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黎族女性文身的感受

王獻軍

(海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海南 海口571158)

黎族女性文身的感受，是一個在黎族文身文化課題研究中較為困難的問題，很多論著在談及黎族女性文身的問題時對于文身的感受，或避而不談，或一筆帶過、語焉不詳。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文身感受這個問題，準確地說是一個受文者當(dāng)時的心理活動問題，而對于她們在當(dāng)時受文過程中心理上的微妙變化，如果沒有對她們進行現(xiàn)場采訪，如果沒有和她們面對面的接觸，是根本體會不出來、描述不出來的;在這個問題上僅僅靠別人整理出來的現(xiàn)成的文字資料是不行的，更何況還沒有這樣的文字資料。好在近三年來，筆者一直在從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海南黎族文身口述史研究”，進行了大面積的田野調(diào)查，足跡涉及到了海南黎族地區(qū)5個市縣16個鄉(xiāng)鎮(zhèn)的94個村莊，共采訪了黎族現(xiàn)存有文身現(xiàn)象的四大方言區(qū)的406名黎族文身女性，與這些文身女性有了面對面的交流，收集到了豐富的有關(guān)黎族女性文身感受方面的資料。本文就是在這些資料的基礎(chǔ)上完成的。

黎族女性文身的感受，如果細分起來，筆者認為可以分為文身前的感受、文身過程中的感受和文身結(jié)束后的感受三部分。

一、文身前的感受

文身，是從前每一個黎族女性都要經(jīng)歷的一個過程。社會上的每一個女性都有自己的脾氣、秉性，因而不可能在文身前都有完全同樣的感受，而是有很多種感受。根據(jù)筆者的調(diào)查，這些感受大致說來可以歸納為以下幾種:

一是有一些黎族女性由于文身時歲數(shù)尚小，對文身根本一無所知，聽?wèi){大人們的差遣，讓怎么做就怎么做，也不知道害怕。比如五指山市沖山鎮(zhèn)福關(guān)一村的黃玉論，是4歲時文的身，她在文之前就沒有什么感覺，也弄不清文身是怎么回事，只是聽父母的話去做而已。

二是大多數(shù)的黎族女性在文身前多多少少都有些害怕。因為黎族文身，是要用白藤刺將皮膚刺破，這對任何一個生理上正常的人來說都會有疼痛的感覺，更不要說是幾歲或十幾歲的黎族女孩子了;由于疼痛而產(chǎn)生出害怕的心理也是順理成章的。更何況文身在很多的黎族村落都是司空見慣的事，幾乎每年都會發(fā)生。每一個沒有文過身的女孩子在文身之前，差不多都看到了別人文身時的痛苦，自然也會產(chǎn)生出一種心理上的恐懼。

雖然害怕文身，但又不得不去文，因為不文便會祖宗不認、便會被漢人偷、便會嫁不出去，所以害怕也得文，這是一道一定要過的坎。于是很多黎族女性在文身前都有一種矛盾的心理，忐忑不安，既感到害怕卻又無可奈何。有些人就想，文身時雖然疼痛，但別人都能忍得住，自己也一定忍得住——這樣一想心里也就寬松一點。當(dāng)然，做父母的也知道自己孩子的這種心理，他們往往會用寬慰的話語勸孩子不用怕，他們會說這是每一個女孩到了一定的年齡都要做的事，到時大家都文了，就你一個人不文，不是很難堪嗎?如果小孩子不聽，他們又會嚇唬小孩子，說你不文身，就把你丟去喂狼;你不文身，死后祖宗就會不認你，讓你變成孤魂野鬼。總之，是連哄帶騙，以便讓即將文身的女孩心里平靜下來，不再感到害怕和恐懼。當(dāng)代著名的黎族作家龍敏先生，曾在其長篇小說《黎山魂》中，把一個將要文身的黎族女孩阿練的恐懼心理以及她母親對她的安慰和勸說描寫的非常準確和生動。［1］這部長篇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雖然是虛構(gòu)的，但小說中所涉及到的黎族風(fēng)俗習(xí)慣卻是真實的。小說中對當(dāng)?shù)匚纳砬楣?jié)的描寫就是如此;龍敏在書中所描寫的文身內(nèi)容和筆者調(diào)查到的有關(guān)文身內(nèi)容幾乎是一致的。

三是還有少數(shù)人，可能是出于對文身的極度恐懼，她們心理上非常害怕，有的甚至在文身前一天晚上都被嚇得睡不著覺;有的在文身前嚇得跑掉了，結(jié)果被父母親抓了回來;也有的硬是不去文身，又哭又鬧，最后是被母親拖著拽著帶到了文身地點。這批人往往是女孩子中膽子特別小、特別怕疼、特別懦弱的那一類人。

四是和上一類人相反，也有個別特別勇敢、特別堅強的小女孩，她們羨慕別人文過身后的漂亮面容，也希望自己早一點文身早一點變得漂亮起來，于是憧憬、向往、渴望著文身;她們也知道文身有點疼，但她們并不害怕，用她們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喜歡文身，想文身，所以文之前心里一點都不害怕。”

二、文身過程中的感受

文身是要用藤刺刺破皮膚，從生理上自然會給受文者帶來疼痛的感覺，所以筆者調(diào)查詢問的每一個文身老人沒有說文身不痛的;但是由于每一個受文者對疼痛的耐受程度不同，各個文身師的文身技術(shù)有高有低，因而每一個受文者在文身過程中的感受雖不能說完全不同，但至少也是多種多樣的。筆者通過田野調(diào)查，認為可以將這些感受歸納為以下幾種類型:

一是受文者雖然感受到了疼痛，但由于想到自己是自愿文身的，又喜歡文身，加之本人耐痛能力比較強，所以就強忍著文身過程中帶來的疼痛，既沒有流眼淚，也沒有呻吟，更沒有亂動，順順利利地就完成了整個文身的過程——這種情況在筆者的調(diào)查中屬于少數(shù)。

二是受文者感受到了疼痛，但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文一般的部位她們尚能忍受得住，但文到某些部位時，她們就忍受不住了，眼淚就止不住地向下流。這些部位就是文身者感到在整個受文過程中最疼的部位，筆者歸納了一下，主要是這些部位:眼角、嘴角、下巴、后背、脖子、鼻翼。那么文到這些部位時到底有多疼，受文者的感受如何?筆者就摘錄個別受文者的口述加以說明。

如昌江縣七叉鎮(zhèn)大章村的吉歐堅說:“文到眼睛覺得眼珠好像要滾出來了;文下巴時好像牙齒都要被拔出來一樣;文到鼻子，仿佛鼻子也要掉下來了。”五指山市番陽鎮(zhèn)毛組三隊的胡榮令說:“文的時候很痛，文到眼角時像是有要把眼珠挖出來一樣的感覺。”五指山市沖山鎮(zhèn)空任村的黃桂榮說:“文的時候很痛，文到眼角時痛得像是眼珠子快要掉出來一樣，文到嘴角時就像是牙疼的快要脫落了。”昌江縣七叉鎮(zhèn)白石村的吉白念說:“文到眼角、鼻翼及唇下時特別疼，像被什么東西咬了一樣，痛的感覺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以上就是受文當(dāng)事人對文身過程中最疼處感受的真實記錄，盡管這些當(dāng)事人可能是文盲或半文盲，但是當(dāng)年文身時那種刻骨銘心的疼痛仍然至今記憶猶新，而且能用非常生動的語言加以形容。

三是受文者感到了疼痛，忍不住流下眼淚，但沒有哭出聲，有各種原因，有的是覺得自己挺大個人了，不好意思當(dāng)眾哭泣，怕哭出來被人笑話，就強忍著;有的是母親、姑姑等長輩當(dāng)時正在身邊，怕哭出聲來會受到長輩們的訓(xùn)斥或打罵;有的是怕文身師聽到就不給再繼續(xù)文下去了，這樣文身就完不成了。

四是受文者感到了疼痛，也忍不住呻吟了幾聲，但并沒有流淚。沒有流淚的原因，是因為周圍的長輩們聽到了受文者的呻吟聲，就趕快勸她強忍著千萬不要流淚，否則眼淚會沖刷顏料，一方面會導(dǎo)致文身的圖案不清晰，一方面也有可能會把顏料沖到眼睛里，所以就把受文者嚇得不敢流淚了。

五是受文者實在是忍受不了疼痛了，就大喊大叫，大哭大鬧，渾身亂動，不停地顫抖掙扎，以至于手腳都要被周圍幫忙的人死死按住，或者用繩索將其捆住，其痛苦之狀，溢于言表。由于疼痛，有的人拼命地用手去抓自己的肚子，有的人雙手被人按住了，只好把手緊緊握住拳頭，有的人體如篩糠，有的人哭聲震天。這正如一首黎族的《文身歌》里唱的那樣:

受文多苦呀，

身軀不由自己，

好像大病了一場，

好像死去了一次，

一場惡夢一輩子也忘不了。［2］

那么是什么人會在文身過程中感到如此痛苦呢?筆者通過調(diào)研后認為，是以下三種人:

第一種人是在心理上對文身有著巨大恐懼感的，他們是被大人逼著去文身的，對文身有著強烈的抗拒心理。

第二種人是從生理上特別怕疼的人。比如我們在昌江縣七叉鎮(zhèn)機告村就遇到了一位這樣的人，她叫符娘錯娣，由于特別怕疼，一直不肯文身。當(dāng)他周圍的同齡人全部都文身完了，就只有她一個人來文了，這時她已經(jīng)25歲了，只好在眾人的冷嘲熱諷中去文身了。據(jù)她說:“文的時候，簡直嚇得發(fā)抖。我一邊文就一邊呻吟著。等到擠血水時，我嗚嗚嗚、嗚嗚嗚地哭喊，真是太痛苦了!”

第三種是年齡較小的人，他們對疼痛的耐受力較弱，略微疼一點就會受不了的。比如我們在五指山市毛路村遇到的王秀英，就是這樣的。她文身時只有6歲，文身過程中不停地哭，使勁地叫，被人緊緊地夾住了雙腳，痛苦不堪。

六十受文者忍受不了疼痛，在文身程序未完的情況下就借故跑掉了。比如五指山市沖山鎮(zhèn)番茅村的王桂南、樂東縣千家鎮(zhèn)抱倫村的劉亞任、白沙縣南開鄉(xiāng)力保村的符小花，就是這樣的人。這樣中途跑掉的受文者，有些會被父母親或親戚朋友抓回來繼續(xù)文;有些也就不了了之了，在身上留下了永遠沒有文完整的圖案。

七是受文者在文身前已經(jīng)對文身的目的、過程和意義有了充分的了解和理解，完全沒有任何恐懼感。她們在文身過程中，耐疼能力驚人，一開始還有點疼，慢慢就麻木了，沒什么感覺了，有的甚至于文著文著就睡著了;當(dāng)然，這里面也有文身師手腳麻利、文身技術(shù)高超的功勞。比如我們在東方市的抱板村見到的符連望，就是這樣的人。據(jù)她說:“文之前我一點也不害怕。媽媽幫我文的時候動作很輕、很小心，文腿的時候我都睡著了，文完后是媽媽叫我我才醒的。”在文身過程中有這種感受的人不多，筆者在幾年的調(diào)查過程中也只見到幾例而已。

三、文身結(jié)束后的感受

文身結(jié)束后，絕大多數(shù)受文者在其所文的部位多多少少都有點發(fā)炎紅腫，只不過是程度的輕重而已，如果有些人采取了消炎措施，程度就會輕一些，炎癥即會消失的快一些;有些人沒有采取消炎措施，程度就會重一些，炎癥持續(xù)的時間會長一些。所以絕大多數(shù)受文者在文身結(jié)束后的幾天之內(nèi)，從生理上感覺是很難受的，有的人有傷口疼痛身體發(fā)燒的感覺;有的人嘴腫了，不能張大嘴，吃飯不方便;有的人眼睛腫得都睜不開了;因為文身后，所文部位幾天之內(nèi)不能碰水，所以受文者往往在文身結(jié)束后的幾天之內(nèi)不能洗臉或洗澡，這在氣候炎熱的海南是非常難受的;還有人的胸部、背部、腿部等多個部位都施文了，一碰就痛，因而幾天內(nèi)都睡不好覺。總而言之，絕大多數(shù)人在文身結(jié)束后都要難受幾天。當(dāng)然，也有極個別人因為文身部位少或文身面積小而沒有什么炎癥，他們自然也就輕松多了，沒有什么特別難受的感覺。

而從心里的角度來看，受文者在文身結(jié)束后的感受可以歸納為以下四種:

一是就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文完之后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覺得文身是每一個黎族女性一輩子必須要經(jīng)過的一道坎，是一種必須要履行的義務(wù)，是一項必須要完成的任務(wù)，現(xiàn)在文身終于結(jié)束了，因此有一種無比輕松的感覺。

二是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在文身結(jié)束后歡天喜地、興高采烈，顯得特別高興，她們之所以如此高興，主要有如下幾方面的原因:

1.有的人很早就羨慕別人的文身，認為女孩文了身才漂亮，很為自己尚未文身而遺憾，她們是打心眼里喜歡文身的，所以在文了身之后感到自己終于也文身了，也變得漂亮了，不用再去羨慕人家了，自然是喜滋滋的，特別開心，而且這種開心確實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沒有半點虛假。

2.大多數(shù)人在文完后都會受到周圍人群特別是長輩人的夸贊、表揚，說她們文身漂亮，因為黎族的傳統(tǒng)社會里，無論男女老幼，都對文身持贊許態(tài)度，認為文身是美的，尤其是那些文身圖案比較清晰的受文者，得到的夸贊更多;當(dāng)然，在新中國建立初期禁止文身的那個階段，算是個例外。

3.文身后再穿筒裙，會顯得格外漂亮。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性尤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并得到周圍人的認可，自然是令人高興的一件事。在筆者的調(diào)查中，很多文身老人都對筆者說，以前都說文身漂亮，因為那時女性都穿筒裙，文身和筒裙相配、很美;現(xiàn)在的女性都穿漢裝了，和文身不配、不和諧，不美，所以現(xiàn)在的人即使文身也不漂亮了。

4.當(dāng)初人們文身的原因，很多人說是怕祖宗不認，怕被漢人偷、怕嫁不出去，而今文了身之后，這些擔(dān)心都不存在了，死后祖宗也會認了，漢人也不會來偷了，男人也愿意要了，所以他們自然就非常高興了——這就好比是一種心理上的負擔(dān)解除了，喜悅之情自會油然而生。

三是也有一部分人抱著無所謂的態(tài)度，他們在文身結(jié)束后無所謂高興、也無所謂不高興，這一類人屬于社會上那種從眾隨大流的人，她們心態(tài)平和，遇事也沒有什么主見，反正大家都這么做也就跟著這么做。比如白沙縣南開鄉(xiāng)牙南村的符英意在回憶自己當(dāng)年的文身經(jīng)歷時說到:“文完后沒覺得好看，也沒覺得不好看，反正大家都是這樣文的。再說好不好看都已經(jīng)文上了，又去不掉。”符英意可以說是這類人中的典型。

四是有個別人文身結(jié)束后很后悔，很不高興，因為這類人在當(dāng)初就不想文身，他們是在長輩們的勸誘或威逼下被強迫文身的，文身過程中覺得無比痛苦，文身結(jié)束后照照鏡子又覺得十分難看，當(dāng)然就高興不起來，很是后悔自己文了身，但是不文又不行，個人的弱小力量是抗拒不了整個社會的習(xí)慣勢力和輿論所帶來的強大壓力的，所以顯得無可奈何，只有暗自垂淚，一聲嘆息!

在本文的最后，筆者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受文者在文身中的感受是多樣的、復(fù)雜的，不是能一言以蔽之。有個別談到了文身感受的論著只簡單地將其描述得非常可怕，仿佛所有人的文身都如經(jīng)受酷刑一般，如《黎族文身新探》一書中所言:“文身過程中受文者忍受著皮開血流的疼痛，不時發(fā)出慘叫聲，在地上翻滾。”［2］這種情況不能說沒有，但應(yīng)當(dāng)說不是太普遍，它只是其中一部分人的感受而已，我們不能把所有受文者的感受都說成是這樣。

［1］龍敏.黎山魂［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2:184－188.

［2］程天富.黎族文身新探［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