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茜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論東坡轉世故事之流變及其文化意蘊
郭 茜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在輾轉流傳卻又龐雜的東坡故事系統之中,總能看到關于東坡轉世的故事。這些故事時代不同,趣旨各異,然而卻都將轉世作為故事的重要內容,甚至許多戲劇小說中更是以東坡的前身后世作為主要線索來組織素材,建構情節,也不乏借東坡在前生后世的輪回故事來宣揚佛理、點化眾生的作品。這些東坡轉世故事一方面呈現了蘇軾在身后的文化進程中其形象不斷的被重塑、創造的歷史,一方面也可以看到輪回果報思想對于作家、作品深刻的影響。
東坡;輪回;轉世故事
佛教在傳入中國的同時,也帶來了其輪回轉世觀念,后者與中國傳統的善惡觀念相結合,逐漸演化生成了輪回果報觀,并進而對中國傳統文學產生了重要影響,東坡轉世故事的發生及其流變,就是其中最富意味的一個案例。
關于東坡前身后世的說法,在宋代筆記小說中就已經出現并且觀點各異。有的小說將東坡的前身指認為僧人。如《春渚紀聞》云:“錢塘西湖壽星寺老僧則廉言,先生作郡倅日,始與參寥子同登方丈,即顧謂參寥曰:‘某生平未嘗至此,而眼界所視,皆若素所經歷者。彼此上至懺堂,當有九十二級。’遣人數之,果如其言。即謂參寥子曰:‘某前身山中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屬耳。’后每至寺,即解衣盤礴,久而始去。則廉時為僧雛侍仄,每暑月袒露竹陰間,細視公背,有黑子若星斗狀,世人不得見也,即北山君謂顏魯公曰:‘誌金骨,記名仙籍。’是也。”[1]93作者將東坡作為已列仙籍的僧人轉世。《捫虱新話》等據此記載了這個故事[2]。
筆記小說中也有將東坡的前身直接指認為五戒禪師的。《冷齋夜話》曾記錄:蘇子由等三人同夢迎五戒禪師,而東坡至,自云年少時曾夢為僧,且其妣孕時即夢一獨眼僧人來托宿則生東坡,“自是常衣衲衣。”[3]《詩話總龜》亦云:“惡業相纏四十年,常行八棒十三禪。卻著衲衣歸玉局,自疑身是五通仙。”[4]這種以不同人物卻內容相同的夢境來呈現蘇軾前身的方式本身就充滿了戲劇性,東坡自言其少年時的夢境,富有傳奇色彩。
當然,對此也不乏質疑者。《清波雜志》云:“蘇東坡戒和尚,王平甫靈芝官。近時所傳尤眾,第欲印證今古名輩,皆自仙佛中去來。然其說類得于夢寐渺茫中,恐止可為篇什裝點之助。”[5]可見,東坡的前身之說伴隨著筆記小說中故事的流傳就已經被審思和明辨了。
也有一些筆記小說,指東坡的前身是神仙。如《獨醒雜志》云:“徽宗初,建寳箓宮,設醮,車駕嘗臨幸。迄事之夕,道士以章疏俯伏奏之,逾時不起,其徒與旁觀者,皆怪而不敢近。又久之,方起。上宣問其故,對曰:‘臣章疏未上時,偶值奎宿星官入奏,故少候其退。’上曰:‘奎宿何神?’對曰:‘主文章之星,今乃本朝從臣蘇軾為之。’上默然。”[6]以東坡為奎宿星官,這當然與東坡杰出的詩文成就相關,同時也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東坡擁有如此卓越才華的原因。
另有一些筆記小說將東坡的前身指為鄒陽。《春渚紀聞》云:“薳一日謁冰華丈于其所居煙雨堂,語次偶誦人祭先生文,至降鄒陽于十三世,天豈偶然,繼孟軻于五百年,吾無間也之句。冰華笑曰:‘此老夫所為者。’因請降鄒陽事。冰華云:‘元祐初,劉貢甫夢至一官府,案間文軸甚多,偶取一軸展視云:在宋為蘇某,逆數而上十三世,云在西漢為鄒陽。”[1]85將東坡與鄒陽聯系在一起,主要有兩點緣由,一是兩者相似的才華與性情,二是兩者相似的人生經歷,鄒陽曾因人讒妒而下獄幾死,東坡則因烏臺詩案而下獄,九死一生。
還有一些故事指認東坡死后作了紫府押衙。《春渚紀聞》云:“霅川莫蒙養正,崇宗間過余言:夜夢行西湖上,見一人野服髽髻,頎然而長,參從數人,軒軒然常在人前。路人或指之而言曰:‘此蘇翰林也。’養正少識之,亟趍前拜,且致恭曰:‘蒙自為兒時誦先生之文,顧執巾侍不可得也。不知先生厭世仙去,今何所領,而參從如是也。’先生顧視久之曰:‘是太學生莫蒙否?’養正對之曰:‘然’。先生頷之曰:‘某今為紫府押衙。’語訖而覺。”[1]86其人與東坡偶遇夢中,并在夢中與已經去世的東坡交往,本就充滿夢幻迷離色彩,少見于其他文本之中。
此外,話本《五戒禪師私紅蓮記》也曾談及東坡轉世故事。《五戒禪師私紅蓮記》的內容較為簡單,著重于有道高僧的修為與色欲之爭,集中刻畫了五戒禪師如何看中紅蓮,最終破戒、羞憤坐化的整個過程。而后世輪回則相對交待簡略,趣味不高。將佛教中“交合敗道”的故事模式與著名的文人蘇東坡結緣,以誘惑與破戒、文人風流來呈現娛樂化。雖然其中內容多與史實出入,舛誤較多,但是《五戒禪師私紅蓮記》對后世小說戲曲的影響甚大,五戒禪師與佛印二世相隨的故事,最終成為東坡轉世故事的基本敘事框架與情節模式。
明代的東坡輪回故事大多據《五戒禪師私紅蓮記》改寫,載體則以小說與戲劇為主。《繡谷春容》私集與余公仁《燕居筆記》卷九均有《東坡佛印二世相會》,其故事情節基本同《五戒禪師私紅蓮記》,只增添了一些字句上的潤飾。
相比之下,《明悟禪師趕五戒》中的描寫更加完整豐富,故事中突出的重點也不在于欲望與女色誘惑,而在于東坡與佛印之間的富貴與佛法的爭勝,以及深摯的兩世友情。《明悟禪師趕五戒》中的矛盾主要在于,轉世的東坡沉迷于仕宦富貴,代表著執著于現實的功利心,而佛印時時以佛法提點,處處勸說,代表著佛教所言的超脫。二人少年時便時時辯論,但東坡沒始終有悟道。“那東坡志在功名,偏不信佛法,最惱的是和尚,常言:‘不禿不毒,不毒不禿,轉毒轉禿,轉禿轉毒。我若一朝管了軍民,定要滅了這和尚們,方遂吾愿。’……每常二人相會,瑞卿便勸子瞻學佛,子瞻便勸瑞卿做官,瑞卿道:‘你那做官,是不了之事,不如學佛三生結果。’子瞻道:‘你那學佛,是無影之談,不如做官,實在事業。’終日議論,各不相勝”[7]481。后東坡因烏臺詩案被囚于牢獄之中,被問了死刑,巨大的災難使他認識到世事榮華乃是一場虛幻,“記得佛印時常勸我戒殺持齋,又勸我棄官修行,今日看來,他的說話句句都是,悔不從其言也”[7]484。并能以夢的形式看到前世五戒與紅蓮之事,幡然悔悟,最終兩人同時逝去,終成正果。由此,東坡被塑造成為一個一時失足從此深陷紅塵后悔悟的形象,而佛印的轉世充滿著使命感來拯救朋友。《明悟禪師趕五戒》對于東坡生平的敘述與史實較為切合,敘事更為細密,人物形象鮮明,格調較為高雅,著重于人生富貴的幻滅與勸世,說教意味漸濃。
在戲劇作品中,《金蓮記》《紅蓮債》是代表,《金蓮記》以較為徹底的市井價值觀念重構了東坡被貶謫的原因以及被貶的生活,營造了狂歡化的戲劇效果。劇中的東坡由皇帝親點翰林,以御前金蓮燭送歸,是東坡一生仕途最為得意之時,卻不料惹來章惇的嫉妒與挑撥,從而被貶黃州。然而,在輪回觀念支配下,貶謫都是輪回中宿命式的安排。《紅蓮債》中五戒轉世為東坡,明悟轉世為佛印,紅蓮轉世為朝云,清一轉世為琴操。五戒因紅蓮而破戒,轉世后卻再成為了夫妻。東坡曾勸琴操共度良宵,莫入佛門,“進珙銷長夜鐘聲,勝彼揮塵談禪獨閉空山月影”,無奈琴操一心向佛,卻向東坡推薦了朝云,東坡甚喜,“琴操既勞撮合,毋得逡巡”。東坡這位“多情翰苑郎”終于和朝云這位“金谷嬌娃,如此良緣定”。此劇不同于《五戒禪師私紅蓮記》與《明悟禪師趕五戒》那樣對于佛教解脫的皈依,在故事梗概之中,高揚起了對人欲的張揚,給佛教禁欲主義以強烈的沖擊,帶出了明時不一樣的時代風氣與思想風貌。
清代東坡輪回轉世故事在內容上并無實質性突破,但不管是筆記、小說,還是劇作,都帶有對前代東坡故事的總結性質。
如《堅瓠集》云:“輪回之事,正史載羊佑前身為李氏子。他如蔡邕是張衡后身。……蘇子瞻是五戒和尚,又是鄒陽。”東坡在故事中就被納入到這樣的前世后身的鏈條之中,指為認五戒和尚的后身。作者同時也指出了輪回的虛妄:“余戲為語曰:‘大蘇死去忙不徹,三教九流都扯拽。’縱好事者為之,亦詞場好話柄也。”[8]
雜劇《琴操參禪》中琴操素愛佛理,東坡與琴操在西湖上參禪斗機鋒,并向參寥子一再保薦琴操,“你不見西天天女從天下,向維摩丈撒花,當時共證無聲話,幾曾經擔甚差,今日里他叩著咱,咱化著他,定然此生緣份佳,禪師呵,你可依了咱度了他,自古道佛門廣大”。在東坡的“諄諄囑咐”之下,參寥為琴操于佛前懺悔并剃度為尼,安排在清波門外紫竹林中修道。東坡贊琴操是“猛火里獻出蓮花”,并真誠地祝愿她早日得道。劇中參寥子介紹東坡為時稱他為五戒禪師后身,說他“根器盡好”[9]。但是未提及前身及輪回轉世過程,只是簡單介紹前身,可見東坡前身是五戒禪師已經不再是新鮮事物了,只稍略微提下便可。
雜劇《眉山秀》不同于其他作品的是東坡悟前身事被放在了人生的最末,當東坡從海島回到京城,功名之愿已酬,富貴之分已極,皇帝賜酒,宮娥勸飲,金蓮寶炬送歸,大醉如夢,此時方了解前身后世之事,頓悟了。雖然《眉山秀》中仍然有二世相隨故事的印跡,但整體上已經趨于平淡,矛盾并不集中于破戒、轉世等情節中,在以東坡生平為內容的劇作中,佛印已經不是《明悟禪師趕五戒》里那樣重要的人物了。
東坡輪回轉世故事大都以東坡的頓悟結尾,或是自此息心修道,脫離輪回,終列仙班,或是頓悟功名富貴美色的虛幻,于佛法中求得輪回的解脫,或是從此看破榮辱,團圓美滿。這種結局與其說是展現了對于佛教義理的尊崇、對世俗生活的厭棄、大徹大悟的超然與對塵俗的決裂,不如說是盡情書寫了東坡這個人物形象在遠離仕途漩渦之后,融入民間時的徹底解脫與對世俗生活的欣然享受,從更深層次呈現出了對市井價值觀念的認同與張揚。
綜上所述,“佛教傳入后,引入了輪回的概念。……意思是如車輪回旋不停,眾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循環不已”[10]14。其觀念是本于“種姓”制度中的宗教觀念。“在漢化佛教中更具體地推行六道輪回的說法:一切有生命的‘眾生’,包括人在內,統統被安置在六種不同環境中,由低到高排列為:地獄道,餓鬼道,畜生道,阿修羅道,人道,天道。眾生按照個體本身某一階段的前因后果,各種因緣,如車輪回轉一般,在下個階段轉入六道中的某一道”[10]17。而在東坡轉世故事之中,六道輪回那樣復雜的設計,被簡單地破戒、轉世、解脫鏈條所取代,并且這個鏈條在整個故事的歷史演變中越來越松弛,集中在轉世的矛盾沖突越來越淡化。明清之際,借佛家輪回之語,東坡故事中呈現了謂為壯觀的文化景象。雖然都在點破悟道的框架之內,但其以詼諧打趣、輕松調侃來呈現東坡的轉世與悟道,蘊涵著市井對于長生、富貴、美色、錢財等外在欲望滿足的期待,也體現著市井最根本也是最基礎的倫理價值與道德判斷。寧稼雨先生曾說:“故事主題類型作為敘事文學作品的一種集結方式,具有單篇作品和文體研究所無法涵蓋和包容的屬性和特點。”[11]正是在這一層意義上,東坡轉世故事的演變可以作為一面鏡子,看到人們用自己愿意去相信的方式來重構人物與故事,并在東坡故事展演發展的歷史上留下不同時代的思潮風氣與情感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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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阮閱.詩話總龜[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216.
[5]周輝.清波雜志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4:56.
[6]曾敏行.獨醒雜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9.
[7]馮夢龍.古今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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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花韻菴主人.花間九奏[G]//清人雜劇初集.長樂鄭氏影印本.1931.
[10]白化文.三生石上舊精魂——中國古代小說與宗教[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2.
[11]寧稼雨.故事主題類型研究與學術視角換代——關于構建中國敘事文化學的學術設想[J].山西大學學報,2012(3).
[責任編輯海林]
I20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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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2359(2013)06-0147-03
郭茜(1981-),女,陜西三原人,文學博士,西北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研究。
2013-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