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想自由,但有些不自由卻是命定的。比如說,你生在何時,是男是女,父母是誰,屬何民族,統統你都說了不算,只有認命。這就不免生出許多幻想。
好比國外曾經流行一個測驗,問如果能夠自由投胎,你最愿意做的十個人是誰?各種答案五花八門,從基督、孔子到夢露、楊貴妃,千人萬愿,莫衷一是。如果我被問到這個問題,我愿意回答一個類似的問題:你最愿意生活在哪幾個時代?實際上,這個問題,是問你最喜歡哪幾個時代,并且希望,不要帶著標準歷史學家的眼光,而只依你個人的喜好去選擇。
這樣,這個問題就變得很誘惑,讓你按捺不住地說出心中所想。下面就是我的答案。
一、十一世紀的北宋
這個時代之所以高居榜首,我的想法很簡單,是因為這一百年里,五個姓趙的皇帝竟不曾砍過一個文人的腦袋。我是文人,這個標準雖低,對我卻極具誘惑力。這得托宋太祖的福。他曾對兒孫立下兩條死規矩:言者無罪;不殺大臣。于是文人都被慣成了傻大膽,地位也空前地高。想想吧,如果我有點才學,就不用擔心懷才不遇,因為歐陽修那老頭特別有當伯樂的癮;如果我喜歡辯論,可以找蘇東坡去打機鋒,我不愁贏不了他,他文章好,但禪道不行,卻又偏偏樂此不疲;如果我是保守派,可以投奔司馬光,甚至幫他抄抄《資治通鑒》;如果我思想新,那么王安石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他可是古往今來最有魄力的改革家;如果我覺得學問還沒到家,那就去聽程顥講課好了,體會一下什么叫“如坐春風”。
二、本世紀六十年代的美國
首先我得聲明,我沒有移民傾向。我只想站在人群里,聽鮑勃·迪蘭唱“How many road must a man walk down,before we called him a man”(一個人要走過多少路,他才能叫男人),這首名叫《答案在風中飄》的歌,是一首反越戰反種族歧視的歌曲,也是那個時代的圣經。那是一個最紅火又最灰暗的年代。青年人在那時,幾千年來第一次打贏了反抗父母的一仗。父母代表了什么?他們供你吃供你喝,又為你安排了一個妥妥帖帖的前程,你怎能不當他們的乖寶貝?但是,兒子覺得,父母的愛已經窒息了他們的每一個毛孔。他們不得不大聲自問:怎樣才是一個真實獨立的我?
若我生在那個年代,我想我會和他們一起,開著破車沖上美國的每一條大路,把收音機開到最大音量,聽鮑勃的歌,聽披頭士和滾石樂隊的歌,大聲朗誦金斯堡的詩句。我們隨處野營,享盡最狂熱的愛情,也用空空如也的腦袋去琢磨最根本的哲學問題。當然,我們還會遇到馬丁·路德·金博士,他正領著黑人兄弟向華盛頓進軍。他一遍又一遍地對他們大聲說:“I have a dream。”(我有一個夢想)。我有一個夢想!讓你覺得血在燒。
三、杜牧時代的揚州
如果他肯,我愿意隨他去揚州。他能夠自請下放,我想我也能。“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生在晚唐,盛唐國威不再,北方正是軍閥割據,朝廷里兩派又斗得不可開交,所以我們一起去揚州過過舒心日子。中國就是這樣,衰落的年代,反倒美女如云,而且善解人意婉鸞可喜,不像楊貴妃和虢國夫人那樣驕橫跋扈。這是一個小家碧玉的時代,揚州就是代表。還在早些時候,徐凝就在詩里寫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無賴,就是天然的可愛,現在看看杜牧怎么說:“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不必如南宋姜夔那樣“喚起玉人”,僅這詩句就已讓人心醉了。有人說,這是亡國之音,可那些道貌岸然的興亡說教,和我們又有什么相干呢?顧炎武固然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可如果人家連這個責都不讓你負呢?還是回來吧,回到這個精神上溫柔的家園。
四、蘇格拉底時代的雅典
如果我是一個雅典公民,那么我很可能被老人拉住袖子問道:“告訴我,朋友,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正義?”但真正的雅典人已經被他問怕了。他們會說:“蘇格拉底,別再用你那著名的反諷和我們窮開心了。你什么都知道的,你就直說吧。”但老人固執地搖搖頭,說:“我知道什么!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無所知。”在太多的人滿足于一知半解的今天,我向往這個有人宣稱他一無所知的時代。在太多的人說“你累不累呀”的今天,我也向往這個真誠地探討什么是正義和幸福的時代。那個時候,雅典人還不知有上帝,所以,他們思考,上帝就不會發笑,一般的人更不會笑。盡管他們自己怕被蘇格拉底纏住問個不休,但他們愿意聽,即使聽不懂,也不會一哄而散。
但這終于要了他的命。雅典當局認為他在和他們爭奪青年,便逼他服毒。那時,我真想和柏拉圖一起守在他身邊,聽他說出最后一句話:“每個人身上都有太陽,只是要讓它發光……”
五、名士時代的東晉
《世說新語》里講,王獻之居山陰,突然想念戴安道,便冒雪連夜乘船前往訪戴。天亮到了戴家門前,卻連門都沒敲,轉身就走。仆人很奇怪,問為什么。王說:“吾乘興而來,興盡而去,何必見戴?”這就是名士風度,以心照不宣為特征。在人際關系復雜化的今天,我有理由懷念這個時代。當然,站在道德的立場上,我們有一萬條理由攻擊名士們都是廢物,但我們似乎并不理解他們對文化的感情。
我們都知道,對一樣東西感情太深,往往并不會總是掛在嘴邊。名士們也一樣,對文化愛得太深,反倒不談了。他們喝酒,穿奇裝異服,品評人物,在一般人眼里是放誕,但在他們心里,卻是用這些為文化筑起了一道籬笆,不讓別人輕易染指。甚至連他們自己,消費的也不再是文化本身,而只是它的觀賞價值。對文化的珍視,是心照不宣的名士風度的基礎。他們的幸福,在于以這種方式,居然不乏同志。
六、達·芬奇時代的意大利
無疑,文藝復興是個偉大的時代。你不但能夠目睹許多偉人和他們的作品,還可以感受到一種朝氣蓬勃的生活態度。與中世紀相反,這不再是一個考慮人類集體幸福的時代(很奇怪,當一個時代的精神,以人類整體幸福為研究對象時,卻往往使所有的個人都生活在不幸之中),而是開始關注個體自身的幸福。你很難說,達·芬奇在畫他的圣母的時候,心中沒有崇高的宗教體驗,但他卻畫出了最個性的微笑和世俗的生活體驗。一般的說法,這是人文主義的覺醒。市場開始活躍起來了,匆匆的步履代替了以往的謹小慎微和亦步亦趨,人們由于自信而臉上洋溢著光彩。甚至,一個叫哥倫布的人已經揚帆航往美洲了。
這是一個以微笑著稱的時代,蒙娜麗莎的微笑,維納斯的微笑,圣母的微笑,還有,假如我是一個威尼斯水手的話,在岸上歡送的人群里看見的微笑,全都那么意味深長。總之,我愿意生活在這個人們都學會了微笑的時代。
七、今天
喜愛今天是一件別無選擇的事,就像你別無選擇地要喜愛父母和祖國一樣。這是一個物質生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豐富的時代。各種新技術的應用,使人們產生了空前的驕傲感,認為今天的時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偉大,生活在這個時代,至少在幸福感上可以傲視前輩。
相對而言,技術上的實現容易,而理論的建造則難。在這方面,今天這個時代,頗有避重就輕的味道。況且,今天許多技術上的實現,不過是靠了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而這種高投入,終究會有個極限,因為地球是有限的。這種情形,很像小孩玩積木,他雄心勃勃地打算造一座最高的房子,但實際上辦不到,因為積木碼得再高也是有極限的——如果沒有膠水的話。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如果技術是積木,那么理論就是膠水。
總之,細想想,如果撥開令人眼花繚亂的物質生活,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也就平平無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