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四周全是黑魆魆的魅影。冷風(fēng)吹過,聽得到蒲葉與蘆葦桿簌簌搖動的聲音。孩子的后背抵過來,漸漸在我懷里靠緊,隔一會兒,又伸出手去,撫摸褲管下吹涼的腳踝。我于是脫下衣服,用了棉襖的下擺把她包緊。時針指向凌晨五點,這是我第一次這么早把她帶到郊外來。
去年八月底,她跟著我去南北湖看鳥。車在路上的時候,我承諾她,一定會看到奇跡。她還不相信,歪著頭吸著橘子汁,跟我鬧別扭。待我們在荷花蕩的堤岸邊坐下,幾次三番舉起望遠(yuǎn)鏡瞭望,一無所有,她差點失望得癟開嘴來哭。只是見我默不吭聲,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才半信半疑地信了我的話。到底是小孩子,她馬上就沉醉在荷風(fēng)的香甜里,繼而去數(shù)荷花蕩里粉紅的荷苞。她又對菖蒲的花簪有了興趣,要我到水濱摘下一枝。還未等到我去掐斷莖桿,她又對茭白桿邊飄浮著的荇菜絲莖產(chǎn)生了好奇,問這問那。我只好壓低嗓子,簡要地對她說明。恰在此時,不遠(yuǎn)處的荷梗撞動,一只白胸苦惡鳥踩著倒伏的茭白葉,冷靜向一叢水花生走去。她是第一次看到這鳥兒,看到它偏頭側(cè)過的一張小白臉,翹起的尾羽,反倒比我還要小心,把一根手指豎起在嘴邊,作勢叫我安靜。她哪知道她的父親,早就對此了若指掌,只不過是為了迎合她,才故意狼犺身子,縮頸彎腰,把腳后跟著地,腳尖抬起,跑到她的身邊,順著她的手勢地看,只當(dāng)是她的一個重大的發(fā)現(xiàn)。那鳥兒左顧右盼,一時之間倒是提起了右腳,用了左邊臉上那只漆黑明亮的眼睛來觀察我們的動靜。
后來,一下子同時出現(xiàn)了幾只小水禽,一起背著翅膀聳動身體往前,從荷葉林中劃向湖中,那排小艋艇牽出的幾道水線,把青黑的水面就像犁鏵翻過泥土那樣耘開,充滿了詩意。已而它們游得遠(yuǎn)了,靠近了水面上的菹草和眼子菜,它們才把胸脯塞進(jìn)草窩,開始你一嘴我一嘴地啜飲水線,在水草中啄食。間或,一只鳥兒“呷——”地一聲鳴叫,在寂靜的湖面上傳遠(yuǎn),到了彼岸青黛的峽谷深處。
那時候,我們是在南北湖東岸,背對著另一片山巒。太陽正從山背后升起,倏忽之間便已躍出,灑照在粼粼波濤之中。我們也藉此能夠看得更遠(yuǎn),看到水中央密密匝匝,擠得緊緊的菱角。它們梳齒般的葉緣邊上,掛著的水珠正在綻放光芒。隨著孩子的一聲驚呼,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忙不迭地取下掛在胸前的望遠(yuǎn)鏡,又趕緊舉起來放在眼前。那是一只水雉,修長的白頸子前伸,眉眼后深長的一道黑線在陽光的照射下竟然是那樣地清晰。它跑起來了,朝著遠(yuǎn)處一團(tuán)團(tuán)趴在水面,幾張芡實的葉片,伸展了翅膀踏開水面往前,把腋下潔白的羽毛完完全全地展開。尾羽修長輕捷,在身后曼妙地拖曳,尾端因為濺上的水花略微濡濕,稍帶了些滯重,就像合著音樂的旋律在空氣中打著節(jié)拍。最妙的是它的一雙長腿,大半截都露在水面之上,利索地交叉,蹼腳劃拉開水面,帶出刀刃似的一片浪花,被太陽照射得透亮、通紅。隨之落下來的水珠,紛紛揚揚,在兩眼里交睫不暇,因為視差、時差與觀察角度的原因,在湖面上灑濺著銀白、殷紅、紫絳,大大小小、晶瑩剔透的珠子。
這份回憶,在她心里蕩漾了數(shù)周。繼而,衍生了新的話題。我告訴她,那一種美麗的鳥兒,因為喜歡在菱角叢中生活,因而又叫做菱角鳥。況且又因為它形體秀頎,姿容俊美,在水面上掠過的清雅舞步,所以也被喚作是凌波仙子。她又問我,它們下不下蛋,這讓我哭笑不得,我只好耐心地回答,由于個體的不同,它們會產(chǎn)下或是翠綠,或是銀白,或是銅褐的卵,光潔,瓷實,像是一枚枚寶石與瑪瑙。她又纏著我,要我哪天想想辦法,走到近前去看看盛裝鳥卵的巢穴。我本就想如同我幼年時代一樣,坐在前傾后起的腰盆之上,把她放在我的懷里,用了槳板劃開水面,進(jìn)入到菱角與菱花之中,但我著實怕冒犯了這鳥兒的清靜生活。我只好用她在學(xué)校里的彩紙條,編了一個淺底圓盤的窩袋,嘻嘻哈哈地扣在我的頭上,逗她樂得前仰后合。
九月底,她再次懇求,希望能夠和我再次去看鳥。我數(shù)次假意婉拒之后,終于把她帶到了嘉善縣邊上的湘家蕩。那一片更大的湖面,實際上除了近水岸拍打礁石的浪花,在湖面上“吲吲”鳴叫,斜翩了身子在風(fēng)中飛舞的雨燕,再沒有其它可看。我們要走一段路,穿過湖西岸的田野,順著河堤,抵達(dá)一片池塘與沼澤相連的荒野,才能看到各種鳥兒。
池塘,澗邊,那里有大白鷺伸開長嘴,間或冷不丁叼起一只田螺,或是青蛙。我們走過去,要盡量裝著在認(rèn)真地趕路,不至于驚動扭頭回望的一只大白鷺。沒想到,它果然在我們眼睛的余光掃射之下,長喙鉗住了一條昂刺魚,那魚兒扭著孩兒面鼓般的大肚皮,還在“喀咕哩哩”地叫喚。見我們停住腳,這鳥兒也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拍拍翅膀,沉一沉肩,屁股和雙腳作勢往下一蹲,舒展雙翼,飛離我們,一徑到僻靜的地方去享受它的大餐。還有幾只蒼鷺,意想不到我們突然造訪,慌不迭地在空中甩下一串稀屎,猛地從柳梢邊掠起,飛到另外的河汊邊,才盤旋著落下,落到我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有一群小白鷺,在田壟下覓食,三兩只跑過來,又跑過去,根本不理會我們。于是我們停下來,拿著照相機(jī)對著一陣猛拍。它們還很配合,索性也不吃食了,一起站好,好奇地伸直腦袋朝這邊眺望,來了一場即興的美頸秀,讓我們足足拍了個夠。
在水面植物稀少、周圍植株也不甚茂密的水堰里,活動著一群紅頭潛鴨。眼見我們過來,它們的動作順溜得緊,一個猛子就扎到了水里。我們就蹲下來,藏在一個土堆旁,等到四五分鐘過后,看它們在另外的區(qū)域浮起來。這些鳥兒警惕得很,裝模作樣向四周逡巡片刻,這才放心地嬉戲,在水面上追趕。有一個可愛的小家伙,獨到地表演了它個人的快樂,不厭其煩地用頭拱入水面表層,又迅疾地鉆出,做著梳洗頭面的動作。借著這難得的機(jī)會,我們用望遠(yuǎn)鏡好好觀看了它那副尊容。它的確很好看,臉上鮮紅的短絨濕漉漉地,有著細(xì)流淌過的清晰水痕。
夕陽西下,我們最終在一口水塘邊的大柳樹下埋伏了下來。水塘長瓢狀,瓢柄的那一端已經(jīng)干涸,簇生著大葉的羊蹄甲、枝枝叉叉的委陵菜,和滿腹藤蔓潦草的野黃豆苗。一群黑水雞正在那里畋獵,幾只大鳥,六七只羽翼未豐的雛鳥,在眼皮底下看得清清楚楚,正朝塘水這邊走來。孩子鄭重其事地動用她的算術(shù),數(shù)著大鳥和幼鳥,還小聲地問我,一對鳥爸爸媽媽,到底有幾個孩子,把我笑得吭哧吭哧,不意臉上和脖子被小薊的葉皮刺得生疼。她也覺察到了這些“鐵刺甲”的不舒服,頓時覺得身上又刺又癢。胸脯下、鼻子底下還有車前子穗子散發(fā)的略帶濃澀的異味,于是她忍不住地站了起來,拍打自己的身子,一時也來不及阻攔。
這下子可好,仿佛突然捅開了馬蜂窩,那群雛鳥立即散開,攢下頭往四處鉆,只看見草葉下穿出一條條細(xì)浪,轉(zhuǎn)眼都不見了蹤影。兩只大鳥飛起來,對著我們,像兩架笨重的轟炸機(jī),顛簸幾下,飛過柳樹頂,跳到了身后的杜英樹林里。只有一只大鳥還在那里張望,它“嘎嘎”不停地大叫著,游向深水區(qū),用肚子拱開水面上的鳳眼蓮,在那里手足無措地應(yīng)付我們。孩子也許意識到了什么,不知不覺中,她把我的手牢牢地抓緊。是的,做媽媽的都是那樣。它在那里抗議,在那里警告,也在為自己的害怕壯膽。可憐的小家伙們,你們要聽懂媽媽的話,找到一處可以藏身的地方,就是那樣,不要聲張,不要動,即使人找到了你們,甚至手都將要摸到你們的后背時,你們也要鎮(zhèn)定地呆在偽裝物底下……最后一下,那位勇敢的母親做出了一個驚人的動作,它揚起鮮紅的嘴殼,前后左右一陣猛啄,然后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猛地跳起,像在空氣中爆炸開來一樣,渾身的羽毛盡力張開,咚地一聲,算是把最后的那點犧牲精神用盡,連著全部的憤怒與驚懼,鉆入了水底。
這是十一月的深秋,離上次去看鳥已經(jīng)兩月有余。依然有驚惶的水鳥在鳴叫,在黑暗的夜空中嘶鳴。那聲音裹夾在冷風(fēng)里,愈發(fā)地悲哀凄涼。孩子似乎長大了,她比上次鎮(zhèn)定了許多。她說爸爸,有一只鳥。這樣簡單的話語頓時使我心里異常地難過,放置于漫漫夜空,茫茫宇宙里的,仿佛一下子什么都不存在了,真的就只剩下那么一只鳥。很長時間,我都在想,這已不止是我看到的鳥兒,這也是孩子的鳥兒,這也不只是我面臨的湖水,這也是孩子的湖水。對于到來的和到來后轉(zhuǎn)瞬又逝去的,我從來沒有這樣平靜過,腳下的大地,似乎從來也沒有這么平靜過。將來,也許有一天,我的孩子也會帶著她的孩子,像我今天一樣帶著她,經(jīng)歷那些如約到來、轉(zhuǎn)瞬消逝的時光。但我心里同樣也暗藏著期許,勇武有力,無畏于一切,等待著去從容地接受一切。我也相信我的孩子,相信那個更遠(yuǎn)的未來。
一點萌動,漸漸在水底涌出,先前是壓抑的一聲,在痛苦中迸發(fā),接著像喚起了久遠(yuǎn)的記憶。細(xì)小的聲音,起初活泛起來,穿針引線,進(jìn)而如同小溪般匯聚合攏,幾道細(xì)小的清流聯(lián)接在一起,交匯的合唱演奏開始了,湯湯的劃水聲跟著鼓涌,而曦曙在大尖山的峽谷豁口里已然微露。太陽,它努力地向上拱出山的輪廓線,在山脊烘托出一片金輝。然后,晃動著,晃動著,抖索地分娩,一分鐘不到,它躍身出來,豪邁地跨出了豁口。它猛地往上沖,光芒萬丈,滌蕩塵世的黑暗,轉(zhuǎn)而把漣漪推動的湖波映照紅彤。湖面上沸騰了,那是在水面上豎起了身子,敞開心扉,翅翼“蓬蓬”地拍打,嗓眼里“呱呱”地大叫。那是梭子似地沖出,滑輪一般輕松自如地劃圈,那是群體接受天恩,在光與水,空氣與風(fēng)中鼓蕩胸懷的欣喜。而天空中,“撲撲撲”雄強(qiáng)地拍打翅膀,不斷有滑翔著、落入水中的轟鳴。先前,早有了尋常的野鴨,綠頭鴨,琶嘴鴨,知名與不知名的水鳥混雜在一起。現(xiàn)在,又有了新的成員不斷地加入,加入到歡呼的群體。這是一群骨頂雞,這些新來的貴客,穿透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它們從地球的北端一直向南,數(shù)月里風(fēng)雨兼程,已經(jīng)飛行了上萬公里。整個行程中,經(jīng)過獵槍和霰彈的擊殺,一路上重重疊疊網(wǎng)罩的捕獲,毒藥的摧殘,以及天敵的圍剿追擊,狂風(fēng)暴雨的摧折,山巖、高大的建筑物、海上的燈塔與橋墩的撞擊,幸運留存下來的已經(jīng)不多,就仿佛它們鼻頂上的那片白骨正在哀悼,正在紀(jì)念,但它們守時地飛臨了大尖山腳下的東西湖,在沐浴中迎接新生。
海島上的鳥事
蔡先生到底姓不姓蔡,我記不清了,好像初次見面時介紹是姓蔡,姑且就叫蔡先生吧。五年前,因為朋友牽線,我與蔡先生談好價錢,達(dá)成協(xié)議,每年都由他送我去島上。以前結(jié)伴同行的朋友各自手頭上有事忙著,近兩年來,我一個人上島,只是仍然由蔡先生駕船。
三座島借著相互之間的岬口、海溝與灘涂,連綴成一片,分別是竹筱島、白塔山島和馬腰島。蔡先生是農(nóng)民,也是漁民,他平時并不總是到近海的海島上去。但有幾個月份他是上的,一是二月間放鰻魚苗,二是五月中旬上島撿鳥蛋,三是九月下旬上島去逮羊。蔡先生與我互相很不感冒,幾十分鐘柴油船駕駛的期間,我們自始至終不會交談一言。蔡先生又與我發(fā)生過齟齬,在上島撿鳥蛋的事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爭執(zhí)。蔡先生是搖櫓的把式,身形彪悍,力氣很大,他想和我動手,也得掂量一下,我打小是擔(dān)山柴的把式,搬塊大石頭栓纜繩輕松得緊,他也吃一驚的。這都沒關(guān)系,他遵約,守時,有的是力量與蠻干的膽量,即便他天生真的沒那么多廢話,這都是好做派。我也是。
二月沒什么鳥好看。本地的斑鳩、野鴿子近兩年多了很多,島上亦不在少數(shù)。白塔山島那一片斷崖下天然形成的走廊上,重重疊疊積攢了無數(shù)的屎跡。浙北這邊,白頭鵯似乎也特別多,成群結(jié)隊,整天踴躍參軍過隊伍似的,在人行道上,屋檐下,灌木頂上竄來竄去,況且一天到晚地“喳兒——喳兒”地不休,我都快有一點厭煩了。八哥、椋鳥和鹡鸰也是“鳥滿為患”的樣子,這些鳥兒膽子都大得要命,見我過去,還要覷乖賣巧,上下打量我一番,看我是不是真格走過去,然后才決定是否開溜。以前我只是認(rèn)為伯勞會耍狠,停在我頭頂?shù)陌讞顦渲ι希徫乙采喜涣藰洌摇班赅辍赅辍钡匾魂囂翎叄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八哥也斷定我是個好脾氣的夯貨,可以隨意地欺侮。它把兩個枝腳像井欄架一樣地叉開,頭一揚,眉毛皺緊,圓睜雙眼,還能偶爾耍寶給我一個白眼。鶇鳥就更多了,品種多,數(shù)量也多,現(xiàn)在它們把領(lǐng)地擴(kuò)大到了近海的村莊和街區(qū)。其實我說的這些話都是玩笑話,跑到它們的總部來,見到它們愈發(fā)壯大的隊伍,我心里有說不完的開心。
蔡先生把我扔在島上,他到鰻魚網(wǎng)架上去照料“軟黃金”。誰知道他搞什么玩意兒。別看他悶聲不響,事后他會跟牽線的朋友說我神經(jīng)病,整天呆在島上像個“歡喜瘋子”。有一次,我手舞足蹈,不料在巖罅中扭住了腳,他見了也不理會。他要抓緊余下的時間,去撿泊到岸邊的浮木,把那捆濕柴扎得像座山一樣馱在背上,然后運到船上。蠢貨,我同樣會在心里暗暗罵他。
五月中旬,正是金櫻子花在島上恣意開放的時候,蜂戀蝶舞,日光煦暖,曬得人也像粘在蜜糖罐壁上,軟軟的,要融化了一般。大片的紫藤花在山坡上,把一串串搖曳的紫色鈴鐺四處垂掛。山梔子去年深秋結(jié)出的果苞還在,今年又在襟懷里新生了花苔。我繞著竹筱島,抬高了腿胯,探索著前行,為的是查看鳥巢里新產(chǎn)下的鳥卵,和海風(fēng)吹落在地上破碎的蛋殼。鳥卵大小不一,青綠,青藍(lán),綠褐,麻黃,赫黃……看得讓人著實眼花繚亂。我在坡下,蔡先生在坡上,在我上面走,他這個人,渾身醬紫的皮膚,一臉雀斑,如果不仔細(xì)看,還真不容易看出面目,只當(dāng)作是粉刷墻壁時刮上去的膩子還沒抹平打磨,就胡亂地刷上了油漆,刺毛拉呼地一團(tuán),只剩下一對眼珠在轉(zhuǎn)。
他跨步的動作很大,膝桿不斷地碰折草叢間脆弱的龍葵和美洲商陸,我能想見那翡綠或殷紅的莖桿,如何痛苦地一下,仆倒在地上。他居然提著籃子,在草叢間撿鳥蛋,看樣子已經(jīng)有了小半筐。我也顧不上那多,沖上去就攔住了他,氣吼吼把籃筐搶奪過來。他和我對峙了一會,額頭上和臉上的油汗直淌,看著我把鳥蛋悻悻地倒在草叢里,也不吭氣。他把手上的一枚鳥卵捏在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間,舉起來,只一捻轉(zhuǎn),蛋殼就破了,他把蛋青和卵黃迎著太陽光倒進(jìn)了自己的嘴巴,然后揚長而去。這個野人,居然在日落前開船的時候,還搞來一條菜花蛇,早剮了皮,白練似的蛇肉纏絞在紫赤的手臂上。
九月下旬,蔡先生照例駕了船送我上島。我喜歡白塔山島和馬腰島之間那道天然形成的海溝。潮水退下去,一個白晝,海溝兩邊的灘涂被海風(fēng)和太陽吹炙成硬結(jié)的魚鱗海灘,我盡管放開膽子走下去,一直走到濕泥淤深的地方才停下。我身上穿的是極厚的帆布衣褲,為的是防曬或被島上的荊棘劃傷,只是將胸口的拉鏈拉開,任憑富含鹽分的腥濕與溽熱粘結(jié)在胸毛之上。蔡先生看了我這樣子就冷笑。這個賊漢子,全身只穿了一條短褲,他走動時我甚至看得到胯部吊著的家伙。島上不知從何年起放了幾只山羊,不幾年就自由戀愛,搞出了一大堆羊子羊?qū)O。由于無人看管,它們野化得十分厲害。秋風(fēng)一緊就可大發(fā)利市,開開殺戒,搞一場羊肉早燒,蔡先生可不管它們那些安居樂業(yè)的生活,他有滿腦子“灰太狼”的想法。
我是在海岬邊靜靜地看鳥。午后是鷗鷺休息的時間,大白鷺、小白鷺,還有鸻鷸夾雜其間,沿著海溝兩邊站上了數(shù)百只。日頭強(qiáng)勁,水氣蒸發(fā)的特別厲害,在馬腰島東北坡斜傾下來的海溝背陰面,還可以看到道道水光的蒸騰與晃動。強(qiáng)勁的海風(fēng)不停地吹過來,吹開了排列成行、鳥兒們胸前的碎羽,那細(xì)小的紛亂如同雪霰不斷地?fù)P起,又不斷地被捋平。而我還可以看到灘涂的濕跡中,數(shù)公里長的澄澈的爪痕,以及鼻涕魚和招潮蟹偶爾一道或是一團(tuán)地拖劃、攪動和洇化,這正是大自然的神奇造化,暗含了中國水墨文化的意境與意味,在我的心田里潛滋暗潤。多年前,我就立志進(jìn)入自然,期冀能夠從中得到些回報,哪怕只是一點領(lǐng)悟。我有時也會抓狂,異想天開:我用大自然平靜的力量,來緩沖現(xiàn)代生活日益加快的節(jié)奏。
蔡先生回來了,沒有羊。他抱來了一大捆鳥網(wǎng)。島上肯定上來了另外的人,而且是不懷好意的。這次,他對著我傻笑,我發(fā)現(xiàn)咧開的牙齒居然很白。他把那些勞什子,三下五除二,幾下就折斷扯爛了。或是我的朋友也對蔡先生講解了些道理吧,我這樣想著,他卻把鳥網(wǎng)子和折斷的竹篙抱起來,抬腿下了海溝,從齊腰深的淤泥里淌了過來。做柴禾燒,他經(jīng)過我時說。我還在發(fā)怔,他又赤腳篤篤地從灘涂上走回來,再次淌過海溝,進(jìn)到馬腰島山坡上的林子里去了。不一會,他回來了,抱著一只蹄腳早就用荊條捆扎好的山羊。這狗東西,可真沒閑著。我這樣在肚子里罵著他,但他吃力地抱著羊泅游過海溝時,我伸出了手。又是夕照成暈的時刻,成群的鳥兒在潮頭前飛起,“晏晏,呱呱”搶奪著捕食,海水漲起來了,眼看著就要淹沒灘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