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林簡凈,載花將行。水落石出,野曠春明。念一個人,憶其性靈。思之思之,心與云平。
——題記
我是因為陳丹青先生,才知道他的。
我知道他的時候,他已經過世了。雖有相見恨晚之憾悵,但并不妨礙我喜歡他,尊崇他。
斯人已逝,幸而有諸多綺妙文字留下——《哥倫比亞的倒影》、《素履之往》、《即興判斷》、《瓊美卡隨想錄》、《溫莎墓園日記》、《我紛紛的情欲》、《西班牙三棵樹》、《魚麗之宴》、《巴瓏》、《偽所羅門書》、《詩經演》、《愛默生家的惡客》、《云雀叫了一整天》……那么多的書,那么美的文字,還有殷殷推崇他的弟子陳丹青先生整理的聽課筆記《1989—1994文學回憶錄》。這些精神盛宴,使我,得以在字里行間從容領略一位師者的風采,于暢想遐思中體悟一枚妙人的睿敏。真好!
他,是木心。
木心是他的筆名,其本名孫璞,字仰中。1927年,他生于浙江桐鄉,2011年12月21日凌晨三時,于烏鎮逝世,享年84歲。陳丹青說他是當今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而在臺灣和紐約華人圈中,他被視為深解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英和傳奇人物。憶及他動蕩起伏的一生,從烏鎮到上海,再由上海輾轉紐約,又由紐約重返故鄉。84年的顛沛流離,始終與文學相伴;84年的跌宕曲折,惟有藝術相隨。如弦心自直,秀木勢恒孤。這個“文學魯賓遜”,似一棵傲然孤絕的勁松,孑然一身,寂然一生,卻也繽紛一生。
草木有本心
最初,他在孫家花園和茅盾書屋接受了完整系統的國學啟蒙教育。但很快,獨具中國傳統生活意象的烏鎮街巷容納不了他縱橫開闔的內心世界。于是,他來到上海和杭州,先后求學于劉海粟的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和林風眠的杭州國立藝專。學業輾轉,思想亦自由奔放。在上海領導學生運動,被時任上海市長的吳國楨親自下令開除學籍,又被國民黨通緝,無奈之下避走臺灣。直到1949年之前才回到上海,成為上海工藝美術制品廠的設計師,業余時間畫畫寫作。日子如果波瀾不驚地靜好下去該多好。孰料,云譎波詭的“文革”來了。他是首當其沖的受害者,勞動改造12年后才得以平反,重獲自由。
跌宕起伏的一生,他一笑帶過。是小表哥告訴他的吧,希臘神話和《圣經》故事是必讀書。于是,《詩經》與《圣經》,成為他走上文學之路的兩條腿,中西傳統、古今文化兼容并包,并行不悖且完美交融。對西洋文化和繪畫情有獨鐘的他,于55歲的知天命之年,自費留學到紐約,而此時,他的同齡人正享受著含飴弄孫之樂。似乎,他并不知天命,只知自身使命。而他一生的艱難,也大多是他“自找”的,個性使然,避無可避,他甚至都沒回避過。
2006年,闊別祖國24載、離別故鄉61年之后,他在古稀之年重回烏鎮定居。他的住所,有一個晴好暖融的名字——晚晴小筑。而這一年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界不可忽視的一年:大陸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這本書,連同他本人,在文學界、文化界引起熱議與激辯,一時間,爭議甚囂塵上。而他,始終淡淡的,低調而斂然,并不為之所動。其實,1980年代的木心早已在西方文學界擁有了自己的地位。作為第二代去國外奮斗的華人,木心是被西方主流社會承認的為數不多的人之一。他的部分散文與小說被翻譯成英語,成為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范本讀物,并作為唯一的中國作家,與福克納、海明威作品編在同一教材中;在哈佛與耶魯這些名校主辦的《文學無國界》網站,木心擁有眾多忠實讀者。但其作品在華語世界的流傳路線卻是曲折的,一如其曲折不羈的艱難際遇。故而,時至今時今日,大陸仍有許多人不知其人其文。上海作家陳村,初讀他的《上海賦》“如遭雷擊”:“不告訴讀書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對美好中文的褻瀆。”而一系列溫暖舉措中,功不可沒的,要算畫家陳丹青。2006年,廣西師大出版社推出木心第一本散文集《哥倫比亞的倒影》,陳丹青不遺余力地奔走,宣傳,推廣。他甚至公開宣稱:“我寫書,我出書,就是妄想建立一點點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來讀木心先生的書。” 就是這些熱心傳承文化的人,使得木心先生逐漸為我們所知曉,并成為大陸文化界名人心中的文化標高。
他是作家,亦是畫家。所以,他的詩句、他的俳句,極富沖擊之畫面美感,頗有木本之心的潤澤清甘,讓賞讀之人常有擊掌叫好的沖動。他曾說:“文學既出,繪畫隨之,到了你們熱衷于我的繪畫時,請別忘了我的文學。”而他的畫呢?多為山水。畫山水,其實是畫胸中塊壘。“你們看畫,我看你們的眼睛。”木心曾對前來觀看畫集的訪問者笑出此言。除了年輕時受到乃師林風眠的影響,先生其實并未向什么人什么流派學步。他的繪畫,也確實反映了他不受任何羈絆,只遵從自然和自己的天性。草木有本心。只用一句話,他便概括了自己:“我之為我,只在異人處。”
命運的荒誕多變,際遇的動蕩起伏,推波助瀾般“成就”了他顛沛流離、悠然疏朗的一生。這其間,雖有時代際遇的不可抗逆性,但更多的是他跟隨本心的主動選擇。陳丹青說他摯愛文學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與世隔絕。這個真性情的人,因為他造孽般的投入,使得后人譬如我等得以享受他遺存塵世的畫作詩作,享用其留給世界的諸多精神財富。這樣的收梢,也算極致了。
不必惆悵易舊容
木心先生曾說:“我所見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他還說:“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是對生命、對藝術有了深刻地體察后,才得出的真切感悟。他這樣說,也這樣做了。不管時事多么艱難,無論投射其身的眼光多么詫異,他始終堅持走自己的路——哪怕路途崎嶇猙獰;做自己的事——即使那事不合時宜。他的畫作,他的文字,一如他的性情:睿智,率真,俏皮,佻達。甫一接觸,就給人驚艷之感。
我讀陳丹青先生整理的《文學回憶錄》,總被木心課堂中的片語只言驚得一樂一樂的。如:
屈原寫詩,一定知道他已永垂不朽。每個大藝術家生前都公正地衡量過自己。有人熬不住,說出來,如但丁、普希金。有種人不說的,如陶淵明,熬住不說。
《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么?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這樣跳脫玲瓏的句子比比皆是。嗬!看慣了千篇一律的一家之言,見慣了盲從跟風的標準答案,我樂于讀這樣的文字。心生暖意后,頓覺天地清曠,情懷清朗,神思清明。我從來不知道,那些名著名篇竟然可以解讀得如此崢嶸斑斕。先生打開了一扇窗子,使我得以感受窗外的清風、星辰、白云、朗月。
曾經道貌岸然、正色莊容的語文,在他的課堂里卻是雅致剔透、新穎諧趣的形貌。他的課堂,信手拈來,自由自在;旁征博引,云卷云舒。真叫人艷羨!這樣的課堂背后,是博大精深、厚重淵源的文化涵養支撐著、引領著、發酵著。在《文學回憶錄》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的大學問、大智慧。而先生的音容笑貌,也在這些回憶的文字中得以復蘇、清晰、鮮活起來。
就這樣,讀著讀著,他們上課的那些場面全都活了過來。頓發親臨現場、親耳諦聽之長嘆——這一切,與泗水河畔誨人不倦的孔子多么神似,又跟蘇格拉底的教學情境多么相仿!
孔子也好,蘇格拉底也罷,他們的言語智慧均由其弟子記錄。那陳丹青先生筆下的《文學回憶錄》會是另一部《論語》嗎?這,真是有趣的聯想。羨煞我也!因為我們的語文課堂,太多考試要點的提綱挈領,太多標準答案的照本宣科,太多循規蹈矩的答題規范,太多急功近利的分數排名,太少生命靈性的點醒、獨立思考的催生、人文情懷的涵養。反觀我們自己,做語文老師難就難在工作多年以后,學識枯萎貧瘠,課程涵養單一,卻又一直啃老本,不曾持之以恒地提升自己。一桶水自是有的,涓涓細流倒是未必。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所以,我們的課堂就很少給人這種爽利鮮活之感,極少給人朗闊新趣之思。其實,木心本人并非正統文學出身,他的那些弟子也非文化領域的深造者,而是畫家、詩人。陳丹青說:“我們當年這樣地胡鬧一場,回想起來,近于荒謬的境界:沒有注冊,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考試與證書,更沒有贊助與課題費,不過是在紐約市皇后區、曼哈頓區、布魯克林區的不同寓所中,團團坐攏來,聽木心神聊。”一個局外人對著一群局外人講文學課,海闊天空、無拘無束。
想想這個畫面,就極其有意思。
“你尚未出現時,我的生命平靜,軒昂闊步行走,動輒料事如神。如今惶亂,怯弱,像冰融的春水,一流就流向你。”木心的這句詩潑灑出了我閱讀這些文字的真切感受。人被思念時,知或不知,已在思念者的懷里。不必惆悵,虔誠的閱讀是最好的紀念,回到書桌前,回歸心靈的澄澈一隅,拿出先生的書,美美地讀,靜靜地悟,就是最暖的懷想。
我習于冷,志于成冰
身處一個信仰缺失的時代,常見一群信仰缺失的人,因其心中沒有信仰,沒有敬畏對象和價值標準,反而能如魚得水、左右逢源地過上了“更好”的生活。在金錢利益的驅使下,他們為所欲為,讓自己成為了他人的地獄,也早早為自己掘好了墳墓。
文學,是木心先生的信仰,也是這個信仰使他渡過劫難。在接受采訪時,先生說,老家靜如深山古剎,書本告訴我世界之大無奇不有,豐富的人生經歷是我所向往的,我知道再不闖出家門,此生必然休矣——我發現很多人的失落,是忘卻了違背了自己少年時的立志,自認為練達,自詡為精明,從前多幼稚,總算看透了,想穿了——就此變成自己少年時最憎惡的那種人。我愧言有什么特強的上進心,而敢言從不妄自菲薄……我經歷了多次各種“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切崩潰殆盡的時候,我對自己說:“在絕望中求永生”。順理可以成章,那么逆理更可以成章——少年時說過的一句話,足夠我受用終生。我對自己有一個約束:從前有信仰的人最后以死殉道,我以“不死”殉道。
他告訴年輕人:“少年時代立下的志愿,因妥協而背叛,會遭到懲罰;始終不肯背叛自己的人,即使吃了很多苦頭,最終卻可以笑著。”
他說:“這就是藝術之所以偉大!”
也是信仰之所以偉大。
“藝術廣大已極,足以占有一個人。”福樓拜的這句話為他的信仰作了最佳注腳,“如果你以藝術決定一生,你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樣生活了。”因著信仰的緣故,揣著向死而生的慧心,他以“不遷就”的“退開”姿態,用心在觀念世界里作無盡的漂泊,然后用文字“一字一字地救出自己”,故而成就了他拒斥流俗、迥然絕塵的“離騷”人生。一如他所說:馬路上人群圍觀,朋友急步過去看究竟,我就冷在路邊,等,這真叫孤獨,又不好意思就此走掉,呆等了好久,他才興盡而歸。現在還是這樣,我老被人扔在路邊——這條路,叫做藝術之路——我老了,實在比較好的朋友,可以等等,等他從彼岸興奮歸來。普通朋友呢,不等了,走了。罵我不講義氣,獨自溜了?這種顧慮似乎不必要。新的情況是,跑去看熱鬧的人,就此消失在熱鬧中,不回來了,所以大大減少了等的必要。
從他的文字中,我們可以觸摸其真信仰,感受其純性情。中國人的至大愛好是看熱鬧,他是中國人,但他沒這個愛好。又如,“來美國十一年半,我眼睜睜看了許多人跌下去——就是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既虛榮入骨,又實利成癖,算盤打得太精:高雅、低俗兩不誤,藝術、人生雙豐收。我叫好,叫的是喝倒彩。生活里沒有這樣便宜。”他從沒想過占便宜,特別是占生活的便宜。對生活,他沒有投機取巧的機心,也沒有急功近利的圓滑,但有通曉塵事的慧敏——
智者生涯,天天愚人節。
善與惡對立嗎?善好像與偽善對立。
我追索人心的深度,卻看到人心的淺薄。
負心人負了我以后,還會去負別人,我平靜下來。
諸位將來成功了,也有羽毛會給別人拔去用的。對這種事,最好的態度,是冷賢。
…… ……
總是這樣,他懷著悲傷的眼光,看著不知悲傷的事物。
陳丹青說:“我所迷戀的是木心以及他這代人的語言方式,通透、溫厚、潑辣,大道理講得具體生動,充滿細節和比喻,一針見血,絲毫沒有空話套話,沒有學術腔。”多年來的朝夕相處,他目睹的不僅是文章、談吐、儀態、處世,更從無數小事小節中領會先生那種平實認真、一絲不茍,領會美與生活的融會無間、和諧圓通。先生與陳丹青,有著亦師亦友的親密隨和。他說:“最好的學生,是激起老師靈感的學生。丹青是激起我靈感的朋友。”師生一場,如此往來,有著返璞歸真的美好,也算塵世溫暖的安排了。
莫依偎我,我習于冷,志于成冰;別走近我,我正升焰,萬木俱焚;別走近我,我自溫馨,自全清涼……遠逝了,這個溫不增華,寒不改葉的光彩生命。質本潔來還潔去,一任清風送白云。他留下的一切,自有時光來檢驗。于先生隨緣佻達、耕云釣月的心性而言,生前身后的交織毀譽都是別人的事,唯獨那——
藍色鳶尾花一味夢幻
都相約暗下,暗下
清晰,和藹,委婉
不知原諒什么
誠覺世事盡可原諒……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紀念中學三鑫雙語學校)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