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藝術品市場上,古玩瓷雜類藏品向來頗受重視。如果以板塊來區分,古玩瓷雜與中國書畫、油畫一起可并稱藝術品市場的三大板塊,成交總額之高低直接影響藝術品市場的成交總量:如果以藝術門類來區分,那么這三大板塊又可簡單地分為兩大門類:即繪畫視覺藝術與工藝藝術。繪畫藝術,特別是中國傳統書畫與金石篆刻藝術,因其本身所具有的深厚傳統文化氣息,歷來都是藏家關注的重點;而古玩瓷雜類藏品中,古玩類藏品也一向受到藏家青睞而屢創高價,原因無他,也是因為藏品中積淀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及藝術信息。可以說,對于傳統文化藝術的態度決定了大多數藏家的收藏方向,也因此,在中國歷代收藏文化中,“崇古”成為一種突出的現象,甚而成為判定一個藏家收藏水平及品味的無形標簽。
那么,“古”是個什么概念?簡而言之,無非是時間久遠的文雅說法——因而,“古”與藝術與收藏其實并無直接的因果關系。那為什么要崇尚“古”呢?顯然,人們崇尚的不是一段時間,而是那段時間的文化藝術形態,具體而言,便是當時的某一藝術理念、某一審美情趣、某一杰出的藝術品。這種文化藝術形態太過耀眼,太過奪目,因此光芒百代不衰,魅力無窮無盡,其影響從當時的“古”一直蔓延至當下的“今”,崇古變成復古,古老成為時尚,在新的歷史時期以一種似曾相識的姿態影響著我們的藝術生活。收藏崇古,講究以古為徒;藝術創作崇古,講究古為今用——不夸張地說,所有杰出的當代藝術創作,無一不深受古典藝術的影響;所有杰出的當代藝術品,無一不深含作者的古典情懷。
作為古代悠久工藝傳統的延續,當代工藝藝術同樣深深體現著這種影響。
流傳至今的古玩瓷雜類藏品,或為古代生活禮儀實用器物,或為純粹賞玩器物;而其中尤以生活禮儀實用器物居多。上至三代青銅器,中至漢唐漆器金銀器,下至宋元明清瓷器竹木牙角雕,無一不為滿足人的生活實用而生;無論這些器物雕刻如何精美絕倫,材質如何雍容華貴,氣息如何高雅玄妙,它們依然是要能被使用的東西。因此,此類藏品不僅蘊含著古代能工巧匠的藝術智慧,更與當時的社會文化(包括市井文化與精英文化)緊密聯系,體現著某一歷史階段人們對生活的獨特理解,具有極高的文化歷史研究價值。正是與日常生活的息息相關,造就了工藝藝術在眾多藝術門類中的獨特地位:當人們在收藏工藝藝術品時,不僅可賞可藏,而且可用,當代生活與古代時空便通過這樣的方式建立起神奇的聯系。這種聯系,無疑是工藝藝術品,或者說古玩瓷雜類藏品最具吸引力的地方。同樣,找到并展示出這種隱秘的聯系,也是當代工藝藝術的創作者們最關注、最留意之所在。所以,與繪畫或者其他藝術門類以純粹欣賞為目的迥異的是,當代工藝藝術的創作者們可能要更深入、更廣泛地探究某個門類的歷史發展及當時的社會背景,更多地從藝術之外求藝術——畢竟,一切不以“用”為目的的工藝藝術創作都是與傳統工藝本身相違背的。
比如當代古典家具的制作。在拍場上,明清古典家具可以說是一個象征,體現著人們對明清文人士大夫精致情趣的向往,對高品位和高質量生活的不倦追求。特別是隨著王世襄等人對明清家具做出系統性的研究梳理之后,明清古典家具的藝術之美重新被人們發現,不僅在拍場上倍受矚目,在現實生活中也成為現代家居的新寵。在此背景下,當代古典家具的制作逐漸興盛起來。然而,與古代同行們相比,當代的古典家具創作者面臨兩個棘手的問題:一是材料的日益枯竭,特別是黃花梨、紫檀等優質木料的急劇減少;二是當代審美與古典情趣的有機融合,即如何讓古典家具更適合現代人的實際需要。如果說材料資源的匱乏在工藝藝術行業是個普遍性問題的話,那么當代審美與古典情趣的融合在當代古典家具制造業則顯得尤為突出。家具首先是日常用具,在失去了明清古典家具時代的文化土壤后,古典家具如何能與當代的文化真正融合而不僅僅只是成為一種無用的擺設呢?我們看到了太多并不成功的創新樣式,看到了更多不賣家具只賣木材的可笑生意,但我們卻很難在當代看見一件可稱作品的新作古典家具。于是人們在此時才發現經典是個什么東西:所謂經典,就是無論是五百年前還是五百年后,這東西居然從來不過時。在太多粗制濫造的仿古家具泛濫市場的時候,樣式經典、做法傳統、真材實料的古典家具才是他們最想要的,因為只有透過這樣的作品,人們才能真正觸摸到古典文化微茫的脈搏。與其說他們在尋找一件家具,毋寧說他們在尋找過去的一種文化。大多數人當然知道過去的時代不會再來,之所以玩古玩玩藝術,無非是想在這些東西上面看到一絲舊日盛世的余暉,在現代忙碌無聊的生活中留得一點輕輕的念想。所以,只要抓住了這點,古典家具無論新舊,便是一扇回望過去的窗戶。
再比如當代紫砂壺的創作。三百年前陳鴻壽的跨界演繹讓紫砂壺在此后的歲月中獲得極高的社會文化地位,在市場上也同樣獲得高度認可。當曼生壺在當代社會一壺難求的時候,人們在拍場上找到了顧景舟,找到了吳湖帆等書畫名家的跨界演繹。兩種藝術形式合璧的模式從幾百年前延續到現在,并沒有發生任何質的變化,到今天,這還是大多數紫砂人樂于呈現的。經典作品、大師作品在市場上表現出來的強勁吸引力讓他們明白:紫砂壺并不僅僅只是一把茶壺,更重要的乃是明清以來茶道文化、賞玩文化的代表,猶如圖騰般特別;只有將紫砂壺制作提升到作品創作的層次,才有可能靠近經典。所以無論他們如何創新,如何加強藝術個性的表達,那些經典的壺型、經典的手法仍然是必須理解掌握的,因為這也是目前市場上最受認可的。以實用為基本目的,又必須擺脫這一基本目的上升到審美與精神的需求,這正是工藝品成為藝術品的必由之路。這并不難以理解,也并非驚人之論,只是在目前紫砂創作行業以職稱論價格的畸形業態下,顯得太過曲高和寡以致虛無縹緲。
另外如當代玉雕、當代壽山石雕刻等,也同樣體現著當代與傳統的緊密聯系。玉對于中國人的意義自不必贅述,可以說,玉在歷史上的文化意義甚至大于其在工藝史上的意義,因此,我們很難想象如果當代玉雕拋開這層文化上的考量,還有多少可供咀嚼的地方。以壽山石為代表的國石雕刻,因為與明清以來的金石文化大發展關系緊密,也自然擁有一層難以抹去的人文氣息。
藝術原本就是社會發展的產物,隨著社會經濟文化的不斷發展,人們對精神生活的需求日益加強,在審美上也趨向精致化、高品位化。這種需求讓他們對日常生活提出更高的要求:他們渴望生活中的每個細節都能體現自己的個人品味乃至人生理想。器以載道,器不再只是作為簡單的器物而存在,而是道的具象化。這種現象,在一些高級知識分子和精英團體中體現得尤為明顯。明清以降,作為這種追求的燦爛結果,以竹木牙角雕刻為代表的文房雅玩在工藝類收藏品中有著獨特的地位。在今日,伴隨著藝術品市場的發展,收藏文化慢慢成熟,藏家鑒賞水平不斷提高,此類具有較高文化含量的藏品依然是眾多藏家追逐的目標。在某種程度上,文房類藏品可以看作是工藝技巧與精英文化結合的最佳典范。
如今,作為社會文化象征的士大夫階層早已消失,然而精英文化卻并為消亡:只要社會發展到一定高度,精英文化便會自然出現。所以,如今的雕刻家們無論在處理普通如竹子木頭或者珍貴如沉香象牙等材料的時候,其目的跟他們的前輩并無二致:這些作品的欣賞者和購買者,還是那些無論在文化修為上還是經濟實力上都具備追逐高級藝術享受能力的人,他們所要做的,便是根據這些人的需要創作出合適的作品。因此他們不得不考慮藏家們在文化方面的訴求和偏好,然后將這種訴求融入到作品之中。在這一過程中,不斷變化的是創作者的個人藝術追求和收藏者的個人審美取向,不變的則是這兩者之間必須揚長避短有機結合才能出現一件完美的作品。這一直是古典工藝的長處,也正是當代工藝的發展方向。所謂當代工藝的古典情懷,表面上是對古典藝術的再度追尋,實則也正是順應了當前社會發展的需要,是歷史的必然。
只是不可否認,今日的工藝藝術還遠沒達到一個新的高峰,與古代工藝在藝術水平和文化含量上都有不小的差距。在傳統與創新之間,當代工藝尚未取得真正的平衡,假古典和爛創新充斥市場。這固然與現代人急功近利的社會心態有關,特別是在藝術品市場快速發展的過程中,不少創作者對經濟效益的追逐超過對藝術價值的探索。在此時,古典情懷便凸顯其重要意義:只有對古代社會文化的準確理解,才能真正做到以古為徒;只有對當代社會文化的準確把握,才能真正做到古為今用。說到底,工藝藝術來源于生活,來源于古老的手工傳統,崇古崇尚的是一份藝術的本真。任何藝術都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心有源頭方能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