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陳釘
人間有味是清歡
文_陳釘
三月里,孩子手握鐵鋤,到田野里去。積雪已退去,枯草迎風而動,田野一片灰黃色。要等到三四場細細密密的春雨之后,“草色遙看近卻無”,田野才會一層一層漸漸綠起來。風軟了一些,南墻下的杏花正在積蓄著花苞,像一個一個以篆書書寫的“夢”字。隱隱萌動和在等待的田野里,蒿悄悄地從燒過的枯稈頭背后鉆出來,如一點灰霧,模糊進春天到來之前最后那片寂寥里。
蒿有兩種,一種是白花蒿,葉肥而高大,一稈到頂,很少分岔,花窠白色。另一種瘦,略矮小,草莖分岔,花窠比白蒿略小而密,花窠黃色,又叫黃花蒿。
白花蒿和黃花蒿,因為葉類似,古人往往把它混為一談。《爾雅·釋草》:“蘩之丑,秋為蒿。”后世《注》:“春時各有種名,至秋老成,通呼為蒿。”大概說的是黃花蒿,《陸佃·詩疏》又說:“蒿,草之高者。”說的又似乎是白花蒿。
白花蒿氣溫辛丑,俗名臭蒿,不能食用,甚至牲畜都嫌棄它。因為有氣味的保護,它在郊野旁若無人地生長,一簇一簇,異常繁盛。黃花蒿的幼苗可以食用,《詩經》中《鹿鳴》一篇寫:“呦呦鹿鳴,食野之蒿。”幼鹿,吃田野里的蒿,這里的蒿,應該是黃花蒿。
夏日,村人把黃花蒿整棵采下,結成草繩,晾干,點燃可以驅蚊蟲,氣味清香迷人,類似于現在草木蚊香的味道,只是更加天然。白花蒿也可以曬干驅味,味道濃烈夸張。古人愛把蒿與煙放在一起,唐代詩人賀蘭進明《行路難》:“君不見山上蒿,數寸凌云煙。”唐詩人周元范詩曰:“誰云蒿上煙,隨云依碧落。”
黃花蒿人亦可食。黃花蒿又名茵陳,民間有“三月茵陳四月蒿”之說,意思是說,幼蒿可吃,而蒿到了四月,過了幼年,則莖葉變老,無法食用了。
采蒿吃蒿時,正值春初,萬物萌動復蘇。春雨貴,杏花開,看上去很美——但此當口卻往往是民饑之時,農民在去年秋天收獲的糧食,經過一個冬天的食用,到了初春時節,已經消耗殆盡。特別是在久遠的時代,沒有化肥,機械化程度不高,農作物產量低,遇到頭年年景欠佳,青黃不接,百姓的日子就更加難過。歷史上,很多次農民起義,就爆發在這樣的時節。蒿為多年生蓄根植物,根系發達,耐寒,發芽早,古人很早就發現了這一點。蒿,是早春時節最早被食用的野菜之一。
從田野采回一簇一簇的蒿子,擇去枯枝和老的莖葉,將新鮮莖葉淘洗干凈。可做多種食物:以油清炒,類似于炒馬蘭或者馬齒莧,味道清新可口;還可以和面,做餅,和玉米面做玉米餅,或者與面粉攪拌,攪成一塊一塊的糊狀,然后上鍋蒸熟,做成面疙瘩,或者和面做成粑粑。《本草綱目》:“嫩時醋淹為菹”,還可以洗凈以醋淹食。
以蒿為食,以詩記之,當以蘇軾的《惠崇春江晚景》最為著名,“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還有“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 “堆盤紅縷細茵陳,巧與椒花兩斗新。”足見東坡居士飲饌之道。
現代人利用野生蒿,培育了茼蒿。
蒿可入藥,有發汗、解熱、利尿作用,在古代為治療黃疸的特效藥。2011年,美國最有聲望的生物醫學獎拉斯克獎授予中國學者屠呦呦,表彰她從青蒿中發現青蒿素——“一種用于治療瘧疾的藥物,挽救了全球特別是發展中國家的數百萬人的生命”,這是中國生物醫學界迄今獲得的最高級別的國際大獎。
公元742年,唐玄宗發布詔令,“前資官及白身有儒學博通、文辭英秀及軍謀武藝者,所在縣以名薦京。”李白被舉薦到朝廷。彼時他42歲。秋天,他離別家人赴京,別時,他作詩一首,《南陵別兒童入京》:“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游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朝廷招募,何等榮耀,此時正值江南秋熟時節,短短幾句,溢于言表的興奮之情躍然紙上,特別是最后一句,“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更是寫出了詩仙李白無比自負的豪邁性情。
蓬與蒿,鄉間山野多見,皆是俗物,詩人常以蓬蒿自嘲,或借稱凡俗鄉野。古人以簪束發,困頓之時,身無硬物,只得隨手取用蒿的莖稈為簪,艱難凄苦莫過于此。劉言史《葛巾歌》最為形象:“一片白葛巾,潛夫自能結。籬邊折枯蒿,聊用簪華發。”這倒可稱得上是蒿的另一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