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認識鄔惕予先生有半個世紀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從師范學校畢業分配到新化縣最邊遠的田坪小學教書。老校長康造新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塾,茶余飯后評點區內教師,常說:“最厲害的還是溫塘完小鄔先生,書讀得好,字也寫得好,一筆歐陽詢,蓋過好寬!”這個鄔先生便是鄔惕予。那時候人們彼此習慣稱同志,叫人先生,常有一種“非我族類”的歧視。但對鄔則不是,多的是敬重,或多或少也還有一點點對他那常常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迂氣的調侃。鄔先生大我十來歲,面容清癯,身材瘦長,不大修邊幅,加上說話斯斯文文的,讓人覺得比他實際年齡要大很多。后來每每看到他,常想,第一個叫他鄔先生的人一定是個天才,這么貼切。
老校長的激賞引起我對鄔先生的興趣。田坪小學是區中心學校,全區的教師常來這里開會,我們很快便認識了。在田坪我們都是外鄉人,又都喜歡古典文學,喜歡看書,有共同的興趣,慢慢就親近起來。每次來區里開會,他總要到我屋里坐一陣,聊幾句,直到開會的鐘聲響起,才一起去會場。臨走時順手拿一本學生用的空白練習冊,兩人坐在一起,聽煩了,玩個小游戲:他在小本上寫一句詩,遞給我:朱雀橋邊野草花。劉禹錫的《烏衣巷》,我知道,接著寫下一句:烏衣巷口夕陽斜。旁邊沒人注意就接著寫。有時他寫一些比較冷僻的詩詞,我接不上,他就讓我回去翻書,這樣倒也逼著我多讀了一些唐宋詩詞。
不久,學區決定辦一張油印小報,叫《鐘聲》,一個月一期,讓我和鄔先生負責。鄔先生字寫得好,刻鋼板自然是他的事。鄔先生工作的溫塘完小,離田坪二十來里,星期天一早過來,下午把小報刻好印好再回去。有公路,沒有汽車,來回四十多里路,全靠兩條腿走。那時正是三年困難時期,本來就很清癯的他更是一臉菜色。那年月講究“全心全意不計報酬”,全部補貼是一頓中飯。飯是薯米飯,菜是老南瓜煮淡干魚。炊事員是個才從部隊轉業的小青年,頭腦靈活,他把星期天這頓飯跟星期六的晚飯菜一塊做了,第二天只要放到蒸籠里蒸一下就行。老南瓜煮淡干魚,水里巴嘰的味道本來就不怎么鮮美,再在大蒸籠里蒸一次,那滋味今天的年輕人恐怕很難想象。飯就更不要說了,本來就是公共食堂那種雙蒸飯技術飯,發霉的干薯米腫脹得有指頭粗,嚴嚴實實地蓋在不多的幾粒米飯上頭,黒不黒黃不黃的,有時候還有一粒泡發了的老鼠屎赫然躺在薯米中間,灰灰黑黑一坨,連炊事員看著都有點不好意思,鄔先生只是笑笑,把筷子倒過來,扒掉那坨污穢,照吃不誤。吃完飯還要同我印報。我怕他太晚,讓他先走,他不同意。山區的天黑得早,弄完了出來,已是一天暮色。我常常送他一段,看著他慢慢融進暮靄中單薄消瘦的背影,想起前面二十來里漫漫山路,心里很不是滋味。
交往多了,對他多了一些了解。他出身貧苦,迫于生計,十來歲報考憲兵學校,本來是想去讀一個不要錢的學校,沒想到一入校就編入憲兵隊,后來就成了歷史問題,這個包袱背了半輩子。家里老母年事已高,兒女太小,一家的生活就靠他幾十塊工資撐持。他告訴我,從溫塘到田坪,二十來里路算什么。他家在桑梓,離溫塘四十多里。溫塘附近有一個煤礦,寒暑假、農忙假回家,要買一擔煤炭挑回去。為了省幾里路,大路不走走小路。那條山路我走過,有一段叫紅巖上,筆陡的山崖,一尺來寬的羊腸小道懸在幾丈高的半山腰上,平常空手走過都要出身汗,何況讓這個瘦骨嶙峋的文弱書生挑近百斤擔子!我向他說出我的擔心,他只是笑笑:“習慣了。”他還告訴我,他的字是趴在石板上練出來的。原來,他很小就去新化城里的喚民書局學徒。書局有一臺石印機,承印一點簡單的書報廣告。石印機印東西,先要把要印的文字寫在石板上。石板磨得一平如鏡,溜光水滑,要在上面寫字不容易。老板看鄔先生人聰明,字也寫得好,就叫他干這個活,空閑時也讓他練練字,先學黃自元,后來又學二王,學歐陽詢、顏真卿,幾年下來,練就了扎實的書法基本功。
大概是1973年,新化華新瓷廠擴建,要生產出口瓷,四處網羅人才,鄔先生被選調,同時選調的還有現在名氣很大的工筆畫家鄒傳安。說是全縣選調的人才,待遇卻與一線工人無異,大車間上班,住集體宿舍,吃三五元錢一個月的伙食。他家在農村,星期天一定回去幫助妻子做些田里土里的工夫。每天上班,總系一條灰不拉嘰的長圍裙,一副老花眼鏡吊在鼻尖上,一手抱著個新燒成的瓷瓶,一手握一支加長的毛筆,聚精會神地在瓷瓶上寫字。他用的筆是瓷廠專用的線子筆,筆桿特長,桿頭竹節突出,比普通筆重,不好掌握,一般人望而生畏,他用起來卻得心應手。當年在石板上寫字不容易,經過精心打磨的石板滑不留手,如今在瓷瓶上寫字就更難了。瓷瓶上過釉,比石板更滑,更難的是它不是一個平面,要在一個曲度、大小不一的曲面上寫出端莊秀美的正楷,需要怎樣的功夫、怎樣淡定的心境和定力!他終于以書法成名,有書法界權威說:鄔惕予的正楷,至少在湖南無出其右者。我想,這樣的成就,不正是得益于生活的磨礪嗎?命運是公平的,艱難生活的磨礪,苦了他,也造就了他。
1970年代末,我調到出版社做編輯。看到書店里滿臺滿架的字帖,感覺許多寫得遠不如鄔先生。心想,何不也給鄔先生出一本呢?《老子道德經》是中國傳統文化經典,五千言,如果請鄔先生用正楷寫出,再配上白話譯文,既是一本字帖,又是一部《老子道德經》的優秀讀本,還是一件可供欣賞把玩的漂亮的書法藝術品,一舉三得,何樂而不為?但那時候出字帖是有很大難度的,不像現在誰都能出。先征得社里同意后,我便與鄔先生商量。他很快回信表示同意,并寄來了試寫的樣張:不同規格,不同大小,三種十四頁,都寫在16開的宣紙上。紙可能是平時剩余的邊角余料,新舊不一,厚薄不同,有的還泛黃了,但字卻寫得非常精神。樣張拿到選題會上,沒一個不說好的。沒過幾天,我們就請他來長沙寫了。
那天傍晚,我們正吃晚飯,鄔先生來了,還是那個不修邊幅的樣子:一身藍不藍灰不灰的滌卡中山裝,一雙好像永遠不要擦的舊皮鞋。肩上一根木棍,一頭是個帆布包,一頭是個編織袋,兩只老母雞從換氣的破口處驚惶四顧。大概有些累了,鄔先生黧黑的臉上,笑容里明顯透著疲憊,看來500多里車程又是在火車走道上將就過來的。我調侃他:“竹杖芒鞋輕勝馬。”他一愕,大概想起了在田坪的日子,笑道:“一蓑煙雨任平生。”我們相視大笑。我愛人忙給他打水洗臉,然后坐下來吃飯。餐桌上說起路上的辛苦,他淡淡地說:“習慣了,就是太擠,坐在過道上,妨礙人家走路。”他告訴我,這幾年省里辦展覽,常常請他來寫字,都是這樣來的。他說得很平靜,我卻感到非常歉疚:請一個年過花甲的老書法家來長沙,怎么連這個問題也沒有想到呢?我批評他不應該帶雞,好麻煩。他笑笑:“鄉里人進城看老朋友,沒什么好東西,兩只雞,自己屋里喂的,意思而已。”
鄔先生在長沙住了十來天,天天潛心寫字。他對自己要求很嚴,稍不如意就撕掉重寫。不到半個月,近100 頁書稿送到編輯部,那可都是書法精品:端莊典雅,法度精嚴。書出來以后,反映很好,賣得很不錯,一版再版。去年看到青年書法家曹雋平的一篇文章《率更以后第一家》,評論鄔書頗為精到,前面有一段文字,說到自己研習書法與這字帖的關系:“筆者自幼習書,至今三十年矣!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研習歐體楷書,個中艱辛,甘苦自知,尤知習歐書之難,如登蜀道,真可謂難于上青天。然在1992年秋,有幸得觀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道德經楷書字帖》,被其端莊典雅、栩栩如生的歐體小楷震撼,當時便感嘆世間竟還有如此圣手。歷史竟然是如此的巧合,歐陽詢是湖南長沙望城人,黃自元家在湖南安化,如今秉承歐陽詢衣缽的這位圣手,又是出自湖南新化西江灣畔的樵夫———鄔惕予。雋平有幸,于是年冬在湖南湘潭拜鄔惕予先生為師,十多年來得其教誨,時有“醍醐灌頂”之恩。”
回去的那天,我請老伴做了幾個新化菜給他送行。鄔先生不善飲酒,那一天著實高興,多喝了兩杯。微醺之際,他拿出一個卷軸,說:“樹誠老弟,謝謝你記得我,看得起我,無以為報,秀才人情紙一張,要不嫌意,留著做個紀念。”打開來看,是一個裝裱得頗為精致的條幅,書末題“長短句·六二抒懷”。這十幾天里,我常去看他,他給我寫了好幾張條幅。我忙說:“你已經送給我好多張了。”他說:“那不算,那不算。”后來才聽說,這是他應邀參加全省輕工系統一次展覽獲金獎的作品。鄔先生很少參加比賽之類的活動,這可能是他為數甚少的獲獎作品之一。
1997年他摔了一跤,留下半身不遂的毛病,從此行動就困難了。后來我專程去看過他一次。他躺在一張墊了棉被的竹椅上,見我們去了,他強撐著要起來,我忙按住他。他緊緊地抓著我的手,不無幽默地說:“老弟你來看我,我這個樣子實在不大好看。”他笑著,手在發抖,眼里有淚光閃動。交談中他告訴我,別的沒什么,就是不能寫字了。我忙安慰他:“會好的,會好的。”我回到長沙不久,收到他寫的一個橫幅,我以為他康復了。后來聽新化來的人說,他病沒有好,寫字很困難,得讓人扶起來,把筆放到他手里,費很大的勁,才能勉強寫幾個字。看著這個橫幅,想想他艱難創作的情景,禁不住鼻子發酸。
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成永訣。我常常枯坐書房,看著鏡框里他寫的兩個條幅,他的音容笑貌總在眼前。常想,鄔先生字好,人好。雖天不假年,在不該走的時候走了。但是,一生從容淡定,寵辱不驚,畢生致力于書法,書名滿天下,弟子遍湖湘。更有意思的是,被譽為中國楷書四大家之首的歐陽詢有兒子歐陽通,書法一本家傳。父子均名聲著于書壇,被稱為“大小歐陽”。贏得“率更以后第一家”美譽的鄔先生也有子江彎,秉承家法,正將鄔體書法發揚光大。聽說江彎代表鄔先生與北大方正簽約,擬在三年內為“中華字庫”推出“鄔體楷書字庫”。三年之后,此事做成,也當以“大鄔”“小鄔”名揚海內了。巧合耶?天意耶?
(作者系著名出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