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經·履卦》:初九,素履往,無咎。《象》曰:“素履之往”,獨行愿也。
對《易經》素無研究,而偏愛“素履之往”四字,大概一切質樸無華之人之物之行事,皆令人頗感親近無隙。聶鑫森先生便如此,其人如此,其文其畫亦如此,素履以往,絕去浮華。
世人都知聶先生是作家,而不知他為文也作畫。先生的文不消說了,自有名人大家評說。先生的畫也具文氣,于自然率真中不失蘊藉,比之一般畫者的格調不知高了幾籌去,皆因意蘊到了。想起一些古人,如東坡、文長、八大山人之類,無不是文學大家,作畫倒成了茶余飯后興之所致的“額外事”,往往他們的名號卻彪炳于千秋畫史。大概也是因為文氣吧?
曾與先生閑談西畫與國畫的區別,他言,西畫重形,國畫重象,大象無形,是已然超越西畫的形而上之道。聞言后,再讀先生畫時,更覺不拘無囿,大象無形,莫不如此。
私下里很喜歡先生一幅畫作,了了簡筆繪出三片蕉葉,花青淺染,便占了大半尺幅,而后墨色逸筆,幾頭水牛脊背出現在芭蕉葉下方。葉碩大,而牛微小,題款為“蕉蔭水風涼”。乍一看時,會覺得不甚形似,牛的形體肯定比芭蕉葉大多了,而且,簡單到不能再簡的筆觸,已近乎孩童的稚拙,細讀來又覺余韻無窮。河畔一大叢芭蕉,綠盈盈地撐開幾柄大油紙傘,河水清瑩瑩的,清風徐來,牛兒們懶臥水中,還沒等驕陽肆虐,一個炎夏就這么過去了。不工于繁復的筆法,沒有艷俗的設色,惟尚意趣,自然別有一股清逸撲面而來。“蕉蔭水風涼”五字,是點睛之筆。
無怪乎潘天壽論畫云:畫須有筆外之筆,墨外之墨,意外之意,即臻妙諦。聶先生是深諳此道了,他的《水風紅蓼似我家》《紅葉經霜松果肥》《朱竹》等畫作皆落筆干凈,毫無雕琢,以意蘊見長,實是大巧若拙。
提到《朱竹》,不得不說一下它的題詩:“餐餐食有肉,居處難見竹。且畫兩三竿,養我氣不俗。”顯然是信筆拈來的幾句詩,亦憂亦樂,表達的是真性真情。再來看這兩三竿朱竹——山石似隨手堆出,竹枝秀頎蒼勁不一,或與山石相依或斜逸而出,于奇秀之中又不失平穩。背景皆留白,使得竹枝更為疏朗,習氣盡脫,神韻不俗。竹枝以朱磦畫就,愈顯雅致。我見人畫朱竹慣用朱砂,而先生單選朱磦,想必也是一種謙遜吧?不奪人眼球,不孤高自傲,竹與人心性相類。而且,題詩、落款、鈐印,都與畫相得益彰,謙謙君子之風展現無余。
朱竹鼻祖蘇東坡曾言“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他與竹同住,將竹入畫入詩文,把竹的高風亮節刻入心坎。而聶鑫森先生雖自謙道“且畫兩三竿,養我氣不俗”,其實,是將他自身不俗之氣,融入竹畫中了。二者清雅是一樣的。
竹是文人畫筆下的常客,文人畫也多以梅蘭竹菊、高山漁隱為題材。在這一點上,聶先生則不拘古例,而與他的湘潭老鄉白石老人相似,絕不刻意追求所謂的高雅,所以,雞鴨貓鼠、蘿卜白菜,悉入畫中。如果說先生的朱竹更顯風骨,那么他的《守夜圖》《貓與鼠》《且莫白眼看小輩》等則亦莊亦諧,畫風活潑。竊以為其中尤以《守夜圖》為最佳,臻入化境。
守夜者是一只黑貓,被守的也只是兩棵白菜三個蘿卜,都是極簡約的筆墨,筆酣墨飽的貓與輕薄淡彩的蘿卜白菜形成對比。貓的頭部施重墨,脊背與尾部墨色深淺適宜,腹部就只兩三筆粗線條隨意抹出,虛實相映。幾棵菜蔬筆墨更簡,幾根線條,幾筆淡彩,卻生動有味,似乎添一筆則繁,減一筆則陋,恰到好處。構圖也精審,貓在下菜在上,畫面留白很多,給人的遐想也更多,真真是畫有盡而意無窮。白菜清白,蘿卜清新,貓卻肥胖而懶憊,兩眼瞇縫,連胡須都耷拉著,似乎并不耐煩忠于職守。仍是題詩揭開謎底——蔬果雖清淡,君猶喜葷腥。守更非為鼠,魚鮮何處尋?讀到這等妙句,不由得你不啞然失笑,原來這只懶貓另有他圖。我們不禁再進一步聯想,貓尚如此,人呢?在橫流物欲中,還能甘于清淡守得清白之人豈不更少?墨守清白,聶鑫森先生必然算得一個。
丹青尚雅,白菜蘿卜等大俗之物,歷來難入世人卷軸。其實,原本俗與雅之間也并無明顯界限,大俗亦即大雅。
我讀過的先生畫作,最雅致要數《寒夜茶事》,仍然是簡而又簡。一爐茶灶、一叢水仙、一枝紅梅、半把蒲扇,如此而已,卻別有一種從容淡定。
想起每次聚后送先生回家,無論日曬雨淋,他都堅持立在大門外,目送我們的車調頭行遠,方才轉身上樓。那清癯的身形,灑然塵外。每念及此,心下不由暗自責勉,何時可到此等修為?人如此,畫猶之。讀先生一幅畫,就如尋到一個安寧的去處,自在地將凡俗瑣屑拋去,讓心靈做一個減法。
在做人與作畫都“工于技”的當下,我們都需要做減法吧?素履而往,清白以對,如先生。
(王亞,筆名非魚、梅邊吹笛,湖南省作協會員,著有《此岸流水,彼岸花》《今生最愛李清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