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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曉莊學院文學院,江蘇南京211171)
丁玲與蕭軍都是20世紀30年代的“左聯”新人,但他們在左聯時期卻無緣相見。1934年11月,蕭軍與蕭紅由青島抵上海,開始匯聚在魯迅的旗幟下。而此前一年,丁玲卻在上海被捕,旋被押解到南京囚禁。兩年多后,丁玲逃離南京,并于11月到達陜北。1938年2月,蕭軍與蕭紅等來到臨汾任教于山西民族革命大學;也就在是月,丁玲率西北戰地服務團抵臨汾演出。在動蕩時世中,他們在那里不期而遇了。在臨汾的幾天里,此前不曾一面的丁玲和蕭軍一見如故,彼此之間表現出了朋友般的情誼。丁玲后來曾當面說出了第一次見蕭軍的直感,1940年9月1日蕭軍日記中記述道:“T(指丁玲——引者)說第一次見到我,先感到我是一個真正的‘人’……”①蕭軍:1940年9月1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此時,晉東南戰事將起,丁玲遵命率團轉赴西安,蕭軍則準備去五臺山打游擊。分別時,他托付丁玲照顧將隨同西戰團去西安的蕭紅;分別后,又曾將許多重要材料打成一包,托人轉交給丁玲保管,其中包括《第三代》的手稿、日記、書信等。
為了去五臺,1938年3月20日,蕭軍輾轉來到延安。②此處蕭軍到延安的日期據蕭軍1938年3月24日“致胡風信”,見蕭軍:《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中國文聯出版社,2006年版,第314頁。有學者認為蕭軍到延安的日期為3月18日,見張毓茂:《蕭軍傳》,重慶出版社,1992年版,第199頁。疑不確。但因戰局變化、交通阻隔,蕭軍只得滯留延安。此時,為了匯報西戰團的工作,丁玲也于該月下旬從西安回到延安。丁玲在延安約停留半月以后重返西安,經丁玲勸說,蕭軍隨之同行去參加西戰團文化宣傳的工作。而隨著與蕭紅婚變的發生,蕭軍也迅即離開了西安。1938年10月,丁玲留延安進馬列學院學習。1940年6月,蕭軍經過蘭州、成都、重慶等地的漂泊之后重返延安。從那時聚首到1945年下半年先后離開,他們一起在延安度過了5年多的崢嶸歲月。隨著文化環境的改變,丁玲與蕭軍的關系,也發生了由“同路”到“分道”的變化。這一變化的意義,顯然不僅涉及到一般意義上的人際關系,更重要的是折射出了在特定時空中兩種思想的搏擊交戰以及現代知識分子的再次分流聚合。
一
從1940年6月到1942年5月前的近兩年時間里,丁玲和蕭軍交往頻繁、過從甚密。1940年9月26日,蕭軍在給胡風的信件中在報告到延安后幾個月的生活時寫道:“每天大部分是混著日子。讀些書,練練唱歌,和丁玲談談天,如此而已。”①蕭軍:1940年9月26日致胡風,見《蕭軍胡風通信選》,《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2期。在《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刊出的《蕭軍日記(1940)》中,蕭軍在八九兩個月中,共記日記近40則,其中沒有記到與丁玲交往的不到10則。這足可以見出他們交往的密度了。
蕭軍把丁玲視為朋友和知己(“我們同樣感到在此地是孤獨的,沒有一個朋友,除開和 T以外”②蕭軍:1940年9月9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與之過從甚密,無話不談,甚至一度發生過感情上的糾葛。這是有其共同的思想基礎的。這一共同的思想基礎就是“五四”個性主義和啟蒙主義。作為一名黨外作家,蕭軍是一個以個體為本位的個性主義者。他聲稱,“我懂得一切,我不能原諒一切,那就是說:我愛人類,我也愛自己;尊重別人,也更尊重我自己!”③蕭軍:1940年8月30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他相信斗.”,④蕭軍:1942年5月14日日記,見《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75頁。原有著重號。要“無論何時何地總把握自己的方向,主張,不屈不撓向前行走”,⑤蕭軍:1940年10月2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因而其個性顯得極其張揚、凌厲,聲稱“我要單身獨馬行走,一枝筆,一個頭顱,兩只拳頭,我要沖毀這個市儈的霧圈。不怕與一切人為敵,做一個光榮的孤立”。⑥蕭軍:1940年9月23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他以魯迅學生和傳人自期,⑦秋石在《那次座談會第一個發言的是誰?》(《文學自由談》2005年第2期)一文中寫道:“據筆者從十余位延安文藝前輩的回憶中了解,在當時的延安,只有蕭軍一人以魯迅學生自居。”認為作家的“基本的工作”是“培養靈魂使它偉大、崇高、純潔”,⑧蕭軍:1941年9月19日日記,見《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55頁。自信“要決然地擔當起人類保護者的擔子,我能!”⑨蕭軍:1941年7月8日日記,見《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43頁。為了擔起這一重任,他提醒自己“勿喪掉自己的人格和獨立的精神,變為淺薄的軟骨病者或裝甲的烏龜”。⑩蕭軍:1940年8月19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他曾把自己比喻為一匹“渾身每一滴全是流著的獸性的血液”的狼:“在每一次掙扎后,像一匹鐵欄里的狼似的,/流著自己戰斗的血液——輕輕地嗚咽。”?蕭軍:1942年1月26日日記,見《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62頁。出于對自己的這種角色預期,他常常在毛澤東面前放言高論,非常尖銳地指出黨內作家“個性被銷磨,文章被機械批評”,黨外作家“生活瑣碎,精神受壓抑”,因而“在延安寫不出東西”。?蕭軍:1941年7月20日日記,見《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46頁。如此這番的言論,有時連他自己也感覺到“特顯得夸張,放肆,不顧形跡了”。?蕭軍:1941年8月29日日記,見《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55頁。
作為一名黨員作家,丁玲的思想卻也并不單純。筆者曾經指出:1931年,丁玲的思想、創作發生了結構性的轉折,但“同時,對‘個性思想’仍然有所持守;當‘革命意識’成為其最自覺的顯意識時,‘個性思想’這一在丁玲原有思想—創作結構中具有原發意義的思想因素仍然頑強地存在著。這就造成了其思想—創作結構中‘革命意識’與‘個性思想’的‘二元并置’”。[1]1936 年丁玲到達陜北以后,這種“二元并置”現象在她身上同樣存在著。她一方面號召知識分子要為“革命”、“集體”而犧牲個人自由,但另一方面卻又繼承“五四”個性主義傳統,對知識分子的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給予了高度重視。到40年代初,由于文化環境的壓抑與反向刺激,?丁玲1940年9月30日感嘆過環境的“無可奈何”,說過:“在這個無可奈何的環境里,人是一定蒼老的。”見蕭軍同日日記,《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后者甚至成了丁玲思想上的主導傾向。從這一思想傾向出發,在知識分子與群眾的關系上,丁玲非常強調知識分子的啟蒙作用。她尖銳地指出,在知識分子“如何接近群眾的問題”上,“有著適合與取媚的不同”。[2]她指出群眾思想上的弱點,要求知識分子在“群眾化”的過程中不要忘掉“化群眾”的任務。丁玲對“五四”個性主義傳統的繼承,對知識分子的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高度重視,在她這一時期的文學創作中也得到了鮮明的體現。丁玲1941年初寫成的小說《我在霞村的時候》通過描寫人們對貞貞的冷漠和歧視,對解放區仍然存在的濃厚的封建意識作出了深刻的批判。同年11月寫就的小說《在醫院中時》,則通過女知識青年陸萍在解放區醫院工作的經歷,揭露了在解放區存在著的小生產者的習慣勢力和官僚主義作風的危害性。丁玲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所作的檢查中也承認,“我寫這篇小說的確還是從個人主義出發。”[3]
丁玲和蕭軍此期所表現出來的個性主義和啟蒙主義思想,從歷史上看各有其源頭,但從現實上看又是相互影響的結果。1940年9月底,他們有一段饒有趣味的對話。丁玲說,這幾個月中,“我覺得我受了你的影響很大!這影響一方面是好的,它使我更理性,更堅強些……一方面是壞的,使我對人生更感到虛無……”蕭軍補充道:“因為你身上存在著你所說的那種東西,正好在我的身上也尋到了……所以好像是我影響了你……”①蕭軍:1940年9月30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如蕭軍所說,丁玲身上確實本來就有這種思想基因,但蕭軍的到來和影響對這一思想基因則無疑起到了激活與強化的作用。
可以這樣說,稟承個性主義和啟蒙主義思想的丁玲與蕭軍40年代在延安這一特定時空中的會合,是有特殊歷史意義的。在新的政治化文學規范即將建立之時,他們繼承“五四”思想傳統和文學傳統,同氣相求、同聲相和,與其他來自國統區的作家一起,以精誠的合作和別樣的色調,共同推進了延安文學的啟蒙潮流的發展,共同譜寫了延安文學的啟蒙篇章——作為一種潮流,這事實上成了抗日民主根據地和解放區啟蒙文學的絕響。
作為“同路者”,丁玲與蕭軍在開啟延安啟蒙文學思潮中的合作,是全面而深入的。它主要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一)組織
這主要是指兩人在“文協”和“文抗”的合作。1978年,周揚在回憶那時延安文學運動時也說:“當時延安有兩派,一派是以‘魯藝’為代表,包括何其芳,當然是以我為首。一派是以‘文抗’為代表,以丁玲為首。”②見趙浩生:《周揚笑談歷史功過》,《新文學史料》1979年第2期。查對史實,周揚的這一說法是可信的。
“文協”的全稱有多個。最早是1936年11月在保安成立的“中國文藝協會”,丁玲任“文協”主任。1937年12月在延安成立了“陜甘寧邊區文化界救亡協會”。1938年9月在延安成立了“陜甘寧邊區文藝界抗敵聯合會”,丁玲任執委。1939年5月在延安又成立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同時又簡稱“文抗”)③丁玲1982年撰文回憶,“文抗”的成立是1940年春后,“當時,在我黨的領導和支持下,在重慶成立了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蕭軍、舒群建議成立這個協會的延安分會。中宣部洛甫同志同意后便成立了”。見丁玲:《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前前后后》,《丁玲全集》第10卷,第268頁。所說成立時間不確。,主任為艾思奇,丁玲和柯仲平為副主任。1939年11月,丁玲從馬列學院奉調“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負責日常工作。1940年1月,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第一次代表大會召開,吳玉章任主任,丁玲、艾思奇任副主任。“文協”當時位于楊家嶺北側的楊家溝,1941年8月遷至藍家坪。1941年5月—1942年3月,丁玲赴《解放日報》文藝欄任職。在此期間,丁玲又因關節炎發作,為了便于治療,于1942年1月底離開《解放日報》所在地清涼山,搬到藍家坪,去“文抗”借住。④參見黎辛:《〈野百合花〉·延安整風·〈再批判〉——捎帶說點〈王實味冤案平反紀實〉讀后感》,《新文學史料》1995年第4期。因此,丁玲在1939年11月至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之前的兩年半的時間里,除了短暫(近九個月)離開外,一直住在“文協山頭上”。直到1943年4月她方才離開,去中央黨校一部學習。據劉白羽回憶,延安文藝座談會后,“我知道我們(指‘文抗’作家——引者)都要散了”,“所有的人陸續集中學習”,“‘文抗’第一個走的是丁玲”;之后,“今天走一個,明天走一個……最后空空蕩蕩,山水蕭條”。[4]
這里所說的丁玲與蕭軍在“文協”和“文抗”的合作,指的是在“陜甘寧邊區文化協會”和“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的合作。“文協”和“文抗”二者之間關系密切。“文協的絕大多數作家成立了‘文抗’分會”,[5]99“文抗”最初成立時,“它的理事人選包括了文協和魯藝的許多人”;1941年8月,在“文協”舉行了“文抗”第五屆會員大會,改選了理事,丁玲、蕭軍均當選。“從這時起,文協的人員沒有什么變動,但名稱則只稱文抗了。”[6]269它的中堅分子是一批從國統區來的作家如蕭軍、舒群、艾青、羅烽、白朗、于黑丁等。1943年4月,“文抗”決定:為執行“文藝為工農兵結合”的方針,全體駐會會員下鄉,結束“文抗”會址,“文抗”事實上被解散了。方紀有過這樣的回憶:“在學習毛主席講話的同時,‘文抗’也開始了整風運動,大部分人轉到了中央黨校第三部參加學習。‘文抗’這個伙食單位就此解散了。”[7]
當時,從國統區來到延安的作家和文化人大體有兩個主要去向:一是“文協”,二是“魯藝”。蕭軍和舒群一同到的延安,一同住進了邊區政府招待所。據蕭軍夫人王德芬回憶,“過了幾天延安魯迅藝術文學院院長周揚派人把舒群接走了。我和蕭軍卻被‘文協’主任丁玲接到‘文協’去了。后來才知道:蕭軍是魯迅的學生,理應去‘魯藝’文學系任教為宜,經丁玲和周揚聯系,周揚堅決不愿讓蕭軍到‘魯藝’去。”[5]131從總體上來看,當時這樣的分流取向,顯然牽涉到30年代“兩個口號”的論爭以及當事人與魯迅本人的關系。①自然,這樣的分流是相對的。如舒群雖然去了“魯藝”,但在思想上他仍然屬“文抗”派。當然,這樣的分流客觀上也促成了啟蒙派隊伍的集結和形成。
丁玲奉調“文協”時,中組部副部長李富春曾向她交代:“文協現在人數不多,黨員很少,有幾個人的歷史還不清楚,組織問題一時不能解決,情緒不太好,你去后多做思想工作。”由此可見,黨組織對那些來自國統區的“文協”同人思想狀況的一般把握。但丁玲履職后似乎沒有按照要求“多做思想工作”,相反,倒是依托“文協”這一組織,在“文協山頭上”與蕭軍等同人們相互啟發,相互呼應。她把他們視為知己:“我的知己還是作家,還是我們文協山頭上的一些人,沒有事幾個人坐在一塊聊天。聊天的范圍現在想起來實際是很小的,就是談知識分子的苦悶吧!對現實的不滿吧!要不就諷刺這個,諷刺那個。我抒發我的感情,你抒發你的感情,從這里邊得到樂趣。”[8]262顯然,以蕭軍為代表的這批作家是繼承了“五四”精神傳統的一群——他們有他們的苦悶,他們有他們對現實的不滿,他們需要釋憤抒情,需要獨立地發表自己的見解。丁玲引他們為“知己”,在相互啟迪中得到了樂趣,由此肇啟了延安啟蒙文學的潮流。
(二)陣地
這時期,丁玲和蕭軍在開辟文藝陣地上的合作主要是出版了《文藝月報》和《谷雨》等刊物。《文藝月報》是延安文藝月會的會刊。1940年10月,經蕭軍提議,丁玲與蕭軍、舒群一起發起成立延安文藝月會。根據中共方面的報道,它是“延安文藝作家們共同組織起來的一個可以使大家經常接頭交談的集會,這就是表現著而且促進著文藝作家們親密的團結”[9];而根據發起人的意思,成立該會“目的是想借這個集會大家隨便談談,一方面提高文藝氣氛,另一面也可以交換些不同的意見”②蕭軍:1940年12月17日致胡風,見《蕭軍胡風通信選》,《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2期。。丁玲、舒群、蕭軍曾聯名向在延安的作家發出邀請與會的通知,③該通知后來又刊發于《文藝月報》第1期上。也說明成立該會的目的是“提高文藝創作興趣,展開文藝討論空氣”。10月14日,比通知上的預定時間提前5天,丁玲在楊家嶺文協主持了成立會,與會人員近30人(其中也有部分人員來自魯藝),討論了文藝月會的性質、任務和《文藝月報》的編輯方針。丁玲后來回憶說:“開始的文抗實際只是一個名義,后來蕭軍提議文抗出版《文藝月報》,是經過洛甫同志批準的。”[6]268因此,可以這樣認為,原“只是一個名義”的“文抗”最初借助于文藝月會和《文藝月報》而得以實體化了。
文藝月會按月集會。在1941年5月到《解放日報》任職之前,丁玲多次參加了文藝月會的座談會。對于這樣的座談會,蕭軍1940年12月17日致胡風的信中寫道,“每一次我,丁玲,有時周文也來參加。”1940年11月17日,丁玲在座談會上倡導要開展嚴肅的創作批評:“作家見面不談作品的現象一定要打破”,“批評人要直爽,要貢獻意見給別人”,而被批評者“聽人家意見要有大度”。文藝月會“展開文藝討論空氣”的情形由此可見一斑。
作為文藝月會的會刊,《文藝月報》具有其同人色彩。該刊1941年1月創刊,每月1日出刊,至是年底共出12期。在第6期上有一則報道,記述了大家討論該刊“性格”的情景,說到:當時有人指出,《文藝月報》“自有‘咱家’的作風”。首先,從編輯人員上看。丁玲最初曾向周揚提議,把這個月報的編輯部設在魯藝,由周揚領導,由陳荒煤、蕭軍和舒群編輯。此議未得周揚同意。結果,“《文藝月報》的擔子便自然地落在我的肩上了。”該刊前三期由丁玲和蕭軍、舒群編輯。1941年2—3月間,丁玲去川口農村體驗生活,“離開《文藝月報》的編輯工作”,該刊由蕭軍、舒群編輯。但丁玲仍然將雜文《干部衣服》交《文藝月報》第5期發表,與之繼續保持了精神上的聯系。其次,從發稿情況看,該刊與魯藝派處于對壘之勢。該刊主要編發“座談會記錄,雜文,短論,短篇小說等”①蕭軍:1940年12月17日致胡風,見《蕭軍胡風通信選》,《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2期。。據當時的介紹,它“曾經登載著舉行的座談會上大家所談到的一些問題”,[9]而參加座談會的基本成員則是“文協”作家。除此之外,其他署名文章大多為“文協”同人所作,如羅烽在第14期上發表過雜感《囂張錄》。1941年7月17—19日,《解放日報》連載了周揚的長文《文學與生活漫談》,引起了蕭軍、艾青、舒群、羅烽、白朗等“文抗派”作家的不滿,五人討論后,由蕭軍執筆寫成《〈文學與生活漫談〉讀后漫談集錄并商榷于周揚同志》一文。該文最初給《解放日報》,未能刊用。②1942年3月31日,在《解放日報》召開的座談會上,蕭軍以“一個文藝作家的身份,以一個黨外人的身份”,還對該報退回此文提出了批評。1941年8月10日,毛澤東對蕭軍說:“你們不是有個《文藝月報》嗎?可以在那上面發嘛!”果然,該文后發表于《文藝月報》第8期上。從該文發表的曲折過程和毛澤東的建議中,都能看出該刊的同人性質。1941年9月19日,蕭軍在日記中回顧到延安的經歷時,對以之來攻擊“魯藝派”的動機作了這樣的表述:“編輯《文藝月報》,……第二打擊何其芳的左傾幼稚病,立波惡劣作品的影響,雪葦的‘形式主義’,周揚的‘官僚主義’。”事實上,他確在該刊上發文,尖刻地批評過何其芳的詩歌和周立波的小說等“魯藝派”的作品,并與起而為之辯護的劉雪葦發生過激烈的論爭。
《谷雨》是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延安分會的機關刊物,1941年11月15日創刊,由艾青、丁玲、舒群、蕭軍輪流編輯,1942年8月15日出至第6期終刊。它與是月1日創刊的由魯藝主辦的《草葉》一開始就處于對壘狀態。嚴文井說:“兩個刊物的名稱都很和平,可是兩邊作家的心里面卻不很和平。不知道為什么,又說不出彼此間有什么仇恨,可是對方總覺得不順眼,兩個刊物像兩個堡壘,雖然沒有經常激烈地開炮,但彼此卻都戒備著,兩邊的人互不往來。”[10]與《文藝月報》相比,《谷雨》同人刊物的性質更為顯豁。它所刊發的基本上都是同人的作品。如創刊號發表了丁玲小說名作《在醫院中時》,第5期則同時發表了丁玲散文《風雨中憶蕭紅》和蕭軍的雜文《雜文還廢不得說》。另外,同為“文抗”會員的王實味也于1942年3月在該刊第4期上發表了雜文名作《政治家·藝術家》。
除《文藝月報》和《谷雨》外,《解放日報》“文藝”欄在丁玲編輯期間事實上也成了丁玲與以蕭軍為代表的“文協”作家們的一個重要的言說陣地,刊發了同人們的許多有鋒芒的雜文。在1941年5月至1942年3月,在丁玲主編期間,刊發的同人雜文主要有:丁玲的《我們需要雜文》、羅烽的《漫談批評》和《還是雜文的時代》、艾青的《坪上散步》等。另外,同是“文抗”會員的王實味也在3月13日和23日分兩期發表了雜文《野百合花》,其中,前者的發表是在丁玲主編期間;后者的發表雖是在舒群編輯期間,但據黎辛回憶,也是丁玲簽發的,是“她簽署‘可用’留下的‘存糧’”。相較而言,在同人中,蕭軍是在《文藝》上發文較多的一個,計有:《兩本書底“前記”》、《〈魯迅研究叢刊〉前記》、《紀念魯迅:要用真正的業績》、《也算試筆》等。當然,在此期間,它也刊登過周揚等“魯藝派”的作品,因此,雖然不能說作為黨報副刊的《文藝》具有同人性質,但它顯然也是同人們的一個重要的言說陣地。像蕭軍的《論同志的“愛”與“耐”》等后來屢遭批判的作品就都刊發在隨后由舒群編輯的《文藝》上。
(三)文藝思想與實踐
依托于“文協”這一組織,以《文藝月報》和《谷雨》等刊物為陣地,丁玲與蕭軍以繼承魯迅傳統為己任,共同提倡獨立思想,鼓吹以個性主義精神干預現實。這顯示出了他們對文學本質、功能的認識和以文學“致人性于全”的關切。
蕭軍是這樣闡釋魯迅的理想的:魯迅先生“留給我們的理想是怎樣把自己的民族從奴隸和奴才的地位提到一個真正‘人’的地位”。[11]從這種文學的人性關切出發,蕭軍認為,作家的基本工作就是“培養靈魂使它偉大、崇高、純潔”,而丁玲也要求作家學習魯迅“從醫治人類的心靈下手”。在他們看來,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作家必須透視人類的心靈,也必須正視和批判造成人類靈魂創傷的歷史與現實環境——這是因為“只要這造成阿Q的條件一天不干凈,阿Q恐怕就要搗亂一天,大家就不容易得到真正的安寧”。[12]
正是從這一消除“造成阿Q的條件”的思路出發,為了真正發揮作家的“彩色和作用”③丁玲曾向蕭軍慨嘆,“作家在這里,也好像失去了彩色和作用”。見蕭軍:1940年9月28日日記,《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在蕭軍提議創辦的《文藝月報》發刊之際,丁玲對它如何發揮批評功能寄予了殷切的期望:“我以為《文藝月報》要以一個嶄新的面目出現,把握斗爭的原則性,展開深刻的、潑辣的自我批評,毫不寬容地指斥應該克服、而還沒有克服,或者借辭延遲克服的現象”;[13]49“無論如何,不要使《文藝月報》成為一個沒有明確的主張、溫吞水的、拖拖沓沓的可有可無的、沒有生氣的東西就好”。[13]50
對文藝批評功能(即“干預現實”功能)的強調,也是蕭軍的一貫思想。為了克服“奴性”,他“決定,凡是政治上他們自己歌頌的人物,我就不再去描寫他們”。①蕭軍:1941年2月5日日記,見《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39頁。1941年7月,周揚發表《文學與生活漫談》一文,在分析“作家在精神上與周圍環境發生矛盾”的各種“絕然相反的原因”時指出:其一是作家“拼命反對”那“一片黑暗”的環境;其二是“他處身在自己所追求的生活中了,他看到了光明,然而太陽中也有黑點,新的生活不是沒有缺陷,有時甚至很多;但它到底是在前進,飛快地前進”。客觀地說,周揚的這一分析,其意在于說明作家“和那生活的步調就不一定合得很齊”,而并沒有涉及到“歌頌與暴露”的價值取向問題以及如何“處置這黑點的問題”。但是,以蕭軍為代表的“文協”同人(包括白朗、艾青、舒群、羅烽等)卻從中發現了在他們看來很有意義的話題,并以反向的“六經注我”的方式作出了偏離原意的引申和發揮。在由他執筆寫成的《〈文學與生活漫談〉讀后漫談集錄并商榷于周揚同志》一文中,他們先是把周揚所說的“黑點有沒有”的話題,轉換成了如何“處置這黑點的問題”;接著,他們將周揚對“黑點有沒有”的說明,又作了不合邏輯的引申:“若僅是反復地說明著一件事,這在某一方面看起來,就有把自己的‘黑點’合理化的嫌疑”。以這一引申為前提,他們進而表露了自己的“崇暴露、反歌頌”的價值取向:“若說人一定得承認‘黑點’合理化,不加憎恨,不加指責,甚至容忍和歌頌,這是沒有道理的事。”蕭軍等人的如此駁論,因偏離了論者的原意是缺少邏輯力量的,但正是從他們這種不合邏輯的“急不擇言”中,恰恰可以看到他們以文藝批判現實的急切。直到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蕭軍作第一個發言時,還在不顧情勢地鼓吹要“多寫尖銳的一面”——“在美的中尋出卑污來——消滅它”;[14]并且表示:“我們革命,就要像魯迅先生一樣,將舊世界砸得粉碎,絕不寫歌功頌德的文章”。②據何其芳手稿和張仃回憶。轉引自秋石:《那次座談會第一個發言的是誰?》,《文學自由談》2005年第2期。
為了充分發揮文藝的批評功能,丁玲與蕭軍都要求作家具有強悍的個性和獨立的思想,以此來堅守文藝的獨立性。在蕭軍看來,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是作家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是堅守文藝獨立性的前提。1938年3月第一次來延安時,在中共高層招待蕭軍、丁玲和徐懋庸的宴會上,蕭軍在講話中指責延安政治干預文藝,被康生在最后的發言中不點名地批評,蕭軍竟憤而中途退席。[15]為了堅守文藝的這種自主性,他要求文藝創作的主體——作家必須具有獨立把握自己的勇氣。1940年6月第二次來延安長住后,他在日記中寫道:“文藝作家和將軍政客不同的,他不能任命,也不能借光”,③蕭軍:1940年8月19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應該“無論何時何地總把握自己的方向,態度,主張,不屈不撓向前行走”。④蕭軍:1940年10月2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而在公開發表的文章里,他也申張作家應有“敢于墮地獄”的“真正的藝術者的精神”。在他看來,每個作家面前都有一個“怎樣寫”的“坑”;對此,“恐懼和逃脫這全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者的精神”,而應該“敢于登凈土敢于墮地獄,敢于面對這‘坑’而走下去”。[16]而蕭軍在這里所說的“坑”,“可以理解為藝術上的艱難,但同時也完全可以理解為政治上的危險,而且從上下文及文字情狀來看更可能是指后者。”[17]
丁玲在1941年2月發表的一篇文章中批評有些創作者雖然受過馬克思主義的洗禮、有了一個正確的人生觀、世界觀,希望他們的作品有教育意義、政治價值,但“并沒有理智地去思考他最熟悉的事,最被感動的事,研究它,抓住它,表現它,而只斤斤追求其合乎理論的范圍”,正是這種缺乏獨立思想的舍本求末的方法導致了文學創作中“差不多”、“八股”、“公式”現象的出現。[18]46她正面指出,“文藝不是趕時髦的東西,這里沒有教條,沒有定律,沒有神秘,沒有清規戒律,放膽地去想,放膽地去寫,讓那些什么‘教育意義’,‘合乎什么主義’的繩索飛開去,更不要把這些東西往孩子身上套,否則文藝沒有辦法生長;會窒息死的!”[18]48——顯然,她也是把文學的獨立性和作家的獨立思想看作是文學的生命的。
丁玲與蕭軍對魯迅傳統的弘揚、對作家的獨立精神和文學干預現實功能的強調,必然導致對具有強大思想功能和批評功能的雜文文體的倡導。從學習魯迅醫治人類靈魂的精神到倡導魯迅開創的現代雜文文體,這是一個自然的邏輯過程。這正如論者所說:“在丁玲、蕭軍等人眼里,寫作雜文顯然是承繼魯迅精神的最好方式之一。”[19]
在延安,最早的雜文陣地是大砭溝(文化溝)里的《輕騎隊》,該刊于1941年4月創辦,由中央青委的干部負責編輯。那上邊刊出了許多“揭露缺點”、“開展批評”的雜文,所論的問題比較廣泛,但因為它是墻報,傳播范圍和影響受到了很大的限制。稍后,占黨報《解放日報》1/8篇幅的《文藝》副刊成了刊發雜文的一個主要陣地,時任《文藝》副刊主編的丁玲對此作出了努力。關于刊發雜文的動機,據她1942年3月解釋說,當初的“文藝欄,及改版后初期的《文藝》都使人感到不活潑、文章較長的缺點”。為了使黨報文藝副刊“減少些‘持重’的態度,而稍具潑辣之風”,以“極力求其合乎讀者的需要”,“在去年十月中就號召大家寫雜文,追求對社會、對文藝本身加以批判的短作”,“直到現在,編輯的方法都是這樣的”。[20]丁玲所說的“去年十月中就號召大家寫雜文”的號召之文,就是1941年10月在自己主編的《文藝》副刊上發表的那篇《我們需要雜文》。它強調“文章不是為著榮譽,而是為著真理”,[21]58號召作家學習魯迅“從醫治人類的心靈下手”,像魯迅那樣“堅定的永遠的面向真理;為真理而敢說,不怕一切。我們這時代還需要雜文,我們不要放棄這一武器。舉起它,雜文是不會死的”。[21]59
1941年年底,有志于“把延安的文藝運動開導和整理出一個規模來”①蕭軍:1941年3月15日日記,見《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39頁。的自視甚高的蕭軍在盤點是年“已作的事”時,不無驕傲地寫道:“自《文藝月報》出版后,經過我的幾篇文章,開展了真切的批評作風,‘輕騎隊’這種社會批判壁報,就是在我的影響下發展起來的。接著也引起了《解放日報》底改變,反主觀主義各種論文,接著產出了近乎五種文藝刊物。”至于青委的“輕騎隊”壁報的出現和“《解放日報》底改變”是不是如蕭軍所說是在他的影響下引發的,這其實并不重要;②“輕騎隊”壁報后來曾于1942年3月征求過蕭軍的意見,蕭軍在回信里發表了指導性意見。他除表示“贊成”外,還希望該刊“始終保持公正嚴肅的態度,文章的形式隨便可以嬉笑怒罵”。見蕭軍:1942年3月26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65頁。重要的是,他和丁玲一樣都曾為延安雜文運動的興起推波助瀾,貢獻了自己的力量。
1942年3月13日,《解放日報》編委會決定調舒群接任丁玲主編《文藝》,并于3月15日到任履職。此前,3月12日,“文協”同人羅烽在《文藝百期特刊》上發表了鼓吹雜文創作的《還是雜文的時代》。根據當事人回憶,這篇文章與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都是“丁玲住在文抗‘組織’來,并由她先看簽署‘可用’,由企霞帶回來發表的”。[22]兩個多月以后,蕭軍針對人們提出的“我們現在還需要雜文嗎”、“雜文時代過去了嗎”的疑問,在同人刊物《谷雨》上作出了旗幟鮮明的回答:“我底回答,對于前者是肯定的;后者是否定的。我們不獨需要雜文,而且很迫切”,原因在于:“那可羞恥的‘時代’不獨沒過去,而且還在猖狂”;并號召人們為“消滅那些整個人類底生存、發展和不公的‘罪惡’”而舉起雜文這一“思想戰斗中最犀利的武器”。[23]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已開始的情況下,蕭軍對思想上的同道丁玲和羅烽的兩篇提倡雜文的雜文作出了最后的呼應。
在有意識地倡導雜文的同時,丁玲和蕭軍還躬身實踐,積極從事于雜文的創作。丁玲于1941年春作的雜文《干部衣服》談的是延安的一些“小的具體的情況”:如有人靠“干部服”包裝自己,顯示自己的身份、地位;有人把騎馬視為“不只是代步的問題,重要的是可以改變別人對自己的觀感”;有人把進馬列學院看作是“有頭銜”的象征。[24]文章在隨意而談中對延安落后的意識和風習提出了尖銳的批評。當然影響更大、后來為她帶來很多非議的是她于1942年三八節清晨寫就的那篇《“三八”節有感》。文章取的是女性的視角,談論更多的是女性的命運、痛苦和對女性自立的企望,甚至還肯定“延安的婦女是比其他地方的婦女幸福的”,但是,它的思想鋒芒仍然是銳利的:關鍵在于“婦女”這兩個字,在延安時代卻仍要特別提出,“延安的女同志卻仍不能免除那種幸運:不管在什么場合都能作為有興趣的問題被談起”[25]——這自然暗寓著被稱為“革命圣地”的延安仍然存在著歧視婦女的現象。文章本是命題作文,但她不愿作成一般應景文字,而是“為著真理”,和著當時其因兩起離婚事件而引起的為婦女同志鳴不平的情緒,連夜揮就這篇“敢說”之文。她以一個作家的藝術良知和敢于承擔的精神,欲在“有了初步的民主”的“進步的地方”繼續盡自己的“督促,監視”之責。
與丁玲雜文一樣,蕭軍的雜文雖也往往由“具體的情況”所觸發,因而有社會批評的傾向,但同時又有更重的文化批評氣息。他的《紀念魯迅:要用真正的業績》為“延安的小小鬼和大小鬼”的問題而寫。“小小鬼”指的是教育、醫療條件較差的延安保育院里那些病弱的孩子,“大小鬼”是指機關里的那些因打雜而無法正式入學的勤務員。他指出了發生在“小鬼”身上的那些“傷心的事實”,同時,以魯迅的“幼者本位”的文化立場,號召“用無我的愛,自己犧牲于后起的新人”。《論“終身大事”》和《續論“終身大事”》談的是延安的兩個女性結婚、離婚的問題:一個聲明有饃吃就可以跟對方結婚,另一個則為“男方的性能太低”而離婚。他從人性、人權的角度(“人無論用什么花頭來遮蓋……所爭取的,那不外是:生存、傳種、發展和自由”),歡呼:“女人們正面的、本質的敢于提出自己的愿望和要求”,是“真正的大大進步”。這種“人”的立場(或曰“人類的解放”的訴求①蕭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發言《對于當前文藝諸問題的我見》中說,作家的立場:“第一個是為求得民族的解放;第二個是求得人類的解放。”),在《兩本書的“前記”》和《〈魯迅研究叢刊〉前記》中,更是得到了直接鮮明的表現。前者分析了中國人的“蟲豸性”的阿Q相,指出“只要這造成阿Q的條件一天不干凈,阿Q恐怕也就要搗亂一天”,因此,人們必須正視和克服這一人類本身的弱點,以走上“昂揚的前路”;后者則這樣闡釋了魯迅未竟的理想:“把人類從半蟲豸的地位提高到人的地位”,并表示要繼承他的事業,去完成他這一未竟的理想。在蕭軍雜文中,文化批評與社會批評的結合,使干預現實的社會批評更有了歷史的、文化的深度。這使之較好地盡到了“人類保護者和監督者”之責。
綜上可見,丁玲和蕭軍在延安倡導雜文和創作雜文,其思想出發點是:“督促,監視”(丁玲語)、“監督”(蕭軍語),因而與“這里只應反映民主的生活,偉大的建設”的觀念是完全相悖的,而與王實味在《政治家·藝術家》中所說的“大膽地但適當地揭破一切骯臟和黑暗,清洗它們”的理念則一脈相通。它們的意義是巨大的,遠遠超出了文體本身的范疇。在這特殊的歷史語境里,“‘雜文’不僅意味著一種寫作方式,而且意味著那一代知識者對他們所理解的‘五四精神’的堅持和傳承,意味著對那個時代、民族、大眾的一種道德承諾,意味著對藝術創作的自由獨立精神的執守,意味著對‘五四’時代所界定的文學家的社會角色的認同,總之,意味著一種生存方式”。[26]顯然,這種“生存方式”是注滿啟蒙主義精神的。
二
1942年5月之前,丁玲和蕭軍有過全面而深入的合作,他們也因此均被視為“暴露黑暗”的“文抗”派。5月23日,毛澤東在作總結講話時尖銳地批評了若干非馬克思主義觀點,在他所舉的“一些延安的例子”(如“人性論”、“人類之愛”、“暴露”問題、“雜文時代”問題等)中,顯然都包括了丁玲和蕭軍的文藝思想。但他們的合作不是“同志”的合作,而是“同路人”的合作。原因主要在于:相比而言,作為一個黨外作家,蕭軍是一個比較單純的個性主義者;而作為黨員作家,丁玲身上則同時流淌著“個性思想”、“革命意識”的血液。在沒有強大的外在政治壓力干預的情況下,丁玲和蕭軍可以一度在“個性思想”的張揚上“同路”;而一旦這種干預發生,丁玲從維護其“根本利益”出發,必然會強化其“革命意識”,從而在思想上與具有“‘流浪漢’個體獨立的,反叛的,自由的天性”[27]的蕭軍“分道”。早在1940年下半年,在與丁玲密切交往時,鹵莽的蕭軍曾經有過這樣的預感:“我們(他和舒群——引者)同樣感到在此地是孤獨的,沒有一個朋友,除開和T以外,即使T遇到我們和他們根本利益沖突時,她許變成我們的敵人!”②蕭軍:1940年9月9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在他看來,個中原因在于:“我們雖然是在一個方向前進著,但我們總是有一條界線存在著,她愛她的黨,以至于最不屑的黨人;我愛我應該有的自由,我不愿意把這僅有的一點小自由也捐給了黨!”③蕭軍:1940年10月8日日記,見《蕭軍日記(1940)》,《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3期。一年多以后發生的一切終于證明,蕭軍的這一預感是正確的。
事實上,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前夕、期間及以后,丁玲的角色和身份開始迅速轉換,由一個一度在一定程度上奉行過個性主義的“藝術家”轉變為一個維護“他們根本利益”的“政治家”——她再一次實現了個體向群體、個性向政治的重心轉移。1942年3月9日《“三八”節有感》發表后的一個多月間,丁玲遭到了來自中共高層的多次批評和幫助。在延安文藝座談會準備期間,毛澤東曾找丁玲談話,內容是有關批評的問題。中組部部長陳云在與她談話時也明確指出一個共產黨作家的立場問題:“對于一個共產黨作家來說,首先是共產黨員,其次才是作家。”劉白羽有過這樣的回憶:“中央對這次會議非常重視,會前,中央組織部長陳云專門把我和丁玲找去,諄諄開導,要我們在會上站穩立場。”[4]
在強大政治外力的作用下,丁玲原先所曾有過的“二重的生活”①“二重的生活”是丁玲在1942年4月所作的散文《風雨中憶蕭紅》中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一重當然指外在的“政治生活”,另一重指的該是與政治生活有沖突的知識分子內在的精神生活(“內心的戰斗歷史”)。見《丁玲全集》第5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頁。下文所引《丁玲全集》其他各卷,版本均同此。迅速歸趨于單一的“政治生活”。5月2日,在蕭軍發言后,丁玲也有一個關于“立場問題”的發言。在這個發言中,她是這樣來表明徹底改造自己、繳納“自己的甲胄”以歸趨于“政治生活”的決心的:“改造,首先是繳納一切武裝的問題。既然是一個投降者,從那一個階級投降到這一個階級來,就必須信任、看重新的階級,而把自己的甲胄繳納”,以“把這一種人格改造成那一種人格”;同時,她明確宣示“文藝應該服從于政治”,共產黨員作家“只有無產階級的立場,黨的立場,中央的立場”。②丁玲:《關于立場問題我見》,《丁玲全集》第7卷,第68、69頁。該文是丁玲當時發言的底稿。丁玲在《〈跨到新的時代來〉后記》中寫道:“《關于立場問題我見》,是一九四二年延安文藝座談會時寫的,是我在那個會上的發言。”見《丁玲全集》第9卷,第82頁。一個多月后,她在批判王實味時,又再次表明了自己這樣的心跡:ccf要“清除那些個人英雄主義的虛夸的自高自傲,掃除漫不經心,不負責任的自由主義,改造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無產階級的戰士”。[28]72所有這些都表明,丁玲在向“政治生活”的歸趨中,已自覺清算了作家的個性思想、文藝的獨立性質與批評功能。
但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蕭軍在思想立場上卻與丁玲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在5月2日第一次座談會上第一個發言時,仍然堅守個性主義和啟蒙主義文學觀,依然故我地鼓吹作家的獨立思想和文藝的自由性質,仍然公開宣稱,政治、軍事、文藝是一家,雖說是一家,“但它們的輩分是平等的,誰也不能領導誰”,③據何其芳手稿和張仃回憶。轉引自秋石:《那次座談會第一個發言的是誰?》,《文學自由談》2005年第2期。因而作家的立場不能是黨派的立場,而應該是“民族”的立場、“人類”的立場(“第一個是為求得民族的解放;第二個是求得人類的解放”[14]);仍然不顧一切地鼓吹:“作家要有‘自由’,作家是‘獨立’的,魯迅在廣州就不受哪一個黨哪一個組織的指揮”,并為此與胡喬木發生了激烈的爭論。[29]54與丁玲號稱“投降”截然不同,蕭軍在骨子里甚至連一點“懺悔”都沒有,在5月22日第三次座談會上還公開聲稱:“我過去沒有,將來沒有,現在也沒有懺悔,因為我沒有意識墮落過。”④蕭軍1942年5月25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76頁。在5月25日日記補記當天的感想時,他還如此寫道:“我這一次也算一個挑戰,知道知道別人的力量,也知道知道自己的力量,我于這些操馬克思主義槍法的人群中,也還是自由殺入殺出”;“我如此做是別人不敢做的。對于我自己是傷害的,對于真理是有用的”。⑤蕭軍1942年5月25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77頁。所有這些,確實顯示出了蕭軍守護個性立場的堅定性與徹底性。
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丁玲的轉移方向和蕭軍的依然故我,表明二者在思想上已經開始分道揚鑣、各趨其途了。會后,二者思想上的異途通過王實味問題進一步凸顯了出來。本來,王實味也是“文抗”的會員,在個性立場、啟蒙思想乃至文學觀上,他應該是丁玲和蕭軍的同道。隨著整風運動的開展,特別是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召開,王實味幾成眾矢之的。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從轉變后的立場出發,丁玲反戈一擊,對原先同道者王實味進行了無情的揭露、批判。在6月11日中央研究院召開的“黨的民主與紀律”的座談會最后一天的會議上,丁玲第一個發言,從政治的高度檢討了王實味的錯誤,高屋建瓴地指出:“王實味的思想問題,從這個座談會的結果來看,已經不是一個思想方法的問題,立場或態度的失當,而且是一個動機的問題,是反黨的思想和反黨的行為,已經是政治的問題”,[28]71提出“全要打擊 他,而 且要打 落水狗”,[28]72并檢討了自己發表王實味作品的錯誤。在政治家看來,丁玲的發言表明了她“在毛主席的啟迪下所發生的思想認識上的超越”[29]267。
在中央研究院組織召開的這個座談會中,丁玲的發言主要反省了自己發表王實味作品的錯誤,而“對王實味的思想作一深刻的研究和求得一致的態度”,則“文抗已經準備召開一個座談會,花幾天功夫”。這是丁玲在發言中所作的預告。15日至18日,丁玲與周揚、塞克一起作為主席團成員,果然主持了文抗作家俱樂部召開的座談會,繼續批判王實味的錯誤,并通過《關于托派王實味事件的決議》,開除了王實味文抗會員的會籍。
在對待王實味的態度上,蕭軍和丁玲則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照。蕭軍最先為王實味“說話”,接著在批判大會上維護王實味說話的權利,繼而為王實味轉信,最后為王實味一事的牽涉而拍案而起。從蕭軍日記看來,他對王實味其實沒有多少好感——他稱王實味是一個“狂熱人”、一個“半瘋狂的神經質的人”,“完全是個病患者”。因此,他以自己的如此作為,“成為抵制批判王實味的唯一的有影響的知識分子”,[27]絕不是出于為朋友兩肋插刀式的俠情(盡管蕭軍身上不乏這種俠情),而是出于對個性價值的尊重和對個性主義思想準則的捍衛。
在《野百合花》發表后不久的4月初,在毛澤東主持的一次高級干部學習會上,王實味就受到了批判。但是,一個多月以后,在5月22日第三次座談會上,在毛澤東作“結論”前,蕭軍“按著我的綱領”又一次發言,其中一個重要的內容仍然是為王實味“說話”:他“仍然承認他主觀上是站在革命立場上”,而當時“對王實味批評的態度是不對的”,并責詢“究竟對他是同志還是敵人”。①蕭軍:1942年5月25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76、377頁。
5月27日—6月11日,中央研究院召開“黨的民主與紀律”的座談會,組織批判王實味。蕭軍起初“恐怕自己的感情激動,經過一番矛盾”,“決定不去參加這個會”,但6月4日上午,他終于還是參加了。會場上群情激憤,紛紛起而攻之,給王實味扣上了“托派”、“破壞黨”等罪名。王實味站起發言,很快就被打斷。目睹這一場面,蕭軍“不能忍受”,憤然之中,起而維護王實味說話的權利:“應該讓他發言說全了話大家再反駁他”。蕭軍此言一出,遭到一片呵斥:“忽然一群狼似的噪叫聲音響起來了,接著整個會場騷亂了。”他因此又背上了“搗亂會場”的罪名。②蕭軍:1942年6月4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82頁。對此,他后來在7月27日給胡風的信中,有過這樣一段在自傲中帶有幾許悲涼的描述:“我在這里不大交往,前此不久我還有過‘獨戰垓下’一場小風波呢,從此戰中,大有‘眾叛親離’之勢”。③蕭軍:1942年7月27日致胡風,見《蕭軍胡風通信選》,《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2期。散會后,蕭軍在回家的路上以自己特有的語言宣泄了對圍攻王實味的不滿,又被人暗地里匯報上去了,觸犯了眾怒。于是,“中央研究院僅僅根據黨員暗地里匯報,就由八大團體及百〇八人簽名,派四名代表向我提警告書”,④蕭軍:1942年10月20日致胡風,見《蕭軍胡風通信選》,《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2期。指責他破壞批判大會。盛怒之下,蕭軍寫了一份說明真相的“備忘錄”,直交毛澤東。
幾個月以后,10月2日,“眼睛紅著,充滿著淚水,頭發蓬蓬,臉色蒼白”的王實味來找蕭軍,請他轉信給毛澤東。雖然蕭軍也顧慮過“如果我像一個朋友那樣接待他,那會生出一些可憎惡的謠言”,⑤蕭軍:1942年10月2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82頁。但他最終仍然接受了王實味的托付,把信轉給了毛澤東。
對待王實味的態度,丁玲和蕭軍截然不同。這里牽涉到的并不是簡單的人與人的關系,而是凸顯了他們思想的分野。思想既已異途,如有機緣,必然會演變為直接的交鋒。歷史就是這樣富有意味,丁玲和蕭軍直接交鋒的機緣竟然又是由王實味問題牽扯出來的。10月18日在延安召開的魯迅逝世六周年紀念會上,⑥張毓茂在《蕭軍傳》中稱該會召開的時間為10月19日,疑不確。此據蕭軍日記。曾經“獨戰垓下”的蕭軍又開始“獨戰群儒”了——丁玲即是這“群儒”中的一個。胡風在1943年給蕭軍的一封回信中寫道:“來信中曾提到獨戰群儒之事,后方報紙,亦間有捕風捉影之消息”,⑦胡風:1943年×月×日致蕭軍,見《蕭軍胡風通信選》,《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2期。可見此事影響之大。
那天,延安各界隆重集會紀念魯迅先生,參加者有一千多人。⑧關于與會人數,一說有兩千多人,見張毓茂《蕭軍傳》,第239頁。此據蕭軍日記和蕭軍致胡風信。關于大會主席,有兩說:一是丁玲。1949年3月,丁玲在東北再次批判蕭軍時說過:“一九四二年魯迅逝世紀念日,我們在延安曾經開了個會,紀念魯迅先生,同時批評蕭軍思想,會開了九個鐘頭,我那天當主席。”[30]二是吳玉章。⑨見張毓茂:《我所知道的蕭軍先生》,《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2期。陳明在《一點實情》(《新文學史料》1994年第4期)中說,吳玉章并未與會。此說不確。蕭軍當日日記中記有:“只有吳玉章講話還很客觀,我贊成了他。”但不管丁玲是不是主席,她在那個會上的角色都是他人無以替代的。會上,蕭軍根據會議主題作了題為《紀念魯迅——檢查自己》的發言后,即宣讀了那份“備忘錄”的摘要,就所謂“破壞批判王實味大會”,“向他們要人證物證事經過說明”,于是,“引起了一場鬧戰”。會上,“柯仲平、周揚、李伯釗、艾青、陳學昭、丁玲……以及其他一些無名小將,在千余人的鼓噪吶喊聲中,向我殺來了”。①蕭軍:1942年10月20日致胡風,見《蕭軍胡風通信選》,《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2期。他們“各用得意的兵器”輪番上陣,與蕭軍展開舌戰。在這“以一對一千的差數”的“會戰”中,蕭軍以自己特有的自信和無奈的幽默最后說:“百分之九十九的錯處全在我,只有一分留給你們去考慮。”話音未落,迅即遭到了丁玲的反駁,要他“把百分之一是什么指出來”,并說共產黨離開他固然是損失,但最大的損失還是他。蕭軍盛怒:“好!革命離開誰一個或幾個人也不會不勝利的……但我不和共產黨作友人也決不會滅亡,要我指出那百分之一的錯處么?那就是‘你們的方法’,……”說罷,他“抖袖子離開了會場,丁玲還要解釋,但群眾竟噓了她”。②蕭軍:1942年10月18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89頁。坊間對此事亦有相似的描述,丁玲:“我們一點也沒錯,你是百分之百的錯!告訴你,蕭軍,我們共產黨的朋友遍天下,丟掉你一個蕭軍,不過九牛一毛……。”蕭軍怒吼,拂袖而去。見張毓茂:《我所知道的蕭軍先生》,《新文學史料》1989年第2期。陳明《一點實情》中也說,丁玲在反駁蕭軍時有過“共產黨是千軍萬馬,背后還有全國的老百姓,你蕭軍只是孤家寡人”等語。
關于這場“鬧戰”,蕭軍是早有預感的——“這‘鬧戰’我事前早就料到的,也是我們的‘戰友’早就布置好了的,不過大家事前全是照而不宣。”③蕭軍:1942年10月20日致胡風,見《蕭軍胡風通信選》,《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2期。事后所發生的一切,證明了蕭軍預感的正確。丁玲,蕭軍這個原先的同路者,在經受過整風運動和“講話”的洗禮之后,迅速歸趨于單一的“政治生活”,實現了個體向群體的皈依、個性向政治的轉移。“共產黨員作家”這一復雜的角色組合,在她那里,由此變得單純、極易把握。蕭軍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第三次會議的發言中所曾理想的“作家應以作品,黨員應以身份兩況要個別看”④蕭軍:1942年5月25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77頁。,在丁玲已然成為過去。在她看來,如同“文藝應該服從于政治”一樣,“作家”這一職業身份自然也應該服從于“共產黨員”這一政治身份。于是,文藝的獨立性質、作家的個性思想,在她自然就成了有違于“政治生活”的異質的東西,而被棄之不顧了。同樣,也為了“政治生活”,她必然會以“政治”為標準,與新的同道聚合,結成新的“戰友”,而對蕭軍這個原先的“同路者”進行尖銳的批判,其尖銳程度甚至超過了其他“戰友”——反戈一擊從來都是銳利的,她也需要以此表現自己轉變的堅定與徹底。那天“鬧戰”結束后,丁玲與胡喬木、柯仲平、陳明同行。柯仲平說:“我覺得今天丁玲的發言是不是有點‘左’,……”胡喬木隨即打斷他說:“丁玲的話一點也不‘左’,倒是你的話有點右。”[31]從柯仲平的疑惑和胡喬木的肯定中,我們似乎可以解讀出這一意味。后來,在延安“文抗”,在丁玲主持下,又集會討論蕭軍思想,主題為批評個人英雄主義。
在經歷了“王實味事件”中的短兵相接后,延安時期的丁玲與蕭軍分道揚鑣,邁上了漸行漸遠、全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展示出了全然不同的思想風貌。1943年3月,丁玲到中央黨校一部參加整風學習和審干運動,因南京被捕那段經歷作為疑問重被提出,心情特別灰暗,“焦躁”、“消極”地挨過了一段“噩夢似的時日”。⑤丁玲:1943年8月12日、9月14日日記,見《在中央黨校一部的日記(1943年)》,《新文學史料》2007年第4期。這嚴重地影響了她的創作,因而,“1943年,是丁玲寫作最少的一年,是整個延安時期唯一沒有發表作品的一年。”[32]1944年春天,在胡喬木的安排下,丁玲離開中央黨校,到邊區文協從事寫作。她在延安整風運動中所表明的改造自己的決心和態度,很快化成了實際行動,開始“為實踐毛澤東指出的新的文藝路線而斗爭”。[33]她虔誠地按照毛澤東的要求改造自己,忠實地踐行“文藝為工農兵”的方針,到工廠、農村深入生活,參加各種工作會議,采訪與會代表,于1944年6月寫下了歌頌邊區合作社工作模范的《田保霖》。對于丁玲這一“投入了新的斗爭生活后取得的進步”,“毛澤東極感快慰”。[29]2671944年 7月 1日,毛澤東讀《田保霖》后寫信祝賀她深入群眾描寫工農兵;后在一次高干會上又表揚說:“丁玲現在到工農兵中去了,《田保霖》寫得很好;作家到群眾中去就能寫好文章。”[34]這為丁玲歌頌性作品的創作起到了“開路”引導的作用(晚年丁玲說過:“不是我的文章寫得好,我也不是從這時候寫工農兵的,毛主席說的話是替我開路的”[8]261)。直到1945年10月離開延安,她陸續寫出了描寫工農兵、歌頌工農兵的《民間藝人李卜》、《袁廣發》等后來收入《陜北風光》的報道特寫以及介紹敵后抗日根據地的《一二九師與晉冀魯豫邊區》。
與丁玲順應“規范”、重返中心不同,蕭軍卻仍然堅守個性,自居邊緣。他抱定“不入黨,不做官”的想法,認為自己的責任是:“要站在比較自由的地位,監督革命前進。”①蕭軍:1943年4月9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401頁。在經歷了王實味事件的風風雨雨后,蕭軍自己也明白要以自由知識分子的身份承擔起如此重擔的不易與艱難,甚至也曾產生過“一種遙遠的危懼,覺得這些人們因為我對于他們某些主張不同意或反對,他們也許會利用一些威壓手段對付我”,但他又決然表示:“我相信他們決屈服不了我,我相信自己,在任何非真理的威力下也不能低頭的”,②蕭軍:1943年4月9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97—398頁。并于1943年7月8日在日記中賦詩明志:“我不獨需要一具堅強的肉體;/更需要的是一顆堅強的靈魂!”
在“文抗”的黨員作家分散到各單位參加整風、“文抗”事實上被解散之后,蕭軍住進了中組部招待所。此前,曾經欣賞過其“坦白豪爽”、并與之“談得來”③毛澤東1941年8月2日致蕭軍,《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349頁。的毛澤東已明顯冷落了他——這與丁玲受到毛澤東的表揚、“祝賀”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以往,毛澤東與他書信頻仍、無話不談,而現在的情況已迥乎不同。他替王實味轉信時曾附上一信,毛澤東沒有回信。后來(如1943年6月22日、7月13日),他也多次致信毛澤東,均沒有回音。天真的蕭軍曾推斷,“從各方面觀察,現在共產黨中央負責人全在避免有私人來往,信件全不再自己寫了。”④蕭軍:1943年7月13日日記,《人與人間——蕭軍回憶錄》,第401頁。其實,他哪里知道一年多前毛澤東就有“冷淡”他的想法。1941年11月,羅烽請示毛澤東應如何對待蕭軍,毛澤東曾說過:“蕭軍既然不顧大局,應開始對他抱冷淡態度,使其感到孤立,或有悔悟的希望。”⑤轉引自金玉良:《羅烽和白朗的坎坎坷坷》,《中國作家》2007年第11期。這種“冷淡孤立”策略,在座談會以后特別是王實味事件以后,終于開始付諸實施了。
也許是“冷淡孤立”策略發生了作用,1944年3月,為反特殊化而負氣下鄉、躬耕為生達4個月之久的蕭軍,在胡喬木的勸說下回到了延安中央黨校第三部。一年前曾抱定“不入黨”想法的蕭軍,竟出人意料地向當時的副校長彭真提出了入黨的要求。彭真問:“黨的原則是少數服從多數,下級服從上級,地方服從中央,領導你的人工作能力不一定比你強,你能做到具體服從嗎?”蕭軍脫口而出:“不能!我認為不對我就反對!更不能服從,照辦!誰要是命令我、支使我,我立刻就會產生一種生理上的反感……看來我還是留在黨外吧!省得給黨找麻煩!”[35]為了守護自己的自由、個性,蕭軍在延安時最終留在了黨外,自愿被邊緣化了。
“留在黨外”、被冷落、被邊緣化的蕭軍既不愿放棄自己的個性、放棄文藝的獨立性和批評功能,自己自然不可能違心地像丁玲那樣去寫作那些歌頌性、平面化的報道特寫——他自己也早就宣示過“絕不寫歌功頌德的文章”;他放棄供給、下過鄉(這與丁玲的“深入生活”不同),親自感受過民間質樸的溫情,卻沒有寫出一篇“寫工農兵”的、“合時宜”的文章。但如他所愿地繼續去“寫尖銳的一面”,也已為大的文化環境所不容。于是,他惟一的抉擇就是繼續埋頭于《第三代》這部與時代拉開了一定距離的長篇巨著的創作,而不得不暫時抑制了表現現實的沖動。這是在特定文化背景中一個奉行個性主義的作家所可能有的比較明智的選擇之一。1945年1月14日,他在給好友胡風的信中,在盤點座談會以后自己的工作、心緒時,不無凄楚地寫道:“兩年來無論于此地,于外面,我并未發表一篇文字,一來因自己這發表的‘興趣’不高;二來恐自己所欲寫的未必盡合‘時宜’,適增詬病,殊不知暫時閑閑之為得計也。惟茍不病、不死,天假以年,故人或可期之于異日,時也未為晚。”⑥蕭軍:1945年1月14日致胡風,見《蕭軍胡風通信選》,《新文學史料》2004年第2期。這段話真實地道出了他作如此選擇的原因以及如此選擇后面的明智與無奈。
抗戰勝利后,丁玲參與發起延安文藝通訊團,準備赴東北從事新聞報道,于1945年10月,離開了延安。一個月以后,蕭軍隨“魯藝”遷往東北,也離開了延安。
待他們再次在思想上直接交鋒,已是在1949年3月在沈陽召開的、主題為批判蕭軍的“錯誤思想”的東北文藝座談會上了。丁玲主持的這個座談會是在蕭軍個人主編的《文化報》與中共東北局宣傳部領導的《生活報》展開大論戰的背景下召開的。當時“面臨新政權的建立,要求思想、理論與精神、意志,政治與組織上的高度集中和統一,蕭軍這類知識分子依然要保持‘獨立性’(盡管對蕭軍而言是擁護前提下的獨立性),就難以再接受和容忍了”。[36]因此,這場論戰的實質,仍然是“五四”個性主義與新“規范”這兩種不同話語之間的對峙和沖突。
在這個座談會,丁玲作了發言。她以蕭軍為案例,從“如何使我們文藝工作者,特別是工作歷史較長的人不掉隊”的政治高度,提出了思想上必須解決的幾個問題:首先,關于文藝工作在整個革命工作中的地位,她一方面持工具論,認為它能夠發揮作用,而另一方面則又對之作了貶抑,認為其“沒什么了不起的作用”。文藝為政治的工具說,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重要觀點,丁玲從內心深處是積極擁護的。而此時她之所以貶低文學為政治服務的作用,主要原因就在于要淡化個人的作用,要從事文學創作的具體的個人擺正自己的位置——“任何人也沒有權利要求別人特別高出一等”。這實際上涉及到的仍然是作家自我改造的問題。其次,她正面提出要“加強組織性和紀律性”、要反對極端的個人主義。她從全局的角度指出,“當革命進入了新的環境之后,就必然要發生這樣的事情,必會有掉隊的人。”她追溯了蕭軍“掉隊”的歷史,并深挖了蕭軍現實“錯誤”的“歷史”根源:“蕭軍的思想并不是到東北才有的,在延安時也并不好;我們在延安也批評過他。”[30]103-107由此可見,丁玲在東北對蕭軍“錯誤思想”的批判,與丁玲延安時期對蕭軍思想的批判是一致的——雖然前者更加轟轟烈烈,但從性質上看,它只是后者的余波而已。
[1] 秦林芳.丁玲創作中的兩種思想基因——以1931年創作為例[J].江蘇社會科學,2007(6).
[2] 丁玲.適合群眾與取媚群眾[M]//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22.
[3] 丁玲.關于《在醫院中》[J].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6).
[4] 劉白羽.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前前后后[J].人民文學,2002(5).
[5] 王德芬.我和蕭軍風雨50年[M].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4.
[6] 丁玲.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前前后后[M]//丁玲全集:第10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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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丁玲.談寫作[M]//丁玲全集:第8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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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嚴文井.延安文藝座談會前后[N].新疆日報,1957-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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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丁玲.大度、寬容與《文藝月報》[M]//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14] 蕭軍.對于當前文藝諸問題底我見[N].解放日報,1942-05-14.
[15] 徐懋庸.回憶錄(四)[J].新文學史料,19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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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丁玲.什么樣的問題在文藝小組中[M]//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19] 袁盛勇.延安時期“魯迅傳統”的形成(上)[J].魯迅研究月刊,2004(2).
[20] 丁玲.《解放日報》文藝副刊一○一期編者的話[M]//丁玲全集:第9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58.
[21] 丁玲.我們需要雜文[M]//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
[22] 黎辛.《野百合花》·延安整風·《再批判》——捎帶說點《王實味冤案平反紀實》讀后感[J].新文學史料,1995(4).
[23] 蕭軍.雜文還廢不得說[J].谷雨,1942(5).
[24] 丁玲.干部衣服[M]//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52.
[25] 丁玲.“三八”節有感[M]//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60.
[26] 黃子平.“灰闌”中的敘述[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165.
[27] 錢理群.批判蕭軍——1948年8月[J].文藝爭鳴,1997(1).
[28] 丁玲.文藝界對王實味應有的態度及反省[M]//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72.
[29] 胡喬木.胡喬木回憶毛澤東[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30] 丁玲.批判蕭軍錯誤思想——東北文藝界座談會發言摘要[M]//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103.
[31] 陳明.一點實情[J].新文學史料,1994(4).
[32] 李向東.最難挨的一年——關于丁玲1943年的幾則日記[J].新文學史料,2007(4).
[33] 丁玲.在旅大小平島蘇軍療養院的一次講話[M]//丁玲全集:第7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353.
[34] 丁玲.毛主席給我們的一封信[M]//丁玲全集:第10卷.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285.
[35] 王德芬.蕭軍在延安[J].新文學史料,1987(4).
[36] 錢理群.1948:天地玄黃[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