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國輝
(南開大學世界近現代史研究中心、歷史學院,天津300071)
阿根廷政府同英國政府于1933年簽訂的《羅加—朗西曼條約》,在阿根廷歷史上頗具爭議。該條約不僅激起阿根廷國內一些政治派別的反對,引發了民族主義情緒的不斷高漲,為隨后的庇隆主義登上歷史舞臺掃清了道路,而且也引起了學術界對其性質和影響的長期討論,有學者稱其為出口利益集團謀取自身利益的“賣國”行為,也有學者強調它是緩解大蕭條沖擊的無奈之舉。究竟孰是孰非,本文擬從分析《羅加—朗西曼條約》的歷史背景著手,在系統研究該條約主要內容及由此引發爭議的基礎上,提出筆者的一些思考,以便對二戰后阿根廷現代化進程有一個更為深入的理解。
《羅加—朗西曼條約》在阿根廷與英國經濟關系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它是在一系列綜合因素的共同作用下達成的。
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末期,是阿根廷經濟發展的黃金時代。其中,1870-1913年期間,阿根廷GDP的年均增長率為6.02%,①[英]安格斯·麥迪森著,伍曉鷹、許憲春譯:《世界經濟千年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91頁。除去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短暫衰退以外,1917-1929年的年均增長率更高達6.7%。②Carlos Diaz Alejandro,Essays on the Economic History of the Argentine Republic,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0,p.52.一方面,阿根廷的經濟繁榮得益于初級產品出口部門所發揮的“增長發動機”的作用。以1913年為例,阿根廷的出口總額達到5.19億金比索,其中畜牧產品出口高達2.01億金比索,農產品出口為3.02億金比索,二者在出口總額中所占比重接近97%。①Ernesto Tornquist& Co.,Economic Development of the Argentine Republic in the Last Fifty Years,Buenos Aires,1919,pp.140,166.到1929年,阿根廷成為世界最大的冷藏牛肉、玉米、亞麻籽和燕麥的出口國,小麥出口居世界第三位。另一方面,阿根廷的經濟繁榮還得益于政治局勢的穩定和經濟政策的連續性。1880年,胡里奧·羅加(Julio A.Roca)建立民族自治黨 (后改名為保守黨),確立了以農牧業出口集團的利益為基礎的寡頭民主政治,連續執政長達36年之久,確保了阿根廷政局的長期穩定。在1916年大選中獲勝后開始執政的激進黨政府雖然反對保守黨的寡頭民主政治,在阿根廷推行代議制民主政治改革,但仍然延續了保守黨政府以初級產品出口部門的發展為核心的經濟政策。
然而,1929年爆發的世界經濟大蕭條給阿根廷經濟帶來嚴重的沖擊:大蕭條導致了初級產品出口價格的大幅度下降,1929年12月至1930年12月,小麥和橡膠價格下跌50%,棉花和黃麻價格下跌40%,羊毛、銅、錫和鋁的價格跌幅超過30%,肉類、木材、糖、皮革、石油等其他許多產品的價格平均下跌23%。②周子勤:《拉丁美洲外債史初探》,《拉丁美洲研究》,1991年第5期,第32頁。其中,小麥、肉類、羊毛均是阿根廷的主要出口品,這些產品價格的下跌直接導致了阿根廷出口購買力的下降,1932年比1928年下降了40%,出口收入隨之減少了三分之一,由20年代后期的年均約10億比索下降到1931年的6億比索。1929-1931年間,國內生產總值下降了14%,糧食產量減少20%,制造業下降17%,比索貶值了大約25%;③戴維·羅克:《1930—1946年的阿根廷》,萊斯利·貝瑟爾主編:《劍橋拉丁美洲史》第八卷,當代世界出版社1998年版,第19頁。大蕭條還導致外資流入的減少,1930年外資投資額是12.5億比索,1931年猛跌至7.7億比索,1932年僅有5.6億比索。④Gerardo Della Paolera and Alan M.Taylor,eds.,A New Economic History of Argentina,New York:University of Cambridge Press,2003,p.180.不過,大蕭條對阿根廷現代化進程帶來的更大沖擊則是,以出口利益集團為核心的保守黨人士借機發動了一場推翻激進黨政府的政變,從而打破了阿根廷長期穩定的政治局勢。
1930年9月6日,以何塞·烏里武魯 (Jose E.Uriburu)將軍為首的軍官發動政變,推翻了伊里戈延 (Hipólito Yrigoyen)政府,宣布成立以烏里武魯為首的臨時政府,在全國范圍內實行戒嚴,解散國會,取消八小時工作制和公民的自由權利,禁止集會和結社,在中央、各省政府和大學中清洗激進黨人士。1931年11月,臨時政府組織了大選,在激進黨被禁止參加的情況下,胡斯托 (Augustin Pedro Justo)將軍領導的“政黨聯盟協調組織”(Concordancia)獲得90多萬張選票,胡斯托當選為阿根廷總統?!罢h聯盟協調組織”代表的是阿根廷傳統的出口利益集團,他們重新成為該國政治和經濟發展的主導者。
然而,重掌阿根廷政治大權的保守派所面臨的國內外環境十分嚴峻:在國內,他們需要應付在激進黨時期得到迅速發展的民眾主義力量,因為大蕭條對阿根廷經濟的沖擊嚴重影響著廣大民眾的生活質量,社會矛盾十分尖銳;在國際上,世界經濟在大蕭條后開始從自由貿易時代向保護主義時代轉變,世界經濟的動力中心亦開始從英國向美國轉移,國際經濟體系處于轉移過程的動蕩之中,美英兩國在為大蕭條后的世界經濟體系的領導地位而展開競爭。
美國與英國之間在阿根廷經濟領域的競爭從一戰爆發前后就開始了。1913年,英國在阿根廷進出口總值中所占的比重分別達到31%和24.9%;到1930年,上述兩組數據分別為19.8%和36.5%。這表明,阿根廷從英國進口的產品在其總進口中的比重有了明顯下降,但其出口產品對英國市場的依賴變得更加嚴重了。相形之下,美國在阿根廷進出口貿易中的比重同期分別從14.7%和4.7%升至22.1%和9.6%。這說明美國在阿根廷進出口貿易中的重要性有所增強,尤其是在對阿根廷的出口方面,其所占比重甚至超過了英國。從進出口的絕對數量上看,這種變化也是很明顯的:1914年,美國對阿根廷出口僅有4300萬金比索,1920年上升到3.1億金比索,到1929年更增至5.16億金比索。①Manuel Francioni,Ritmo de la economia argentina en los ultimos 30 a?os,Buenos Aires,1941,pp.254 -255,352 -353.而且,美國的出口品主要集中在汽車和資本貨等阿根廷需求增長最快的部門。
然而,由于美國與阿根廷之間在出口產品上存在一定的競爭關系,加之美國一戰后日益嚴重的保護主義傾向,使阿根廷產品進入美國市場變得非常困難。例如,1922年的《佛特尼—麥康伯法案》和1930年的《霍利—斯穆特法案》提高了890種商品的關稅,特別是農作物的關稅水平從1922年的平均38.5%提高到1930年的53.2%。②[美]??嗽G著,王錕譯:《美國經濟史》下卷,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436頁。1927年,美國對阿根廷的出口牛肉實施禁運,使兩國之間的經貿關系更加緊張。在這種情況下,阿根廷國內的出口利益集團就提出了“誰買我們的東西,我們就買他的東西”的口號,進而發動了一場優待英國產品的運動。在這樣的背景下,伊里戈延政府在1929年同英國的“達伯農使團”(D'Abernon Mission)達成了有關協議,旨在進一步加強兩國之間的經貿關系,同時間接地報復美國對阿根廷的牛肉禁運。③Roger Gravil,“Anglo- US Trade Rivalry in Argentina and the D'Abernon Mission of 1929”,in David Rock,ed.,Argentina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1975,pp.57 -59.有學者認為,該協議“對阿根廷民族工業資本家和大地產主來說都是可以接受的結果。適度提高關稅能夠對阿根廷的工業發展起到保護作用,阿根廷的肉類制品也可以繼續出口到英國。而且,該協議加強了英國投資者對于阿根廷的信心”。④Paul B.Goodwin,Jr.,“Anglo-Argentine Commercial Relations:A Private Sector View,1922-43,”The Hispanic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61,No.1(February 1981),p.40.這種評價正是阿英開始加強雙方經貿關系的意義所在,也成為兩國進一步談判的原因。
從傳統上來看,英國一直都是阿根廷最大的投資來源國,但卻面臨著美國在此領域的嚴峻挑戰。根據相關統計,英國對阿根廷的投資1913年達到19.28億金比索,占阿根廷外資總量的59.3%。一戰爆發以后,英國對阿根廷的投資增速明顯趨緩,到1931年僅增加到21億金比索,在阿根廷外資總額中的比重下降到51.2%。與此相反,美國對阿根廷的投資額從1913年的4000萬金比索增加到1931年的8.07億金比索,在阿根廷外資總額中的比重從微不足道的1.2%激增至19.7%。⑤Vernon Lovell Phelps,The International Economic Position of Argentina,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1938,p.246.
由此可見,在對阿根廷出口貿易和投資領域,美國在一戰后已經對英國的傳統優勢構成了嚴重威脅,因而英國急需調整其與阿根廷之間的經貿關系,在保證雙邊貿易發展的同時,保護本國在阿根廷跨國公司的根本利益;與此同時,美國與阿根廷之間圍繞牛肉禁運問題而出現的貿易摩擦,再加之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做法,迫使阿根廷政變后上臺的保守派政府“本能地”選擇了英國——這個“購買阿根廷產品的國家”,因為“加強與英國之間牢固的貿易紐帶……可以保證本國經濟在未來不確定的情況下繼續發展。這些是必須考慮的,其他與對外政策有關的因素都是次要的”。⑥Robert D.Crassweller,Peron and the Enigmas of Argentina,New York:Norton Publishing,1987,p.79.
當然,令阿根廷政治家們產生上述想法的動因,除了傳統上與英國之間的密切關系以外,還有一個現實的威脅——英國從自由貿易政策向帝國特惠制的轉變。隨著大蕭條的爆發,英國經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為了解決危機所帶來的困難,保護國內生產和市場,英國徹底拋棄了自由貿易,轉而實行關稅保護政策。從1931年底開始,英國先后頒布了《禁止不正當進口法》和《1931年農產品法》等臨時法律,并于1932年2月將這些臨時性措施合并成正式的《進口稅法》。該法規定,除少量原材料以外,對一切進口商品一律征收10%的關稅,對那些對英帝國商品采取歧視性措施的國家的商品按價增收100%的關稅。與此同時,英國還把保護關稅政策推廣到整個英帝國。1932年七八月間,在加拿大渥太華召開了專門討論經濟問題的帝國特別會議,英國與各自治領之間簽訂了一系列雙邊貿易協定,英國承諾進入英國市場的自治領商品除20%照章課稅外,其余一律免征關稅;自治領則以豁免一系列英國商品的關稅,使英國商品在自治領市場享有較第三國商品更為優惠的地位作為回報,此即所謂的“部分優惠制”,或稱“帝國優惠制”。⑦David L.Glickman,“The British Imperial Preference System,”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Vol.61,No.3(May,1947),pp.439-470.此外,英國還制造輿論稱,在其與各自治領之間的雙邊貿易協定生效后的第一年,英國從英帝國以外進口的肉類產品數量將削減65%,轉而由各自治領供應。顯然,“帝國特惠制”和削減肉類進口的計劃,將直接威脅到阿根廷向英國的出口,尤其是肉類出口的份額,畢竟“阿根廷凍肉工業的發展和絕大部分的肉類出口企業,都與英國市場有著密切的聯系”。①Simon Gabriel Hanson,Argentine Meat and the British Market:Chapters in the History of the Argentine Meat Industry,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38,p.18.例如,1929年,阿根廷出口的99%的冷藏牛肉、91%的冰凍羊肉、85%的黃油、54%的冰凍牛肉輸往英國市場,其對英國的肉類出口占出口總值的15.4%。②Carlos Diaz Alejandro,Essays on the Economic History of Argentine Republic,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0,pp.19 -20.可見,如果“帝國特惠制”得到確實執行的話,阿根廷肉類出口部門將面臨著滅頂之災,整個出口部門亦將遭受巨大損失。因此,阿根廷亟須與英國達成相關協定,以保證與英國的經貿關系正常發展。
為了減少英聯邦的帝國特惠制度可能給阿根廷造成的損失,胡斯托政府派遣以副總統小胡里奧·A.羅加 (Julio A.Roca,Jr.)為首的談判小組赴倫敦與英國進行談判,以期達成一個新的雙邊貿易條約。英國政府的首席談判代表是英國商會主席沃爾特·朗西曼 (Walter Runciman)。
談判前,兩國都設定了自己的目標:阿根廷希望“從英國獲取其對英出口的正常配額,并在阿英兩國之間建立一種制度,以保證阿根廷對英出口所掙取的外匯,足以平衡英國對阿出口和投資的利潤”。③A.R.Nuez-de la Rosa,William P.Glade Jr.,and Arnold Strickon,The Roca-Runciman Agreements of 1933 and 1936 as A Factor in the Consideration of the Nationalisations of the 1940's in Argentina,Interdepartmental Seminar 982,University of Wisconsin - Madison,May 1,1967,pp.6-7.也就是說,阿根廷不希望因為帝國特惠制的施行而使英國減少從阿根廷的進口,并將英國在阿投資作為談判的籌碼。英國方面的目標則是,“保證我們的貨物有一個合理的關稅水平以及在貿易和金融方面適當的貨幣兌換優惠。我們也同樣希望得到阿根廷政府的一個聲明——愿意協調英國在阿根廷從事公共事業的公司的利益”。④Kenneth Bourne,D.Cameron Watt and Michael Partridge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Reports and Papers from the Foreign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Part II:from the First to the Second World War,Series K:Economic Affairs,Culture Propaganda,and the Reform of the Foreign Office,1910-1939,Vol.3,Economic Affairs,January 1936 - December 1937,Bethesda: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1997,p.81.對此,英國方面強調“從那些購買我們商品的國家那里購買商品”的原則,消除與阿根廷貿易中“年復一年的貿易逆差”;同時,也希望維護本國在阿根廷投資的基本利益。⑤George Pendle,Argentina,Third Edition,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3,p.78.
經過近三個月的艱難談判,兩國于1933年5月1日簽訂了一份《聯合王國政府與阿根廷共和國政府條約》;9月26日,雙方還簽署了一份《補充協定》和一份議定書。這些文件合在一起,即所謂的《羅加—朗西曼條約》。11月7日,條約在兩國議會獲得通過后正式生效?!读_加—朗西曼條約》的核心是《聯合王國政府與阿根廷共和國政府條約》,它共有6條13款,其主要內容包括:
條約的第一條共計2款,主要規定了英國對繼續進口阿根廷冷藏牛肉及其數量的保證。對此,條約的第一條第1款規定:“聯合王國政府充分認識到冷藏牛肉工業對于阿根廷經濟的重要性,將不會對進入英國市場的阿根廷冷藏牛肉給予任何限制”,進口數量將保持在1931年第三季度至1932年6月30日期間的水平上,“如果因為不確定因素使英國認為必須減少從阿根廷進口冷藏牛肉,且數量超過1932年6月30日之前一年進口量的10%,那么英國政府將與阿根廷和其他主要牛肉出口國(包括英聯邦成員)的政府進行協商,制定一份適用于所有肉類出口國的計劃”。
條約的第二條共有6款,主要強調阿根廷對英國資本及其在阿根廷所獲利潤的保證。其中,第1款規定:“無論阿根廷在何時實行外匯管制制度,扣除每年阿根廷用于償付對其他國家公債的‘合理總額’后,阿根廷在英國出售其產品所掙取的外匯收入須悉數從阿根廷匯至英國”;第3、4、5款則規定,在條約簽署時仍然被阿根廷政府管制的英國資金將被轉換成一種由英國提供的貸款,利息為4%,償還期20年,5年后開始償付。
條約的第三條共2款,規定盡快達成一項補充協定,阿根廷和英國相互承諾降低從對方進口產品的關稅水平;條約第四條強調,兩國于1825年2月2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簽訂的《英國與阿根廷友好、通商和航海條約》所規定權利和義務仍然有效;第五條和第六條則規定了條約生效的程序和時間等內容。
《補充協定》和議定書共包含11項條款,規定對英資鐵路、電車和電力公司提供“仁慈的待遇”;在外匯管制條例下給予它們獲得進口物品的優惠條件;阿根廷承諾繼續維持煤炭和其他有關產品的零關稅政策,允諾將英國商品的關稅降低到1930年的水平,而英國則承諾對從阿根廷進口的主要商品不征收新的關稅等內容。例如,議定書的第1條規定:“阿根廷政府高度評價在阿根廷經營的英國公司在阿根廷公共事業和其他事業 (無論是國家的、市政的,還是私人的)中進行合作所做出的貢獻,將堅持傳統的友好政策,并向它們提供仁慈的待遇?!雹佟读_加—倫西曼條約》的具體條款,參閱Daniel Drosdoff,Gobierno de las vacas(1933-1956):Tratado Roca-Runciman,Buenos Aires:Ediciones Bastilla,1972,pp.169-183。該書還對《羅加—朗西曼條約》談判的經過、阿根廷國內對該條約的反應以及條約對庇隆時期的影響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究。
從雙方達成的條款上看,《羅加—朗西曼條約》的簽署標志著英國在阿根廷的利益得到了法律上的保障。首先,英國得到了阿根廷政府保持對煤炭、紡織品等英國產品給予關稅豁免以及其他一些產品降低關稅的承諾,使英國出口品在阿根廷市場上有了較大的優勢,從而使英國在與美國爭奪阿根廷市場的競爭中占得上風。其次,英國還從阿根廷政府得到了給予英國資本優惠待遇的承諾,使一些原本陷入困境的英國公司重獲活力。例如,因為設備老化和疏于管理,加之公路等其他交通運輸工具的發展,英國鐵路公司已經瀕臨破產,針對這種情況,阿根廷政府在條約中承諾抑制在鐵路運輸上的競爭,使英國鐵路公司得以獲取較大利潤。反過來說,英國之所得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阿根廷之所失。英國將其進口阿根廷冷藏牛肉的數量維持在1931-1932年的水平,相對是比較低的。例如,1927年,阿根廷出口冷藏牛肉466 669噸,1932年下降到370 634噸,其中出口至英國的比重高達99%。同時,牛肉出口值也從1927年的3.664億美元減少到1931年的2.051億美元和1932年的2億美元。②Ovidio Mauro Pipino,Tratado Roca - Runciman y el desarrollo industrial en la decada del trienta,Buenos Aires:Editorial Galerna,1988,pp.96-97.另有數據顯示,1929年阿根廷肉類制品的出口總值一度高達6.213億德國馬克,到1932年降至2.278億德國馬克,條約生效后的1934年更減少為1.819億德國馬克。③A.R.Nuez-de la Rosa,William P.Glade Jr.,and Arnold Strickon,The Roca-Runciman Agreements of 1933 and 1936 as A Factor in the Consideration of the Nationalisations of the 1940's in Argentina,p.22.由此可見,對于阿根廷而言,《羅加—朗西曼條約》只是保證了其肉類出口部門的利益,而且這種利益承諾從實踐層面上說也是低水平的。從這個意義上說,該條約是阿根廷國內肉類出口利益集團以犧牲國家利益來換取本集團利益的結果。
所以,《羅加—朗西曼條約》一經簽署,立刻在阿根廷引起喧然大嘩,批評之聲不絕于耳,“受到了阿根廷保守派以外幾乎所有人士的攻擊”。④George Pendle,Argentina,p.79.1933年7月,阿根廷國會圍繞該條約展開了激烈的辯論,阿根廷民主進步黨與社會黨組成的反對派聯合陣線對該條約嚴加指責。反對派的領導人之一、阿根廷民主進步黨領袖利桑德羅·德·拉·托雷 (Lisandro de la Toree)嚴厲批評了條約對阿根廷出口配額的限制,宣稱:“英國的每一個自治領都有一定的配額,并有權加以管理。我的議員伙伴們不會忽視這一點吧,……阿根廷是唯一不能管理自己配額的主權國家。新西蘭可以自己管理,加拿大和澳大利亞也可以自己管理,甚至南非也是如此。英國尊重那些連國際人格都受到限制的英帝國成員,其程度顯然要勝過對阿根廷的尊重?!雹軯ulio Notta,Crisis y solución del comercio exterior Argentino,Buenos Aires:Editoriales Problemas Nacionales,1962,p.158.托雷的批評得到議會很多人士的響應。
不過,由于控制議會的主要是代表阿根廷傳統出口利益集團的“政黨聯盟協調組織”成員,《羅加—朗西曼條約》最終順利通過,并成為胡斯托政府經濟復興計劃的基石。1933年11月,政府將比索貶值20%,固定谷類的最低價格,并建立進口許可證制度,實施外匯管制,停止償還債務本金;將外資企業的利潤所得作為貸款提供給阿根廷政府,用于一些公共工程建設計劃,以此來緩解失業問題。從當時的結果上看,胡斯托政府的經濟復興計劃“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功”。①George Pendle,Argentina,p.80.從1934年起,阿根廷經濟開始恢復增長。農業部門首先開始復蘇,1936-1937年阿根廷創造了糧食出口量的最高紀錄,阿根廷仍然是世界最大的亞麻生產國和第二大小麥出口國;②戴維·羅克:《1930—1946年的阿根廷》,萊斯利·貝瑟爾主編:《劍橋拉丁美洲史》第八卷,第26頁。工業部門的恢復也十分明顯,1934年的工業生產總值增長10.2%,1935-1938年間則累計增長了17.5%;對外貿易也逐年增長,進出口總值從1932年的5.5億美元增長到1935年的8.3億美元和1937年的12.3億美元。③Roberto Cortés Conde,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Argentina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9,pp.117,320.據此,保守派人士強調,《羅加—朗西曼條約》是在“阿根廷仍然處在經濟蕭條的低谷,而大英帝國的新優惠制度也確實包含了進一步損害阿根廷經濟”的情況下簽訂的,是阿根廷“不得不作出的抉擇:要么出口,要么死亡,更何況其國民收入的四分之一以上是來自對外貿易”。④Arthur P.Whitaker,Argentina,Englewood Cliffs:Prentice- Hall,Inc.,1964,p.93.因此,1936年,《羅加—朗西曼條約》到期后,阿根廷與英國之間又續簽了雙邊貿易條約,即《艾登—馬爾布蘭條約》(Eden-Malbrán Agreement),除包括《羅加—朗西曼條約》的基本條款外,增加了更多給予英國的優惠待遇,如阿根廷政府進一步擴大對英國商品的免稅范圍,由英國公司統一管理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的汽車運輸業務等,進一步保障了英國在阿根廷的利益。⑤Daniel Drosdoff,Gobierno de las vacas(1933-1956):Tratado Roca-Runciman,pp.184-196.
正如阿根廷國內對于《羅加—朗西曼條約》的態度存在差別一樣,學術界對該條約的評價也存在不同觀點。一種觀點認為,1933年和1936年的英阿貿易條約明顯是不平等的,條約賦予英國的好處要遠遠大于阿根廷從中獲得的利益。這種觀點強調,雖然阿根廷通過該條約維持了對英國的出口,但僅僅為1931-1932年大危機后的較低水平,而且還附加了對英國在阿根廷投資的諸多優惠,結果明顯地造成了阿根廷對英貿易中的不平等地位。再者,該條約維護的并不是阿根廷的國家利益,而只是肉類出口這個特權部門的利益,這也是其有悖于阿根廷整體利益的一面。對此,戴維·羅克這樣評論說,“1933年的羅加—倫西曼條約,體現了經濟蕭條時期的保守的經濟政策的另一面,即倒退的一面”,因為“該條約的目的是要維護寡頭政治在19世紀建立起來的同英國的歷史性商業與金融聯系”。⑥戴維·羅克:《1930—1946年的阿根廷》,萊斯利·貝瑟爾主編:《劍橋拉丁美洲史》第八卷,第23,4頁。胡安·科拉迪也強調說:“這些協定的主要特征是通過加強依附性聯系和鞏固土地所有者階級的統治地位來維護過去和維護一個階級。換句話說,特權進一步集中在上層,而損失則在其他社會階級中分配。它是經濟和技術僵化的開始,阿根廷土地資產階級……狹隘地追求本階級的眼前利益。對于這些保守派來說,他們的努力從短期看是一種成功,但從長遠看來則是一種災難?!雹逬uan E.Corradi,The Fitful Republic:Economy,Society,and Politics in Argentina,Boulder:Westview Press,1985,p.40.羅克和科拉迪是以消極的眼光來看待《羅加—朗西曼條約》,基本上否定了其在發展阿英經貿關系上所起到的積極作用。
另一些學者則肯定《羅加—朗西曼條約》在大蕭條背景下對阿根廷經濟的重要作用。例如,安赫爾·R.努涅斯·德拉羅薩等人強調說:“《羅加—朗西曼條約》……對阿根廷經濟產生了有利的影響,因為在1932年渥太華會議確立了帝國特惠制以后,它防止了阿根廷對英貿易可能出現的急劇下降。從短期上看,該協定似乎使阿根廷絕望地陷入了英國章魚的觸須之中。但從長期上看,它有助于阿根廷維持與英國之間有利的貿易平衡。戰后初期,阿根廷持有的外匯迅速增加,因而為庇隆時期冒險的國有化政策提供了權力基礎。……與此同時,它通過積累外匯為阿根廷的進口替代政策奠定了基礎?!雹貯.R.Nuez-de la Rosa,William P.Glade Jr.,and Arnold Strickon,The Roca-Runciman Agreements of 1933 and 1936 as A Factor in the Consideration of the Nationalisations of the 1940's in Argentina,p.1.經濟學家約瑟夫·圖爾金認為,“《羅加—朗西曼條約》的條款是阿根廷所能達成的最好的條款,這一點是毋庸爭辯的。而且,阿根廷政府顯然沒有什么可靠的選擇來改變其傳統的貿易方式,尤其是在美國多次拒絕提供任何援助以緩解阿根廷困境的情況下。胡斯托政府是不是有可靠的經濟抉擇,這是一個引起爭議的事。但似乎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沒有《羅加—朗西曼條約》,阿根廷的對外貿易將更加糟糕?!雹贘oseph S.Tulchin,“The Origins of Misunderstanding:United Stated-Argentine Relations 1900-1940”,in Guido di Tella&D.Cameron Watt,eds.,Argentina between the Great Powers,1939-46,Pittsburgh:University of Pittsburgh Press,1990,p.49.德拉羅薩和圖爾金對該條約的評價又走到了另外一個極端。
從學術界上述兩種觀點的分歧來看,問題的關鍵在于阿根廷與英國之間簽訂的1933年和1936年雙邊貿易條約是有利于國家的利益,還是只為出口利益集團服務的;是有利于阿根廷隨后的經濟增長,還是二戰后阿根廷經濟停滯的元兇。其實,學者們在進行評判時已經先入為主地有了一個參照系,即阿根廷經濟在二戰結束后出現的一些問題,無不與這兩個條約有關,只是對影響的程度有不同界定罷了。筆者以為,對于《羅加—朗西曼條約》的評判,理應從史實出發,觀察該條約在阿根廷當時所引起的反應以及條約付諸實施后產生的結果,并在此基礎上給予客觀的評價。
從這個意義上說,盡管該條約在一定程度上為阿根廷經濟的復蘇做出了貢獻,但保守派政府在與英國談判過程中做出過多讓步,只換來對本國肉類出口利益集團的保護,進一步加深了該國經濟對初級產品出口部門和英國資本的依賴。因此,《羅加—朗西曼條約》從短期上看似乎有利于阿根廷經濟迅速地從大蕭條后的停滯中恢復增長,但從長遠上看則強化了其經濟對外部市場和外國資本的依賴,鞏固了出口利益集團對阿根廷政治的控制。這顯然是與當時阿根廷面臨的國際環境和國內形勢背道而馳的。
從國際層面上看,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是國際經濟體系的轉折點。在此之前,國際經濟體系的動力中心是英國,它遵循自由貿易政策,保持著30%-35%的進口系數,通過進口更多的初級產品,將經濟增長的動力部分地傳播到阿根廷這樣的發展中國家。在這樣的國際環境下,阿根廷的初級產品出口模式具有較強的發展動力。然而,大蕭條爆發后,世界經濟的動力中心開始轉向美國,它奉行以保護主義和國家干預主義為核心的經濟政策,對初級產品的需求較小,進口系數偏低,奉自由主義為圭臬的初級產品出口模式因而失去了進一步發展的動力。許多發展中國家紛紛開始轉向進口替代工業化模式,以適應新的國際經濟環境。恰在此時,阿根廷保守派政府試圖通過《羅加—朗西曼條約》來延續初級產品出口模式,以維護他們的既得利益??梢?,該條約顯然有悖于當時國際經濟體系轉變的大趨勢,是阿根廷國內出口利益集團因循守舊的一種體現,它強化了阿根廷經濟對英國市場和資本的依賴。
因此,《羅加—朗西曼條約》的簽署,立即激起了阿根廷國內其他社會部門的廣泛抗議,推動了民族主義思潮的傳播。③關于當時阿根廷民族主義思潮的傳播,可參閱戴維·羅克:《1930-1946年的阿根廷》,萊斯利·貝瑟爾主編:《劍橋拉丁美洲史》第八卷,第32-33頁。這一時期阿根廷的民族主義者將本國政治、經濟中的幾乎所有問題都歸罪于英國,歸罪于同英國簽署的《羅加—朗西曼條約》,認為阿根廷因此“丟掉了最后一次擺脫對英國‘長久’依賴的良機,從而阻礙了,或大大延遲了阿根廷邁向工業化的進程”。④Paul B.Goodwin,Jr.,“Anglo-Argentine Commercial Relations:A Private Sector View,1922-43,”The Hispanic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61,No.1(February 1981),p.43.這些民族主義者強調,阿根廷政治長期由農牧產品出口利益集團把持,經濟長期依賴對英國的農牧產品出口,使英國資本牢牢控制著阿根廷的命運;要擺脫這種狀況,阿根廷的唯一出路就是發展工業,擺脫對初級產品出口部門的過度依賴,從而擺脫對英國的經濟依附。在某種程度上說,這些民族主義者的觀點比較客觀地反映了當時阿根廷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現實,揭示了《羅加—朗西曼條約》維護出口集團利益而犧牲國家利益的本質特征,進而指出了阿根廷未來發展的出路。由此可見,《羅加—朗西曼條約》是與阿根廷國內廣大民眾要求發展工業和擺脫經濟依附的愿望背道而馳的,它刺激了對出口寡頭集團的批判和對“經濟獨立”的渴望,為隨后胡安·庇隆 (Juan D.Perón)的崛起掃清了道路。
庇隆政府 (1946—1955)實施了一系列激進的改革政策:修改1853年憲法,宣布一切自然資源均為國家所有,發展國家資本主義;發表《阿根廷經濟獨立宣言》,將阿根廷國內的外國公司收歸國有,發展進口替代工業化部門,以擺脫對初級產品出口部門和外國資本的依賴;將各種全國性的工會組織都合并到全國勞工總聯合會,推行社會再分配政策等。庇隆政府改革政策的核心內容可以概括為“政治主權、經濟獨立和社會正義”,它們具有鮮明的針對性,實際上是對阿根廷簽訂《羅加—朗西曼條約》后所暴露出來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問題進行改造的基本原則和目標,即所謂的庇隆主義理論。①Juan Perón,“Twenty Truths of the Peronist Justicialism,”Peronist Doctrine,Buenos Aires,1952,pp.55 -57.這種理論是《羅加—朗西曼條約》簽訂后阿根廷國內民族主義思潮的一種延續,對該國隨后的現代化進程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一方面,阿根廷開始有意識地放棄初級產品出口發展戰略,轉而實施進口替代工業化戰略,從而徹底顛覆了《羅加—朗西曼條約》力求維護的初級產品出口模式;另一方面,阿根廷社會的分裂趨勢日益明顯:從社會再分配和工業化政策中獲利的勞工、中產階級等成為庇隆主義的支持者,受到國有化政策和工會運動沖擊的傳統出口集團和外國資本集團則成為反庇隆主義的核心。庇隆主義和反庇隆主義之間的斗爭成為此后數十年阿根廷社會的常態,其結果是政變頻繁發生,現代化進程由此也陷于停滯狀態,阿根廷也就此演繹了一出由興盛到衰敗的發展悲劇。筆者認為,庇隆主義和反庇隆主義之間的分裂和爭斗,從表面上看發生在20世紀中葉以后,但實際上要源于對《羅加—朗西曼條約》及其所代表利益集團的不同態度。在這個意義上說,《羅加—朗西曼條約》是阿根廷現代化進程的一個轉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