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教師,上世紀50年代的華中師大本科畢業。但我想不出她專門教育過我們什么,她只是依她的本色活著,因此也奠定了我們的本色。
父母兩個人的工資要養活五個子女和外婆。生活是艱難的,所以必須是簡樸的,這不需要什么理論。我一直接姐姐的舊衣服穿。我們的內衣總是幾種花色不同的布塊拼起來的,枕套被面之類的就更不必說了。母親的手很巧,搭配色彩的感覺也很好,她視手頭碎布片兒的情況,把它們裁成小方塊兒或小三角,然后錯落有致地拼接起來。這種枕套被面我大約用了20年。
母親在飯桌上常愛講的故事是1961年冬天,她懷著大哥,月份越大,浮腫得越厲害;在食堂打回來的稀粥是如何清澈見底;她如何先喝光一大碗水,再像品嘗美味珍饈似的一粒粒數碗底的米粒;一位老鄉用綠瑩瑩的雪里蕻炒了一碗粉絲給她吃,那是人世間最好的美味……于是我們都習慣了撿起自己掉在桌上的飯粒。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每年春節前,父母就會把節省一年攢下的糧票拿出來,買回很多掛面,6斤或8斤一紙箱分好。紙箱里還有平時吃不到的糖、點心甚至漂亮的布料和綢緞被面。七大姑八大姨來了,她們背來了年糕、地瓜、水靈靈的蔬菜……她們樂呵呵地讓我們試穿手工做的布鞋,我心里暖暖的,發自內心的微笑也掛在她們的臉上。每次母親都會留她們吃中午飯,所以我們家臘月的伙食往往比正月沒有客人的時候好。親戚們走了,我們就開始蒸年糕、煮年糕、炒年糕、烤地瓜……農歷3月,氣溫轉暖,依靠雪水浸泡儲藏的年糕開始發酸,無論母親的廚藝多高,孩子們的胃開始抗議,我們拒絕吃年糕,我們叫囂著要告訴七大姑八大姨,我們一年到頭都難得吃上一頓滑嫩嫩的白面條。母親用嚴厲的眼神盯著我們:“誰能告訴我,制作一塊年糕需要多少道工序?一雙布鞋有多少個針眼?親戚們把自家最好的東西拿來與我們分享,難道就是為了換回你們的不滿意?”我們低頭不語,心里跳躍著輕微而細碎的痛。母親不允許我們把別人的好,視為理所當然。雖然,她從不講“自奉要約,待人要豐”之類的大道理。但五個孩子都明白:愛不是說出來的,而是要和歲月一起慢慢釋放在生活里的;別的東西越分越少,唯有愛是越分越多的。長大后,我們懂得感恩惜福,這要歸功于母親的教育。我終身感謝這種教育。簡樸的生活是做人的根本,無論這得自圣哲,還是得自母親和生活本身。
一直覺得自己的童年比身邊很多孩子的都幸福,即便物資匱乏也沒有給我們的內心烙下“苦”的印記。成年后,母親才告訴我們,其實從前她經常沒錢買像樣的菜,甚至連炒菜的油都要省著吃;其實周日他們沒有那么多會需要開,爸爸釣魚,她摸田螺;爸爸抓黃鱔,她掐薺菜。我很奇怪,那么艱苦的條件下她和爸爸怎么仍能把日子經營得滋滋有味?我記得,一枚普通的雞蛋,媽媽就能蒸出如凝脂般誘人的雞蛋羹;臘月的薺菜、正月的水芹菜是無人問津的野菜,爸爸就能想出好多種做法。他們用勤勞、愛心和智慧讓我們感到童年生活是多么甜蜜。
無論多么艱難,定下的規矩是不會破的!例如:不管誰過生日,都能得到兩個咸鴨蛋。每年農歷7月初2是小哥的生日,一大早,他就會往我手里塞一個咸鴨蛋,樂呵呵地說:“給你一個,讓你一年過兩次生日。” 現如今,我們家兄弟姐妹互相扶持,不僅因為我和她們同屬于“弱勢群體”,更因為我們有著我們自小所受的教育共同的生命密碼,這個世界上的很多秘密通道,只有我們才能夠一同到達,觸摸,唏噓,贊嘆。
論文化程度,憑20多年的校長職務,母親似乎可以毫不費力地就把我們兄弟姐妹5人培養成高材生。但她從來沒有刻意地輔導過我們的學習,也從來沒有與我們促膝談心要我們好好學習,而我們卻能主動自覺、勤奮刻苦地學習。當別人向她討教教育方法時,她只簡單地說一句:“我只知道一天給他們做好三頓飯。”是的,母親工作很忙,一日三餐,是母親不厭其煩為我們做得最多的事情。在我18歲離家上學之前,父母為我做的飯就有18000頓之多;而且,這18000頓飯,可不是簡簡單單的飯菜,是在那個物資還很匱乏的年代,變著花樣精心烹制出來的。
母親的飯菜滋養了我的情商,滿足了我生長的需要;她為兒女提供了大量的課外讀物,溢彩流光的古今詩篇,怡養著我的性情,修煉著我的氣質。閱讀奠定了我人生的底色。對于母親最深的感激就是:她津津有味地閱讀,對于我是最好的誘惑和示范。寒暑假,在同伴忙著跳猴皮筋和爬樹翻圍墻的日子,我養成了靜心讀書的習慣。我甚至把別的女孩照鏡子,梳小辮子的時間都用來看書。天長日久,我崇尚“素面朝天”;追求“腹有詩書氣自華”。
一次網上閱讀,看到知名的教育專家皇甫軍偉老師指出:養孩子,首先要養孩子的心,就像種樹一樣,要把根扎住;根扎住了,開花結果那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看到這段話,我突然間就明白了,為什么父母對我們的影響如此之大?就是因為他們把孩子的“根”扎住了,讓孩子自主、自然地成長。他們當年可能不具備皇甫老師這樣的教育思想和高度,但他們卻用最真摯的情感、最質樸的言行潛移默化地教化著孩子們。
他們是最樸素的“教育人”!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北師大翰林學校)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