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讀書,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識,第三要有恒。有志則斷不甘為下流;有識則知學問無盡,不敢以一得自足,如河伯之觀海,如井蛙之窺天,皆無識者也;有恒則斷無不成之事。此三者缺一不可。
——清·曾國藩
遭了大荒的準格爾的冬季,放眼望去,村莊都靜靜地臥伏在一片皚皚冬雪的覆蓋之下,雖談不上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卻也別有一番西北山野的荒涼與崢嶸氣象。
陣陣北風吹過,吹落掛在樹稍之上的積雪。潔白的落雪隨風飄過松樹焉村小學的窗戶,透過灌風的紙糊窗格,落進了窗內一群學童的書桌上,又在片刻之間,化作一片小小的水泊,汪成一窩眩目晶瑩的光亮,反射在這群孩子亮閃閃的眼睛里。
有一些孩子因為雪花落在脖子里,就抓耳撓腮、藏頭縮項、東張西望起來。這里面有一個孩子,長得眉清目秀、長耳隆鼻,一看就透著一股聰慧之氣。他的小手凍得通紅,連翻書都有些困難,但他卻依舊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凝神看書。
坐在上面的張老師一一看過去,他雖然已經年邁,可老花鏡后面的那雙眼睛卻依然清亮而銳利。扶了扶滑落在鼻梁上的眼鏡,看著那些亂扭亂動的孩子,他微微地搖搖頭、嘆口氣,可當他看到王三旦那個孩子時,眼睛里卻流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欣喜——這孩子是班里最刻苦最用功的孩子,也是最聰明成績最好的孩子。剛剛上了一段時間,他已認識了好多字,還時不時地向老師提一些遠非這個年齡的孩子所能提出的問題,令他這個做老師的覺得這個學生沒白教。
“孺子可教也。”老先生在心里默默地說了一句。
是的,王三旦不止聰明,也特別用功。因為祖父是私塾出身,寫的一手好毛筆字,耳濡目染,王三旦也喜歡上了練書法。放學后,王三旦也會跑出去和伙伴們玩各種各樣的游戲。在鄉間,游戲可以隨心所欲的玩。只要你想,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玩的。游戲的間隙,孩子們都在休息,喘口氣,等待著在下一場游戲中投入更多的精力。王三旦卻蹲在一邊,用樹枝寫寫劃劃,伙伴們自然會圍上來,他們看到地上稀疏有致,全是一個一個的方塊——沒有幾個人識字兒,但他們知道這是在寫字,僅此而已。會有個別的小孩子要求王三旦教他們,他就會手把手地教他們寫——土地是最大的紙張,并且可以隨意寫劃,沒有人會對此有什么異議,而且消除錯字的方法簡捷有效,用腳一劃就可以……
老先生看著底下的娃娃們實在有些不像樣子,便將手里的教竿啪地一拍,底下頓時稀里嘩啦響成一片——孩子們趕緊坐好,不知道又有誰的手心上要挨上幾教竿了。
令大伙感到不解的是,今天老先生并沒有讓他們伸出手來。等到大家安靜下來之后,老先生清清嗓子,說:“王三旦。”
“到。”王三旦刷得站起來,靜靜地望著先生,神情自若,鎮定之中流露出幾分自信。
是啊,能不自信嗎?就在前幾天夜里,祖父就教他背《鵝》這首詩,因為背不會,還挨了祖父的罰站呢。直到昨天夜里,王三旦才背會了。
“王三旦,你把《鵝》這首詩給大家背一下,讓大家聽聽,你學得怎么樣了。”
“鵝,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王三旦就這么流暢自如地一口氣背完了課文,又靜靜地垂手站在那里,等著老師發話。
“嗯,好,很好。你可以坐下了。你們都聽見了嗎?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們,像個學習的樣子嗎?”老師開始教訓起其他的孩子們。
這樣的情景,六歲的王三旦已經遇過很多次了。他回頭看了看自己的玩伴黑狗子,看見他的鼻子下兩道長流的清鼻涕一伸一縮的,正用不安的眼神看著高高在上的老師清高而嚴肅的樣子。此時的黑狗子,也正在心里納悶兒,人家王三旦長得是什么腦瓜子,沒見他怎么背,就背得這么熟呢?還沒誤和自己玩兒。唉。
叮鈴鈴,下課鈴聲響了,孩子們小鳥一樣,“轟”的一聲飛到外面,四散而去了,平靜的雪地上立刻涌動起孩子們熱鬧的歡呼聲。
“三旦,來,你過來。”
“老師,有事嗎?”
“孩兒,以后對家里人說,一定要念書、識字。曾文正公說‘三代不讀書,一窩都是豬’;宋朝宰相趙普也曾說過‘半部《論語》治天下’。”
他看到王三旦充滿童真稚氣的眼睛里露出一絲不解的神色,這才意識到,自己對孩子講這些,還有些為時過早。他又嘆了口氣。
“唉,不說了,不說了,以后你會明白的。總之,記住我的話,以后一定要堅持學習,你會有出息的。去吧,去吧。”
拍了拍王三旦的腦袋,他放走了這最后一個,也是他最得意的學生。
王三旦小心翼翼地卷好手中的書,頂著漫天而下的雪花,一路小跑著向家的方向奔去。雪下得越發緊了,他小小的身影漸漸地淹沒在一片風雪之中。
那時,村子里最大的困難就是將糧食數著吃也吃不到月底。每個月,家里總有幾天會斷頓無糧的,每當遇到這情況,王三旦就跑出去摘松果吃,家里嫌出去危險,看得死死的。王三旦根本不愿在家里呆著。趁大人一不注意,就出去玩了。王三旦跑出去不是找吃的,就是下溝底的小溪里捉蝌蚪。
終于有一天,家里已經揭不開鍋了,王三旦的祖父無法忍受這種巨大的壓力了,王三旦感覺到爺爺就是村頭那棵老樹上的一片枯葉,哪怕是一陣微風吹來,樹葉也會被悄無聲息地吹到不知名的地方,腐爛,并且再也見不到蹤跡。
不久后的一個凌晨,睡得迷迷糊糊的王三旦被大人叫起來。當他的雙腿挨著冰冷的炕沿時,他一下子清醒過來。揉揉眼睛,聽到外面的大黃狗一聲緊似一聲的吠叫,黑漆漆的夜幕以超常的冷靜和不安注視著松樹焉村的這一家人,并大度地包裹了他們的不安。
穿好衣服,王三旦就被母親牽著手,走到了外屋。邊走,看到母親邊抹著眼角,他以為母親也和自己一樣,還沒有從溫暖的夢鄉中徹底清醒過來。他稚嫩的心靈,又怎么體會得出大人當時復雜而又驚懼的心理。
“王三旦,來,跟著爺爺去個地方。”
“媽,可是我和黑狗子說好了,明天要去大石崖玩的。”
“都什么時候了,還玩。”
站在他身邊,父親焦急地搓著雙手喝斥道。
縮縮脖子,王三旦不敢再說什么了。
“祖父過來拉著他的手,孩兒,可跟緊了,黑天打盹的,操心走丟了。”
“知道了,爺爺。”
祖父再沒說什么,拉著他,向外面走去。院子里的大棗樹在黑夜中安安靜靜的,枝條一動不動,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孩子,一步步地向外走去,小小的身影因為瞌睡,搖搖晃晃的。它記得這個孩子曾經頑皮地在它身上爬上爬下,只為了摘取它身上鮮紅的果實,曾經遭到他祖父的厲聲喝斥。
如今,自己就要離開這棵大棗樹了,心里真有些留戀——小孩子的心理有時是奇特的,他們也許會忘記身邊的一些人和事,可他們有時卻恰恰會對一棵感情深厚的樹,或者是一塊石頭,抑或者是一條河流,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透過棗樹密密的枝葉,王三旦看到自己家窯洞里微弱的油燈映射出一團雖不明亮,卻那么溫暖的光暈——別離,因為加上了凌晨這樣的背景,分外令人難以忍受。一步一步走出院子,年幼的王三旦回頭望去,看到窗戶邊上有個人影,伸手抹著眼睛,那是自己的母親,一個勤勞樸實,寬厚善良的農村婦女,她不忍心看著睡眼惺松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跟著大人,走向陌生的遠方逃荒。自己只能躲在窯里暗自傷心哭泣。
第一次調頭認真回望這個從小生他養他的地方,王三旦這才覺得自己的家鄉原來也是如此美麗。雖然身在夜色之中,能夠看到的東西很少,可王三旦還是看到了身邊的那條河流在夜色中折射出微弱的光亮——河流悄無聲息,溫順而又寂寞地流向遠處;兩岸的山巒默默無語,目送著這位孩子一步一步遠離;坡上的黑豆就要成熟了,它們低著頭,葉子在黎明的熹微中,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家里的那匹驢不聲不響地走在前面,身上馱著他們的行囊。
那匹毛驢沒有一絲聲息,夢游一般往前走,跨過小河時,它的蹄子攪醒了河水的夢,嘩嘩嘩,得得得,它的蹄子踩上了河底的卵石,發出一陣錯綜復雜的、樂聲一般的響動。王三旦頑皮地拉了一下走在后面的毛驢的尾巴,毛驢不高興地一甩尾巴,濺了王三旦一臉水珠珠,討了個沒趣兒,王三旦再也打不起精神了,濃濃的睡意籠罩了他,他就那樣迷迷糊糊地跟著爺爺向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聽到一陣水聲傳入耳朵。他們來到了黃河渡口邊。事先約好的船在岸邊等著他們。船老大手里抱著團纜繩,睡得正香。爺爺走上前,拍拍船老大的肩膀,船老大一激靈,醒過來。看看他們,也不說話,解開纜繩,又把船往岸邊上靠了靠,爺爺一把抱起王三旦,上了船,沖著船老大擺擺手,叫他開船。
隨著一陣吱吱呀呀的悶響,船緩緩地起程,在夜晚,無法看見河水的流動,只能感覺到船向著遠遠的對岸駛去——此行的目的地,山西省興縣黑峪口村,正在彼岸靜靜地等候著他們的到來。
山西省興縣黑峪口。依山而建,全村住著約200來戶人,村子像是一張褪掉了顏色的年畫兒,直率地透露出貧窮和沒落的氣息。
幾間靠山而鑿的普通窯洞。
這是王三旦的姑姑家。他們在姑姑家安頓下來。善于經營的祖父很快利用空著的窯洞開了一間磨房,為別人推磨謀生。日后,王三旦還能清楚地回想起當時情景:窯里那盤石磨日夜轉動,沉悶的響聲轉個不停,回旋在窯洞里,驢眼睛上被罩上了眼罩,得得得得的蹄聲單調地響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有多少次。
王三旦就在這樣的聲響中不知不覺地入睡——當他一覺醒來,看到祖父還蹲在窯里的某個角落,手里端著煙鍋和煙袋,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煙,濃烈而嗆人的煙味撲鼻而來,吸完一鍋煙,祖父噗地一聲把煙鍋里煙絲的殘渣吹出來,起身給石磨上添點糧,順手婆娑一把驢毛,就又蹲在角落里,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繞過來又繞過去的驢,眼睛里滿是慈愛與憂傷。
這個地方原來有一座廟宇,叫無量殿。當地的人們把它改成了一座學校。也就是說,學校就建在廟里。在這座由廟宇改建成的學校里,王三旦開始了第二次讀書。
更幸運的事情是,教語文的王老師同時也是一個書法愛好者。他偶然發現十來歲的王三旦,寫出來的字,竟然有棱有角,雖沒有達到鐵劃銀鉤的地步,但間架結構,竟然隱隱透出一股大氣來。書法是美麗的,人心更美麗,因為書法是人心的折射,人性的折射。王老師在王三旦身上投入的精力就多起來。顏筋柳骨,文采風流。小小學堂,翰墨書香。王三旦在王老師的影響和帶動下,書法有了質的飛躍,毛筆楷書水平也在一天一天飛快地進步著。揮筆寫字,一招一式,都有一種成熟穩健的風范。特別是小楷,已經有了一定的造詣,受到眾人的羨慕。王三旦這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寫毛筆字還有這么多學問。藝術的種子從此在他的心中悄悄地吐出了嫩芽。
但后來,學校維修,和每個學生收5塊錢。
“交錢,我們到哪尋錢圪了?你看見爺爺有錢了?”
“可是,不交錢,就不讓念書……”王三旦又怯生生地看了祖父一眼,嘴里小聲嘟嘟著。
“你咋介這么個孩兒,沒錢,沒錢么,到哪兒尋圪了?不叫念,就不要念了,回來幫爺爺推磨吧。念書,念書,念書能念出飯來?
王三旦嘴里輕輕地噢了一聲,向外走去。找了個沒人的地方,眼睛里的淚蛋蛋再也噙不住了,噼里啪啦地掉下來。當時陷于那種生活境地的爺爺怎么能理解小小的王三旦心里的求學夢啊,那是一個好學上進的孩子最美好的夢想與渴盼,可是,因為沒錢,無情地擊碎了他的夢想,他再一次輟學了。
于是,在當時的黑峪口那間名叫無量殿的廟宇改造而成的學校旁,時常能夠看到王三旦縮在窗下,聚精會神地聽著教師在里面講課,聽到精彩處,這孩子臉上甚至會露出忘我的微笑,當教師提問底下的學生某個字的時候,這孩子會在外面窗臺底下的空地上,用樹枝輕輕地寫出來……
興縣,黑峪口,這曾經讓他們躲風避雨的地方,現在已經不再適合他們了。姑姑家也揭不開鍋了,這里再也沒辦法呆下去了,只好再次回到老家——松樹焉村。村子依舊是村子,可人卻不再是從前的人了,一個個面黃肌瘦,走路打不起精神。
這個時候,王三旦再次回想起了自己曾經暫時居住過的黑峪口:風吹過來,黃塵飛揚,木訥少言的村里人,穿著粗布的黑棉襖,柳條筐、糞叉、牲畜的糞便、細密的腳印,是羊群過后的痕跡,牛馬的鳴叫,在早晨新鮮而濕潤——伴隨著鄉村的這些聲響,王老師在課堂上對他們說著一些似是而非的話。他說你們知道讀書是為了什么,讀書就是為了明理,而明理,就相當于你們在黑夜的山路上行走,手里提著的一盞燈。王三旦覺得新鮮,他覺有很多想法在他心里冒出來,如同雨后冒出的新鮮蘑菇一樣。他開始把高年級的書借過來讀……
不久之后,幸運再次降臨:王三旦上了當時鄉政府所在地的初中。上初中的那個階段,生活也沒有多大改善,住校念書,學校的伙食好不到哪里。一是學校的飯菜油水少,二是數量也不夠,對于王三旦這些正在長身體的半大小子來說,總是處于半饑不飽的狀態。在校期間的所有活動,除了學習、體育鍛練外,就是想辦法能找到吃的東西。夏季利用星期六、日的休息時間,大家成群結伙去山上采山杏,掏苦菜,山杏熟了才可吃,可熟了,也只能采幾天,過了那幾天也就沒了。最多的就是挖苦菜,大家把挖到的苦菜揀凈、洗凈、用修鉛筆小刀裁短些,然后裝到罐頭瓶子里,壓瓷了,先倒點開水燙一會兒,等開水涼了,挖出去,再撒點鹽,倒點醋,就制成了味道清香,微苦酸甜的苦菜罐頭,大家爭著搶著吃。就在初二那年,因為交不起學費,十四歲的王三旦又一次輟學了,這一次,他的童年以及童年時代的讀書生涯,都伴隨著貧困一起完結了。
這是一次我們三輪車夫們打拼和喝酒時,和我一起蹬三輪車的王三旦告訴我的他自己的輟學記。若不是喝醉了的王三旦自己說,我們還真不知道他喜愛書法,而且每晚蹬三輪回去,是必做的功課。我們越聊越紅火,越喝越起勁兒,直喝得風生水起,直喝得吐天哇地……
自此,熱愛文學的我和熱愛書法的王三旦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們共同探討藝術、討探人生的意義,討探怎樣才能在藝術的道路上走得更遠……我多次讓他參加市里的書法大賽,王三旦總是一笑了之,說搞藝術,不能有太多的名利之心,這只能成為自己的拖累,讓人舉步惟艱。你想想,那些山野之間自生自滅的民歌手們,他們唱歌是為了讓別人聽嗎?他們想過要獲什么獎嗎?沒有。他們唱歌只是自己覺得快樂,所以他們的歌聲才會那么優美動聽、沒有一絲雜質。書法也一樣,只有心無旁念,只有寫給自己的內心去看、寫給山、寫給水去看,才能達到美侖美奐的藝術效果,讓人們享受到了一場視覺的盛宴。王三旦那種淡泊的情懷,一如他的書法入心入肺、心曠神怡。那種熾熱、噴突 、豪情、 坦誠、 真率顯露在他的書法里,讓我的靈魂也得到了陶冶!
現在,十多年過去了,和我再也沒有聯系的王三旦到底走在一條什么樣的道路上呢?一個成熟的藝術家,總是在藝術之路上做著不斷的思索和總結。總是把生活中的所有感悟,所有歷練,都化為藝術的動力和有效成分,最終變為一種藝術的高度自覺。如今,想必他的書法藝術也該更加嫻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