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鎮上教書的日子

出了陜北吳堡縣城，順著沿黃公路南行10里路程，有個叫做棗林坪的小鎮。小鎮屬綏德縣管轄，是全縣最偏遠、最落后的一個鄉鎮。1988年，我18歲的時候，從縣城的師范學校畢業，被分配到棗林坪中學當老師。棗林坪中學屬縣辦第六中學，我們管它叫六中。六中是我的母校，我在這所學校完成了初中學業，并順利考上了小中專，因此，我對六中是心存感激的。學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還是原來的樣子，我卻由一名學生就地變成了一名老師，心里感到非常奇妙，也非常高興。我們村總共二三十戶人家，幾十口人，祖祖輩輩都是受苦人，我有幸成為全村第一個吃公飯的人。考上小中專那年的一個夏天，我跟隨父親到山上去鋤地，對面山上鄰村的一個人隔著一條溝扯開嗓門問：“聽說你家小子考上小中專咧？”父親一邊鋤地一邊喊道：“考上了嘛！”那人感嘆了一句：“啊呀，咋弄好咧！”我偷偷地觀察了父親的表情，一臉的自豪。能靠念書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當一名公派老師，我感到十分幸運，而能在六中當一名老師，對我來說是幸運中的幸運。師范學校是專門培養小學老師的，畢業的時候，我想著自己肯定是老家棗林坪鎮哪個村的一名小學老師，最大的愿望就是分配到通公路、且有電的學校。為此，我求了我的初中語文老師，他已調到縣上工作，我想他應該有些能耐。沒想到，他居然給我幫了天大的忙，我出乎意料地被分配到了六中，那是棗林坪鎮唯一的一所中學，條件比那些村里的小學強多了。我就很佩服我的老師，他怎么那么能行呢？

帶著涉世之初的新鮮感和初為人師的神圣感，我認認真真地書寫了職業生涯中的第一個篇章。清脆的上課鈴響了，一個黑瘦黑瘦的小老師左手拿著藍色的文件夾，里面夾著嶄新的教案本，文件夾上擱著嶄新的教科書，教科書上擱著一盒剛打開的粉筆，右手拿著教鞭，怯生生地走過熟悉的操場，不知該怎么擺手，該怎么邁步，好像所有的學生都在盯著自己看。小老師鼓勵自己說，丑媳婦總要見公婆，怕什么。說是這么說，可依然感到很羞澀，很忐忑，心突突地跳著，恍恍惚惚就上了講臺。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我在六中第一次上課的情景。好在我用真誠和努力贏得了同學們的歡迎。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的一位老教師有事請假，學校安排我臨時代課，結果學生集體向學校領導請愿，讓我長期作他們的語文老師。后來，校長向團縣委和縣教育局推薦我，讓我當上了學校的團委書記。緊接著，縣教研室經過聽課、評課，把我推薦為全縣青年優秀授課教師人選，最終由縣政府頒發了燙金的榮譽證書。一個20歲的年輕人，參加工作不久便有如此境遇，心里當然美滋滋的，但臉上卻裝出一副波瀾不驚、不以為然的樣子。

校園里有一片棗樹林。棗樹開花的時候，整個校園里甜絲絲的，雨后初晴的時候，更甜，甜得潤心潤肺。一到夏天，知了就在棗樹上叫了。不是一只，是無數只，動不動就來一場大合唱，至少也是小合唱。在那片棗樹林里，從來都不缺領唱者。我們把知了叫做“叫棗紅”，它叫著叫著，棗就紅了，就熟了，就把枝頭壓得沉沉的，風一吹，樹枝搖搖曳曳的，紅棗綠葉，一派田園風光。打棗子是最有意思的事情。打棗桿子使勁敲在樹枝上，成群的棗子就撲棱棱地掉到樹下，擊起一種微妙的聲音，婆姨人提著筐子，圪蹴在地上揀棗了，揀到一顆大的、長得俊的糖心棗，一把送到嘴里，啪的一聲咬了，手也忙著，嘴也忙著。男人們則背著裝滿紅棗的布袋順著梯子，把紅彤彤的大紅棗晾曬在教室頂上，十天半月以后，找個買主，就可以坐著數錢了。

校園里還有一片菜園子。每個老師都有份，那是自留地，得經營好。菠菜、葫蘆、水蘿卜，萵筍、茄子、長豆角，黃瓜、白菜、西紅柿，我們一年四季不斷菜。下課鈴聲一響，你看吧，老師們都夾著教案鉆到自己菜園里摘菜去了，也有年輕的老師平時不好好種菜，大模大樣溜到人家菜園里去了，主人發現了笑一聲罵一聲嗔怪一聲也就過去了。園子里的菜不出半小時就變成了盤中餐，那才叫吃得新鮮，吃得放心呢。吃著自己種的菜，感覺就是不一樣！所以，大部分老師都想當個好“菜農”，一邊教書，一邊種菜，不經意間就把南泥灣精神發揚光大了。我發現老校長是最好的“菜農”，他會親自翻地鋤草，親自開閘從轆轤井里抽水澆地，親自從山里弄些向日葵桿子架黃瓜，親自從鎮上的裁縫鋪子里弄些爛布綹綹綁柿子，親自撅起屁股淘茅糞，親自挖窖儲藏大白菜，有時累得出水汗淋，但總是笑嘻嘻的，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我是新手，鄭重其事地買了鐵锨、耪子、鋤頭、糞桶，跟著老校長學種菜。學著學著，我居然敢跟老師傅搶著放水澆園子、搶著淘糞奶菜了。小徒弟不諳世事，老師傅當然沒法計較。

校園的東墻外是老鄉的棗樹林，棗樹林下邊就是波濤洶涌的黃河。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干冷干冷的冬天，傍晚時分，黃河灘上總是人來人往的。夏天人最多，學生娃們一個一個踱來踱去，哇啦哇啦背書了；老師們三三兩兩散心了，或順河而下，或逆流而上，偶爾有人撿起一顆鵝卵石使勁打個水漂，鵝卵石就貼著水面呼哧呼哧飛遠了；老鄉們一群一伙溜達了，邊溜達，邊拉話，高喉嚨大嗓門，無遮無攔，一路開懷大笑。腳下是軟綿綿的沙灘，要是下過一場雨，就更軟了。遇到端午節，我會早早起來，帶著同學們爭先恐后跑到河邊往河里投放粽子，或者用河水洗洗手，洗洗腳，以此來懷念永遠居住在課本里的屈原。

在黃河里游泳是一件非常愜意的事情。我們不叫游泳，叫浮河。最好在三伏天，在禮拜天，在陽光毒辣辣的正午，先蹲在老鄉的瓜棚里吃西瓜，邊吃邊聽老鄉講他抱一個老南瓜或者幾個玉米棒子找相好的故事，然后哥幾個扒了衣服，一絲不掛地把自己泡在不冷不熱的河水里。浮累了，就來到河心島上，四仰八叉，曬曬太陽。那太陽太毒了，曬一會就撐不住了，就用雙手在沙灘上刨一個坑，把身子放進去，再把刨出來的濕濕涼涼的沙子一把一把抓在胸膛上、小腹上、大腿上，然后再一點一點扒拉掉，像個孩子一樣，無憂無慮。

當然，更多的時候，我會一個人來到河邊，靜靜地坐在攔河壩的石堤上，看山，看山坡上的羊群；看河，看河對岸屬于山西的村莊；看天，看天上的流云；看棗林中忽隱忽現的公路，看公路上從城里開來的汽車。偶爾還能看到一兩個穿紅裙子的少女，那是在省城讀書的學生放暑假回來了；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穿風衣的女人，那是來鎮上探親的城里女人。看風景看累了，我也會在沒人的時候，迎著晚風，甩一甩長發，仰著脖子喝兩口小瓶裝的燒酒，典型的為賦新詞強說愁。但我真的沒找到什么感覺，那燒酒火辣辣的，一點也不好喝。但是把燒酒換成吉他，就好玩多了。河邊的木船上、大石頭上、沙灘上、河堤上都是天然的演奏場所，沒有觀眾，可以隨心所欲地撥動琴弦。要是有風，琴聲能傳出很遠，要是在月光下，好像能傳得更遠，能傳到大姑娘的耳朵里。我結婚以后，妻子問我，聽說六中有一個憨小子，一個勁在黃河灘上彈吉他，是不是真的？我一邊竊笑，一邊套用一句網絡流行語告訴妻子，江湖上的傳說就是哥的傳說，不過，哥彈的不是吉他，是寂寞，是一段不可逾越的青春歲月。

老師們的課余生活是單調的。年齡大一點的老師，通常是殺幾盤棋，說一陣子笑話，然后咯吱咯吱搖著鼓風機生火做飯；年輕老師更多的是到鎮上的食堂里去喝酒，或者偷偷地在宿舍里推杯換盞，吆五喝六。我不會下棋，也不喜歡喝酒，正好寫詩。那個年代，工資很低，還常常拖欠工資。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卻訂了一堆詩歌雜志。在六中，寫詩絕對是個冷門，從來沒有人寫過詩，我也從來沒有跟同事們談過詩。但興趣是最好的老師。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在一把破椅子上坐著，日光燈咝咝地響著，發出清冷的光，油漆斑駁的辦公桌上攤著打開的詩歌雜志，擺著廉價的稿紙。我開始偷偷地向外投稿。稿件寄走了，就等消息，盼望郵遞員的到來。每次看到郵遞員騎著自行車來學校，就裝得若無其事卻又迫不及待地到收發室去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看著看著，夢想就成真了，我的詩歌發表了，發表得越來越多了，它們就像窗臺上那些次第開放的花朵，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彌漫在我的校園里、我的小屋里、我的心窩里。

那年寒假，好像是正月初七八的一個午后，剛剛下過一場大雪，校園里白皚皚的一片。雪后初霽，在暖暖的陽光下，能聽到融雪的聲音。我在自己的小屋里把火爐燒得旺旺的，那只生鐵爐子被炭火燒得通紅，火苗呼嚕呼嚕響著，然后，我把門打開，把門簾搭在門扇上，把木椅搬到門口，傻傻地坐著，像是在迎候一位老朋友，又像是無所事事的樣子。門前，一排白楊樹光禿禿地立著，一群麻雀在樹枝間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著，最后都飛走了，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那個慵懶的午后就那樣過去了，但不知為什么我十分懷念那個午后，想起那個午后，我就會感覺到一種淡淡的憂傷。我在想，是不是一個人愛上詩歌，就會愛上冬日的陽光，愛上融雪的聲音，愛上安靜的時光，愛上一把木質的椅子？

小鎮逢五逢十遇集。遇集的時候，老師們就會騎著自行車到街上去，漫無目的地溜達溜達，遇上來趕集的親戚朋友、同學熟人就拉拉話，磨磨蹭蹭一兩個小時過去了，就可以高高興興打道回府了。這時候，自行車把上就會多了一些東西，左面把上掛著尼龍網兜，網兜里裝著二斤雞蛋，右面把上掛著塑料袋子，袋子里裝著一塊豬肉。在小鎮上平時是買不到雞蛋，也買不到豬肉的。所以，想吃好的就要去趕集。當然，我們也會趁著趕集的時間，到裁縫鋪去縫一身衣裳，坐著船到山西去吃兩個西瓜，或者揣著糧本到糧站去買點糧。有一回，我們幾個年齡相仿的年輕老師，一人縫了一身藍色的中山裝，一樣的布料，一樣的顏色，一樣的款式，一樣的工藝，幾個人相跟著在校園里進進出出，在小鎮上走來走去，頗有一番“引領潮流”的架勢，十分顯眼。那時候，黃河對岸的山西人經常坐著渡船到鎮上來趕集，我們就想坐著渡船去山西吃西瓜，其實就是去偷西瓜。船主不同意我們去，可是我們非要去，沒想到船行至河中央，老遠照見上游一股洪水呼嘯而來。等把山西人送到對岸，渡船趕快掉頭，但已經晚了，剛好遭遇了逐浪滔天。剛開始，我感到非常好玩，非常刺激。然而，看著船身像一只簸箕一樣在洪水中忽而向左傾斜，忽而向右傾斜，隨時有側翻的可能，而且大浪劈在臉上刀割一樣疼痛，我開始害怕了，再看看同伴，一個一個臉上都失去了血色，蜷縮在船艙里大氣都不敢出。開船的師傅命令我們穩穩坐著別動，然后山一樣站在船頭一動不動，兩手死死握著方向盤，兩眼直視前方，一臉的凝重。渡船終于安全靠岸了，岸上的人群七嘴八舌議論著，說我們幾個好命，沒有被煮了餃子。如果說到山西吃瓜的記憶是驚心動魄的，那么到糧站買糧的記憶卻是令人懊惱的。一個月30斤供應糧，糧站給我們賣的幾乎都是粗糧，只象征性地給一點面粉。我曾幾次跟賣糧的爭取，想多買點面粉，賣糧的總是對著我吼喊，說買了買，不買算了。有一次，我正好遇到鄉政府的一個干部也買糧，干部說，庫房的面發霉了，不能吃了，賣糧的輕描淡寫地說，沒事，給中學的老師賣，把他們喜憨了。我感到非常憤怒，難道中學的老師只配吃粗糧，只配吃發霉的面粉嗎？不是說老師是天底下最崇高的職業嗎？我百思不得其解，就恨透了糧站那幫勢利的家伙，看透了他們丑惡的嘴臉。

小鎮逢年過節都要鬧紅火，不是扭秧歌，就是唱大戲或者轉九曲。年輕老師當然會相跟著去“看”紅火。因為隔河就是山西，所以一唱戲就是晉劇，我們更喜歡叫它山西梆子。年輕人對劇也好，對梆子也好，其實沒多大興趣。在戲臺下的人群里站一站，在看秧歌的隊伍里擠一擠，在轉九曲的方陣前看一看，感受一下熱鬧的氣氛，也就算了。如果有幸在鬧秧歌的隊伍里、或者在看戲的人群里、或者在轉九曲的方隊里發現一個俊女子，就趕快告訴同伴，同伴的目光齊刷刷掃過去，狠狠地看兩眼，然后擠眉弄眼說一陣，笑一陣，就算過癮了，至于唱的什么戲，演的什么節目，轉的什么九曲根本就無所謂。

1990年秋天開學的時候，我們學校2個師范學校畢業的年輕老師不知怎么突然被調到農村小學去了，聽說跟文憑低有關。我雖然沒有被“擠”出去，但卻感受到了形勢的嚴峻性。為此，我于1991年參加了成人高考，繼而在西安南郊的陜西教育學院脫產進修了2年。

1993年夏天，我從陜西教育學院畢業后，懷揣省上一位老作家熱情洋溢的推薦信，滿懷希望地來到榆林，先后找到老作家說的那兩個與文字有關的單位，希望能在那里謀到一份差事。兩個單位的領導都有難處。但其中一個領導又給我寫了一封推薦信。我懷揣新的推薦信，興沖沖地找到縣上的一位領導，這位領導帶著我和我的一摞紅紅綠綠的獲獎證書找到他的領導，說這是個人才，能不能關照一下留在城里。領導的領導不假思索地說，是人才更需要在基層好好鍛煉。

我別無選擇地回到了六中，我孤獨無助地回到了六中，我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六中。我原來的宿舍被新分來的老師占了，新上任的校長讓我住在一眼陰暗潮濕、被煙火熏得黑漆漆的破窯洞里。在我原來宿舍的隔壁空著一眼窯洞，那是上任校長備下的客房，但好像從來沒接待過什么客人。我說了不少好話，試圖住進那眼窯洞，校長始終不答應。我頭腦一熱，居然做了一件很不靠譜、很野蠻的事情：找來一把斧頭，一根鐵棍，生硬地砸開了客房門上那把銹跡斑斑的鐵鎖，好像要把所有的郁悶和不快都發泄在那把無辜的鐵鎖上。校長眼看著我砸了鎖，不知為什么沒有制止我，也沒說一句話。但他偷偷地給總務主任安頓了，我那眼窯里什么設備都不給配。這是總務主任告訴我的。校長懶得理我。

開學一個星期之后，教導主任找我談話了。學生們反映我一堂課也沒去上。我沒有辦公桌，就沒辦法備課；沒辦法備課，當然就沒辦法上課。教導主任大概覺得我的歪理還有點道理，就把該配的設備都配了，當然少不了教育我一番，鼓勵我一番。

我能打開一把沉沉的鎖，但卻沒辦法打開自己的心。我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懶得打開從西安帶回來的行囊。除了上課，我就躺在炕上，望著窯頂，不知所措。作為一名老師，我一再告誡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虧待學生。但說實在話，跟初為人師的時候相比，我的課是打了折扣的。一度時期，早讀結束了，離上課只有10分鐘時候，我才從被窩里爬起來，懶得梳頭，懶得洗臉，拿著教科書直接就進了課堂。我對自己說，得調離六中，不能誤人子弟。

1995年歲末的一個早晨，太陽從黃河對岸的山上探頭的時候，我坐上班車離開了六中，到縣城的新單位去報到。前一天晚上，學校不知怎么停電了，我到教室里去跟同學們道別，燭光婆娑中，一些同學勸我不要走，一些同學問我還回不回來，一些同學還流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