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為初中生的生活片斷

鄉(xiāng)村學校

一九八八年初秋，我考上了黃花初中。該學校坐落在黃花鎮(zhèn)附近的一個山坡上，距村子有十幾里路。去黃花鎮(zhèn)通常有如下幾種方法：有錢的人可以騎自行車去，更有錢的人可以開摩托車去，沒有錢的人只好走路去。我家里很窮，連學費都是父親像乞丐那樣厚著臉皮向每一個沾親帶故的人借回來的，當然不會有自行車，所以只好走路。我還有一個選擇，那就是坐父親的雞公車去，父親早已躍躍欲試。所謂雞公車，就是電影《淮海戰(zhàn)役》里老百姓推著大米和白菜上前線支援子弟兵的那種獨輪車。去年除夕，他就是用這樣的雞公車把家里養(yǎng)的大白豬推到了鎮(zhèn)上的殺豬場。但我不愿意，我覺得我不是一頭豬，也不是一袋什么貨物，坐這樣的車子多少有點丟臉。誰知到了學校，我的父親做出了一件讓我更加丟臉的事情：父親一走到學校門口，往墻角里一靠，也不管有沒有人，二話不說，就伸手往褲襠里掏，他用針線把學費牢牢地縫在內(nèi)褲里了——這是鄉(xiāng)下人常用的藏錢方法。就在父親往內(nèi)褲里亂掏的時候，許多人的目光朝著我們掃射了過來。我頓時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黃花初中坐落在小鎮(zhèn)旁邊的一個山坡上。山上樹木蔥蘢，山坡下有一灣河水彎彎曲曲地流過，在遠處折出一角來，明亮如女孩子的指甲兒。但校園簡陋得不像話，一道紅磚砌成的圍墻圈住兩三幢破舊不堪的房子。這所中學就像一個羊圈，我和同學們注定了早晚要像綿羊一樣被它圈在里面，無法逃逸。

學校是鎮(zhèn)上惟一的一所鄉(xiāng)村中學，匯聚了四鄰八鄉(xiāng)的農(nóng)家少年。這里的學生從來沒有想到高一級的學校深造，他們的目的是在混夠三年之后，拿到一紙畢業(yè)證書，去珠江三角洲打工時會寫一封通順的家書，僅此如已。事實上，這所學校近十年來，幾乎沒有一個人能考起普通高中，它惟一的貢獻就是源源不斷地向外地施送牛高馬大的打工仔和心靈手巧的打工妹。這兒的老師都有本事把教學當成了業(yè)余或副業(yè)，因為他們各自有謀生的絕技。譬如語文老師，他有一手寫美術字的絕活，在縣內(nèi)外大名鼎鼎，公路旁，廠房邊，農(nóng)村的泥墻，隨處可見他用石灰漿刷寫的美術大字：“計劃生育是一項基本國策”、“一人參軍、全家光榮”諸如此類。生物老師則是出沒兩廣的豬崽販子，他最看重的當然是豬欄里的小豬而不是我們。有一次，他猛然想起豬崽記忘了喂食，把課本一扔就跑了，只丟下一句話：“大家自習吧，可別亂跑！”歷史老師兼班主任劉慧芳雖然連秦始皇是哪個朝代的人都不清楚，但絕對是一位天才的裁縫師和杰出的推銷員，因為她把生意理所當然地做到了我們的班上：班上的12名學生官，每人訂做一套“官服”，每位“官員”交十元錢。我不幸也做過學生官，我吞吞吐吐地說，我拿不出這筆錢，老師您把我解甲歸田算了。

我覺得物理老師趙云是我一生中所遇到的最有趣的老師，他整天都在想著搞發(fā)明，由于我的物理不錯，所以深受他的器重，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趙老師一生的發(fā)明真是不可勝數(shù)，譬如他用一塊磁鐵、幾根銅絲以及竹筒塑料膜諸物，做了兩個對講機，他跟女朋友拍拖時，故意一人走到一個山頭上去，大講甜言蜜語，兩人就像朝鮮戰(zhàn)場上的通信兵。其實，這種對講機需要的技術并不高，我也會做，困難的是隔了兩個山頭還能接收不誤。趙老師的這個發(fā)明本來并沒有什么不好，但自從借給我們班主任劉慧芳之后，我們就遭殃了。劉慧芳老師自己拿了一只，另一只給班長，這樣我們一有風吹草動，她都能了如指掌。順便插一句，劉老師就是趙老師的女朋友。趙老師有一天忽然心血來潮，要制造一架水車，以便解決全校師生的用水問題，這真是一個有益于社會人心的偉大之舉，連校長都表示支持，愿意撥款300塊以作經(jīng)費之用。諸位有所不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黃花鎮(zhèn)還沒有用上自來水，黃花初中的用水問題就更為艱難。學校在山坡上，水井卻在山腳下，我們要用水就得用水桶去山下挑。校長曾經(jīng)叫我們利用勞動課在山頂上挖了一口井，但想在山頂上打井，恐怕要挖到地下一百多米，才有井水冒出的可能。等我們挖到三十米時，校長終于知道自己是一個傻逼，沮喪地說，算啦，別挖了。趙老師做出來的水車是這樣的：用木頭做了一個長達五米的水槽，用單車鏈和割木機的齒輪來做牽引，一眼看上去，這架水車有點像龍舟，其實不然，這架水車汲取了中國古典水車和現(xiàn)代機械的長處，用打通的的竹管做水管，就可以把水從山腳引送上來。水車一造出來，我們不禁大為嘆服，趙老師不愧是能工巧匠，手藝超群！但有一點重要補充：這架水車利用杠桿原理，是依靠人力來發(fā)動的，每次需要五個身強力壯的男生一齊用腳去踩才能把水送到山上去。老實說，如果不是經(jīng)常派我去操作水車，這架水車也沒有什么不好。我對趙老師說，能否把該水車改進一下，譬如利用山羊或黃牛來發(fā)動，這并非不可能，只要裝多幾個齒輪，就能提高效率，省下力氣。但趙老師的興趣已不在此，他已收拾行裝，備足干糧，請了半個月假，準備上山去采伐木材，他打算研制一種空前絕后的機械：依靠風力來發(fā)動的木質滑翔機，以便有朝一日跟劉慧芳老師舉行空中婚禮。

在這樣的學習環(huán)境之下，一個學生要想學有所成，就像學校里的物理老師老夢想著制造原子彈一樣虛妄，真是比全國人民趕跑蔣介石還要艱難啊。

但我下定決心要去考高中，以后還要考大學，從而脫離修補地球的噩運，所以我的成績很好。我無疑是全班同學最寒酸的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有錢的同學在我的面前覺得自己是皇帝。但一到考試，那些趾高氣揚的皇帝們紛紛像非洲黑奴一樣來討好我。我的肚子很喜歡考試，只有在考試的時候，我平時像垃圾桶一樣的肚子才會像聚寶盆似的裝滿了奴隸們進貢的大餅和燒鵝。但考試的日子畢竟太少了，我那可憐的肚子仿佛長期廢置的糧倉，空蕩無物，一片荒涼。饑餓像老鷹的利爪一樣撕扯著我的胃，我常常在黑夜中因為饑餓而醒過來，從此，我對黑夜開始了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那種饑餓的感覺像毒蛇一樣多年來盤踞在我的記憶之中。黑夜是無辜的，它成了我對之傾潑仇恨的替罪羊。

饑餓的滋味

如果一個人不幸出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鄉(xiāng)村家庭，就免不了要受苦受難。譬如吃不飽，穿不暖，要讀書又沒有錢。我受過的苦難并不少，如在鄉(xiāng)下耕田時跟老黃牛打架，老被牛先生頂?shù)盟哪_朝天，但這些都比不上饑餓更讓人恐懼，在黃花中學讀書時對著米袋子發(fā)愁，我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可以用三斤大米對付一個星期。在那時，一條狗在我面前跑過，都會讓我想起一大塊香噴噴的紅燒狗肉。我經(jīng)常夢見大餅和燒鵝，但總是沒有吃飽就餓醒過來了，忍無可忍的胃終于像一支農(nóng)民起義軍揭竿而起，要把我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腳。那種饑餓的感覺幾乎讓我絕望，當李闖王入北京時，我想大明朝的崇禎皇帝就有過這種感覺。

老師常說，革命前輩在爬雪山過草地時，一條皮帶用水煮一煮就能吃上幾天，我對此深信不疑。我從不向困難低頭，誓跟饑餓斗爭到底，這都是這種革命精神鼓舞的結果。吃皮帶一事，雖然有點夸張，但也不是吹牛皮，因為該皮帶就是用牛皮做的，吃起來有點陳年牛肉干的味道。但我身上的皮帶，無論是用來生炒、清蒸還是水煮都不能吃，雖然美其名曰皮帶，其實有名無實，是由兩根曬干的葦草編織而成的，我又不是一頭老牛。

我雖然身無分文，但要解決饑餓也不是沒有辦法。譬如去偷鄉(xiāng)下人的瓜果，或者上街去乞討。我一直到今天都不去做小偷和乞丐，這應當歸功于我的語文老師秦舞陽，他常常教育我們說，在唐朝時有一個同學，窮得沒有褲子穿，寧愿渴死也不飲盜泉之水，寧愿餓死也不吃嗟來之食，但還是廢寢忘食地學習，結果考起了大學，又成了大詩人，比李白還要出名。我對該同學馬上肅然起敬，要把他當作學習的榜樣，可惜秦老師一時忘了他是誰。

我要說的辦法其實就是上山去打獵。如果去捉人家養(yǎng)的家雞家兔，就是強盜之行徑，不是好漢之所為；如果去山上捉野雞野兔，就不會損害我一世的英名，野雞野兔的味道想來也不會差到哪里去。黃花初中后面有個名兒叫中火嶂的山，也算林木幽深，清泉淙淙，料想也有野獸出沒，如果我捕獲到一頭野豬或一只野鹿什么的，我就不用愁吃愁穿了，肉可以紅燒或燉燜，皮可以剝下來做一件漂亮的大衣，外加一雙皮鞋。

我想到了打獵，就感到生活有了奔頭，遂興致勃勃地制造武器，準備大干一場。我的武器有三件：一柄長矛，一副弓箭，還有一面盾牌。長矛是由一根木棍做成的，棍尖包著一塊撿來的鐵皮，磨得鋒利。弓箭就相對復雜些，我用拗彎的青竹片做弓，用一根橡膠管做弦，用插上鐵釘?shù)奶J葦桿來做羽箭，威力相當驚人。考慮到野豬的獠牙和虎狼之類的利爪，我又拿來一只爛鐵桶，把它碾平做了一副盾牌。就這樣，我在一個秋高氣爽萬里無云的周日，背上弓箭，持著盾牌，揮舞著長矛殺向學校后面的中火嶂。這樣，我看上去就不像一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初中生，反倒像一名冷兵器時代的武士。

一個人要是餓昏了頭，什么事都有可能做得出來。想想我那時也夠殘忍的，整天想著剝皮抽筋的勾當，雖然要去剝的是野豬野鹿的皮，也失之慈悲，沒有環(huán)保意識。我終究沒有剝到任何一只野獸的皮，黃花鎮(zhèn)的野獸早就在一百年前就被趕盡殺絕了，如果黃花鎮(zhèn)曾經(jīng)有過野獸的話。我上山的時候，有點興奮，也有點忐忑，如果捕獲了一頭野豬，我是否有足夠的力氣把它弄回去，如果碰到了一只猛虎，我是否能像武松那樣把它打倒在地。但如今我在山上轉了一圈，不要說大蟲野豬，就是一只野雞野兔也沒有見到。我無比沮喪，又累又餓，一屁股坐在長滿了野花和青草的地上。沒有野豬大蟲之類的猛獸跟我搏斗，我像一位打遍武林找不到對手的高手，第一次體會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滋味。

猛獸沒有，麻雀之類的小鳥倒是有不少，有一種嘴角鮮紅、屁股通紅的小鳥，尾后豎著長長的翎羽，煞是好看，叫聲也很動聽。我不知道這是什么鳥。但它們老是在我的面前挑釁地撅起那丑陋不堪的紅屁股，就激怒了我。我遂用手中的利箭去招呼它們。罷罷罷，我的武器本來打算是用來對付虎狼之輩的，不想如今用來對付小鳥。那些鳥兒太小了，如果它們長得像鴕鳥一樣高大，又像肥豬一樣笨拙，我肯定百發(fā)百中。可恨的是，這些小鳥長像比鴕鳥的眼珠還小，又比克格勃特工還要靈敏，我的箭術就大大地打了一個折扣，我一直忙到夕陽西下，暮色降臨，才打到三兩只鳥兒，烤熟了還不夠塞我的牙縫，如果不是采到了一掛野香蕉，我差點餓死在山上。

黃花初中坐落在一個山坡上，四周是一片肥沃的田野。這片田野在春天是綠色的，因為種水稻，到了秋天就是金黃色的，因為水稻熟了。冬天則不值一提，因為什么也不種，田地被農(nóng)人大片大片地犁翻過來，曬得發(fā)白，像一片片白色的魚鱗。我對這些季節(jié)不感興趣，只有夏天例外，因為夏天是收獲番薯的季節(jié)（順便說一句，那時我為饑餓所苦，整天在攪盡腦汁討好我的肚子）。眾所周知，無論多么高明的人，也沒法把地里的番薯一個不剩地收回家去，多少總會有一些漏網(wǎng)之魚。事實上，地里的番薯就像中越邊境上的地雷一樣，不可能掃得一干二凈。

在夏天，同學們經(jīng)常看到一個人拿著一把掃雷器似的東西在收過后的番薯地上逛來逛去，偶爾還蹲下身去，利用手中的工具去挖掘，就像一位在中越邊境上掃雷的工兵。那個人的頭上戴著樹枝和草葉編織成的帽子，把半邊臉都遮住了，身上又裹著一塊寬大的香蕉葉，看上去就更加奇怪。不少同學十分興奮地奔走相告，以為看到了中越戰(zhàn)爭片中無比英勇的我人民子弟兵——那時候這類片子很吃香，我人民子弟兵理所當然是大伙兒的偶像。有人還跑來跟我說，我看到英雄了！但我總是一聲不吭，臉色變得很難看。因為那個人就是我。我需要地里的番薯來填充我空無一物的肚子。只有這些圓滾滾的、熱乎乎的家伙才能讓我抵擋腹中如狼似虎的饑餓。我拿在手上的當然不是什么掃雷器，而是一把自己制造的鋤頭，它由木棍、石頭和繩子構成，因此有名無實，但用來對付隱藏在地里的番薯也綽綽有余。至于我為什么要喬裝打扮，目的是不想我的同學認出我，靠撿番薯來過日子，太丟臉了。天地良心，我不是故意要偽裝英雄來欺騙大家的。

但我也騙不了幾天，同學們認為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人物，因為所有的英雄都不會像我這樣毛手毛腳，縮頭縮腦，東張西望。我手中的工具反倒有點像是歷史老師兼班主任劉慧芳介紹過的山頂洞人使用的磨制石器，因此，我極有可能是一個原始人或野人。那些混蛋越想越興奮，還跑來跟我商量，希望我給他們制造幾副弓箭和繩套，準備把我生擒活捉送去做科研，當然活捉不了，射死勒死也不要緊。我此驚非同小可，從此也不敢去撿番薯了。

河畔的少女

我是在黃花河畔認識朱藍的，認識了朱藍，我就走出了饑餓和孤獨。我不認為這兩者有什么不同。

那是初秋里的一天，我來到了河畔。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了河邊的好處，河岸長滿了青草和野花，還有許多野生的石榴樹，樹上掛滿了熟透了的果實，空氣中整天彌漫著香甜的味道。河水很干凈，明亮得像少女的眼波。因為小鎮(zhèn)還沒有任何工業(yè)，所以小河得以保持了處女一樣的純潔和羞怯。秋天的陽光像白銀似的撒灑在河面上，在河水中緩緩地融化。水面上的陽光有玻璃一樣單薄、易碎而透明的質地。河畔上的青草非常茂盛，仿佛在河邊鋪開一張又寬又大的綠色地毯。我光著腳丫走在草從的上面，長長的草葉輕拂著我的臉龐，剛拱出泥土的草芽把我的腳板弄得麻酥酥的。河對岸是一大片稻花飄香的田疇，種滿了水稻、番薯和玉米等作物和卷心菜、蘿卜和荷蘭豆等蔬果，一股新鮮植物的清香在空氣中上升。

初秋的天氣依然很炎熱，我像猿猴那樣爬上河邊的歪脖子石榴樹，先猛吃了一通石榴，然后脫得一絲不掛，把衣服放在樹上，撲通一聲跳進清涼的河水里去。我感到了河水的流動和柔軟，我像大鯨那樣高傲地翻身，像海豚那樣輕巧地遨游，我仿佛是一尾大魚，每一朵細小的浪花每一滴水都流過我的身體了。

我就是在水中看見朱藍的。我在水中，朱藍在河邊汲水。她把一對木桶按入了水面。我首先看見了她在河堤上向水邊彎曲的優(yōu)美身段，接著看見了她紅蘋果般紅撲撲的圓臉和兩根垂在背后的麻花辮子，當她伸直腰肢的時候，我看到了她胸前那兩朵尚未綻開的蓓蕾。我停止了游動，盯著她有點發(fā)怔。我已經(jīng)十四歲了，對一些事情似懂非懂，我想到我在水中的身體是完全赤裸的，而河水又太過清澈，接近無限透明的河水使我十分難堪。我把發(fā)燙的臉埋入了水中。我在水中聽到了朱藍銀鈴般清脆的笑聲，笑聲像水流一樣注入了我的耳朵。我躲在水中一動不動，一如蝸牛縮入了硬殼。

我終于憋不住了，從水中冒了出來 ，水花四濺。朱藍笑著說，你呀你，真夠傻的！我說，把我的衣服弄下來吧。朱藍白了我一眼，用她手中的扁擔去捅石榴樹上的衣服，然而，我的衣服放得太高了，她的扁擔怎么也夠不著，她火了，干脆把扁擔一拋，挽了一下衣袖，脫下涼鞋，噌噌地爬上樹去，她爬得竟然比我還要敏捷。她坐在石榴樹上，先摘了一個石榴塞進嘴巴里，然后又摘了幾個又青又硬的果實，向我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我大叫道，好啦，還不快把我的衣服扔下來？朱藍哈哈大笑，用腳一撥，我的衣服全掉下了水中。我在水中飛快地穿著衣服，我感到自然多了，就像是一位被繳了械的大將軍重新披掛上陣，又神氣活現(xiàn)起來。我從水中跳出來，大大方方地走上了河岸。

朱藍是一個活潑爽朗的鄉(xiāng)村少女，她仿佛是一件可以發(fā)光的物體，就像一盞在黑夜中發(fā)光的60瓦燈泡，散發(fā)出一種淡黃色的光澤。我很愛看她的臉，她清澈如秋水的眼神讓我癡迷不已。她每天都要去河畔的菜地挑水淋菜，有時是朝陽剛露出地平線的清晨，有時則是夕陽西斜彩霞滿天的黃昏，她很少在烈日當空的正午干活，因為南方正午的炙熱陽光會把一個人打倒在地。她父親是鎮(zhèn)上名聞四鄉(xiāng)的菜把式，她家的菜地里長年累月都是各式各樣的蔬菜瓜果。

在那個秋陽醉人的午后，朱藍走入了我的視野。很快，我們就成了好朋友，我?guī)退阉舻讲似杼镞叄靡恢灰託ぷ龀傻纳鬃佑柟鉂娤蝓r嫩碧綠的蔬果們，逆著陽光的水簾中有一道五彩繽紛的彩虹，一轉眼就消逝了。朱藍的手一抬起，就有一勺彩虹從她的手中潑出。有時，她會調皮地把一勺水突然潑灑到我的身上。我感到自己就是那無數(shù)青菜中的一棵，大口大口地吮吸著這生命的甘霖。她終于把菜地全部澆了個遍，我們把扁擔支在田塍上，背靠著背坐了上去。我感到了朱藍脊背上的溫熱和光滑透過她薄薄的花格子襯衫傳了過來。我的心中生長出了一股短暫的溫柔，仿佛桔黃的夕陽滑入了秋水之中蕩起的陣陣漣漪。

朱藍有時會摘下一條黃瓜或幾個番茄，我們在水中一洗，就送入嘴里大嚼起來。我的肚子終于得到了有史最大的安慰，這些瓜果有效地狙擊了如狼似虎地向我襲來的饑餓。我遠離了那些瞧不起我的同學，我在他們的面前保持了沉默，但我已沒有了孤獨和屈辱的感覺。我憐憫那些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同學們，他們不知道我在沉默背后緊緊地捂住在心窩的幸福、快樂和寧靜。在河邊，在野花和青草之上，在石榴樹下，我那原本對世界充滿了刻骨仇恨的想法開始改變，我感到天空是如此動人，大地是如此寬廣，世上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原諒——我學會了寬容和熱愛——我熱愛那蔚藍色的巨大天空，熱愛雨水中伸長了脖頸痛飲的闊葉植物，熱愛黃昏時緩緩沉入蒼茫暮色的屋頂，還有身邊這位燦爛如雨后陽光的姑娘……

成長的秘密

我發(fā)現(xiàn)我喜歡上了朱藍，我渴望整天跟她呆在一起，但這并不是我要說的所謂秘密，至少在朱藍面前不算。除了那個讓我恐慌不已的秘密，朱藍對我無所不知。我對老師講的課毫無興趣，這些精于販豬和裁縫的人民教師在課堂上就像押上刑場的死囚，死氣沉沉，激情全無。就此而言，我跟班上大多數(shù)的同學并無二致，上課一條蟲，下課一條龍。我雖然不聽課，但并不等于我無心向學，事實上，我非常勤奮，我一個人偷偷地躲起來學習，就像是一位秘密打入了敵人內(nèi)部的地下黨員，或一位鬼鬼祟祟的美蔣特務。

在我們學校，刻苦學習是一種惡習，無疑要遭到大家的嗤之以鼻，因為這多少有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可笑。總之，在我們學校，持有這種想法的人，簡直比偷單車的小偷還要可恥，比用麻袋去偷火車的大盜還要可笑，一律會被譏之為：不三不四，想吃天鵝屁。我只好偷偷地學習，有點像混入了黑社會組織里的臥底，提心吊膽，小心翼翼，一有風吹草動就溜之大吉。但只要離開課室，就沒有人知道我在外面偷雞摸狗還是學習雷鋒做好事。于是，我跑上學校背后的山崗上對著傷感的落日旁若無人地大聲朗讀英語，走到山坡下的林間空地心清如水地證明幾何和三角，更多的時候，我會到河畔上去，坐在草地或野石榴樹上安靜地閱讀，無視藍天和碧水，蜂蝶和花香，這于我更是一種愉悅的享受，總之我必須避人耳目，秘密行動。自從認識了朱藍，別的地方我都不想去了，一有空就往河邊瘋跑。

但我要說的秘密也不是關于學習的事情，我所說的秘密真是難以啟齒，更不能讓朱藍知道。在我升上初二的一個晚上，我在黑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神秘的舉動，這個舉動讓我獲得了非常美妙的感受。那一瞬間，我的快樂激烈無比，淹沒了我的全身，快樂之中夾雜著一種莫名的恐懼，我擁有了生命中的第一次顫抖或戰(zhàn)栗。在那個清涼如水的秋夜，我的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伸向了它，一股細小的噴泉從我的身體內(nèi)部激射而出，形成了生命中的一次美麗開花。我在虛空中一陣暈眩。就在內(nèi)褲濕潤的時候，我不禁驚慌失措。第二天一早，我看到灰黑的粗布內(nèi)褲上被染上了一塊黃色，就像褐色土地上綻開的一朵金黃葵花。我說不出這是一種什么東西，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種讓人顫栗的快樂和恐懼，我不清楚那個讓我充滿陌生和又驚又喜的世界，但是，為了響應身體深處傳來的深重渴望，我一次又一次地重復了那個使我在狂歡中顫栗的舉動。

更大的恐懼隨之降臨，一天，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小腹下長出了粗硬的毛發(fā)，我觸摸著這些像野草一樣凌亂、生機勃勃而鋒芒畢露的毛發(fā)不知所措，我不清楚它們是在什么出現(xiàn)的，我更不清楚它們要把我置于何種難堪的境地，它們就像一支揭竿而起、所向披靡的起義隊伍，讓我措手不及目瞪口呆。我向我的裁縫老師借來一把銹跡斑斑的剪刀，我花了不力氣，用這把呈鋸齒狀的舊剪刀把這伙可惡的暴徒齊根剪掉，然而，過不了幾天，它們又卷土重來了，并且來勢洶洶，我想起小學課本里的一句唐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我的舊剪刀已無法遏止它們速度驚人的生長，我只好繳械投降了。

我的身體掩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一種丑陋無比的東西隱藏在我的短褲里，讓我在行走的時候沉重不堪。盡管我非常討厭它們，但我不得不為它們保守秘密，我無法否認它們也是我身體的一個部分。在那段時間里，我在朱藍面前顯得心事重重，我的沉默寡言加重了我的憂郁，朱藍開始為我擔心起來了。她關切地問我，是不是生病了？我囁嚅著，往往王顧左右而言他，我不敢注視她日漸豐滿的胸部和臀部，甚至她纖細的腰和挺拔的長腿，她那明鏡般反射著陽光的臉龐也使我的眼睛有點發(fā)痛。以前，我只關注她漂亮的臉龐，但如今感到她身上最迷人的東西已從胸前的衣衫下面頑強地凸現(xiàn)出來。她就像一棵美麗的椰樹，身上結出了兩顆椰子一樣圓滾滾的果實。她已是一位快十六歲的少女，那令人迷醉的青春氣息在身上輕輕蕩漾，仿佛要從她汁液晃蕩的身體里迸濺出來。

我身體里生長出來的強烈欲望，要求我必須在黑暗時的妄想中配置一個相稱的形象，我情不自禁地選擇了朱藍。也許，是越來越漂亮的少女朱藍激起了我的這種欲望？我以前因為饑餓而害怕黑夜，但如今黑夜對我充滿了一種魔鬼似的誘惑，每逢夜幕降臨，我身體上的每一處幽谷和峰巔就發(fā)出了呼喚，身體的渴望和內(nèi)心的羞恥開始了一場激烈的交鋒，最終，我盲目的手還是迎合了身體的激情——我仿佛分裂成為怒目相視的兩個人——我對自己感到非常怒火而又無可奈何。我是在一種虛空的妄想中完成這一切的，我在想像中完成了對朱藍巨細無遺的撫摸，我在想像中摸過了她光滑的臉、她胸部上細小的果實，甚至某些更為神秘更為幽深的地方，然而，我不能說出這種神秘和幽深，我想像不出朱藍在除掉衣服時是什么樣子。在她那緊繃繃的衣衫下面，究竟隱藏著的是什么的果實呢？——這是多么讓我神魂顛倒的一種果實啊。

我想了解她身體的渴望以日俱增。但我在她的面前完全喪失了勇氣，我不敢去看她，我為如此卑劣的想法而痛恨自己。當我們在菜畦邊坐下來時，我不止一次有去摟她的沖動，有一次，我的手甚至攬住了她豐潤的肩頭。朱藍平靜地望著我，她的眼睛燦若亮星，就像藍天上最干凈的那一朵白云，除了清澈的水滴，不會有另外的東西。我閃電般地縮回了手，我開始全身顫抖，眼中的淚水差點就要奪眶而出。我的秘密在折磨著我，我不能說出我短褲里的秘密，更不能說出內(nèi)心里隱秘的欲望。我感到在我短褲的林莽里潛伏著一頭兇狠的猛獸，它來自人類情欲的深處。

一條有問題的褲子

所有的老師都拼命教導我們?nèi)淞⑦h大理想與科學人生觀。理想遠不遠大，人生觀科不科學，當然由老師說了算，所以我們班有不少同學越來越像木偶。但我有另外的想法，至少要保留夢想的權利，不肯去接受別人設計好的人生目標，結果老師們大失所望。他們苦口婆心地教導我說，世界上最偉大的理想是以天下為己任，把全人類中受苦受難的三分之二解放出來。憑良心講，這樣的理想者很讓我輩肅然起敬，但真的要我去奮斗，把天底下的窮人一個個解放出來，就顯得有點不自量力，多少有些不夠實際。

在班會課上，班主任劉慧芳問我有什么樣的理想？我的回答是得到一條比較完整的褲子，以免我的臀部遭受日曬雨淋之苦。劉老師提問的是一個非常崇高的問題，我卻煞有介事地搬出了臀部，劉老師馬上氣得臉色漲紅、渾身打顫，以為我存心來跟她作對。劉老師是一位剛走上工作崗位的年輕教師，老是懷疑別人要打她的主意、吃她的豆腐，遂覺得我這句話含有挑逗之意，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性騷擾。但我當時是一個十幾歲的小毛頭，又能挑逗到哪里去？無非是實話實說而已，并無對劉老師不敬之意。

但是同學們?nèi)炭〔唤^而嗤之以鼻。在他們看來，我屬于鼠目寸光、胸無大志之徒，有什么資格來諷刺老師！當然我的追求太渺小了，跟老師倡導的理想一對照，不禁汗顏。其實我也有不時不少比較遠大的理想，譬如當運動員為國爭光當科學家駕駛宇宙飛船去月球作客什么的，但當務之急還是褲子問題，因為我家里太窮，我的褲子漏洞百出，老是被女同學取笑，她們慘無人道地用橄欖核擲擊我裸露出來的臀部一角。我的臀部遂成了眾矢之的，每天都要承受數(shù)以百計子彈般呼嘯而來的橄欖核，真是苦不堪言。

就因為我這條漏洞百出的褲子，劉慧芳老師老是瞧我不順眼，總想找我的碴子，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于找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大好良機，馬上揪住不放，張開血盆大口，沖著我咆哮道：不講究儀表美，穿著直露！不注意“五講四美”，身體語言不文明！！一句話就是存心要給班集體抹黑！！！

盡管劉慧芳老師把我罵得狗血淋頭，但我也毫無怨言，因為自己的確罪有應得。事情是這樣的，我們班集體參加學校舉行的廣播操比賽，我們做得很好，動作優(yōu)美，隊列整齊，總之無可挑剔，但我們并沒有拿到名次，問題就出在我的身上，當我做到踢腿運動時，得意忘形，一不小心春光乍泄，全場笑聲如雷。我無地自容，雙手掩著這條罪該萬死的褲子奪路而逃。結果我們班就這樣被扣了十分，一敗涂地。

我覺得劉老師罵得很有道理，就跑回家去跟父母大吵大鬧，聲淚俱下，一五一十地哭訴，瞧，我的屁股都讓人打爛了！不給我做一條新褲子就罷課！父母一看，也嚇了一跳，父親靈機一動，建議我把家里廢置的鐵鍋拿去綁在臀部上，以抵御橄欖核雨點般飛來的襲擊，母親則只顧著擦眼淚，長吁短嘆，抱怨自己嫁了一個窮鬼，害得兒子沒有褲子穿。父親馬上反舌相譏，兩人唇槍舌劍，針鋒相對，吵得不可開交，總之，就是沒有人提一提做褲子的事情。我折騰了半天，也只好垂頭喪氣地背起書包上學去。

我終于意識到，褲子的問題一日不解決，我就一日不能安寧。有一次，我在一場美夢中把這個難題給解決了，在夢中，我來到了一座白云繚繞、虛無飄渺的高山上，遇見了一位美如班花李葉的仙女，只見她隨手摘下一塊芭蕉葉，裁剪成褲子的形狀，吹了一口仙氣，我就擁有了一條最漂亮的“的確良”褲子。后來我不幸看到了蒲松齡先生的《聊齋》，書上就記著這樣的內(nèi)容，白紙黑字，我不禁面紅耳赤，羞愧萬分，我這夢不明擺著是抄襲人家的嗎？

我這人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一遇到困難就動腦筋，一動腦筋就想出了辦法，把難題一刀解開。我趕快去動腦筋，果然想出了一個好辦法，遂跑到黃花鎮(zhèn)上的縫紉店，撿回一麻袋布角兒，讓母親把這些五顏六色的布角兒一一拼縫起來，給我做成了一件衣服。這件衣服的款式很新潮，又長又寬，樣子有點像孔乙己先生一天穿到晚的長袍，但它又是一件名副其實的百衲衣，五彩繽紛，花團錦簇，怎么看怎么像唐僧先生的袈裟。盡管我穿上去像一位捉鬼的法師，但也顧不上這么多了，至少，我的臀部不會再給我丟臉了。

我撿了一麻袋布角兒，縫制成一件類似袈裟那樣的百衲衣，才算有了一條完整的褲子。但是我剛松了一口氣，班主任劉慧芳老師又在班上宣布，每人必須給災區(qū)的人民捐獻一件褲子，她還強調說，這是一個人有沒有同情心的表現(xiàn)。

同學們爭先恐后地完成了任務，但我心有余而力足。劉老師冷笑著說，別看你平時表現(xiàn)得還不錯，一到節(jié)骨眼時就受不起考驗了！像你這種人，萬一將來國家有難，別指望你們會挺身而出保家衛(wèi)國！劉老師這樣說讓我很傷心，也很怒火，心說，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成了這件褲子，想不到您倒來打我的主意！但她畢竟是我的老師，我敢怒不敢言。誰知劉老師見我不吭聲，以為我知錯了，竟然抬高嗓門大喝道，限你今天交上來，就是身上的這件！我大聲說道，好好，馬上脫下來都行，但請老師先給我一張稍大一點的報紙——劉老師一聽，勃然大怒，繼而臉上一紅，緊繃著臉走了。

我終究沒有捐出這件來之不易的百衲衣，我也想做活雷鋒，但也不能做露體狂。沒有衣服穿真是一件讓人難堪的事情。我當時沒有替換的衣服，穿來穿去都是那件百衲衣，但同學們覺得頗為奇怪，因為我的衣服看上去也不怎么臟，結果大伙兒以為我有兩件一模一樣的長袍，其實不然，只不過我在洗衣服時神不知鬼不覺罷了。

我是用中午放學的時間來洗衣服的，要洗衣服，我就跑到黃花河畔的小樹林里去，樹林中有一棵很大的龍眼樹，眾所周知，龍眼樹枝葉茂盛，葉子密密匝匝，像一把巨傘，連陽光都照不進來。我跳進了黃花河，在水中完成了洗衣服的重任，又用眼睛四下里一瞥，瞅見無人，趕緊飛快地爬上龍眼樹上去。我把濕衣服擰了一下，掛在枝頭上，然后一絲不掛地倚在樹杈上睡覺。這樣，這棵龍眼樹就像一只巨大的鳥巢，而我則像一只還沒有長出翅膀的雛鳥。《西游記》里有一位道行高深的烏巢禪師，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等我一覺醒來，衣服也庶幾干了。

但這些事情不會發(fā)生在冬天，因為我沒有膽量脫光了衣服裸露在北風之中。不是陽光燦爛的日子，我也不敢洗衣服，就是洗也干不了。但是天有不測風云，我又不是氣象專家，我有好幾次就吃了大虧，譬如我在洗衣服時陽光燦爛，等洗好了，卻又雨如瓢潑，我也只好自認倒霉，像落湯雞一樣穿著濕衣服趕回學校。

跟貧窮斗爭到底

在黃花初中讀書的時候，我沒有飯吃，只好上山去打禾花雀采摘野果，就差沒有啃樹皮嚼草根了。我又沒有一件像話的衣服穿，褲子漏洞百出，老是被女同學取笑，只好去撿布角兒，讓母親做了一件袈裟式的長袍。穿上這件百衲衣，誰都看不出我是祖國未來的花朵了，倒像一位捉鬼的法師，或者少林寺里的方丈。總之，我在大伙兒的眼中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個笑話。我整天托著腮幫像一位哲學家那樣冥思苦想，想了三天三夜，終于恍然大悟，原來這一切都是拜貧窮之所賜。

我決定跟貧窮斗爭到底，要把貧窮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腳，讓其永世不得翻身，就像蘇格拉底尋求真理那樣去尋求致富之路，像馬列主義者解放全人類那樣無比英勇地解放我自己！我想了許多辦法，譬如上山砍柴，或者去碼頭做搬運工，我雖然有的是力氣，但消耗的食物太多，成本太高，很不劃算。我又想去餐館端盤子，這種活兒就不會很累，但人家又不要我，理由是不如女孩子秀色可餐。說白了，我最想做的就是又省力氣又能賺錢的活計，然而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情呢？

后來，我決定去做買賣，而且是無本生意，因為打死我也拿不出什么本錢。小人書上的綠林好漢一看見有人從山下經(jīng)過，就揮舞著大砍刀撲過去，大喜過望地說：“好一條肥羊！”好漢們做的就是沒有本錢的買賣。當我看見鎮(zhèn)上有錢人家的小孩時，也禁不住心頭暗喜：“好一群肥羊！”我不說你也知道，我要做無本生意當然不是拐賣兒童，而是說我也可以去賺那些孩子的錢——我發(fā)現(xiàn)他們手上拿著的玩具，譬如汽車模型、塑料蟒蛇、布老鼠諸如此類，栩栩如生，活靈活現(xiàn)。但我又發(fā)現(xiàn)類似這些玩具的玩藝兒唾手可得，山上或河里就有不少。這樣，我只要把它們弄來，稍為加工一下，包裝包裝，拿到鎮(zhèn)上去賣，就不愁沒有錢賺。

我說的那些玩藝兒當然不是真的玩具，但比真正的玩具更加逼真，更加好玩，更有市場前景，當然這是我的一家之言，好不好玩，有沒有市場前景，還得要拿到市場上去檢驗。我說這些玩藝更加逼真，倒也不是吹牛，因為那些玩具就是模仿它們來做成的。

總之，我說的這些玩藝都是活生生的——老鼠不是布料做的老鼠，它根本就是一只獐頭鼠目的老鼠；蟒蛇也不是塑料做成的蟒蛇，它根本就是一條生龍活虎的大蟒蛇，當然現(xiàn)成的汽車模型我是找不到的，但黃花河里有的是烏龜王八，我到河里摸上幾個就足以濫竽充數(shù)、以假亂真。

于是，我利用周末抓來了幾只老鼠、一條蟒蛇和三五只龜鱉，就到鎮(zhèn)上趕集去了。我用一只麻袋在地上一鋪，把貨物一扔，就算開張了。老鼠被關在一個小竹籠里，龜鱉放在一個瓦甕里，蟒蛇則被我敲掉了牙齒盤在我身上。我在額頭上扎了一根紅布帶，赤著上身，腰間盤著一條大蟒蛇，那蛇兒還呼呼吐著蛇信，我看上去就像一個走江湖賣藝的主兒，十分引人注目。我又豎起一個紙做的牌子，上面寫著：老鼠一角，龜鱉五角，蟒蛇二元。

然而生意并不好，孩子們認為這些龜鱉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汽車模型，跑得又不快，老是縮著腦袋，教人生氣。那猥瑣不堪的老鼠就更是無人問津了。孩子們對大蟒蛇倒是大感好奇，還伸手摸了它一下，但不料蟒蛇勃然大怒，雙眼一瞪，作勢欲撲，嚇得那孩子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我守到天黑，總算來了一個顧客，來人是一個瘦小干癟的中年漢子，他流著口水，掏出兩元錢買走了我的五只老鼠和三只龜鱉，還想用一元錢買走我的大蟒蛇，然而遭到了我的拒絕。他買我的東西當然不是拿來玩，而是開膛破肚，炒了下酒。我不禁一陣心酸，老鼠當然罪該萬死，但龜鱉卻沒有什么罪過，大蟒蛇就更不能被他吃掉。后來，我把這條沒有牙齒的大蟒蛇送到田野放生了。

兜售天然玩具的計劃破產(chǎn)了，但我致富之心未死。我攪盡腦汁，終于又想出來了一個點子，我從山上捉來一種甲蟲，這種長有一身硬殼的美麗甲蟲會把鐵絲拗成的三輪小車拉得團團轉動，或者用紗線來拴住它的腳，讓它盤旋飛舞，大是好玩，每只賣一角錢，大受歡迎。我又靈機一動，上山去捕那種嘴角通紅、尾后豎著美麗翎羽的小鳥，用細繩子拴住它的腳，讓它在空中飛來飛去，看上去就像一架遙控的飛機模型，這種玩具賣到兩塊錢一只，依然供不應求，這次我總算賺了一點小錢。

我靠賣“天然玩具”賺了一點錢，我覺得這點錢是一只母雞，我應當想辦法讓它給我生下一堆雞蛋，而不是把它一刀兩斷，殺雞取卵。暑假到了，我經(jīng)過再三考慮，決定用這點錢來做本錢，做點小生意，去賺老百姓口袋里的錢。

眾所周知，想去賺老百姓的人多得像牛魔王身上的虱子，不可計數(shù)，當然能不能賺到也是一個未知數(shù)。在稻花飄香、一年四季遍布著陽光的南方鄉(xiāng)村，長年累月穿梭著這樣的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瞪著血紅的眼睛，提著碩大的麻袋。據(jù)說麻袋是供裝鈔票之用的，可憐老百姓有幾個子兒！這支隊伍雖然人數(shù)驚人，但也可以粗略劃分為兩種：一種是身懷絕技、心靈手巧的手藝人，譬如閹雞佬、補鍋匠、剃頭匠諸如此類，換言之，這是一些聰明人，都或多或少掌握了一兩門謀生的本領。另一種是自己雖然沒有什么真實本事，但懂得把別人辛辛苦苦做出來的東西拿來販賣，坐收漁翁之利，譬如鄉(xiāng)村貨郎就是其中之一。我認為后一種人更聰明一些，我決定去做一個鄉(xiāng)村貨郎。

有位文學青年這樣描述過鄉(xiāng)村貨郎：這些傻逼一律長得獐頭鼠目，嘴唇上留著兩撮鼠須，頭上戴著一頂草帽，手上搖著撥郎鼓，倒是一張利嘴削鐵如泥，巧舌如簧，很能討鄉(xiāng)下小媳婦的歡心……如果他見過像我這樣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鄉(xiāng)村貨郎，肯定悔責自己見識太淺，留下笑柄。我在個人形象上煞費苦心，我覺得要后來居上就要出奇制勝，我的扮相是這樣的，頭上梳著兩個沖天小髻，肩上橫著一桿大槍，槍的兩端掛著兩只黃澄澄的巨大葫蘆。雖然我的腳上沒有踩著風火輪，但看上去也有幾分像八臂哪吒。我肩上的大槍其實是木頭做成的，但是非常逼真，還有一把火焰般怒放的紅纓，槍尖則用白色的顏料涂過，像青蛙的肚皮一樣雪白，白里又透著點藍，看上去鋒利無比，恐怕什么盾牌都能刺穿。那兩只巨無霸葫蘆也當然不是真的葫蘆，是我讓老爸用竹篾給我編織的籮筐，我惟一的要求就是這兩只籮筐必須具有葫蘆那樣的形狀，顏色就好辦了，不提也罷。至于里面的寶貝可就厲害了，用它們來賺老百姓的錢，肯定一逮一個準，賺你沒商量。

我這兩只形似葫蘆的籮筐里的東西很多：針對小孩的各式糖果、玩具，對付女人的針頭線腦、胭脂水粉，還有專為男人而備的煙絲煙葉，總之能賺老百姓錢的玩藝兒應有盡有。

別人是用撥浪鼓的，我偏不用，我的招兒多著呢。我挑著貨郎擔進了村莊，就取出了我的寶貝：一只大螺號。當年海南島抗日縱隊的信號兵就用過這種玩藝兒，吹響了用聲如洪鐘來形容都不過分，我在村頭一吹法螺，誰都曉得我來了。

果然先聲奪人，大人小孩都圍上來了。有個瘦得像孫悟空的漢子咬著我的耳朵悄悄地說：“有沒有讓我東山再起重振雄風的那種藥？”嘿，敢情他看我拄著大槍，挑著兩只大葫蘆，把我當作跑江湖賣狗皮膏藥的主兒了。我心里一樂，先把該老百姓的錢賺了再說。那時我年紀還小，不太懂他要的到底是什么藥，但我聲色不動，微笑道：“你說的這個藥嘛，當然有啦。不是我夸口，你這次可找對人了，我這藥是祖?zhèn)髅胤剑`驗如神，須輔以小公雞一只、鹿茸若干烹用，連服七七四十九次，可連根拔除！”我看他面黃肌瘦，皮包骨頭，只道他有病也是餓出來的，我這藥無他，一袋糖果而已。

我旗開得勝，好不得意，我掏出一把糖果對一個女人滿臉堆笑地說：“這位嫂子，買顆糖果回去哄小孩可好？”

那女人一撇嘴說：“看著是耍把戲的，原來還是一個擺雜貨的。都是你們這些千殺的雜貨佬，蠱得孩子整天哭鬧著要老娘掏腰包，老娘偏不買！”

我把糖果放回去，又掏出另一種糖果，諛笑著說：“那嫂子就一定要買我這種天下無雙的糖果了！孩子吃了這種糖果，敢保證他在有生之年也不敢吵著要你買糖了！”

那女人有點糊涂了：“說什么？”

我得意地說：“這種糖果其實是用海南野辣椒做的，其辣無比。用黃連做的也有，要不要？”

那女人大喜：“有這樣的好東西？我買，我買！”

我哪有什么黃連之類做的糖果了？哄她買了再說。

我又掏出一只氣球，面不改色地吹起了牛皮：“我這只氣球以眾不同，你就是用針來刺也不會破，買回去給小孩玩最劃算了，小孩長大了再給下一代玩，可當傳家寶……”我說著鼓起腮幫子來吹氣球，不料我不知節(jié)制，氣球竟啪地破了……

有味道的女同學

我在班上陷于孤立，幾乎沒有一個可以交談的同學，也沒有一個喜歡我的老師。喜歡我的吳美麗同學是我的一場噩夢，我喜歡的白蘭花老師則構成了另一場更大的噩夢。這兩場交替出現(xiàn)的噩夢讓我走投無路。我孤立的原因是這樣的，因為大家都看不起我，所以我不團結同學；因為我沒有錢去參加班上組織的旅游，所以我不熱愛集體；因為我在課堂上指出了老師抄錯的數(shù)學公式，所以我不尊重老師；因為我沒有錢捐獻給災區(qū)的同胞，所以我又毫無同情心，肯定不是好人……因此，盡管我的成績在班上首屈一指，從來也不偷雞摸狗，連遲到早退都很少，但由于我有了上述缺點，就不可能被評為夢寐以求的“三好”學生。

我承認我當時思想單純、愛慕虛榮，對班上的流動小紅旗和“三好學生”之類的光榮稱號垂涎三尺，整天希望老師在大會上點名表揚我。誰知道一進入初中，竟會遇到這樣讓人垂頭喪氣的事情，一開始真是萬念俱灰，悶悶不樂。好在我認識了少女朱藍，人生才開始有了些許樂趣。朱藍雖然沒有念過什么書，但也知道我肯定不是壞人。剛才我說過，班上還是有一個人喜歡我的，她就是吳美麗，可惜這是我的一場噩夢，避之惟恐不及，當然也就不希罕她的喜歡。吳美麗老是覺得我是忘恩負義的陳世美，覺得我這輩子欠了她比汪倫送李白還要深的情義，因為全班只有她瞎了眼睛來關心我，我竟然膽敢不領情，真是豈有此理！但我思來想去，覺得自己還是沒有錯，如果是為了保衛(wèi)祖國母親和人民群眾，我保證像董存瑞那樣抱著炸藥包往敵人的碉堡猛沖都不會皺一皺眉頭；但如果為了區(qū)區(qū)吳美麗就去犧牲自己，就多少有些不心甘情愿。

吳美麗確實很美麗，她像一只長著美麗脖頸的長腿火雞，身后的披散的頭發(fā)類若雌火雞身上漂亮的翎尾。她也很有味道，但可惜不是油炸火雞腿的味道——正是那該死的味道讓我聞風喪膽，逃之夭夭。那時，我還不知道這種好像是從雞屁股里涌出來的味道就叫狐臭。她身上的味道有類似于毒氣彈的巨大殺傷力，如果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情況下，站在她三尺以內(nèi)的距離，誰都有休克或窒息的可能，我絕對不能冒這個險。當然，如果采取了一定的保護措施，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譬如我曾試過用硬紙板和塑料膜做了一個防毒面具來戴，以便接受吳美麗同學的偉大友誼，結果只戴了三天，就被老師斥之為裝神弄鬼，有傷風化，簡直是要故意跟全校的師生和“四化”大業(yè)過不去。我趕忙改在鼻子上塞上兩顆洋蔥頭，但又被大伙兒譏之曰：豬鼻子上插蔥——裝象！最后，我只好撿了一個瓦罐套在腦袋上，但套上了瓦罐就無法看清道路，結果摔了幾跤，跌得鼻青臉腫，連瓦罐也摔碎了好幾個，這次是吳美麗主動叫我不要戴了，她雖然做夢都想找機會來關心我，但也怕鬧出人命。可是她堅持說，如果你不理我，歸根到底還是無情無義！這句無情無義的話激怒了我，我咆哮道，老子既不想戴瓦罐，也不想理你！其實我很珍惜吳美麗同學對我的偉大友誼，但我總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去開玩笑。

盡管我此后一見到吳美麗就掉頭就跑，但她對我的熱情絲毫不減，有一次，她把我逼入了一條死胡同里，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拿著一根狼牙棒狀的東西，得意洋洋地說，跑呀，怎么不跑了？看你往哪里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說著，她就把手中的狼牙棒塞在我的手里，原來這是一只碩大的火雞腿，我馬上聞到了一種最美好的味道和最糟糕的味道，這兩種味道在空氣中交織在一起，我不知道該是深呼吸還是掩住鼻子好，說句心里話，我只有在美夢中才見過香噴噴的火雞腿。我真的很想帶走這只抵得上幾十條黃瓜的火雞腿，這是多么大的一只火雞腿啊，就像是梁山好漢“霹靂火”秦明手中的狼牙棒。然而，我終于把它扔在了地上，掉頭就跑，我不能被她的糖衣炮彈擊中，我在火雞腿的濃香中仍保持著高度的警惕，我知道，如果我接過了這只香噴噴的火雞腿，我就至少要戴一個月的瓦罐了。

出乎意料的是，吳美麗這次并沒有阻攔我，她氣得渾身發(fā)抖，咬牙切齒地說，黃大強，王八蛋，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你，你給我滾！黃大強是我的名字，王八蛋則是吳美麗所憎恨的所有人的名字，包括校長，所以我并不覺得她在罵我，她說永遠不想見我，真是正中下懷。她以為是對我的殘酷懲罰，誰知道恰恰使我獲得了翻身解放。

吳美麗同學真的不理我了，不再理睬我的吳美麗同學看上去像一位高傲的××格格，她只用手勢跟我打招呼，只用鼻子跟我交談，這樣，她就有點像一個怒氣沖天的啞巴格格。但她偶爾在偷瞥我的時候，目光中閃爍著一種非常復雜的東西，仿佛交織著一種對我苦大仇深的蔑視和一種源遠流長的怨恨和凄苦。這樣的目光讓我不知所措。如果她缺少那種讓我見血封喉的味道，如果我的臉上沒有長著鼻子，只要兩者必居其一，我都可以接受她的偉大友誼，但這純屬虛構，所以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其實，吳美麗身上的味道雖然可怕，但還不至于把我嚇成這個樣子。我不敢接近她是因為我驚恐于來自內(nèi)心深處的穩(wěn)秘欲望。她那南瓜形的乳房和磨盤似的大屁股讓我心驚肉跳，頭暈眼花。我無法擺脫她那碩大乳房和屁股的有力誘惑，然而，我并不喜歡她。這讓我感到自己是一位流氓阿飛，而不是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未來接班人。我只好躲開她，我不敢單獨面對她的美麗乳房和大屁股。吳美麗身上這些圓滾滾的東西就像語文課本上所說的裝著魔鬼的膽瓶，只要把瓶口打開，不知道會冒出什么樣的魔鬼來。她身上的那對姣美的乳房就像埋在我青春地帶上的兩顆地雷，我不敢接近它們，更不敢冒然觸碰。這出于一種對未知事物的深深恐懼。

我的官場生涯

初一的第一個學期過去了，期未考試一結束，我竟考了全班第一，除了英語零分，其他課程全部及格，遂轟動全校。黃花初中從沒有誰取過這樣的成績，老校長激動得老淚縱橫，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把獎狀遞到我的手上，不停地說：“我們學校有希望了——”連英語老師也衷心地祝賀我說：“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呀，如果英語也能打破零分就更好了……”由于我的成績名列前茅，班主任劉慧芳馬上刮目相看，要重用我，提拔我當上了學生官。其實我并不想當學生官，因為當了學生官就意味著失去了許多自由，譬如遲到、早退和上課打瞌睡諸如此類，用老師的話來說，就是要起到帶頭作用，在班中樹立好的榜樣。但是我爽快地答應了，因為我愛慕虛榮，對班上的流動小紅旗和“三好學生”等光榮稱號垂涎三尺，眾所周知，這些東西歷來都是讓班干部壟斷了的。

等我當上了學生官，不禁叫苦不迭。當了不夠一周，別人向老師打的小報告就全算在了我的頭上，肯定有人在栽贓。但班上的搗蛋鬼大都是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的貨色，也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結果全都過來沖著我晃拳頭，亮刀子，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媽，狗腿子，別老是打小報告，下次小心點！”所謂狗腿子，就是大伙兒對學生官的蔑稱，以前我也這樣叫過別人，但輪到別人叫我，就不禁怒火萬丈，盡管明晃晃的刀子也讓我發(fā)怵，我還是怒吼道：“×你媽，不要這樣叫我！我什么時候去打小報告了？要打架就來，怕死的不是好漢！”我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樣子竟然博得了搗蛋鬼雷鳴般的掌聲。其中一個搗蛋鬼用肩膀輕撞了我一下，說：“好，我相信你！”該搗蛋鬼柔軟的發(fā)絲拂到我的臉上，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該搗蛋鬼就是這些搗蛋鬼的頭兒郭小虎，明明是個女孩子，偏要起個男孩的名字，還要打扮得像一個豪氣干云的男子漢，梳著小分頭，一根皮帶把纖腰扎得愈加窈窕。如果肯穿裙子，肯定是全校最迷人的姑娘，太可惜了！郭小虎瞅著我，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跟我們?nèi)ゴ蚣芸隙ㄊ前押檬郑斈亲屓藧盒牡梅次傅陌喔刹浚　?/p>

我既然是學生官，就要協(xié)助班主任劉慧芳管理班級，所謂管理其實就是打小報告。每逢自習課，學生官就輪流坐在講臺上監(jiān)視全班同學，像包公一樣黑著面孔，像張飛一樣瞪著銅鈴大眼，把膽敢違反紀律的害群之馬記下來交給老師，同學們最經(jīng)常違反的紀律有兩種，要么是大聲喧嘩，要么是蒙頭大睡。如果我制止同學們的喧嘩，叫醒睡覺的同學，到頭來一定會搞得眾叛親離，評先進時有沒有人投我一票都很難說；但如果我放任自流，不負責任，又得罪了老師，就算評上了先進都會被老師涮下來。我對這樣的管理工作不勝其煩，頭痛至極，尤其是郭小虎之類的害群之馬，真是讓我束手無策，頭大如斗。

這次輪到我值班時，全班竟然鴉雀無聲，用我們班小作家的話來說就是“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也沒有誰打瞌睡，連遲到早退的人都幾乎沒有，堪稱奇跡！后來我才知道，是郭小虎下了死命令，凡是輪到我值班都不準違反紀律，否則就是跟她過不去！眾所周知，我們班上還沒有人膽敢跟她過不去，結果我的難題就迎刃而解了。

但包括郭小虎在內(nèi)，要他們不說話，又不打瞌睡，可謂難如登天，但他們竟然挺住了，仿佛一群貪官在一座金庫面前終于縮回了黑手，總算沒有違法亂紀。郭小虎坐在課桌上臉色肅穆，銀牙緊咬，一張?zhí)O果臉漲得通紅，拼命也不肯違反紀律，就像在敵人皮鞭和屠刀下一言不發(fā)的女八路，盡管誓死也不低頭，畢竟痛苦萬狀。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差點忍不住大聲對她說：“讓那該死的紀律見鬼去吧——”只要我一開口，我就成了郭小虎一類的害群之馬；如果堅持到底，我就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學生干部——正如政治老師所說：善惡就在一念之間。我終于沒有開口，我的理智戰(zhàn)勝了情感。這說明我有同情心，但又時時以大局為重，決不以感情用事，當年我小小年紀，就已深諳為官之道，可惜初中時代一結束，我就再也沒有做官的機會了。

郭小虎夠義氣，讓我很感動，我悄悄對她說：“你們總得找點事干啊，不想學習就看課外書好了。”盡管看課外書也是違反紀律的表現(xiàn)，但比較隱蔽，沒人說老師就不會知道。郭小虎等大喜過望，我也就一只眼開一只眼閉。我管理有方，成績有目共睹，多次受到班主任的表揚，結果引起了其他學生官的嫉妒，這次，他們打的小報告是關于我的，大意是我跟郭小虎之流同流合污、官匪勾結，縱容他們看課外書。

我得以知曉別人打我的小報告，自然是是班主任劉慧芳老師告訴我的。那天，劉老師把我留下來單獨談話，劈頭就是兇巴巴的一句：“黃大強，你認不認錯，你低不低頭！”我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死罪，但見一向慈眉善目如觀音大士的劉老師忽然變得像要搏人而噬的母夜叉，好漢不吃眼前虧，馬上接口說：“我有錯，我低頭！”劉老師嫣然一笑，恢復了和藹可親的樣子，說：“有錯就改，就是好孩子，下次不許給郭小虎看課外書了。別以為我不知道，××早就告訴我了！”啊，原來全是××在搞鬼。班主任又說：“郭小虎同學是個落后同學，整天游手好閑無心向學，說真的，連老師也拿她沒辦法，你別光顧著自己進步，也要關心同學嘛，有空多找她談話，務必要把她教育好！”我很不樂意，心里在嘀咕：連您們老師都教育不了，我有這個本事？班主任見我不吭聲，遂厲聲說：“這是命令！”她嗓門一抬，兇相畢露，我不敢違抗，諾諾而退。

一說到教育別人我就煩，我覺得像老師們整天板起面孔去教育別人真是天底下最慘不忍睹的事情。其實最需要接受教育的就是我本人，想想從去年上街義務修單車以來，我有多久沒有學雷鋒了啊。如今接下了教育郭小虎的任務，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我找到她，語重心長地說：“郭小虎同學，從今天起，我每天都來教育你，你要爭氣啊。”郭小虎忍不住撲哧一笑，我嚴肅地說：“有什么好笑的？不許笑！”這次她笑得更兇，花枝亂顫，笑得我心里有點發(fā)毛，趕忙看了一下褲襠，還好，褲鏈拉得緊緊的。郭小虎笑完了，就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好，我愿意接受你的教育。黃大強同學，你打算怎樣教育我呢？”我用手抓著頭發(fā)，想了半天才說：“你穿裙子才好看呢，頭發(fā)也太短了——”這次，郭小虎沒有笑，她的眼眸一片澄澈，仿佛萬里無云的晴空。

第二天，郭小虎就改穿了一套月白的短裙，看上去像一株美人蕉。她帶著歉意對我說：“裙子我是換了，但頭發(fā)三五天就長不起來了，如果你不高興，我去城里買假發(fā)——”就這樣，郭小虎終于給我教育好啦，尊師守紀，刻苦學習，受到了老師的表揚，我也因教育有功評上了先進。后來見到她，她笑著說：“你真是個榆木腦瓜，一點也不開竅，枉我喜歡了你三年！”我一怔，也笑著說：“好在我不知道，否則問題就大了！”

音樂老師美得像一件樂器

升上初二的時候，學校新來了一位音樂老師，這是我們學校有史以來的第一位音樂老師。在她來之前，我們的音樂課一直由班主任劉慧芳充當，每次音樂課都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和《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因為劉老師只會唱這兩首歌，會唱的意思就是她能夠冒著被我們笑死的危險英勇地唱完這兩首思想健康、積極上進的革命歌曲。班主任唱前一首歌時就像母貓叫春，唱后一首則像野豬狂嚎，總之，她有本事把美如天堂的音樂課變成人間地獄。直到音樂老師白蘭花來了，才把我們受苦受難的耳朵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我們才懂得了什么叫解放區(qū)的天是明朗的天。

白蘭花老師剛從音樂學校畢業(yè)，年紀不大，她的聲音像甘蔗汁一樣清甜，像糯米酒一樣濃香，她仿佛天籟一般的歌聲讓我們領略到了音樂的無比美妙。她不僅我們唱教革命歌曲，還教費翔《冬天里的一把火》和張國榮的《沉默是金》，我們感受到后者比《學習雷鋒好榜樣》要好聽一些， 這不是詆毀革命歌曲，實在是音樂那迷人的力量使然，但學校領導并不這樣認為，所以學校廣播整天播放的都是《學習雷鋒好榜樣》、《小草》諸如此類，他們希望把我們?nèi)拷逃僧敶幕罾卒h，學雷鋒就得做好事，做好事就得從身邊的小事做起，最后都是以全心全意為學校的老師服務告終，譬如，我班的幾個學雷鋒積極分子或標兵，之所以成為標兵，就是因為數(shù)年如一日地為老師打水、洗衣服和拖地板。

白蘭花老師讓我們大開眼界的不僅是像夜鶯一樣美妙動聽的歌喉，她還美麗得一塌糊涂，不成人樣，我說像她不成人樣，是說她像電視連續(xù)劇《聊齋》里的狐仙或女鬼，出凡脫俗，人間罕見。比如她穿的上衣看上去有點像漁夫用的漁網(wǎng)，有無數(shù)絲織狀的網(wǎng)眼；短裙則十分像一塊斜放的芭蕉葉，只有一塊布料裹住渾圓的臀部，露出兩條長試管一樣透明、光滑又結實如象牙似的長腿。總之，白蘭花老師整天花樣百出，讓人目不暇接，嘆為觀止，我們這些鄉(xiāng)村少年從來沒有看過一個人可以把衣服穿成這個樣子，美得明目張膽，美得飛揚跋扈，美得讓人觸目驚心，見血封喉。更讓我們大開眼界的是白蘭花老師的頭部，所有人的頭部都大致可以粗略地分為頭發(fā)和臉龐兩個部分，她的臉經(jīng)過能工巧匠的精描細刻，自是美不待言，所謂能工巧匠當然是指白老師本人，事實上，她把自己不可多得的臉龐當作一件完美無缺的藝術品來雕琢和加工。現(xiàn)在我要說的是她的頭發(fā)，大凡頭發(fā)，要么短得像針尖，要么長得飄揚如旗，比如吳美麗同學的頭發(fā)就美其名曰披肩發(fā)，老是在我面前臭美，就像一只豎起了翎羽的雌火雞。大不了就不長不短，還可以梳個小分頭，就像青年毛澤東和我本人的樣子，英俊瀟灑，譽滿全球。但白蘭花老師的頭發(fā)幾乎不是頭發(fā)，因為她把滿頭青絲弄得有時像一棵結結實實的卷心菜，有時像一面逆風飛揚的風帆，有時干脆就像孔雀開屏的那個屏，讓我們瞠目結舌，呆若木雞。這樣，白蘭花老師就不大像一位循規(guī)蹈矩的人民教師，而像一件打破常規(guī)的工藝珍品，整天在我們面前免費展覽。我承認白蘭花老師吸引了我，她那梨形的嬌小乳房使我目光迷醉，想入非非。她的乳房并不高聳，至少比吳美麗同學南瓜狀的豐乳稍遜一籌，但那優(yōu)美的曲線，還有像蛇一樣柔軟的腰肢，簡直巧奪天工，讓人贊嘆不已。我知道把老師的纖腰比作蛇并不好，整天盯著老師的乳房來看就更不像話，天啊，寫來寫去，我已經(jīng)把自己寫成一位不折不扣的色情狂加流氓三級啦。

但我沒有辦法，這是真實的事情，在那個時候，我壓根兒沒有想過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更沒有想過學習雷鋒叔叔好榜樣。我不禁為自己臉紅，除了去年到街道上為大伙兒免費修理單車以來，我有多久沒有學雷鋒了啊。是的，我正在陷入青春的泥淖，女人們的乳房像外星人的飛碟一樣闖入了我的生活，讓我無所適從，朱藍蓓蕾未綻的雙乳，吳美麗南瓜似的豐乳，白老師梨狀的乳房，無一不對我構成了致命的誘惑，尤其是白老師裹在奇形怪狀衣裳下面的胴體，更是讓我想入非非，不能自拔。

我這樣下去要么會發(fā)瘋，要么學街上的惡棍耍流氓，總之有點變態(tài)。如上所言，我雖然不是“三好”學生，思想品德似乎也有點問題，但也不想去耍流氓，更不想做瘋子。我欲望涌動的手，在朱藍汁液晃蕩的身體前總是不知該往哪里擺才好，顯得純屬多余；雙眼又老是盯著白老師生動曲折的身體不肯移開，總之，我的手有點像鼓上蚤，眼睛有點像西門慶，怎么也不會老實。只有鼻子看上去比較乖，在吳美麗同學的面前十足像一只縮頭烏龜。所以我只好瞪大眼睛，像獄卒看管犯人一樣盯緊我身上不夠老實的地方，我就像一位賢能開明的封建皇帝，不允許哪一個地方官給朝庭抹黑。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錯了，在一波三折的白老師面前，我不能瞪大眼睛，相反我得閉上雙眼，白老師山茶花似的粉臉，梨子狀的乳房，蓮藕般的長腿，幾乎讓十五六歲的我失去控制，潰不成軍。

白老師是如此美麗，以致讓我不敢正視，因為我擔心目光中洋溢的汽油會使我全身燃燒！我給自己的心裝上了籠頭，給雙眼戴上了鐐銬，我不允許自己在尊敬的白老師前有半點失禮之處。為了做到天衣無縫，不著痕跡，我用白紙做了一副堪稱神品的“隱形眼鏡”，我對自己這雙可跟魯班媲美的巧手贊嘆不已，十分滿意。戴上這副眼鏡，不要說是白老師，就是連我自己也看不見了。但當時不知道戴著這樣一副眼鏡的我看上去很丑，在大伙兒面前怎么看怎么像翻著白眼的算命瞎子。

我說過喜歡我的吳美麗同學是我初中生涯中的一場噩夢，后來在我狠下心腸把她給我的火雞腿扔在地上，這場噩夢才緩緩結束，但另一場更大的噩夢就要開始了。

其實，與其說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噩夢，不如說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瑰麗的一場美夢慘遭破滅。那是初二時的“五四”青年節(jié)，我們在操場上搞聯(lián)歡大會，白老師突然爆發(fā)出颶風卷過大地或海嘯沖上天空似的大笑，我的耳朵灌滿了白老師果汁飛濺般的笑聲。但我看不見她的表情，我不知道她是在笑我，更不知道她是在笑我褲子上的補丁——那兩塊補丁就像金牌似地掛在我的臀部上——白老師從來沒有看過有人會穿如此樸素如此寒酸的衣服。我也莫明其妙地跟著干笑起來，同時，我聽到了同學們驢鳴般的瘋狂笑聲。這時，我感到有一雙柔軟的手拉住了我，把我拉出了人群之中，耳邊響起一個女孩帶著哭腔的哀求聲：“求求你們，不要笑他了——”一股熟悉而難聞的味道劈頭蓋臉地撲來，我知道這是吳美麗嬌柔的小手，也是吳美麗氣急敗壞的聲音。我把“隱形眼鏡”呼地扯掉，我看見了笑得前俯后仰的白蘭花老師和全班同學，還有一臉驚惶的吳美麗同學。我感到一盆冷水劈頭潑在我的臉上，手腳不停地發(fā)抖。這剎那間，我仿佛全身都被凍僵了。

我為我心目中女神般美麗的白蘭花老師感到屈辱和羞恥。我對同學們的嘲笑早已習以為常，但我從來也沒想到白老師也是如此粗鄙和惡俗，我感到了一件價值連城的珍寶在破碎、毀滅、在徹底消失，我的心里傳來了這件無價之寶碎裂和飄散的聲音。我冷然地掃視了一遍所有的人。我的冷靜異乎尋常，甚至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冷靜得接近了雪山上亙古不化的冰雪。我猛地甩開了吳美麗的手，強忍住眼角的淚水，挺著胸膛大踏步離開了操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