校成立慶典上發表演講:“中國女子雖有二萬萬,惟于教育一道,想來多不注意,固有學問者甚少。處于今日,自應以提倡女子教育為最要之事?!辈淘鄬ε5闹С謥淼酶?,1902年,他在上海發表演講:“欲造此完全之中國,非獨當責之凡為男人之人,尤當責之女子?!?/p>
在此背景下,1913年,時任教育總長的蔡元培制定了一系列教育法令規程,總稱為《壬子葵丑學制》。
該學制的年限為四三四六,即四年初等小學、三年高等小學、四年中學和六年或七年大學預科,大學院不設年限。對男女各自的受教育權,葵丑學制也作了具體規定:初等小學男女可同校,初等以上,男女需分校,女校的年限與男校一致。從年限上看,葵丑學制打破了清末的雙軌制,廢除了男女的差別,從權利上實現了平等。但一些細節上,男女間仍保留了差異,如女性有專門的“女子適用”教材。
在保證女子受教育權之余,葵丑學制并不放棄對賢母、良妻的培養,這和“五四”運動后追求的“男女平等”形成鮮明對比。如在《教育部訂定小學校教則及課程表》中規定:“女生尤須注意于貞淑之德,并使知自立之道。教授修身,宜以嘉言懿行及諺辭等指導兒童,使知戒勉,兼演習禮儀;又宜授以民國法制大意,俾具有國家觀念?!迸栊藜沂?、園藝和縫紉課,免修三角法、課兵式體操等。
但越來越多的人不滿這樣的區別,尤其在1919年“女權主義”傳入中國后。女權主義者們,不僅在政治上爭取和男子平等的參政議政權,在教育上,也要求完全平等。她們認為葵丑學制中的男女差異是對女性的“歧視”。革命理論家李達呼吁:“教育應該是把女子當成一個‘人’看的人生觀宇宙觀”,要求女子做的事情不應該止于為人妻母。”具體到行動上,女權主義者們開啟了轟轟烈烈的“開女禁”。
五四新文化運動倡導者們認為,中國積貧積弱,關鍵原因在于女子教育不興,若要改變現狀,中國婦女定要“規復天賦值權利,以掃除歷來男子之劣根性,各自努力與學問以成就國之女豪杰,夫而后國或有可望也?!保ㄖ袂f,《女子世界》)
知識分子展開了對“賢妻良母”教育理念的批判,葉紹鈞在《女子人格》中說:良母賢妻這四個字做施教的主旨,這豈不是說,女子只應做某某的妻、某某的母?……這種人生不是同‘阿黑’、‘阿黃’一樣沒有價值么?”
第一個發出“開女禁”聲音的人,是蘭州小學老師鄧春蘭。她曾就讀于蘭州省立師范學校,但卻為不能進入大學深造而遺憾。因為據葵丑學制,女子可進入女子師范學校和實業學校學習,但沒有專門的女子大學供她們就讀(華南女子大學和金陵女子大學等教會大學除外)。女權主義的男女平等觀點的興盛讓鄧春蘭看到希望。1919年5月19日,一封《春蘭上蔡校長書》寄到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辦公室。鄧春蘭在信中慷慨陳詞:“春蘭早歲讀書,即慕男女平等主義,蓋職業、政權,一切平等,不唯提高吾女界人格,合乎人道主義,且國家社會多一半得力分子,豈非自強之道?”
鄧春蘭的振臂一呼,得到全國范圍的廣泛回應。很快,上海、廣州、成都等地的女學生,紛紛上書大學校長,要求“開女禁”。蔡元培對此表示支持,他復信:“即如北京大學明年招生時,倘有程度相合之女生,盡可報考,如程度幾個,亦可錄取也?!?920年2月,鄧春蘭、王蘭、韓恂華等九名女生被北京大學錄取,她們是中國歷史上男女合校后的第一批女大學生。
盡管有許多人反對“開女禁”,認為“男女有別”、“禮教大防”的詰難聲不絕。甚至有人污蔑“既可同板凳而座,安可不同床而覺,什么是男女同校,明明是送子娘娘”。
但長達千年的“女禁”,還是無可挽回地崩潰了。
至1922年,全國各地高校(除教會大學)共招收女學生665人。雖然只占大學總人數的2.1%,但“開女禁”運動沖擊了平民女子的思想。在此之前,女子教育一直被認為是貴族特權,“開女禁”后,大批平民女子希望通過學習,改變自己的命運。
平民女子教育擴大了女教范圍,至1922年,女學生數量為417820人,比民國初年增加了2倍多。20世紀三四十年代,是女校發展的黃金時期。1949年,僅北京就有女子中學15所。然而,“文革”期間,由于實行“就近入學”的政策,女子學校全部改為男女合校。至此,中國大地上,從萌芽起,發展100余年的中國女校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