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大致是2012年的5月,聆聽“書畫頻道”一位先生授課,他提出這樣一個觀點:“書法名家應能寫詩詞和對聯。”初聽此言,肯定有人啞然失笑,作為名家來說,詩聯創作是小兒科的問題,提這個觀點有意義嗎?筆者認為,還是很有意義的!當今書壇浮躁之風頗盛,重技法而輕學養,功利性太強,胸無點墨而又以名家自許者不乏其人,辭章雖為小道,而是才情、學養的綜合表達,當今書品缺乏時代感、文化底蘊蒼白空洞者比比皆是,書品載體抄寫唐宋詩詞不出錯誤就已經不錯了。文化出現斷層的情況其實不僅是書壇,君不見高校研究古典文學的專家能操翰寫幾句通順韻語者有幾?弘揚國粹,提高當代藝術的品位迫在眉睫。近讀湖南新化已故書法名家鄔惕予先生的70余首詩作,鉛華盡落,平淡天真,深切地感受到潛通素質對提高藝術品位的重要意義。
鄔先生是隱居于鄉野的一位高士,數十年妻毫穎而子楮墨,侶松柏而友清風,他以精嚴險勁、秀潤高華的楷書鷹揚天下。關于先生的楷書,文懷沙、歐陽中石、張海等先生均予以高度肯定。詩歌創作為其馀事之馀,他的創作,一掃秾艷鉛華,拋卻沙埃煙靄,一股真純之氣流于筆端。改革開放之后,中國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廣大農民漸由解決溫飽進入了小康,鄔先生用細膩的筆觸了描寫農民安居樂業的情景。在其長篇古風《樂農歌》一詩中寫了水色山光的清麗、農家生活的祥和:“山田水白浮雞鴨,林木芽青落鷓鴣。”“日出云開秀山水,紅男綠女滿田疇。”鄉親們陶醉在田園之樂中:“魚泳池中光閃閃,豬眠欄里胖乎乎。”而詩人那種怡然自得的意緒也見于言外。他還進一步描寫了農民在砸碎精神枷鎖之后自由勞動的心情:“看著田水滿,禾苗似轉青。久旱逢甘雨,恰似老農心。”(《放水謠》)隨著社會風氣的變化,沉渣泛起,一些負面現象也讓詩人憂心忡忡:那些不孝之子盜父積資,提包遠游,親人不知,鄉鄰不曉,而他們還洋洋自得:“趾高又氣揚,儼然是英雄。既買蜂王漿,又市鹿巴精。”(《提包歌》)最使詩人痛恨不已的是那一群盜墓賊,他們“月黑風高豺虎狂,披星執銳入墳場”,放炮劈棺,拖尸剝衣:“繩索鐵絲拖尸首,橡皮手套剝衣裳”,攫取珍寶還振振有詞:“明火執仗盜古墓,說成為國取寶藏。”(《盜墳歌》)詩人對賭風日盛的社會風氣也予以辛辣的諷刺:“禁令條文枉自多,政府無奈賭風何。再過幾年成氣候,遠超賭國摩洛哥。”(《賭風吟》)詩人的創作語語從肺腑里流出,讀來入神入骨。
鄔先生的詩作抒情與悟理達到了完美的結合。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詩是言情的藝術,但必須以理為思想內核,既陶冶性情,又啟人心智方為好詩。當然詩歌中的理是作為一種元素融化于意境之中,它是一種理趣,并非簡單的概念圖解,概念化的詩無美感可言,鄔先生的創作饒有理趣而又形象鮮明。試讀其《修路有感》:“修路前頭遇大坑,開山填石費千工。車駛人行多坦蕩,方知平易出艱深。”由尋常的生活勞動而領悟到大器成于堅韌、卓越出自艱辛的道理,真是意味深長。詩人看了楚漢相爭的有關電視節目,深有感慨:“亭長居然把國開,其中玄妙費疑猜。楚漢相爭一瞥后,原來權術是雄才。”(《看電視有感》)先生是性情中人,他的心靈世界清空明麗,不能著半個陰影。不少詩作表達了詩人對書法藝術的深情熱愛和執著追求的探索精神。書藝是他的第二生命:“庸碌無為七十秋,平生唯作幾行書。天公若賜頑軀健,好與諸君共唱酬。”(《七十感懷》)他認為功名富貴為過眼煙云,唯藝術方有永恒的價值:“臨池六十一載,艱難造極登峰。寧為臥溝磐石,不作過眼煙云。”詩人高潔的人格和美好的理想歷歷如見。他在詩中明確地表達了獻身藝術的強烈愿望:“名傳于世生無望,字不驚人死不休。能與后人留足跡,雪泥鴻爪亦千秋。”(《無題》)杜甫說過:“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鄔先生化用杜甫的詩句表達了對藝術高境孜孜以求的執著精神。
先生的詩境真率空靈。人生有各種境界,藝術境界主于美。意境是以詩書畫為代表的華夏藝術最重要的美感特征,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人間詞話》)所謂意境是詩人主觀情感的抒發與對客觀景物的描寫臻至水乳交融的一種境況,意境是偏于審美的形象。藝術家以宇宙人生為具體對象,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借以窺見其隱秘幽邃的心靈世界。關于意境的內涵,王國維說:“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元劇之文章》)鄔先生的詩作以真率空靈為指歸。藝術不可為偽,真是美的母體,是藝術的高境。司空圖說:“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德國美學家謝林指出:“繪畫只應滿足內在范疇的要求——忠實于真和美,對所有人來說具有表現力和富有內涵。”先生的不少作品,血管里流出來的都是血,真摯動人。杜甫寫過《春夜喜雨》,而鄔先生卻寫了《冬日喜雨》。杜甫筆下的春雨隨風入夜,潤物無聲,而詩人最為喜悅的是翌日雨霽,錦城花盛,表達了士大夫的高逸情懷。而鄔先生退休后躬耕隴畝之間,成為農民的一員,故對雨的渴望更為迫切:“麥子油菜不抽芽,江河水落電奇缺。”夜聞雨聲更為狂喜:“夜臥忽聞淅瀝聲,倒屐出門手加額。”真正寫出了與廣大農民息息相通的情懷。當然他的憂患也是真切的,他對社會陰暗面的斥責義憤填膺,先生的詩真正是敢于愛,也敢于恨,毫無掩飾,質樸無華。他看到農村空巢老人的孤苦無依甚為關切:“媳當干部崽當官,孫女孫兒上學堂。老母苦衷無處訴,倚門枯坐送殘陽。”(《老來愁》)倚門枯坐,目送殘陽,寫出了孤獨老人的寂寞與悲涼。他對奸商貪吏相互勾結坑害農民的現象怒不可遏:“若不將來殺幾個,青山子善亦呼冤!”(《憫農歌》)
先生的詩境也是空靈的,幽邃的。藝術境界的美在于給讀者廣闊的想象空間,司空圖說“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就是這個道理。藝術境界的空靈之美產生于幽靜。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述“寒波淡淡起,白鳥悠悠下”的無我之境唯于靜中得之,這與蘇軾的觀點一致:“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既空且靜這是藝術的高境。蘇美華先生稱鄔老的書法是“游魚細雨薰風,蘭煙幽谷黃鶯”,這就道出了書境之幽邃,其實他的詩境也是如此。鄔老描寫田園風光是“油菜花黃金燦燦,麥苗葉茂綠油油”,農民陶醉在這樣的生活中:“蔬菜滿園隨意摘,濁酒盈缸任情浮。”(《樂農歌》)看似完全寫實,而給人的聯想空間甚為廣闊。中華是農業立國的國度,數千年來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餐風飲露,過了幾天飽食暖衣的日子?古代除陶淵明之外的山水田園詩人,他們無衣食之憂故能欣賞到“漠漠水田飛白鷺,嚶嚶夏木囀黃鸝”的景色。讀鄔老詩作,感受到詩人對新農村的熱愛是深摯的,他的喜悅之情、珍惜之情也是真切的。莊子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鄔老以書法名世,無意做專業詩人,他的創作完全是一種娛情,他寫的詩并不多,題材也較狹窄,而有些作品從語言、意象的角度來考察,真真切切是天籟之音!你試讀這樣的詩句吧:“白日出林岫,煙霞一射空。長天碧如洗,萬里無纖云。”(《放水謠》)青林白日,紅霞碧天,無一絲煙靄,無一片纖云,這樣的境界是空曠之極,幽邃之極,絢爛之極,仿佛脫盡人間煙火之氣。尤其是一個“射”字極準確,極形象,極富力感,寫出了詩人的由衷喜悅和生命精神。品讀此詩,筆者想起了謝靈運的名句:“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想起了孟浩然的吟唱:“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沒有詩人的胸次和學養絕不能道此語。“一蓑煙雨千山翠,半剪斜陽萬壑紅”(《暮春即景》)千山煙雨,僅著一蓑;萬壑皆紅,斜陽一剪,色彩的映襯、空間的對比,把讀者帶入極超逸、極靜謐、極清麗的藝術境界之中,仿佛一股清風吹拂我們的胸襟,一泓清泉洗滌我們的心扉,使我們那樣怡然自得,意暢神飄。鄔老的詩作,用韻較寬,格律也不是很嚴格,很少用比興,很少用典故,很少用代字,大多用賦,用清麗的語言、鮮活的意象遣意抒情,而聞之動心、味之無極,這才是真正的詩。
鄔老吟唱的是心靈之歌,抒發的是至真至美的詩情。沈鵬詩云:“廢張千張猶恨少,新詩半句亦矜多。”寫出幾句佳妙的新詩是極不容易的。讀鄔老的詩歌,品鄔老的書法,筆者進一步明白:藝術的高境是如鳥忘空、如魚忘水的自由精神的表達,既是練出來的,寫出來的,更是養出來的。書法已越來越專業化,技法的表達當然至關重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但技法的提高與學養的淬礪應是相輔相成的,陳振濂說:“一流的書法家可以不是政治家,不是經濟家,但必須是詩人。”這話說得是有道理的。詩是高雅情懷的外化,是學養才情的綜合表達,詩情浸透于其他藝術之中才會境界自高,一些書家得過幾次全國性的大獎便以名家自許,輕言書法與學養,尤其與中國文學無涉,這無疑偏頗的,有助于浮躁書風的滋長,不利于高雅藝術的發展。如今“大師”頭銜似乎可以批量生產,而筆者認為看待名家還應綜合衡量。當然,獲全國性的大獎殊多不易,筆者無意貶低,更沒有說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但既然稱為名家、大師,還應該滿足其他條件,否則擁擠得鐘王旭素、蘇黃米蔡也沒有空間了。
讀鄔老之詩,深有嘆焉。筆者認為,就書畫藝術而言,不懂中華文化,不通古典詩詞,很難進入高境。書畫藝術是一個和諧的整體,著一纖塵土,便非佳品。鄔老的書法雖嚴守法度卻能超塵脫俗,其書品與人品的完美結合,足可給書壇同仁以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