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斯卡·王爾德、特魯門·卡波特、田納西·威廉姆斯和艾倫·金斯堡的書擠在一個書架上,旁邊一個書架則展示著西班牙網球明星納達爾、英國足球明星貝克漢姆的最新傳記,兩個容貌俊美的店員在柜臺后輕聲交談,收銀臺前擺著一些彩虹色的鑰匙圈和書簽,我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我走進的是一家男同性戀主題書店。
雖然早已知道位于巴黎塞納河右岸的瑪萊區(Marais)是宗教人士、藝術家、猶太人和同性戀的聚集之地,擁有號稱全世界最大最全的同性戀書店,但是我并沒打算來找它們。一方面,我對同性戀書店沒有特別的興趣;另一方面,瑪萊區橫跨巴黎的第三、第四區,找一家特定店鋪并不容易。沒想到在街巷中隨意穿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一家。
我走進書店深處,想看看除了那些同性戀作家的小說和體育明星傳記外,這家書店還有些什么書,結果發現墻角處還有一座通向地下的樓梯,樓梯扶手旁邊有一條西班牙語和英語警示,告誡讀者“樓下內容較為敏感,未成年人請慎重”。
警示是最有效的廣告,對書籍來說尤其如此。我走下樓梯,地下這層主要展示各種畫冊,至于內容,我只能說樓梯扶手上的警告的確不是虛張聲勢。不過翻看了半天,我還是沒挑中一本書,畢竟文字書都是法語的,畫冊我又有點不好意思。臨出門前,英俊的店員還是微笑著說了一句法語,在巴黎我聽過這句話不少次,它相當于英語里的“have a nice day”。
走出書店,華燈初上的瑪萊區同性戀酒吧前人頭攢動,走在路上的大都是男性伴侶,男女同行反而成為異類,就算是在舊金山著名的同性戀區卡斯楚街,我也沒見到過這么多男同性戀,他們的樣子大都非常普通,極少符合人們對同性戀的程式化形象。我突然想起來,就在幾天前,法國剛剛成為了歐洲第九個、全世界第十四個允許同性戀婚姻的國家,說實話,以我對法國人的印象,我還以為他們早就允許了呢。
第二天是一個周日,我按照計劃來到了巴黎圣母院。這天正好趕上了禮拜,牧師在講壇上布道,信徒已經擠滿了教堂大廳,游客大都收聲屏息,悄悄繞行。走近講壇我才發現,布道的牧師竟然是一個看起來二十歲都不到的黑人小伙子,我沒法評判他講得如何,但他剛一開口,已經有虔誠的教徒在地上長跪不起。
上帝對于信徒們到底意味著什么?作為一個不信教的人,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但即便我不相信宗教,也聽不懂法語,有幾次在莊嚴的彌撒中,我也能夠強烈地感到一種來自內心的觸動。我想,每個人都會有困惑、擔憂甚至絕望的時候,如果你相信有一個上帝,他始終愿意傾聽并且原諒,那種感召力在漫長的一生當中,的確難以抗拒。那幾天正值戛納電影節,巴黎的大街小巷都能看到一部參加主競賽單元影片的海報:《唯神能恕》(Only God Forgives),我喜歡這電影的名字。唯一入圍主競賽單元的中國影片名字叫作《天注定》。
禮拜結束之后,我又排了兩小時隊登上了巴黎圣母院頂樓。在這里,造型獰厲的滴水獸俯瞰著整座城市,盡管這天天氣陰沉,我還是能看到巴黎全城各個方向都有揮舞著藍色和紅色旗幟的游行隊伍在穿行,即使從高空也能看得出聲勢浩大。
從巴黎圣母院向左岸方向走去,不時遇到荷槍實彈的防暴警察在路邊,路上也零零散散碰到了一些拿著法國國旗和藍色旗幟的路人,他們大都拖家帶口,還有的推著嬰兒車,就像要去游覽迪士尼樂園,好奇心驅使我跟著人流一起往前走。
隨著人流我來到了榮軍院廣場,這里看起來聚集著兩三萬人,遙遠的前方搭著一個臨時講臺,一位女士正在情緒激昂地發表演講,人群不斷發出歡呼和口號聲,偶爾還會點燃散發橙黃色煙霧的煙火。孩子們紛紛爬上高高的路燈,揮舞著法國三色旗和一種藍色旗幟,父母們站在一旁,雖然擔心但仍然表達著贊許和鼓勵,這場景讓我想起了在國內剛看過的電影《悲慘世界》,只是不知道這次巴黎人的革命對象是什么。
我問一位志愿者,今天的游行是為了什么?他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告訴我,他們今天來到這里,是為了反對政府關于同性戀的政策,至于是什么政策,他想了一陣子,覺得沒法用英語表達出來,便示意我等一等,他去找一個英語更好的同伴來跟我解釋。
過了一會兒,一個臉龐圓圓乎乎的法國中年人跟志愿者一起向我走過來,他的英語講得非常清晰,臉上一直保持微笑:“我們今天來到這里,是為了反對法國政府允許同性戀婚姻的新法案,以及同性戀婚后可以收養孩子的新政策。”
原來這就是巴黎人的反同性戀婚姻游行,我終于也明白了他們揮舞的旗幟上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所代表的意思,可是我還是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因為一個家庭,就應該是由一個男性和一個女性組成,我們不是反對同性戀行為本身,但是我們反對同性戀的結合。”
“是因為圣經上這么說嗎?”在我看來,他的解釋跟反對同性戀婚姻口號本身是同義語反復,一個自我循環的封閉邏輯。
“不僅如此,我們認為,一個正常的孩子,就應該出生和成長在一個正常的家庭,”中年人把“正常”這個詞說得很重,“家庭就應該是男人、女人和孩子,而不是男人、男人和孩子,或者女人、女人和孩子。”
我還想繼續問問中年人如何來定義“正常”,這時,一旁的志愿者說出一句聽起來經過反復練習的英文:“如果你愿意支持我們的運動,你可以在這里簽個名,同時領取一件紀念T恤。”
我客氣地拒絕了。可能看出我有不同的想法,中年人略微有些歉意地解釋說:“也許你對同性戀婚姻問題有你的看法,但是我們今天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表達我們的主張。”
其實我對于同性戀婚姻的看法算是中性。我是覺得,婚姻,這種連我們異性戀都恨不得拋棄,至少希望徹底改變的社會制度,實在沒必要還拼命去爭取。但是我又怎能了解同性戀者的境況和訴求,正如我也無法理解為什么這些法國普通民眾會如此激烈地反對同性戀婚姻,這個國家不是倡導“自由、平等、博愛”么,聽上去哪一條都不跟同性戀沖突。
純粹從感情上來考慮,在圓臉龐的中年人和英俊的同性戀書店店員之間,我也無法由感情決定傾向,他們看起來都十分溫和耐心、通情達理。還有那些笑容燦爛的孩子,我不清楚他們是否個個都能理解今天來到這里所反對的內容,也許他們的記憶,更多是跟家人一起度過了一個天氣不錯的星期天下午。
榮軍院廣場只是游行聚點之一。回到酒店,我從電視新聞中了解到,這一天,巴黎有超過十五萬人走上街頭,他們大部分是天主教徒,少數是右翼分子,部分極端右翼分子還跟警察發生了暴力沖突,評論者表示同性戀婚姻法案正在“撕裂法國”,而這還遠不是這一輪反對同性戀風暴中最令人震驚的事情。
5月21日,作為法國反同性婚姻合法化的代表人物,78歲高齡的歷史學教授多米尼克·瓦內(Dominique Venner)在巴黎圣母院門口開槍自殺。巴黎圣母院為此緊急關閉,驅散了正在游覽的1000多位游客,這種事情在巴黎圣母院長達850年的歷史上都極其罕見。
巴黎圣母院,自殺,就在前幾天?我實在有點無法將這個消息與今天上午在西岱島見到的那個美麗靜謐、充滿著宗教圣潔氛圍的巴黎圣母院聯系起來。瓦內之所以選擇在巴黎圣母院自殺,是因為他把這里當作了整個歐洲文化的祭壇。赴死之前,瓦內在自己的博客上留下了遺言:“需要一個新的壯舉來喚醒夢游者以及震動麻木的良知,我們正在進入言出必行的新時代。”
不過,我更懷疑,同性戀只是瓦內所反對的那個歐洲中說出來相對更加政治正確的理由。在瓦內的博客里,除了同性戀婚姻,他表達得更多的是對歐洲“綠化”,也就是伊斯蘭文化入侵的擔憂。看起來同性戀和種族歧視并無直接關聯,但回想起來,在榮軍院廣場成千上萬的示威者當中,我幾乎沒看到一張有色人種的臉孔,而巴黎卻是一個隨便往周圍看一眼都能看到至少三種膚色的地方。
再回想一下,如果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游行那天榮軍院廣場的氛圍,我會用驕傲,而不是激動、憤慨、悲痛或者其他任何形容詞。無論是正值壯年的父母輩,還是白發蒼蒼的祖父母輩,甚至不懂事的孩子,他們身上都洋溢著一種強烈的自豪感:我們是最正常的那種法國家庭,我們不歧視其他人,但是我們更加正常。
好在我相信正常也是一個不斷改變的觀念,正如埃菲爾鐵塔和羅浮宮前的玻璃金字塔,最開始都被很多巴黎人視作怪物,慢慢地,它們也被逐漸接受,甚至被當作巴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同性戀家庭孕育的孩子,也許剛聽起來會有點怪,不過我們異性戀家庭生出來的孩子,不正常的怪物也不少。
也許藝術家就是不為正常而感到驕傲的人。就在巴黎人民大游行這天的晚上,今年的戛納電影節也揭曉了最后的大獎,金棕櫚首次被頒給了一部女同性戀電影《阿黛爾的生活》,它在英文和法文場刊評分中都獲得了戛納歷史上的最高評分,超過去年哈內克的《愛》。評委之一李安說,評委會并非為了支持同性戀而選擇這部電影,但這部電影實在拍得太好,它所表達的人類情感跨越了性別。而此前呼聲最高的《唯神能恕》,由于情節過于暴力而遭遇觀眾兩極分化的評價,最終落選。
三天之后,法國第一對同性戀夫婦在法國南部城市蒙彼利埃舉行了合法婚禮。新郎與另一位新郎,分別是蒙彼利埃的同性戀權利活動家Vincent Autin和公務員Bruno Boileau。盡管事先收到了不少威脅,但這場婚禮最終平安舉行,支持同性戀婚姻的蒙彼利埃市長Helene Mandroux在婚禮結束后說,這場婚姻不是政治行為,而是愛最終戰勝了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