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魯迅先生有篇自傳體小說叫《故鄉》,寫他定居京城后回故鄉搬家的事。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鄉村的凋敝使得先生的故鄉變得面目全非,隨著那次搬家,溫馨的老家大概已隨記憶中曾經無限美好的故鄉一起從先生的心頭消遁。雖然小說結尾處以“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樣一個預示某種希望的句子來收束,給了讀者一個朦朦朧朧的亮點,但我知道先生當時的心境一定是蒼涼無比。關于“路”的那幾句話,也就如小說《藥》中夏瑜墳上的那圈神秘的花環一樣,只是聊以自慰并給讀者一點慰藉罷了。
我等凡夫自然不能和魯迅先生相提并論,但自幼在外打拼,然后在城里謀到了一份差事進而定居異鄉這一點上我們卻是相同的。不過,我有父母兄弟仍在故鄉生活,所以老家依然在那片遙遠而又熟稔的土地上牽動著我的思緒,像一根堅韌的繩子系著我這遠飄的風箏。
不過這些年“家鄉的發展”已讓故鄉漸漸遠離了我記憶里的存儲,像一輛動力巨大而性能不甚穩定的車,搖搖晃晃而又目標堅定地朝著決策者既定的目標飛奔。甚至由于鄉鎮的撤并,打小就與我捆綁在一起的鄉、村的名稱都已不復存在,這使得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就更改了籍貫。那片土地早已改變了模樣,那里的地名也已經張冠李戴——如果某個深夜將我空投于此,我絕對猜不出這里就是曾經生我養我的地方。因為我根本無法將那兒與我們記憶深處故鄉的印象重合在一起,我再也嗅不出一絲一毫留在我記憶里的故鄉的熟悉的氣息。
更重要的是,這樣的改變硬生生地將“老家”與“故鄉”這兩個在我心目中原本重合的概念撕裂開來——我的“老家”還在那兒,但我的“故鄉”卻早已從地球上消失。
我的老家位于蘇北沿海。這里的百姓在經濟上算不上富庶,但溫飽二字卻從來沒有對他們構成太大的困擾。記憶中的故鄉完全可以用“魚米之鄉”來形容,即便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期,這片盛產稻米、棉花和魚蝦的地方,也從未出現過餓殍,甚至每年還要向國家交售大量的糧棉。到了本世紀初,這里臨近港口、鐵路和高速公路的地理優勢似乎遠比她肥沃的土地、溫潤的氣候、充足的水源和品類紛繁的農產品更有吸引力——這里很快就被滬浙、蘇南地區那些勞動密集型產業、高耗能高污染企業的老總們看中,紛紛思量著將他們在發達地區已經難以立足的企業安頓于此。而這一創意恰好正與我的老家的父母官們快出政績、速升GDP的美妙構想暗合。于是縣城附近方圓30公里之內,一夜之間都成了“開發區”。原先綠色的農田被一道道圍墻圈起,原先散落的農宅都被拆遷,原先的農戶被收回了土地,在獲得一筆或多或少的拆遷費(這要根據他們房產和土地的多寡來定)之后,紛紛離開了原先賴以生存的土地,遷居到了位于城鄉結合部的安置房中過上了半城市半鄉村的生活。
說“半城市”,是因為他們從此之后再無土地,糧食瓜果蔬菜都要掏錢去買,在這一點上他們與城里人并無二致;說“半鄉村”,是因為這些剛剛脫離了土地的“前農民”們一時間都失去了在城里謀生的手段,所以也就很難做到與城市相融相契。除了進城打點零活或是等待一個個漸次開張的工廠招一些非技術型的工種,他們就只能坐吃山空。漸漸地,你可以看到小區里那些凡是見得著土的空隙地里又被一家家種上了瓜果菜蔬。過不了多久,地面上,果蔬飄香;空間里,樓層緊挨——怎么看都是一道半城市半鄉村的特殊風景。
當逃離土地進駐公寓的新鮮感一天天消散,當銀行里儲蓄的數額一日日縮水,當高耗能低技術含量和勞動密集型產業風光不再,當污染一天天逼近……我的那些失去土地的鄉親們很多都陷入了一種迷茫:他們期盼的到底應該是怎樣的生活?未來的路又該怎么走?
我記憶里“小橋流水人家”式的故鄉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樓馬路工廠”;我田園式的老家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局促的公寓。我的父老鄉親的農民身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寓公”式的生活……誰能告訴我:這究竟是一種進步,還是在走一條彎路?
(作者單位:江蘇鹽城市景山中學)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