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3年,國家有近3億人是獨生子女,每位第二代獨生子需要供養六位父母和祖父母。社會福利已經能分擔贍養老人的問題,但是老人的精神問題怎么辦?報紙上每天都有老人的壞消息。于是,他們想到了一個人……
01
他放下報紙,嘆了一口氣,每天都有這樣的新聞。這些新聞雖然在報紙上只停留幾個小時,卻完整地刻在了他的記憶中,短期之內是抹不去了。
又有老人自殺,這很尋常。有時老人會出現在頭版,那是干了一件轟動的事情。這些文字和動畫不久會被其他文字和動畫代替,但新的新聞不會變得更好。用柔軟顯示材料制成的報紙就這么幾張,新聞不斷更新但傳達的信息也和這些顯示材料一樣老舊。
55歲的約翰李也算是一個半老人了,用朋友的話說,是中老年。即使度過了中年危機,他仍然生活在焦慮中。指不定哪天他也會自殺,指不定哪天他也會干出壞事來,指不定哪天……
計劃生育政策為我們帶來了繁榮。你可以計算一下,從1978年開始的計劃生育到今天已經有55年了,如果每年平均有750萬對夫婦生孩子,其中大約70%的人嚴格遵守計劃生育政策,每年就會有525萬獨生子女出生,累計五十五年,現在有近三億人是獨生子女。假如這些獨生子女不是獨生的呢?計算很簡單吧,國家的總人口數至少要多出三億,當然,應該還不止。三億,就等于歐洲的五個大國啊。
可是,另一個計算卻讓我們感到不安。當年出生的第一批獨生子女到今天有55歲了,這些人的子女多數也是獨生子女,并且,結婚早一點的,連孫子孫女作為獨生子女已經出生了。這些人還沒有退休,但面臨退休的到來。哦,是的,他們的父母也已經退休了,所以,他們的子女不僅要供養他們還得供養四位祖父母和外祖父母,每人一共供養六位。
每位第二代獨生子需要供養六位父母和祖父母還在其次,畢竟此時我們已經基本實現了社會福利保險,整個社會在分擔這個巨大的負擔。問題是,除了獨生子帶來的各種社會問題和心理問題外,老人退休后干什么?
根本不需要計算,看看新聞就知道了。近幾年,由于獨生子家庭的老人與子女和孫子孫女關系的淡漠,出現了老人自殺、老人殺人、老人為了吸引眼球制造轟動新聞,甚至,出現了老人連環殺人犯。總之,如今的老人問題遠遠大于少年問題。約翰李除了被自己枯燥的生活,也被這些新聞弄得煩躁不安。
約翰李也是個獨生子,父母經過“文革”,經過上山下鄉,結婚的時候已經過了三十歲了,他們還趕上最后一班車上了大學,父親在上大學的第二年又直接考上了研究生,然后出國,約翰這個外國名字就是父親在美國為他起的。
父親雖然還沒有老眼昏花,也是奔九十的人了。當年那些老同學呢?有的去世了,有的還活著,其中有一位還特別有名,因為特大貪腐案坐過牢。后來敘功,提前假釋,給放出來了。他們這一代人由于經過了太多,反而不會為老年期遇到的各種煩擾所困惑。
約翰李打算從困惑中走出來。他聯絡了父親,讓他將自己介紹給那位曾經坐過牢的老人。
畢竟約翰李目前的地位還很高,那位老人雖然曾經是整個社會憎恨的人,畢竟對當年的中國高速鐵路做過貢獻,現在請他出山解決老人問題,不是異想天開的事。
02
劉老出乎意料地精神矍鑠,就像當年他做部長時那樣。不過,誰見過他做部長的樣子呢?現在也只能去猜測。約翰李現在的地位高于部長,他也不記得二十多年前部長的派頭是啥樣了,反正他現在出門不能擺譜,進門對自己的屬下也是一團和氣。再看劉老呢?簡直像吃了小還丹,人不僅精神,還特別內斂,特別有氣質,坐在那里像個大耳朵的佛。
約翰李來拜訪之前自然看了能夠找到的相關材料,但還是猜不出為什么劉老不僅不像個曾經的罪犯,反倒像個很有修為的高僧了。
劉老看到約翰既尊敬有驚奇的目光,在約翰開口之前先說話了:“你一定覺得奇怪,對吧?為什么我的精神挺好,為什么一個坐了十年牢的老人今天看上去比同齡人更健康,對吧?”他有一口濃濃的湖北口音。
“確實,您猜出我的疑惑了。”約翰微微笑著。
“我觸犯了法律,就像當年很多公職人員一樣。不過,我的情況用當時的話來說,情節特別嚴重,貪污數額特別巨大。”他有點歉疚地笑了笑:“我受審的時候,已經六十歲了。被判死刑,緩期執行。當然,緩期執行就是不執行。接下來,坐了十年牢。前五年,他們照顧我年紀大了,不適合做其他事,除了睡覺外負責監獄的圖書館。年輕時我讀了兩年書,完全是做樣子的。管理圖書館就不同了,除了整理圖書,就是讀書。一讀就是五年啊,過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書都讀了,除了政經類的書外,我讀了很多科普書籍、文學書籍和宗教書籍。”
他看到約翰有些驚訝的表情,頓了頓繼續說:“我們那時和你們不一樣啊,你們這一代是認真讀書的一代,又遇上了文化復蘇的時期。我從三十歲開始做領導,就碰上改革開放,四十歲做到鐵路局局長的時候,正逢經濟大起飛,成天忙于工作,同時還忙于利用職權方便賺錢,哪有時間讀書。在監獄的前五年,讀書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將我從絕望的狀態拉了回來。我才知道,人除了工作,除了賺錢,除了吃喝玩樂,原來還有更好的生活狀態。在我來說,是‘書到讀時方恨晚’。可笑的是,我做部長時,只讓手下讀那幾本有數的現代史,讀曾國藩,讀成功學。”說到這里,他朝約翰笑笑,“我知道你的來意。你老爸最近好嗎?幸好當年他退得早,免了很多是非。”
約翰說:“他老人家挺好。既然您知道我的來意,我也就開門見山了,他老人家除了身體好外,其實精神并不好。老實說,別提他了,連我自己的精神狀態都有問題。每天看到那么多關于老人的壞消息,我自己的抑郁變得更加嚴重了。”
“這是你的來意。我前面的話除了解開你對我的疑惑,也是回答你的問題的。”劉老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幾步,又坐下來,說,“來吧,我們邊泡茶邊說話。你喝什么茶?哦,普洱。”
“坐牢的前五年,就是我讀書的五年,雖然說不上大徹大悟,我也終于明白了些道理。我過去勇猛精進,建高鐵,貪污受賄處女友,何苦來呢?沒有我,別人也會將高鐵建起來的,不過會慢些。當然,我多花了很多錢。”他頓了頓,又笑笑,“那時很多人看到我貪污受賄,并沒有看到我建高鐵的功勞。其實,讀書的時候,我這點委屈也煙消云散了。讓生活慢下來還是真道理啊,高鐵加快了經濟發展,便利了國民的出行,其實,也讓人們更加焦慮了。慢一點行不行?完全可以。為了快,為了滿足我的私欲,我做的那些簡直不堪回首啊。”
約翰尊敬地對劉老說:“雖說您確實過貪了,后來的人們在某種程度上也肯定了您的成績。真沒想到,您對建高鐵的速度也后悔了。”
“五年過后,保外就醫。其實,我身體挺好的,根本不需要保外就醫,這個說法不過是為了表達對我后來行為的贊賞。在監獄中,我組織了讀書會,那些老人的狀態越來越好,這也方便了監獄的管理。”劉老將茶盅遞給約翰,“保外就醫后,我的生活變化更大了。開始時,我以為自己眾叛親離了,沒有人會再理我了,誰知道,過去的那些女朋友一個接一個來找我了。”
約翰表示驚奇:“她們找您干嗎?”
劉老不好意思地笑笑:“重溫舊情啊。”
03
“獲得相對自由的時候您已經六十五歲了,居然還能應付那么多女人,”約翰有點羨慕,“難怪您當年……”
“我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這一點她們都知道,所以她們也有情有義。再說,保外就醫后也可以參加一點公眾活動,在文化界獲得了一些名聲,當然是小范圍的,你太忙不會知道。那時公眾的怒火并沒有完全消失。好吧,你知道我為什么精神不錯了,現在該說說你想讓我怎么幫你吧。”
“在您的管理下,當年的鐵道部發展高鐵一直是個奇跡,后來的事實證明,那是一個不可超越的時期。因此,我就想到,也許您能夠幫助我們解決幾億老人的問題。”約翰說,并且保證他的出山上面不會有任何問題,沒有比用老人來解決老人的問題更有效的了,何況這是一位傳奇般的老人。
“我很少想從前,那是我一生中的噩夢。后來,我越活越覺得人的經歷本身是一個完整的東西,如果沒有大建高鐵的十年,也不會有后來脫胎換骨的十年。”劉老儒雅地微笑,“孔子說,五十知天命,我五十歲卻做了部長。六十耳順,我卻進了大牢。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我倒是勉強做到了,但軌跡和孔子說的完全不同。我現在已經八十了,你卻要我出山解決老年問題。”
“您放心,我一定為您配備最好的團隊。您的第一助手將是當年一位非常有名的女性,而且非常美麗。”約翰笑嘻嘻地說。
“你看我這么老了,什么都無所謂了。”劉老根本不在乎。
“她的年紀和我一樣大,是一位女宇航員,1978年生的。有很不平凡的生涯,從飛行員到宇航員。她是第二個上天的女宇航員,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十五年前,參加了舉世矚目的登月,成為第一個踏上月球的中國人。十年前,在天宮三號上指揮了修復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太空望遠鏡。您也許知道,這架望遠鏡為我們帶來了很多發現,例如發現宇宙的暗能量越來越大,宇宙將在兩百億年后發生大撕裂……”約翰解釋道,“不過,這兩年,她雖然一直堅持工作,老年問題也很嚴重。”
劉老耐心地聽約翰解釋,逐漸得知,原來他們早就有了大致計劃,他不過去當一個總指揮。多年過去了,我們國家還沒有出現過第二個能夠在十年之內建成高速鐵路網的人,他們沒有太多選擇。他在過去多年間養成了慢生活的習慣,很多老人在他的影響下開始讀書、寫作,很多人開始了第二個生涯,除了成為老年作家,有的成了老年音樂家,有的成了老年畫家。讓劉老放棄眼前的文化生活很困難。不過,解決更多的老人問題比眼下過自己的生活更有意思,他答應了。
04
一些最為危險的老人先進入劉老建立的地面培訓班,地面培訓班分布在全國各地,這些人大概有數十萬。在這個培訓班中,老年人不必強迫自己讀書,他們完全可以選擇看電視或看電影。現在,電視和電影是一體的。客廳中的電視機是隱藏在墻壁中的,只有點擊嵌入在電子報紙的柔軟顯示材料上的遙控,電視機才現身。
電視劇并沒有改變多少,畢竟,人類的基本心理不會變化,類韓劇依然流行,只是類韓劇的第一大出品國變成了中國。美劇同樣也流行,但在地面培訓班中卻不吃香,因為老年人和青年人的心態完全不同—盡管部分老年人當年也是看美劇過來的。很多老年人看了韓劇都痛哭流涕,忘記了孤獨。
看了一段時間的電視之后,電視劇會慢慢地從韓劇變成了接近美劇,這時老年人也開始適應了。但是美劇也不足以徹底改變老年人的心理,他們在不看電視時依然覺得孤獨,可是人也不能成天看電視啊,那樣會疲勞和痛苦的。看了一段時間美劇之后,電視劇慢慢地變成了影像讀物,由一些人來讀書。再過一段時間,影像讀物變成了有聲讀物。再過一段時間,有聲讀物變成了電子讀物。老人們就這樣逐漸地從看電視轉變成閱讀用柔軟材料制成的電子讀物。很多人開始體驗到中老年之前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快樂生活。
當年,在大建高鐵的時代,劉老熟悉一切改變人的生活態度的手段,用最新的科技產品逐漸改變一些危險老人的心態和生活習慣對劉老來說是小菜一碟。當然,現在他的理念變了,不會再用那種近乎“洗腦”和強制的方式進行了。他讓所有的選擇敞開在老人們的面前,讓他們自由選擇。因此,在老人居住的單元中,至少有兩間客廳,一間是裝了改變他們習慣的電視,另一間,則是裝了更加傳統的電視,他們完全可以賴在另一間中保持過去的習慣。
人類的天性中有兩種互相矛盾的特質,一種是保持老習慣的慣性,另一種是對新奇事物的好奇。最終,還是對新奇事物的好奇戰勝了慣性,幾乎所有老人最后都養成了閱讀習慣。從看電視的習慣轉變為閱讀,短的只花了半年時間,最長的也不過兩年。
在享老計劃啟動后的第四年,電子讀物上的一半文章和小說出于參加享老計劃的人之手。有些作品甚至打入主流市場,有的成為暢銷讀物,有的在嚴肅文學中占有極高的地位。語言本來是所有人共有的天賦,因此參加享老計劃的人不少變成了作家。較少的一部分人成了畫家和音樂家,他們也在慢慢地打入相應的主流市場。這些老年作家、老年畫家和老年音樂家與正常的同行相比有一個優勢,他們創作完全是為了享受和創造,與金錢無關。這樣,他們的作品出現優秀作品的比例遠遠高出普通同行。
培訓班中的老人們并沒有過什么集體生活,培訓班是分散在城市和鄉村中的,老人根據自己的需要選擇去什么地方。這些老人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關系網,他們自動組織自己的群體,什么老人作家俱樂部,老人電影家俱樂部,老人畫家協會,應有盡有。最后,主流社會的相應組織競相以吸收他們進去為榮。
05
十年后,約翰65歲了,到了退休年齡,他靠著驚人的毅力撐到今天。因為啟動了享老計劃,開創了地球的享老時代,他成為為數不多的風云人物。不過,這個國家的計劃生育并沒有廢止,獨生子經過精確的統計,達到了空前的三億七千八百二十萬四千六百五十一人。所有獨生子都可以優先登記進入享老計劃,非獨生子原則上也可以擠進來,但要交一筆巨大的享老預備金。
約翰也加入了這個計劃。在過去十年中,他一直保持和劉老的直接聯系。現在,他不是以主管人身份,而是作為普通人去拜訪劉老。這不是一個普通旅行,他要乘航天飛機到太陽和地球的第一拉格朗日點去,劉老在五年前就過去了。
約翰橫跨150萬公里飛往第一朗格朗日點。明亮的地球在身后慢慢變小,卻一直很明亮,比地球上看到的月亮更亮,當然也更藍。約翰除了休息、閱讀、在人工重力場中做點運動,就是盯著地球看,實在太美了。
第一拉格朗日點曾經是人類用來觀測太陽的基地,這是因為,在這里地球的萬有引力和太陽的萬有引力達到一定的平衡使得飛行器圍繞太陽的運動和地球完全同步。在這里,無需自帶能源,太陽永不落山。這里居住著數十萬名生養第一代獨生子女的父母,他們都是九十歲左右的人了。可以隨意調節重力,可以隨意調節白天的時間,都為他們的生活帶來巨大的便利。
人類的航天器第一次飛向第一朗格朗日點時,需要三個月的時間,現在,只要兩天的時間就到了。劉老因為對享老計劃的巨大貢獻,是第一批來這里生活的。
約翰的飛行器停靠在高齡太空村一號村落的一個巨大的太空艙之后,對接之后的艙門打開,迎接他的不是劉老,而是一位面孔熟悉、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這人就是約翰當年推薦給劉老做二號人物的女宇航員。她其實已經有六十五歲了,外表看上去只有四十歲左右,比同齡的約翰年輕多了。在這里,約翰慢慢感到了重力,重力達到地球的一半就不再升高了。
當年的宇航員將約翰領著走進看上去類似霍比特人洞府,主洞大約有四米寬,二十米長。剛走過兩側的兩個門洞,一個湖北口音就迎接他了:“進來吧,我正在為你泡茶呢。”
劉老坐在茶桌后,欠了一下身,算是表示歡迎,然后說:“你看上不錯,像是壯年人。小心用力,這里的重力只有地球的一半。”約翰側身看看女宇航員:“她看上去可比我年輕多了。”劉老說:“是啊,這是這里低重力的效果。她是作為特例來到這九十歲的老人村的。她和我們不一樣,因為年輕,每天得多做些體力運動。”這時,約翰注意到,這間客廳的后窗正對著地球,原來這竟然是一間“球景房”,窗外的地球正將她的深藍色的光照進來,根本不需要開燈房間就很明亮。
約翰看著舷窗外永遠是白天的亮藍色地球(在這里,地球的大小比從地球上看月亮稍微小一點),再看看越發儒雅的劉老,說:“終于可以享受您的享老計劃了,我打算成為一位音樂家。也許,創作與太陽有關的音樂,以及與地球有關的音樂。您看,地球有多美啊。人們也許從來也意識不到地球有這么美,他們將從我的音樂中體會到它獨一無二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