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6月24日,我以廣州援建者與社工老師的身份進入災區第二天,也就是汶川“5·12”特大地震發生后的第42天,第一次遇到芙妹。她的兩個孩子在地震中不幸遇難,對此,她憤怒、痛苦,陷入對孩子生前種種的追憶中,食難下咽,夜不成寐。相遇不到一分鐘,她就從胸前的口袋里摸出孩子的照片給我與我的同事們傳看,含著淚花不停講述孩子的故事。吃晚飯的時間到了,芙妹仍然沒有停止訴說的意思,反而主動提出送我們回住地,那是離她的帳篷大約一公里之外的臨時安置區。
令我們意想不到的是,這一路芙妹講述的主題居然偏離了孩子,而談起了她的離婚、前夫的外遇、她與前夫及其情人的糾纏。主題偏離的最主要誘因,可能是因為我們在路上撞到了她前夫,這個一直游移在芙妹與情人兩個女人之間的男人。然而,在這之后,我與芙妹的頻繁交往中,她幾乎每次都會聊到前夫,不時夾雜著對于男人女人、婚姻愛情精彩的言論,比如“為什么一定要結婚呢?不結婚也不住一套房,喜歡在一起就在一起,不喜歡就各過各的”。聯想到震后災區一片忙亂的狀況,還有芙妹痛失兩個孩子的心境,她在這樣的時候仍然陷入與前夫的關系糾纏中,不能不讓我們醒悟:其實,對于像芙妹這個年齡、這個生活階段的女人來說,性關系與性別關系、心靈創傷與生計困難,這些都與她的日常生活密切絞合,是她難以掙脫的現實困擾,也是我們社工不能回避的實踐議題,不管我們當初進入災區的目的是什么,以后的目標又如何設定,我們都必須介入她們生活中的種種復雜性,回應她們獨特的需要。
糾結的愛
地震前兩年,芙妹發現丈夫有外遇,外遇對象是他們共同的朋友,一位新近離婚的女人。丈夫說,他愛芙妹超過這個女人,可是因為同情,他也沒辦法離開這個女人。芙妹給丈夫一個選擇,要么回家,要么離婚。丈夫卻兩樣都要:離婚了,但還住在家里。對外的理由聽起來很充分—孩子需要照顧。就這樣,他們離婚了,孩子判給了丈夫,房子判給了芙妹,一家四口人卻仍然像原來那樣,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方式幾乎不變。唯一的變化是,家中的那個男人,時不時會消失幾天,而后又重新出現在這個家里,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這樣的生活自然無法獲得平靜。前夫的外遇對象憤怒之下去了外地,大概也是想逼這個男人做出了斷。地震當天,芙妹沖到倒塌的小學尋找自己的孩子,小學進不去,她遇到了那個女人的孩子,混亂中彷徨無助。那天晚上,暴雨傾盆,電閃雷鳴,芙妹抱著那個女人的孩子在山上坐了一夜。地震二十多天后路才通,那個女人趕回來見到她的孩子。芙妹不想理那個女人,也沒有辦法面對失去兩個孩子的現實,她走出水清鎮(化名),到外面的朋友親戚家散心。我見到她的那天,她才從外面回來沒兩天,卻發現前夫又跟那個女人住在同一間板房。芙妹怒不可遏,將前夫扣留在她的板房內質問:“你還是人嗎?孩子走了幾天?你就跟那個女的睡!你不怕報應嗎?”前夫賭咒發誓他跟那個女人沒在一起,只是那個女人剛從娘家回來,沒地方睡,暫時借住在他的板房內。半夜一點,那女人頻頻發短信喊芙妹前夫過去,芙妹不讓,前夫說他給那女人送點藥,去去就來。凌晨四點,前夫還沒有回來,打電話關機。芙妹走到前夫的板房前(兩個人的板房只相距十來米遠),聽了半天不見動靜,她就拍著房門喊前夫出來。許久,前夫出來了,乖乖跟著芙妹回到她的板房。
芙妹與我們相識之際,這件“板房事件”發生了沒幾天,她的心情十分跌宕。十幾天后“水清刺繡小組”成立,芙妹積極參加小組的各項工作,成了負責人之一。她前夫仍然住在河邊板房區,芙妹則搬到半山上自己家搭的帳篷里居住。每次我去帳篷找芙妹商量事情,總能遇到她前夫—劉老大,一個看起來精悍而又沉默的男人。他不是來給芙妹送電飯鍋、水果、蔬菜,就是通知她去辦各種各樣的手續,一般都是關于孩子的善后事宜的。這讓人感覺,雖然婚姻不在了,孩子不在了,但曾經共同擁有的各種關系,依然可以成為他倆之間某種紐帶。芙妹也通常是在這種時候,聊起那些糾結往事。
隨著小組的進展,還有災區不斷變動的生活狀況,芙妹與劉老大的關系也在變化,依然是她內心焦慮的根源。災后3個月,因為板房重新分配,芙妹和劉老大成了緊挨的鄰居,那個女人則分到他們前面一排,窗口正對著劉老大的門。看起來這是一個有意的安排,因為劉老大是村干部之一,分配板房他說得上話。我們到芙妹家串門,劉老大常在那里,時不時還有幾個朋友,明顯是把芙妹的板房當成自己的家?;蛟S他們從來就沒有分開過。我問芙妹他們是不是住在一起的,芙妹說:“高興就住在一起,不高興就各住各的?!蹦莻€女人呢?芙妹說:“她不要他了,見了面也不說話。其實說說又怎么啦?都是朋友。”聽起來很大度。
我們都認為“芙妹贏了”,一場“家庭暴力”事件卻又發生了。那天,婦女小組內有人說,劉老大與芙妹半夜里吵架了,劉老大還打芙妹耳光,她們全都聽見了。聽說此事第二天,我即到芙妹板房探望,拐彎抹角問起此事。芙妹沒有避諱,講起這件事的起源:芙妹的婆婆,也即劉老大的媽媽,將芙妹的一塊抹布給了那個女人,芙妹知道后立即讓婆婆把抹布要回來。婆婆覺得沒面子,不去要,跟芙妹吵起來。晚上,芙妹跟劉老大就此事理論,劉老大認為芙妹不講理,芙妹認為劉老大心里有鬼,就打起來。芙妹不承認挨了耳光,替劉老大開脫說:“他就推了我一下?!钡S即又強調說,“我芙妹的東西,就是一塊抹布,也不能給她。”
緊張的人變成了他
婦女小組不斷得到更多人的關注,芙妹這個小組代言人也忙活起來。香港的電視臺、中央電視臺、省市縣各級電視臺,都來小組采訪,芙妹總是被邀在鏡頭前講話,有時還會被跟蹤拍攝日常生活場景。她也獲邀去省里省外一些紀念場合,還經常參加一些NGO組織的培訓項目,回來后興奮地跟小組成員說著見聞,嘴里不時冒出一些新名詞,比如“NGO”、“項目計劃書”之類。她還買了一只可拍照的新手機,一件真絲透明的睡衣,是在高檔百貨公司買的,價值198元。婦女們都咂嘴說芙妹太舍得花錢了,什么錢都敢花,芙妹有自己的理論:“要錢做什么,身體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人在什么事情上花時間最多嗎?在床上!睡覺,占人生的三分之一時間。你人生的三分之一時間都要睡覺,為什么不買個舒服的睡衣?”但芙妹的睡衣可能不只有“睡覺舒服”這個功能,她開始越來越多談論跟前夫再生一個孩子的計劃。的確,隨著她“社會地位”的提高,芙妹在劉老大心目中的地位也越來越高,那個女人也加入了小組,芙妹跟她有說有笑,看不出從前有過任何瓜葛。據說,前夫已經做出了徹底的抉擇?,F在不是芙妹擔心他出軌,而是他擔心芙妹出軌,因為芙妹老在外面跑,圈子大了,眼界也寬了,他擔心自己拴不住她了,有時候反而要我們社工出面,向他解釋芙妹在外面的工作性質,讓他放下一顆憂慮的心。
同時,芙妹的家務分工也有了變化。以前劉老大帶朋友在板房里吃飯喝酒,芙妹要做飯、服侍吃喝、陪說笑,等朋友走了再收拾殘局,不然,劉老大就會覺得很沒有面子;婦女小組讓芙妹有很多機會和借口外出,即便朋友來了吃喝,芙妹也可以用“有活動”或者“老師找”為理由逃掉一些家務勞動,劉老大只好自己動手收拾一下。慢慢,劉老大積累了一些不滿,有時候是對芙妹社會活動價值的否定:“你那么積極做什么?他們又不發你工資?!庇袝r候是對芙妹活動企圖的懷疑:“你老往外面跑,是不是想在外面找野男人?”芙妹對于劉老大的不滿和吃醋,有時候采取對抗的態度,有時候則妥協,比如買有照相功能的相機,就可以隨時隨地向劉老大報告行蹤。但倘若劉老大惹得她生氣,她也有可能把手機一關,什么都不理了。一度,他們的關系陷入新的緊張狀態,可“慶幸”的是,那個更緊張的人換成了劉老大,而不再是她。
變身“職業女性”
在災區,除了女人們糾結于男人的不忠,我還有一個印象強烈的文化觀察,那就是比在城市地區更明顯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這里是羌、藏、漢混居區,地震前旅游、水電業發達,成年精壯男人普遍在家庭之外擔任一定的社會角色,不管是做村官還是經商(兩者通常緊密結合在一起),或者是個體經營、打工,他們都是家庭經濟的主要支撐者,或者更為明確地說是唯一支柱。因為女人,不管是山區還是鄉鎮,她們婚前有可能在鎮上、外面的城市打過工,一旦結婚,立刻回歸家庭,做家務、帶孩子,山里的婦女往往還要到田里勞作、喂養家畜。而在工業化、城市化的浪潮下,婦女的這些勞動都被看成是低價值、甚至無價值的工作,因為并沒有可見的收入來衡量這些勞動。婦女們也稱自己在家是“耍”,并不像城市里的女人那樣辯爭“家務也是有價值的勞動”。
雖然把在家的勞動稱之為“?!?,婦女們顯然并不滿足于這種性別分工。我們接觸到的婦女們,幾乎每個人都曾試圖打破這種性別分工,將自己從“家庭照顧者”,變成“家庭經濟貢獻者”,或者變成一個徹底的“職業女性”。參加婦女小組是嘗試為家庭經濟做貢獻的一個例證。而之前,很多女人,尤其是那些好強的女人,幾乎都在外面打過工,那些打工經驗往往成為她們“不靠男人”的最強大的精神支柱。我在城市里也訪問過少數民族的女性打工者,她們總抱怨城里的工作“累”“苦”或者“沒意思”,但在災區,那些婦女們提起自己的打工經驗,總有一種美化那些經驗的傾向,并特別愿意突顯自己的“成功”。比如,芙妹總愛提自己在外地城市賣保險的經歷,她說那時候好高興,每天回來跟4個女孩子在一起,無話不聊,做得最好的時候她一個月能賺兩千多塊呢。每次劉老大讓她煩亂,她總愛這么跟我說:“有什么啦?惹急了我就回去賣保險?!?/p>
參加婦女小組,對婦女們來說,最直觀的收益是經濟收入,不僅可補貼家用,還可增加自己的經濟決定權,將自己作為消費的主體來進行考慮,而不是永遠第一考慮家庭的需求。更重要的是,婦女小組還為婦女們帶來她們最為看重的一種身份:家庭之外的工作。婦女們在震前也有刺繡的傳統,一向被視為婆婆媽媽的工作,年輕小姑娘甚至以“不會刺繡”為榮,這是她們極力想與刺繡所象征的那種“家里的”、“女人的”、“沒有價值的”身份劃清界線的表現;地震后,刺繡小組成立,婦女們樂在其中,連在外面讀大學的女孩子回家來也向老人們學習古老的羌藏繡法,婦女小組的7位負責人更是自信滿滿,她們不管在哪里,不管是面對媒體還是官員,都會非常清楚地自我介紹:“我是婦女小組負責人。”社工一直在向她們傳遞這樣一個理念:她們不僅僅在為自己增加收入,她們還在為災區婦女“自立自強”的信念與對外形象而勞動,而她們勞動的成果,有一部分是要拿出來為整個社區的公益事業服務的。她們十分理解并認同這樣的理念。芙妹就曾經提出,擴大婦女小組的覆蓋村落,讓更多的婦女加入到這個自立自強的組織中來。其他婦女小組負責人也都表現出類似的想法。
跟大多數婦女不同,芙妹一直強調自己加入婦女小組不是為了錢,因為“我要那么多錢做什么?我就一個人,一個人飽了,全家人都飽了”。我們可以看到,她加入婦女小組,療傷和紀念孩子是一個最主要的動機。之后,因為成了婦女小組的領袖與代言人,受到了來自各方面的關注和幫助,尤其是一些草根公益組織邀請她到外地參加的一些能力培訓項目,讓芙妹的責任感與公益心越來越強。每當婦女小組坐在一起議價,商量每幅繡品該定什么價,芙妹總堅持以質論價,而不能利用外面好心人“救援地震”的心理抬高物價;到外面參加活動,有人給婦女小組捐款,現金送到婦女代表的手里,芙妹堅持不能分掉這些錢,而應當做婦女小組發展的基金;小組發展到一定程度,成員達一百多名,受惠一百多個家庭,芙妹仍然不滿足,認為應該擴展到更多的鄉鎮,因為“那里的人比我們更艱難”。
芙妹的這種公益心,不僅讓她在小組中更有公信力,更讓她有信心介入到當地政治權力的運作。比如,芙妹敢于在大街上攔住鎮長之類的人物,要求他考慮在重建的政府辦公用房里規劃一間婦女小組的繡坊。“我不是為了自己賺錢,我是為了小組和社區發展?!痹谕饷娴膮⒂^和培訓讓芙妹有了與政治話語對話的信心與能力。
地震后兩周年,芙妹的生活又有了一個巨大的變化—她跟前夫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寶寶,他們3個人住在一起,盡管芙妹仍然不想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