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鋆的養生之道

毓鋆的養生之道

《世說新語·規箴》記載，廬山東林寺主持慧遠法師，年紀老大了，仍舊講論佛經不輟，遇有弟子怠慢者，便告誡說：“桑榆之光，理無遠照；但愿朝陽之暉，與時并明耳。”意思是：我已經像照在桑樹、榆樹的落日余暉，依禮是不可能長久遍照；但愿你們都像早晨的陽光，隨著時間越來越明亮啊。然后執經登坐，諷誦，詞色甚苦。門徒高足，皆肅然起敬。

毓鋆100歲時，仍登壇授課，每周三次，連講兩個小時，中途不休息，而毓鋆此時歲數遠比慧遠法師年長得多，絲毫沒有“詞色甚苦”的模樣，上課時聲若洪鐘，抑揚頓挫，鏗鏘有力；臉色紅潤，意態自若，講到慷慨處，聲調斬釘截鐵，目光炯炯似火。不用“詞色甚苦”，學生皆已“肅然起敬”。

但他也還是有和慧遠一樣的時候，畢竟年紀太大了，他常說：“上課時很有精神，但下課后就感到疲憊，御醫說我沒病，就是老了。”

毓鋆時常叮嚀學生：“養生很重要。學生，就是學生存，學生民之道。”有學生回憶，毓鋆98歲那年，因水災漫漶，空氣傳播病毒，染上腸炎，上吐下瀉，完全不能吃飯，過了好幾天后才開始吃硬饅頭，就來給學生上課。毓鋆上課開頭便說：“你們一定要小心，維生維生。”然后回憶起自己一生，說從沒想過能活到今天，能這么長壽，年輕時，情報出身，每天和敵人奮斗，早上出門，晚上能不能回家都不知道。接著他說：“生死有天命，非人力所能強求。年輕時在日本生病，得了肺病，當時是絕癥，結果沒死。15年前，得了胃癌。醫師說：‘非開刀不可，但是年齡太大，開刀很危險。’我問：‘不開刀呢？’‘不開刀更危險。’‘那就開刀啊！’現在我沒有胃，活到今年15年了，別人好奇，問：‘怎么維持的？’我出院之后就沒有躺下過，沒有床，不用被子，每天打坐。”毓鋆又對學生說，兩年前差點過去了，結果又活到現在，現在得了腸炎，“你們聽我聲音，還是這樣大，就是氣不足了，不過再活十年沒有問題。”有一次，從醫院回來，毓鋆很生氣，說：“從今以后不上醫院，御醫太啰嗦，勸我多休息，我說：‘以后永遠休息！’”然后語重心長地對學生們說：“我就怕你們沒智慧啊！”

毓鋆常說：“大家必得養生，養生必得從正心開始！”有時他回憶自己13歲到日本留學的往事：每天早晨醒過來，跪坐在榻榻米上，對著一張小桌。70歲的老先生來，坐在中間，要大家先靜坐幾分鐘，說：“把自心整理整理！”“身心喔，嚴肅你自己的身心！”接著再說：“眼睛不要看，把心神交給我！”然后唱日本歌，“日本歌都像發神經。”毓鋆笑著說。做完了這套儀式，才開始吃早餐。吃完飯，必須倒點壺里的茶水到碗中，沖洗飯碗之后，喝下。

毓鋆格外強調嚴肅生活，正心誠意，常引《莊子》的話：“嗜欲深，天機淺。”毓鋆出身皇族，享受過榮華富貴、炊金饌玉，曾說全天下最好的東西全上貢給朝廷，皇族有什么好東西沒見過、沒吃過、沒用過？皇族里的飲食，連刀工都講究，牛肉切不對紋路，就沒法兒吃，“割不正，不食”，你們切的紅蘿卜，是給兔子、給豬吃的。豆腐得切成一萬條，才叫刀工。毓鋆到了日本之后，才開始學吃生魚片、味噌和喝啤酒。但來到臺灣后，隱姓埋名，把物質欲望降到最低，1947年初到臺東時，跑遍臺東各鄉村，蘭嶼和綠島都去過了，連續吃了3年甘蔗，薪水一下來就買了白油、豬油加工，油渣子煮甘蔗葉，就這樣過年。開刀前，他每天能吃三個饅頭，開刀后，胃沒了，一個半饅頭就可以過一天。

毓鋆信奉佛教，完全是出于孝親之意，因為他母親只有他一個兒子，母親曾對他說：“你必得依我們的信仰。”毓鋆謹遵母命，就信佛了。毓鋆曾笑說，他是二寶弟子，佛法僧三寶，他只信佛和法，不信僧。但又很認真地說：“信仰就是信仰，既信也得仰，人必須嚴肅自己。我自己的做法，就是不擾亂心思，只要以后能看見父母，不管地獄還是天堂，我都一路去，所以信得很認真。”毓鋆信佛，但特別強調佛教可以當信仰，卻不是治國平天下之道。

毓鋆談養生特別注重“飲食”，“最難的就是口欲，不能吃的東西，老師絕對不吃。”又說：“老師過的是原始人的生活，吃青菜，沒蟲子咬，絕不吃；洋玩意，不吃。防腐劑是最可怕的東西。不喝沒燒開的水。”又說：“家規禁酒、禁賭、三代不納妾，老太婆是舅舅的女兒，我一個人在臺灣五十幾年，到現在還找不到美女，都比不上我們家黃臉老太婆。”飲食之中，他也強調禮節，“吃有一定吃相、有一定禮儀。說話也是。一怠慢還能成大事？要成就大人，必先塑造自己。一個人有英雄志，必得有英雄的威儀。”

注重飲食之外，毓鋆又注重運動與用腦。他每天早晨散步，必在巷弄間走兩個小時，前一個小時必定只用腳尖走路（并且每天以手叩齒一百下）。毓鋆曾說他無時無刻不讀書，因為四書五經都背在腦子里，散步時就溫習溫習，說：“這不就是‘學而實習之’？老師這么大年紀，要不講課半年，必定癡呆。”

養生之道，天命無常。養生，操之在人；保全與否，操之在天。毓鋆曾說：“人生最難就是一死啊！‘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其唯圣人乎？’人到該死的時候就該死，許多人是該死而不死。”

綜觀毓鋆養生之道，動以散步，靜以打坐，深思以背誦溫習、登壇講課，行以守貞養德，戒以口腹之欲，通達以知存亡而不失其正者。

毓鋆曾說：“熊老夫子（十力）活102歲（注：此處有誤，熊十力享壽83歲。），蔣宋美齡106歲，好好比賽啊！”毓鋆就在106歲這一年，坐化蟬蛻而去。去世前曾對學生說：“我希望還能健康，好好再陪你們一段，你們真的是最后一班學生了。要把書讀明白，比登天還難。”他又說：“儒學人物沒有比我更長壽的了，我到今天還很有勁。”

或許，這也是毓鋆的另一種獨特的養生方式——慧命相續，薪火不熄。

（本文據毓老弟子張輝誠《毓老真精神》一書整理，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