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我要敲你門了

陸羽走進小區大門的時候，看見公示欄前簇擁著一圈腦袋，每張臉上的表情都有點嬉皮。陸羽湊上去，見一張A4白紙上龍飛鳳舞的寫著：請不要在早上尋歡！

陸羽心中竊笑，縱然人家早上尋歡，只要是在自己臥室，還要征詢你的意見？她由不得把被指責一方歡快的場面和亂了心的鄰居都想象一回，覺得生活真是有趣。陸羽盡管搬來小區兩年，可幾乎不認得這里所有的人。陸羽當初買這套房時丈夫是堅決反對的，但反對無效。陸羽實在喜歡這樣的社區，住在一群陌生人中對她來說有魚返回浩淼之水的安全和幸福感。陸羽不打算和這里的任何人混熟，她喜歡有距離感的人際關系。

比如自己樓上住著的那對夫妻，她就從未有想要認識他們的心思。

陸羽樓上的兩口子顯然屬于相對安靜的人，安靜到你根本判斷不出家里有人還是沒人。從偶爾制造的動靜可以判斷出他們的生活規律，每隔兩周的周末，夫妻兩人就會準時出現開門聲、對話聲……就連他們的爭吵聲都是有規律的。開場似乎都一樣，先是女人低聲控訴，男人如寒蟬噤聲，偶爾爆一聲低低的抗議……間隔不久，是女人隱忍不住的追究到底的聲音，很重的摔打聲，最后，終于有一件東西碎在地上。爭吵聲到此會有一個休止。

為什么會這樣呢？陸羽每次都會在如此的吵鬧摔打聲中追問生活。

盡管生活被驚擾，好在不是天天如此，陸羽竟一忍再忍，一次次原諒樓上的“兩人戰爭”。因為知道對方相比自己更不疼快？從對方的不堪生活中比照出自己是幸福的？一次陸羽在辦公室偶爾說起這事，對桌的同事說，如果我是你，我就上去敲他們的門：憑什么要讓鄰居陪著他們的打斗呢？陸羽笑意盈盈地說，我不敢去，我擔心人家會把氣撒到我身上。

陸羽淡淡地說，他們吵的時候我就搬到老聃的屋子里睡覺，老聃是陸羽的老公。老聃經常出差，不在家的日子居多。

自從陸羽度完蜜月，就和老聃分房睡了，她忍受不了老聃的呼嚕聲。就這樣，結婚五年，除了蜜月，陸羽竟然沒和老聃在一個床上度過一個通宵。

陸羽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把婚姻思考得最透徹的女人，她明白自己對婚姻的期許，作為一個外地人，在這個每天都涌動著數百萬人口的城市里，居有定所，身有所依，有自己想要的安靜如靜水的生活，不是很好么？陸羽不像很多女人那樣，吃丈夫的醋，盯丈夫的梢，她明白如果一個人要背叛你你是看不住的，唯一積極的辦法就是設法保持自己在對方心中的魅力。當初陸羽嫁給老聃的時候，就被她的熟人圈子戲稱為天鵝肉被癩蛤蟆吃了。陸羽笑著說，我們就是一對和睦相處的癩蛤蟆和天鵝，這有什么不合適呢？蠻好的。找個一輩子能把握的男人，就是陸羽對婚姻的最大期許，她自信能夠好好經營她和老聃的婚姻。

現在，她以樓上那對夫妻為鏡子，照見生活的千瘡百孔，覺得自己和老聃的安靜就是幸福。陸羽想，老聃和自己也有意見分歧的時候，但是，只要她閉緊嘴巴，耐住性子，不和老聃說話，要不了一天，老聃自然會想辦法和陸羽和解。生活就是這樣。

但是最近這次，老聃在和陸羽吵架之后卻離家了，無聲無息，吵架后不回家，還是第一次。

又一個周末晚上，陸羽再次聽到樓上夫妻的爭吵聲，程式都一樣。咚的一聲，陸羽擔心天花板上的燈會掉下來。陸羽不得不搬到老聃的臥室睡覺。她看老聃枕邊的書——《希區柯克小說精選》，這本書是老聃的枕邊書。陸羽隨便一翻，就翻到《恩愛夫妻》，寫一對彼此有了外遇的恩愛夫妻，丈夫覺得妻子愛自己愛到了骨髓，如果自己提出離婚，無疑如殺妻。妻子覺得丈夫是把她當生命和榮譽一樣愛著的，如果自己提出離婚，丈夫必定從此生活在深重的災難中，唯一的辦法就是殺了丈夫。丈夫也覺得只有先殺了妻子才是善良的。

陸羽奇怪一本跟隨老聃五年的書自己竟然第一次閱讀，正打算看下一段，這時，樓上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聲如冰川雪崩，不知道是被小說迷惑，還是受了同事的多次挑唆，陸羽連拖鞋都沒換，就徑直上了樓。

陸羽敲門，輕輕的，再敲門，怯怯的，再敲，這回，就有點誓不罷休的意思。門在陸羽不抱希望，準備退回去的時候豁然打開，陸羽眼前一亮，旋即一黑，陸羽的腦袋被一件當頭飛來的布蒙住了，陸羽隨即聽見一聲吼：你滾開，今生都不要再見你！“呯”地一聲，門關閉了。

陸羽把臉從那塊布中解放出來，見蒙住自己的是一件灰色男式西裝，陸羽陡然看見一枚閃光的啄木鳥袖扣，把自己嚇了一跳，這枚袖扣不正是上月老聃過生日時自己送給他的禮物么？陸羽下意識地再摸衣服的口袋，掏出的皮夾子也是老聃的。

陸羽站在那扇緊閉的鐵門前，只覺眼前有無數的羽毛在飄飛，又似乎是茫茫的一片白霧兀自彌漫。

焦尾琴

曹操年輕的時候胸有抱負卻很不自信，他到處尋找能把脈自己未來的高人。曹操拜訪橋玄 ，橋玄像玉匠琢磨一塊璞石那樣打量曹操半天，評估說，天下就要亂了，能夠使亂世安穩的人，難道不是你嗎？曹操拜訪何颙，何颙說得更明白，何颙說，漢朝就要亡了，能安天下的人，只有你呀！曹操心里歡喜，但還是將信將疑，于是決定拜訪當時以識人著稱卻又十分傲慢的許劭。幾番周折總算見到許劭，許劭贈給曹操一句話：“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曹操聽了，又驚又喜。

蔡邕呢？蔡邕是當時聞名遐邇的大學問家、書法家、音樂家。曹操拜蔡邕為師，經常去蔡府和老師探討天文、音律和辭賦方面的知識。蔡邕并不像橋玄、何颙、許劭那樣評價曹操，某次曹操請教蔡邕如何評價自己，蔡邕竟然命侍女請出文姬彈琴，拈須沉吟，微笑面對曹操，說，且來聽文姬彈奏的琴曲是何等的曼妙。

這是曹操第一次見到蔡文姬，第一次見到那把傳說中的“焦尾琴”，第一次聆聽了琴聲的曼妙，目睹了文姬的妙麗無雙。

曹操再見文姬，卻是十六年后，這是后話。

還說蔡邕，蔡邕越是不評價曹操，曹操越是想讓老師評價，每每曹操有此期待，蔡邕總是用他獨一無二的沉默擋開曹操探究與期待的目光，他會默默把一勺滾燙的茶傾進曹操的茶碗，只說一個字“請！”

蔡邕越是這樣，曹操越發敬愛他，只要在京城，總是三天兩天地帶了禮物去拜望老師，談論一回音律、天文或辭賦。從老師那里出來，曹操每次都感受到內心獲得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安靜和滿足，盡管那安靜和滿足短暫如白駒過隙。

蔡邕被董卓三日連升三級的消息傳到曹操耳朵，曹操只說了一句話：恩師休矣！蔡邕果然不久被王允所殺，消息再次傳到曹操耳朵，曹操覺得自己的頭顱像是鉆進了一只馬蜂，翁地一聲，讓他在一瞬間恍然失憶，眼前現出一片灰白，在那片灰白的死寂中，曹操聽見焦尾琴激越如馬蹄的噠噠聲，跳蕩著跑向幽暗的深處。

馬蹄踏踏，曹操醒悟自己正奔走在無處歇止的急行軍的泥濘道路上。

奔走。殺伐。火光。廝殺聲。這是曹操的現實。他沒有辦法停下腳步。“君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 。每每這個時候，總有許劭的聲音像號角響起。

北上南下，薤露里行，蒿草里行……人生如歌，短歌，何其短暫啊。

某年秋天行軍路過北地，看著大片如稷麥茫茫伸展向天際的秋草，看見大風使草倒伏又頑強挺起的樣子，看著一群大雁從北方來，從頭頂急急飛過，終于消失在南面的天際，終于不見蹤影，曹操把目光從那遙遠不可知的惆悵里收回，大聲呼喊軍士前來問話，他問的是，可探聽到了蔡文姬的準確消息？

建安十三年春天，曹操派使者周近帶上珍貴的玄玉壁和華麗的錦出使匈奴，贖回流落匈奴十二年的蔡文姬。

曹操又親點才華出眾、儀表堂堂的董祀做蔡文姬的夫君，安排完婚事，曹操覺得心間一份壓迫日久的重量被放置下來，他覺得滿意與輕松，幻覺里，他似乎聽見焦尾琴發出如水的清明長音。

曹操第二次見到蔡文姬是在文姬歸來后的第二年，董祀犯了死罪，按律當斬。曹操正在附上煩悶，忽聽門外一陣下人阻擋來賓的喧囂聲，曹操猛然抬頭，就見一瘦削女子單衣薄裙、披發赤腳而來，如一片風中的樹葉飄然匍匐于自己腳邊，曹操腦海里再次蹦出久違了的焦尾琴清越的琴音，如初相聞。曹操沉聲說，文姬請起身。但那個身影依然匍匐于地，幽咽難言。曹操看見文姬暴露在裙邊的伶仃的赤腳，心間猛然一抖，曹操覺得自己的頭就要炸裂了。曹操向外大喊一聲：“來人，拉我快馬，傳我赦免令，免董祀死！”

一天早上，府上人抬進來一個大箱子，說是蔡文姬那邊派人送來的，說里面裝著的，是丞相最想要的東西。

曹操在這個美好的早上得到的，正是他夢寐以求的，自己從前在蔡邕府上見到過的，那些珍貴圖書中的一部分。蔡邕府上的那些書籍早已在戰亂中遺失殆盡，現在文姬憑借記憶，整理出其中的十之三四。曹操大喜過望，當即下令賜給文姬空青鳥紋錦十匹。

送禮的人回稟曹操說，文姬已經隨夫君董祀離開都城，去往山清水媚的深林隱居。不再回來了。

某一天，曹操翻閱文姬整理的書卷，慨然而嘆。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蔡府上聆聽文姬彈奏焦尾琴，那首激越的琴曲，是什么曲名？他還想問一問坊間關于焦尾琴的那個傳說可是真的？傳說蔡邕當年路過吳地，見一老婦燒火煮飯，噼啪作響的火光中，有隱約的清越琴聲，因此斷定正在化成烈焰的柴薪是塊不平凡的木頭，于是救木于火中，果然做成了一把七弦琴，用此琴彈奏，琴聲優美，無以言表，因琴尾還留有火燒之后的殘痕，故琴被蔡邕愛稱為“焦尾”。

曹操很想當面問一問文姬，但是，她在哪里呢？

曹操再也沒有聽見過焦尾琴的聲音。即便是在夢里。

望鎮的愛情

我和妻子鬧到即將成為彼此前夫前妻的時候，突然接到來自老家望鎮弟弟的電話，弟說，你老奶媽去世了，你快趕回家吧。我當然得回家。我跟妻子解釋，得寬限幾天，等我參加完我奶媽的葬禮回來再辦離婚手續。妻子默然，說，我陪你回一趟，畢竟，眼下你奶媽還是我奶婆婆。

望鎮深藏巴山深處，漢江蜀河在此交匯，曾一度成就望鎮作為水旱碼頭小鎮的榮耀和輝煌，至今，古鎮風貌保存完好，精致如小家碧玉的明清建筑隨處可見。

一路無話，進入天藍水清的故鄉，這段日子張牙舞爪的妻子安靜了許多，我暗自詫異，若是山水能改變妻子的脾性，我何不早點帶她來，何苦要弄到離婚的地步？

奶媽奶爸是我老家望鎮最叫妻子敬愛的兩個人。妻子感慨說，兩個相愛的人，就是彼此的天堂！什么人能成為夫妻楷模？就應該是你奶爸奶媽這樣的，上天制造這倆人的時候用的材料一定是不一樣的，相比于我們，上天太漫不經心，手法也太粗糙！

兩口子一生都不紅臉，這是奇跡，也是童話，奇跡是因為我不信，童話是因為我看到了，創造這奇跡的正是我奶爸奶媽。當年妻子和我回老家度蜜月時，看見我奶爸奶媽的默契、恩愛，曾經贊嘆感慨過，她艷羨又有信心地說，我是吃過奶媽的奶水的，是被奶爸的智慧侵染過的，她因此相信我有運氣和能力經營好我們的婚姻。

因此，當某一天早上我倆大打出手的時候，她聲嘶力竭地吶喊出“你是一個變異的雜種”。這句話與我們最初的盟約有關，是對誓言徹底的灰心。

世上的幸福是相似的。在我奶媽奶爸這里，幸福的圖景是怎樣的？需用萬語千言？兩口子活到80高齡依然恩愛如初，用萬語千言說他們的一生肯定不過分，但是，從哪里說起？

說他們尚屬青春的日子。

那時，他是地主家才華橫溢的小兒子，而她呢？是一個老秀才的閨女，但她一生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后來他們結婚了，那么恩愛的兩個人卻一直不能生養，二十多年后愛情的果實終于墜地，但那個孩子不幸夭折，奶媽從此再不能生養。奶水洶涌的奶媽慷慨喂養鄰家奶水不足的孩子，于是他們成了我一生的奶媽奶爸。我長大后遠離故鄉，不能時常光顧那個飽含愛的家庭，這是我的遺憾。奶爸這樣安慰失落的奶媽：如果奶媽想孩子，他愿意一生當她孩子，敬愛她，孝敬她。這是哪個丈夫能做到的？奶媽透過幸福的淚眼看丈夫一眼。一生只需要這樣的一眼吧。

說他們的中年吧。

奶爸因為出身常被反剪著臂膀跪在磚碴上挨批斗，身邊陪綁的永遠是他忠誠如影子的妻子，在他痛苦絕望尋求自殺的時候，她把繩子刀子藏匿起來，每天晚上擔心自己睡著時丈夫尋短見，她都要把自己和他的手臂用一條布帕纏在一起才敢睡去。等他們從一場場危機中走出來的時候，奶媽哭著感嘆，她為自己保全了一個丈夫，一個好人。

而奶爸呢？奶爸說，他真的應該叫奶媽小媽媽，是她給了他第二條命。

說他們的暮年吧。

奶爸那時已經把自己經營了幾十年的店鋪贈與我弟弟，他只說一句話，無論望鎮走到哪一天，望鎮有楊氏湯粉店，望鎮就是一個永遠有念想有氣味的鎮子。

“你把這門手藝里的學問弄懂了，你就會有安靜的日子過。”這是奶爸對弟弟的忠告。

汽車進入望鎮青石板的小街，熱騰騰的生活氣撲面來。東家油坊榨芝麻的香味剛剛散開，西家新鮮出鍋的花饃饃就呼出一鍋白霧呼應，上街小媳婦正把一塊快松明般透亮的臘肉悶進鍋里……這所有的忙碌都是為那個剛剛離開這個世界的人操持身后的事情，唯獨下街剃頭店今天掛出歇業的牌子，因為他要恭恭敬敬地去為逝者守靈戴孝。

奶爸奶媽家在鎮子的最高處，離漢江最遠，但江濤聲卻在窗下，汩汩的江濤聲就是在紛亂熱鬧的此刻，也聽得清晰。

我們去奶媽的靈前上香、叩首，妻子淚流滿面。我們再去寬慰奶爸，奶爸坐在那把老椅子中，表情安詳，我想大概人太老的時候，連悲傷的方式也是不一樣的，畢竟悲傷也是需要耗費氣力的。我惆悵地想，如果我和妻子能活到80歲，我們應該也不會有力氣吵架了。奶爸卻來寬慰我們，說，你奶媽走得很安穩，她睡前還跟他嘮嗑了，她是在夢中走遠了，找不著回來的路了。

“我說過陪她一輩子的話說出做到了。” 我感覺奶爸說完這話長吁了一口氣，似乎還輕松地笑了一下。

奶媽在家停靈三天，三天后的早上，當靈柩起靈的那一刻，突然有人大喊：老爹爹走了！

我們幾個奶爸的親人跑回到奶爸跟前，只見他依舊坐在那把老椅子中，很安詳地離去了。

我們送奶媽奶爸去他們的合葬墓地，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我的奶媽奶爸啊，他們就是奇跡，就是神話。

我回了一次老家，我把我的奶媽奶爸都送上山了。送上山，在望鎮講，就是安葬逝者的意思。

在離開望鎮的那天早上，我和妻子再次來到奶媽奶爸的墓地，從那里，能夠俯瞰整個鎮子的風光，看見漢江和蜀河在山下如兩條陰陽魚般合抱，把整個鎮子衍化成一個神似的太極圖形。山川的景象如此俊美，生命又是如此神秘不可言說，讓人心生敬畏。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就像左手和右手，愛或不愛都會選擇相守。說這話的是我妻子，此時，我們的手竟然緊緊地相握著。真是神奇，這些天里，我們在一起竟不覺得是兩個難以融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