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志德
“得才者昌”、“失才者亡”,人才是世之棟梁、治國之寶、執政之要,因而古今中外的政治家、思想家都比較重視人才問題。孟子說:“尊賢使能,俊杰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愿立于其朝矣。”(《孟子·公孫丑上》)可見,充分發掘、使用人才資源對政治家而言特別重要,它既考驗政治家的智慧,又關乎各項事業能否順利進行。一代大儒王陽明(1472~1529)堪稱儒家人格的典范,他集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為一生,因而對于人才的價值更有其深刻的認識。他指出“(推賢薦能乃)天下治亂盛衰所系,君子小人進退存亡之機,不可不慎”(注:有關王陽明的言語均選自《王陽明全集》,紅旗出版社,下同),他深刻認識到,在國家政治清明之時,用人得當則可以助推社會的發展,而危難關頭用人得當與否則直接關乎著朝廷的生死存亡。王陽明在人才的評判、選拔、使用等諸方面形成了自己獨到的見解,相比其他政治家而言,他的人才觀及其措施更彰顯著一定的獨特價值意義。
自古至今評價人才的最高依據不外乎兩個維度:德與才。選人是唯德、唯才或是二者兼顧,這是用人倫理的重要內容。通常,用人的最高境界是做到德才兼備。一方面,“德”依賴于“才”來體現,無才,“德”顯得空洞而無內涵;另一方面,“德”是“才”的內在要求,無德,“才”的施展便無正確方向。①事實上,德才兼備的人才判斷標準已被歷史經驗所反復確證是正確的。在中國的特定歷史時期,雖然有“智者德之帥也”(劉肋)、“唯才是舉”(曹操)等偏重才的人才理念,也有西漢時期“舉孝廉”的偏重德的薦官制度,但總的來看,智德雙修是各代統治者選拔、使用和判斷人才的基本依據和原則。如周公對統治者“以德輔天”的要求,西周對人才“六德、六行、六藝”的教育內容,司馬光的“德帥才資”主張,朱元璋的“才德俱優者上也,才不及德者其次也。才有余而德不足,又其次也,茍二者俱無,此不足論也”的命題都無不體現了中國古代君王和思想家們所訴求的德才兼備的人才倫理觀。
王陽明基本上接受了司馬光“德帥才資”的觀點并作了進一步發揮,主張判斷人才的首要依據在于“忠”,“忠”是官員的首要德性,他說:“夫朝廷用人,不貴其有過人之才,而貴其有事君之忠,茍無事君之忠,而徒有過人之才,則其所謂才者,僅足以濟其一己之功利,全軀保妻子而已耳。”(《卷十四·別録六》)顯然,陽明認為,人才與否的首要標準是“忠”,“忠誠”與“才”、“體”相比,借用當代倫理學家羅爾斯的話語,就是具有詞典式價值優先地位。忠,即忠誠。在王陽明看來,國家的興旺和長治久安有賴于官員的忠誠,忠誠要求官員將個人的命運與朝廷的繁榮昌盛緊密聯系起來,對百姓誠懇厚道,對朝廷盡心盡力。陽明給予了“忠誠”兩個規定性:一方面要對國家忠心耿耿,一心為朝廷效勞,想朝廷之所想,急朝廷之所急。他說,“人臣于國家之難,凡其心之可望,力之可為,涂肝腦而膏髓骨,皆其職分所當。”(《卷十三·別綠五》)當然,在封建專制體制下,“忠”為絕對服從于君主的一種片面的道德義務。
在陽明看來,倘若沒有“忠”的德性,“才”可能被濫用來謀求私利:這樣的“才”僅足以“濟其一己之功利,全軀保妻子而已耳”。王陽明進一步強調:“小人之才,如砒硫芒硝皆有攻毒破壅之功,但混于參芩耆術之間而進之,養生之人萬一用之不精,鮮有不誤者矣”。“小人”是相對于“大人”、“君子”而言的,通常而言,“小人”有兩種類型:一是無德無才之人,一是無德有才之人。顯然,陽明指向的是后者,在他看來,“無德”的有才小人很可能成為社會的毒品,弄得不好會遺禍無窮,借用老子的觀點,就是“智慧出,有大偽。”(《道德經·第十八章》)
陽明的“忠誠”為先的人才觀實質是堅持以德為先的人才評判標準,但它并非意味著陽明識人的“唯德”單一價值取向。在《全集》中,陽明進一步表明了自己的人才價值理念:“臣惟任賢圖治,得人實難……何者?反覆邊夷之地,非得忠實勇果通達坦易之才,固未易以定其亂。有其才矣,使不諳其土俗而悉其情性,或過剛使氣,率意徑行,則亦未易以得其心。得其心矣,使不耐其水土,而多生疾病,亦不能以久居于其地。故用人于邊方,必兼是三者而后可。”(《卷十五·別録七》)可以看出,陽明評判人才標準的內涵在實踐中不斷豐富:“忠實勇果通達坦易”是“德”的要求、“諳其土俗而悉其情性”是“才”的要求、“耐其水土”是“體”的要求。德、才、體三者兼備的觀點反映出陽明判斷人才理念的進一步完善。
辯證法認為,任何事物都存在有一定的特殊性,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而不能受拘于不合理的條條框框。在人才選拔方式的問題上,陽明踐行了這一思維路徑,是一個徹底的務實主義者。他在《邊方缺官薦才贊理疏》中說:“今邊方絕域,無可用之人……其豪杰可用之才,乃為時例所拘,棄置而不用。夫所謂時例者,固朝廷為之也,可拘而拘,不可拘而不拘,無不可者。陛下何忍一方之禍患日深月積,乃惜破例,而用一人以救之乎?”(《卷十五·別録七》)文中的“時例”意指明王朝當時選用、擢升官吏的慣例,而“破例”就是要在特殊時期打破這種慣例,不拘泥于僵死的典制,做到有破有立。陽明認為,當時的社會中并不缺乏人才,而是不合理的選拔機制限制了人才的脫穎而出。陽明如是說,不見得他要反對科舉制,但是至少標識了他不拘一格用人的遠見卓識。比如,伍文定是他手下的一位頗有將才且在平定寧王叛亂中立有大功的猛士,陽明十分賞識他的“質性勇果、識見明達”。他當時的官銜是副都御史,于是陽明向皇上建議,伍文定的官職由從三品直接擢升為從二品。由于陽明不拘“時例”的選拔觀使得陽明在人才緊缺的條件下也能夠找到合適人選,從容應對了各種危局。
“舍短取長”是他不拘“時例”這一人才選拔理念的進一步具體踐履。陽明盡管希冀社會“滿街皆圣人”,但他所說的滿街圣人,僅是從良知本體而言的,而并非意指現實是“滿街皆圣人”,他深知人無完人、金無足赤的黃金律,他也不相信現實社會全是“全才”的存在。在他為官生涯中,他堅持“自己用人,權度在我,故雖小人而有才者,亦可以器使”的選人原則,即不分出身貴賤、地位高低,只要有德又有一技之長者就可以“器使”,而非全才方可“器使”。思恩、田州社會經濟比較落后且經歷長年的戰亂,許多干才戰死疆場,陽明經營多年苦于找不到能夠擔當起治理一方疆土責任之人。為打破無人可用的困境,他大膽提出“用人之仁去其貪,用人之智去其詐,用人之勇去其怒”(《卷十·別録二》),表明他舍短取長、不求全的靈活用人觀。選人應該注重大節而不糾纏于小節,觀察人才要從大處著眼,從本質著手,看其是否有大德、大才。對于君主專制的社會而言,考量德看大節,則主要是看他們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四種最基本的等級秩序方面是否失德。大節有虧,不能為賢;反之,大節不失,雖有小過也不能為賢。舍短用長的選拔策略讓陽明在危難之中籠絡了一大批務實之才,這對治理地方、發展地方經濟提供了極大的智力保障。
“因時制宜”是陽明打破“時例”,尊重社會管理客觀規律,一切從實際出發來選拔人才的高超策略。破“時例”形式上是對上級君王的不惟命是從,“因時制宜”進一步彰顯了陽明“不唯上、只唯實”的唯物科學世界觀和方法論。例如,在思恩、田州等少數民族治理的問題上,如何選拔地方官員陽明是煞費苦心的。他非常懂得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古訓,究竟在民族地區啟用土官還是啟用流官,這是陽明一直感到棘手的問題。當時朝廷的主要策略是實行“改土歸流”,將土官統統撤換,全部委派流官來進行管理。陽明對此持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天下郡縣之設,有大小繁簡之別、中土邊方之殊,流官土襲之不同,蓋亦因其廣谷大川風土之異氣,人生其間,剛柔緩急之異稟,服食器用,好惡習尚之異類,是以順其情不違其俗,循其故不異其宜,要在使人各得其所。”(《卷十四·別録六》)意思是,不同的地方風土人情各異,人所養成的秉性也就有差異,因此對不同地方的民眾實行治理時,則要襲其俗而遵其情。采用土官或是流官進行治理的道理也是一樣,應當從實際出發,不能只聽從朝廷的指令,需要靈活變通。陽明因地制宜、因時之治在田州設“土官”,而在思恩則設“流官”。他因時因地因人制宜地靈活貫徹執行上級君王的決策,不機械地照搬照抄“時例”;不唯命是從,客觀上是以維護明朝統治有序穩定、社會長治久安為旨歸的。同時,陽明不拘泥于朝廷的選拔規定,根據治理事物的需要交叉啟用土官與流官,也凸顯了陽明高超的領導藝術。
在選拔官員的程序上,陽明富有今天西方學界所倡導的“程序正義”的色彩,力主選拔官員程序的正當性、合理性。當然,他的“程序正義”并非內蘊著西方學者所主張的寧可犧牲實體正義也要堅持程序正義含義,在他看來,訴諸選拔官員的程序正義,是以選拔出“德帥才資”的官員為出發點和歸宿的,即程序正義要從屬于、服務于實體正義而不是程序正義高于實體正義。陽明的官員選拔“程序正義”通過聽取“公論”來實施,即以民眾的評論和意見作為選拔官吏的重要依據。他非常清楚當時的用人弊端:吏部官員高居廟堂根本不了解文武百官的實際情況,僅憑一次次的考試選拔出來的人并非適合為官,在他看來,這種選拔程序是非正義、不合理的。事實上,由于主考官好惡所形成的偏科或因人員親疏所形成的作弊更有可能選拔出惡性之官員。為保證選拔官員的程序正義,選出真正肯干事、能干事特別是能干好事的官員,陽明力主應該聽取公論。他建議吏部選拔人才時先要充分聽取公眾意見再決定是否選用。他說:假若某人只有一人舉之而九人不舉,此人肯定不可以取用;假若三人舉之而七人不舉,用不用也基本可以確定;假若五人舉之而五人不舉,對他的考察就應該更加詳細;假若七人八人舉之而一二人不舉,則其人之可用就不必懷疑了。陽明的聽取公論的選人方法也反映了他的兼聽則明偏聽則暗的唯物史觀,但是他所聽取意見的對象并非指向于“勞力者治于人”的勞苦民眾,而是一些“勞心者治人”的當朝官吏,因此他并非真正的民本主義者。但是無論如何,陽明的選拔辦法拓寬了人才選拔的視野,客觀上約束了被選拔對象的言行并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改善官員選拔過程的公正性,對那些無論是無德無才者還是無德有才者抑或是無才有德者,此舉無疑增加了他們謀求一官半職的難度。
為增強為官者的責任感和廉潔性,保證他們真正做到“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陽明提出了兩種在當時環境下較為新穎的觀點:一是讓官員久任其職,以此激勵其勤于政事,以增強責任感;二是提高在職官員的物質待遇,以促廉潔。
“無政事則財用不足”,官員勤于政事、恪盡職守、腳踏實地為民為朝廷辦事是天下老百姓安居樂業的基本前提也是國家長治久安的重要保障。對于陽明而言,他相信,“政在勤而事在為,富憑人而不在天。利在民不可不言,私出己而不可不克”②。州郡守令和巡撫是治理地方事務的主體,作為政治家的王陽明,他深知只有他們處事不避難,勇于擔當,奮勇向前,有責任重于泰山的意識;心存“民之所憂,我之所思;民之所思,我之所行”的“以百姓心為心”(《道德經·第四十九章》)的為民意識,才能確保朝廷“萬壽無疆”。為此,他打了一個形象的比方,“治郡猶如治田”:“牧守之治郡,譬之農夫之治田。農夫上田,一歲不治則半收。再歲不治則無食,三歲不治則化為蕪莽,而比于瓦礫。茍盡樹藝之方,而勤耕褥之節,則下田之收與上等。……潮地岸大海,積無饒富之名,其民貢賦之外,皆得以各安地利,業儉樸,而又得守牧如退之、李德裕、陳堯佐之徒相望而撫掬梳摩之,所以積有今日之盛,實始于此。”(《卷二十九·送駱蘊良潮州太守序》)農夫種田,勤則下田變良田,懶則上田變瓦礫;官員治理地方也莫過如此,勤于政事,窮郡變富,反之,懶于政事,富饒之郡也會變為蕭條荒蕪之地。他在總督兩廣、江西和湖廣軍務期間,對地方官員的“偷惰茍安僥悻度日”十分憤慨,“大抵天下之不治,皆由有司之失職,而有司之失職,獨非小官下吏偷惰茍安僥悻度日,亦由上司之人,不遵國憲,不恤民事,不以地方為念,不以職業經心。”(《卷十八·禁革輕委職官》)
那么如何讓官員有勤于政事的為民意識和責任感呢?對此,陽明提出了“久任其職”的策略。陽明認為,官員任職不宜頻繁調動,只有讓其久任其職才能增強他們為官的責任心,才能避免產生急功近利思想。在他看來,官員治理好所屬地方需要一個過程,發展好所轄地區經濟也并非“一日之功”而需“冰凍三日非一日之寒”的恒久治理,因此考核地方官吏的行政能力時,應當做到任職地點相對固定、對其政績考核的時間段相對要長一點。陽明在《山東鄉試錄》中指出:“今者徒據紙上之功績,亟于行取,而責效于二三年之間,彼為守令者,無是亦莫不汲汲于求去,而莫有誠確久遠之圖,此則求之太速之使然耳”;“非久其職任則凡所舉動,多茍且目前之計,而不為日后久長之謀,邀一時之虛名,而或遺百年之實禍。”(《卷十四·別録六》)顯然,陽明在這里提倡考核官員要從長久計,不要讓官員產生急功近利的念頭。做官如果急于求成,必定會做出一些對百姓不負責任的虎頭蛇尾的形象政績,如他所說就會“多茍且目前之計”,如是,必然引起“膏澤未洽于下,而小民無愛戴感戀之誠;德威未敷于遠,而蠻夷無信服歸向之志”的不良后果。因此,“久任其職”是增強官員治理地方的責任感,乃至造福一方為旨歸的。
“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足見公正、廉潔是官員的首要德性。陽明之“廉”建立于他對朝中官員貪腐現象的深刻認識,并對此深惡痛絕。追求名利的功利思想是滋生貪污腐敗、沽名釣譽、爭權奪利的源頭。他說:“功利之毒淪俠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幾千年矣。相矜以知,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其出而仕也,理錢谷者則欲兼夫兵刑,典禮樂者又欲與于銼軸,處郡縣則思藩泉之高,居臺諫則望宰執之要。故不能其事,則不得以兼其官;不通其說,則不可以要其譽,記誦之廣,適以長其傲也;知識之多,適以行其惡也;聞見之博,適以肆其辨也;辭章之富,適以飾其偽也。”(《卷二·傳習錄中》)在陽明看來,功利之毒膨脹了人們巧智、偽詐之術,腐化了社會風氣,大部分官員完全被物所奴役,人性完全被異化。
事實上,“人”首先是作為一個自然生命體而存在的,在這個意義上,人和動物都有欲望等情感的表現,亞里士多德在分析人的德性并非自然生成而在于后天養成時首先強調人是情感性動物,“許多情感形式如欲望可能為其他動物所共有,但是如果把人的這些情感性的東西都去掉的話,人也就成為了很抽象的對象了。”③許多私欲是人生存和發展的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因而這些欲望是正當的、善的。作為凡夫俗子的官員有正當的“私欲”也自然成了他們的內在規定性,因而那些滿足正當需求與實現才能所帶來的享樂如培根所說的“促進和完善其本質的欲望”是一種積極的善。古希臘伊壁鳩魯也因此將人之欲望分為三類,其中那些自然和必要的欲望,如對面包和水的欲望都是善的。④在陽明看來,官員之欲望同樣有正當和非正當兩類,每個官員都有“良知”,只不過被非正當的、非合理的“私欲”(即功利之毒)遮蔽罷了,“良知”是人的至善本性,是造化的精靈,但它常常因“私欲”所遮蔽,只有人人去除“私欲”,那么作為“天理”至善本性的“良知”才會“顯現。”⑤正如他所說:“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雖盜賊亦自知不當為盜,喚他做賊,他還扭怩。”“私欲”與“貪”相對應,是“廉”的對立面。陽明深知,官員一旦成為私欲的奴隸,他的“久任其職”用人謀略其結果勢必是禍害一方,“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理想更是付諸東流了。對此,陽明主張通過“收放心”以達“致良知”——“收放心”就是要“存天理、滅人欲”,使人心“純乎天理”、進而達到“致良知”的理想境界。為滿足官員那些正當的欲望,陽明建議朝廷“量行加增”俸祿。
在陽明看來,此舉可以達到一石二鳥之目的:首先,通過從物質上提高官員的待遇,改善他們的生活境況,以此增強官員工作的責任心。當時大部分官員薪水較低,連自己的生活都供不起,加之當時官場上的迎來送往之多、出入供奉之繁,使得大部分官員“窮窘困迫,計出無聊”,陽明體恤各級官吏的實際困難,因此他建議官府對官吏的俸祿“量行加增,使其祿足以代耕,以利于盡心職業”。事實上,陽明此做法形式上是客觀為官員,使其“祿足以代耕”,然而,陽明并非是把人當做目的來看,作為官員的人只不過是達到維護朝廷有序安定的一種手段而已,因而“量行加增”以利于盡心盡職,在本質上、主觀上均是為朝廷的。
其次,他還堅持認為,增加官員的薪俸還有助于官吏的勤政廉潔。基于他對當時官場現象的深刻分析,陽明認為,古代的官吏激勵制度設計很不合理,因為不事貪圖之人往往在任滿職革之時負債累累,退休后不敢回鄉,甚至只得退隱山林,而那些貪贓枉法之徒卻衣食無憂,境況比清官要好得多。陽明說:“(官吏)例應所得,又從而才削之,使之仰事府育,且不能遂;是陷之于必貪之地,而責之以必廉之守,中人之資將有不能,而況其下者之眾乎?”(《卷十七·別録九》)在他看來,現實的社會物質力量對于道德操守如廉潔德性有很大的影響,當然這種影響因道德主體即每個個體官員有較大差異性。對于“上者”來說,處此境地,或可甘貧食苦刻勵自守,而對于中人之資以及“下者”來說,此境地無疑成了“必貪之地。”⑥人皆有“好色、好利、好名等心”、“閑思雜慮”,與其回避這些人性弱點,毋寧正視它——“量行加增”薪水以促廉潔。
總體說來,王陽明的人才思想是以儒學的社會倫理道德價值觀及其人才評判標準為主,輔之以道家的人才評判和使用標準,其中既有繼承傳統的方面,又有結合現實突破傳統的方面。他的這些實用主義的用人觀點與方法,彰顯了其不拘于古敢于打破傳統勇于革新的精神,因而有一定獨特的價值意義。
首先,按照陽明的以德為先的用人原則來選拔官員能有效保障官員的善行(注:“以德為先”原則并不是說要否定“才”,上面第一節已作闡述)。人的行為可能在四種情況下成為善或具有善性:一是有德性的品質而使行為是善的;二是沒有德性的品質但完全是出于一種社會要求從而行為是善的;三是既不具有德性的品質也不是出乎社會的要求,而只是迫于社會輿論壓力從而按道德要求行事使行為具有善性;四是一種歪打正著型即完全沒有道德的品質,而行為恰好符合道德要求,從而這種行為也成了善行。⑦不過,在亞里士多德看來,人的行為是否善并不在行為本身而在于行為者是否有德性,具體而言,人的行為是善的須有三個具體規定性:其一,行為主體“必須知道那種行為”,即行為主體必須知道自己在做有德的事,如果只是無意中做了“善”并不足以說明他是有德性的。其二,“他必須是經過選擇而那樣做”,即行為主體的行為善是一種自由意志的選擇,而不是出于外在的強制、逼迫威脅作出的一種非自愿的行為,否則即使行為有善的屬性也不能稱之為善行。其三,“他必須是出于一種確定了的、穩定的品質而那樣選擇”⑧,即行為善是人的德性的自然流淌。
由此看來,陽明的“以德為先”選人原則與亞氏的這些觀點有本質上的相似性。只有官員是一個德性之人,才能確保他在治理地方事務中一以貫之地行善事。陽明所處時期朝政混亂、朝廷危機四起,如他所說,朝廷處于“多難興邦”、“屢經變難”、“民心騷動”、“宗室謀動干戈”風雨飄搖之中。作為一個徹頭徹腦的君主專制的衛道士,為穩固、維護明朝廷統治,他深知更需要有德性的官員。有德性的官員浩然正氣、大公無私、憂國憂民,其所行之事能給百姓帶來福祉,一心忠誠于朝廷;反之,有才無德的官員則只會民脂民膏、利欲熏心,不僅惡化了朝廷與民眾的關系,甚至在危難之刻,成了“竊國者”。
時至今日,陽明這一“以德為先”的用人理念也富有時代價值。事實上,人是一個情感和行為的動物,而德性關涉人的情感和行為,它以追求情感和行為的適度為目的,即德性是過猶和不及兩種惡之間的中道,因而德性之人的情欲和行為都是善的。⑨因此,考察官員的德性是我們選官、用官的先決前提,當然,今天我們對于官員的德性的具體要求已完全不同于陽明的德性要求。以“為人民服務”為宗旨是判斷一個官員德性的根本尺度,一切為了人民群眾,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廉潔奉公,與人民群眾同甘共苦則是這一根本尺度的具體規定性。
其二,陽明辯證性地否定了貴義賤利、棄利存義等正統儒家思想,創造性地提出了以利養廉的人才使用觀。宋代呂祖謙在《官箴》中說,“當官之法,惟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這如同正義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德性一樣,清廉乃官員之首要德性,它直接關涉到朝政統治的穩定、持久。然而陽明所看到的卻是一個個官員利欲熏心、貪污腐化的官場景象,這也促使陽明不得不思考怎樣去改變這種局面。⑩如上述章節所說,陽明的思想盡管脫離不了“存天理、滅人欲”的宗旨,但是,他所主張的“滅人欲”并非一切欲望,而是一切非自然的過分之欲,同時鑒于現實的社會物質力量對于道德操守如廉潔德性有很大的影響,因此陽明創造性地提出了以利養廉的用人觀。
陽明這一做法有其一定的價值意義:一方面,增俸養廉的措施在主觀上是對道德教育萬能論的消極否定(就客觀上講,陽明并非是對道德教育萬能論的否定,他一心一意希望通過“存天理、滅人欲”的道德教化使人人達致“圣人”的理想人格)。具體而言,它主觀上辯證性地否定了貴義賤利.、棄利存義的儒家思想義利觀。以孔子、孟子為代表的儒家非常反對講利(物質或私利),義乃為人為官的立身之本,為人為官所行之事均應以義為準繩,“非義之義,大人弗為。”(《孟子·離婁》)。在孟子看來,如講利,則必然引起危亂,因為利本身是矛盾的,而義則是和諧的。如果“后義先利”,將利看做是最重要的,則勢必引起人人之利相沖突、官員之利與國君之利相沖突,結果是爭殺篡權不止。反之,講義,則人人彼此相融合,相濟而互益了。[11]陽明從客觀現實出發,主張通過一定的物質刺激而并不是訴諸于一切的道德教化來鼓勵官員勤于政事、希冀杜絕腐敗無疑在當時來說有它的進步性。另一方面,這一措施標識了陽明對人性觀有了較前人新的看法。無論是孟子的性善論還是韓非子的性惡論抑或是董仲舒的性三品說,幾乎所有古代思想家、政治家對人性的認識都是囿于這些基本觀念中,而且它們都未涉及人性的自然性。事實上,人同動物一樣首先是一個自然的生命體存在,有著自然的規定性,都有欲望和沖動的內容。也就是說,人的本性首先是他的自然欲求性。人的自然欲求性包括生存欲求、物質財產欲求等,它是人類行為根本的出發點,是推動個人發展和人類發展的基石,主宰著人們的一切社會活動。陽明由于其認識的局限性,因而不可能將人的這種自然欲求本性提升至思想理論層面,但是他的這一“量行加增”措施卻真真切切表征了他對人性的自然欲求性的深刻認識。在他看來,滿足了官員的正當的自然欲求有利于官員德性的提升,即責任心和廉潔德性的養成。這個認識顯然是對的。當今許多西方國家高薪養廉政策的實施也證明了其合理性。
不過,按照現代民主法制的角度來看,陽明的觀點似乎還是有失偏頗:官吏的廉潔與否跟薪酬的水平沒有必然關聯,官員的“廉”與“貪”主要與社會的法制是否完善、個體的道德水準的高低相關的。
當然,陽明人才觀的價值不僅只是上述兩點,在上面一、二、三節中均有簡述,因而不再贅述。還要說明的是,陽明是君主專制的衛道士,因而他的人才思想不可避免的有相當程度的歷史局限性——他的人才措施始終是以維護君主專制的統治者的利益為旨歸的,他所說的“人才”,其內涵也只不過是那些代表君主專制利益的各類統治者,這與我們今天所說的人才決不能相提并論。
注 釋:
①⑦江暢:《德性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56頁,第53頁。
②張祥浩:《王陽明評傳》,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185頁。
③余紀元:《亞里士多德倫理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83頁。
④周輔成:《西方倫理學名著選輯上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64年,第96頁。
⑤劉立夫:《試論王陽明心學教育思想》,《現代大學教育》2005年第5期。
⑥陳立勝:《王陽明思想中“惡”之問題研究》,《中山大學學報》(社科版)2005年第1期。
⑧⑨亞里士多德:《尼可馬可倫理學》,廖申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42頁,第48頁。
⑩趙玉強:《宋明理學的秩序重建向度及其內在理路闡析》,《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2年第2期。[11]張岱年:《中國哲學大綱》,北京:昆侖出版社,2010年,第4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