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一條煙塵滾滾的大道正在他的眼前緩緩鋪開。
空氣中除了灰塵,應該還分布了油煙的成分,引得他一連串的咳嗽。而道路兩旁,那些土灰色的房子,就像碉堡一樣密密麻麻分布著,上面蓋著石棉瓦,低矮、密集,可謂是見縫插針。這樣的房子,過去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再過去的話是用來養牛、養豬、養羊的。而現在,這些逼仄的房子里,每一間都發出咣當咣當的機器的震動聲,還蠻有節奏。幾輛放慢速度的卡車和叉車在路中央上開過,沒有人理會吳有才。路邊的一條依稀能夠辨認出輪廓的河流,現在里面流淌著綠得發紫的河水,還不時泛著水泡,等水流到了橋下又變成了鐵銹的顏色。這樣的水里,估計是沒有一條魚的……
二十年后的一個天空晴朗的午后,吳有才再次走在了通往桃花村的小路上。當歲月不知不覺間爬上額頭和鬢角,物似人非的場面讓吳有才很不適應。這個在縣城里住了二十多年后的如今的理發師吳有才已經不認識當初的桃花村了。
在灰塵和油煙味的空氣包裹中,一路聽著蜂窩狀的螺絲廠潑灑的咣當聲,就這樣走走停停,吳有才終于看到了一塊水田。水田面積不小,狹長,嵌在周圍工廠的縫隙里,很惹人注目。時令正值初夏,田里立著稻子,已經結了穗,病懨懨地,卻總看著不太順眼,走近一瞧發現那穗兒才灌漿,也不勻稱,有幾處已經枯黃,有幾處卻還是綠得濃郁。那情形就像他在城里理發時候碰到的瘌痢頭頂上的風景。眼前的景象和吳有才腦海里保存的對桃花村的記憶相去甚遠。
遠遠地,迎面走來了三個人。還隔著很遠,吳有才就做好了招呼的準備。過來的人卻操著外地口音,都穿著藏青色的卡其布工作服,袖口和軀干上沾滿了油污。他們和吳有才交身而過,之后就消失在了一家螺絲廠的門洞里。他張著半開的嘴,愣了小半天,這一愣最終變成了一聲響亮的噴嚏打了出來。那兩個外地人驚訝地轉過身來,向他這邊望了望,那表情就好像吳有才才是外地人。
滿腦袋的金星散去,吳有才辨了辨方向,向村部方向一路走去。
還是原來的那兩棵泡桐樹。泡桐樹這樹種,怎么就不見長呢?除了這兩棵泡桐樹,村部已經不是原來的村部了。走過一座可以并行四輛轎車的水泥平橋,沿路邊豎立著許多的店鋪,有熟食店、肉店、副食品店、修車鋪,盡頭竟還有兩家洗腳店,玻璃的移門上用紅字寫著“洗腳 按摩”的字樣。要不是那兩棵泡桐樹,吳有才是無論如何不相信這就是曾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桃花村的。那兩棵泡桐樹現在被一個圍墻圍著,圍墻兩邊是和一路上見到過的螺絲加工廠相類似的門洞,門口停著輛噸位不小的卡車。一輛咣當作響的貨車從路中間駛過,煙塵騰起,久久不散。吳有才看到路邊隨地堆放著的鋼筋,一圈圈,一摞摞,而剛才經過的貨車就像一只鐵公雞,一路拉出了這么多的鐵疙瘩。吳有才隨后就看到了“海城縣城北鄉桃花村村委會”的白底黑字的牌子,他沒猶豫,就進了村部的大門。
進了大門才發現,原來的村部早已變了模樣。除了那兩棵泡桐樹之外,村委會房子前面以前經常用于放露天電影的那塊大場地,現在變為了一口大魚塘,魚塘并不是用于養魚,而是種了荷花,周圍安著假山,池上還有一座九曲橋。取代村委會那幾間白粉墻平房的是一幢五層粉紅色外墻的辦公樓。樓下門口的柱子粗壯,還用金屬包了外殼,亮得都照得出人影。
吳有才在村部大樓的底樓看到一堵寬大的墻,上面是一公示欄。有一處還貼著照片,是介紹村委會的成員構成情況的。他在前面站定,一張一張照片地看下去。他發現照片上面的面孔都很陌生。這時候,從中間的樓梯上下來一個人,他氣宇軒昂,腆著肚子,下巴那里有一塊很肥的肉在隨著他的身體而顫動。吳有才不認識這人。這人向他淡淡地看了一眼,收回的目光很快又目視了前方。吳有才腦子里想著這人,就上了樓。
門上掛著“主任”牌子的寬大辦公室里,吳有才見到時任桃花村村委會主任的張火明正在打電話。他紅光滿面,看到吳有才進來,繼續通話,同時擺了擺手掌,示意吳有才在他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坐。吳有才坐了下來,張火明的電話也就掛掉了。吳有才抬起頭看了看張火明,出發前想好的話,竟不知從哪里起頭。
“張主任,我這次來,是想問一下,關于我的……”是什么時候話變得文縐縐了,吳有才自己也感到奇怪,二十年前的事,張火明未必知道,那時候村里是張火明他爸做的主任。雖然很難開這個口,但畢竟還是說完了他的意思。
吳有才看到張火明眉頭緊鎖,隨后慢慢舒展,直到滿臉的紅光再現。他耐心聽完吳有才的話后,起身去飲水機邊為他倒了一杯水,還向吳有才遞過來一支煙??磪怯胁疟硎静怀闊熤?,他自己點燃了香煙,然后,對吳有才說:
“桃花村的拆遷方案已經定下來了,是縣里直接規劃的。最遲到明年春,全部拆遷完。現在村里的評估工作剛結束,縣里已經等不及啦!”
“你反映的問題雖然是老問題,但卻是新情況,這個村里現在做不了主。拆遷賠償和用地都是上面直接管的?,F在主要是戶口和宅基地的問題。如果沒有戶口和宅基地,再加上沒有第一輪的土地承包合同的話,即使能到縣國土資源局去……這事情……我看估計很難辦。”
“如果,你有時間的話,能不能去縣里的拆遷辦問問?;蜃咦咂渌穆??”
吳有才睜大眼睛,掂量著張火明的話,最后,他心里明鏡似的,知道這事在張火明這里沒有商量的余地。他對張火明再三重申的只有一個條件,“我不要賠償,只要宅基地就行。”
“有才叔,這事你還是得找縣國土資源局。我這沒這個權力。”
張火明的這一聲“有才叔”顯得是勉強和生硬。吳有才知道,此行看來是沒有什么結果了。他對著張火明擠出了一個笑臉,告辭出來。才出門,便聽到屋內張火明桌子上的電話機又響了起來。他下了樓梯,出了村部。他想到村子里走走,便一路拐進了村部旁邊的岔道。
他慢吞吞地走著,來到了以前村里的吳現金家。這吳現金和吳有才同歲,想當初是一起光屁股長大的。這個陽光燦爛的上午,吳有才看到了他的兒時的伙伴吳現金正在他自家的院子里到處指揮人。原來這吳現金家現在租住著七戶人家,都是在村里螺絲廠打工的外地人。他家三層的樓房,自己人住在第三層。第二層和底樓,加上房子旁邊的輔助房,甚至靠著圍墻用磚塊和石棉瓦搭出來的違章的簡易房,都用來出租。房前的空地上,布滿了晾衣服的竹子和線,上面晾著密密麻麻的男女衣服。吳現金兩鬢斑白,卻精神氣十足,他站在院子里,正訓斥著幾戶人家的女人和孩子,那頤指氣使的樣子,讓吳有才覺得吳現金簡直就是一個總統,而見縫插針到處布滿簡易房的院子就是一個王國。他和吳現金匆匆打了個照面,看吳現金并沒有因為見到他而顯得特別熱情,就告辭出來。
在另一個同樣是兒時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吳威望家,吳有才見到了,吳威望全家正在翻運種滿了房前屋后的苗木。吳威望正將一排鐵樹連根挖起,不遠處有一輛運輸拖拉機等著裝車。吳有才和他隨便聊聊,知道這苗木是吳威望租來的,為的是拆遷前的評估,這些苗木的價錢少說也值兩萬塊錢。評估一結束,苗木沒有繼續留著的必要,這一天正好是歸還的時候。這些鐵樹估計是又要運到下一個需要拆遷前做房產評估的哪個村子去的。吳有才品味著吳威望的話,心里卻覺得大開了眼界。
回城的路上,二十年前離開桃花村的情景再次在吳有才的腦海里回放。
二十多年前,吳有才作為桃花村的村民,自己花了一萬塊錢,買了個藍色戶口,成了城里人。吳有才的老婆是城里的工人,他成了城里人之后,全家人都成了城里人了。本來吳有才在村里還有著自己的宅基地、承包田,因為父母不在了,在村里也沒有親戚,他當初把承包田退給了村里,四間平房賣給了村東頭的張小觀。張小觀后來將平房拆了后,異地又建了棟樓房。
當初的村委會主任還是老張,也就是張火明他爸——張流金做村委會主任的時候。吳有才記得當時他是這么對自己說的:“這農田和土地可以退的?!?/p>
吳有才沒多猶豫,沖張流金一擺手:“那就辦手續吧。”
于是,吳有才的三畝水田和七分地都退給了村里。人走了,房子也沒有留著的必要,就賣給了村東頭的張小觀。
至于宅基地,后來是轉給了與他隔了兩戶的鄰居張金男。張金男兄弟多,他買下吳有才的宅基地之后在原址修起了三間平房,再后來據說還翻建為了二層樓房。
但誰能預料到二十年后桃花村的變化呢。縣城已經擴大了幾倍還多,當初桃花村本來零打零鬧的五金加工,到如今竟形成了規模。據說,在當下的桃花村,有著大大小小上千家螺絲、螺帽加工廠??h里的拆遷文件正式下來之后,桃花村將整體搬遷到一個新的小區,將統一規劃,根據各家已有的房屋面積給出相應的宅基地,由自己按統一的規格和布局可以造三層的樓房;而在原地,將建起海城最大的五金城,據說規模將是空前地巨大,號稱亞洲第一的海城五金城……反觀自己這二十年來,老婆就不用說了,他自己由一家縣級集體企業下崗之后,他幾乎無所適從,后來他在自家樓下的方池路的弄口開了家理發店,手藝雖是半路出家,但收費中等,加上態度務實,倒能夠掙得一份工資。要不是如此,兒子讀大學的費用都是不能夠湊齊的。
時光是一把殺豬刀,刀刀都見血。實行責任田之后的十年,吳有才一直是個農民。而之后的二十年,他成為了城里人。在漫長的時光里,他很多次回憶起在桃花村的生活畫面來。桃花村的村部以前不叫村部,叫機部。那是全村唯一的一臺固定大功率抽水機的所在地。一開始大家都這么叫機部的,機部就成了村子的政治文化中心。這政治文化中心分布著村委會所在地、兩家副食品小賣部、一所小學、一家稻米加工廠。這是吳有才腦子里一直保存著的對村部的印象。因為開著理發店的原因,將近有十年時間了,吳有才按部就班,幾乎一天都沒離開過他生活的這條街。在漫長的城里人的生活節奏里,吳有才對桃花村的回憶時斷時續,很多時候也就到這村部為止。
他是在桃花村的一個老早認識的人那里得到桃花村要拆遷的消息的。那人在吳有才的理發店里,理了個平頭,說:“以后理發就來城里,我們也快是城里人了!”
吳有才就想到了自己也曾經是桃花村人啊。我是在桃花村出生、長大的人,如果娶的不是城里老婆,我現在還在桃花村的土地上過日子。想歸想,他沒動另外的心思。
兩個月后,那人第二次來他店里理平頭。他帶給吳有才的消息是,桃花村將整體搬遷。方案有很多種,不是賠到房子,就是政府造好了房子按造價和原有房屋所賠償的價錢折算,還有可能是政府給宅基地,自己造洋房。吳有才就有些坐不住了。
城市已經不是二十年前的城市。當初從桃花村到城里趕個集,來回要小半天的功夫。現在,新的市河開起來了,縱貫南北東西的環城路一修,桃花村完完全全地屬于城里了。那些零零散散的打螺絲的工廠經過一年年的發展,形成了規模產業。工廠多了,工人自然也多。桃花村的原住民們就顯得金貴起來了,即使像上了年紀的如吳現金、吳威望之類人都仿佛煥發了第二春,整天價紅光滿面,規劃著美好的將來。
而城里的房價是已經漲到了讓人無法想象的地步了。照這樣子,即使不再往上漲,吳有才全家一年的收入也只能買到十個平方米的樣子,還得不吃不喝。如果沒有買房子的要求,這房價漲上了天也是事不關己的。但他唯一的兒子正談著戀愛,這買房的需求是明擺在眼前的。加之不斷傳言的關于桃花村拆遷的消息,綜合種種因素,終于促使整天在理發店里拿著推發機的吳有才穩不住了。
穩不住了的吳有才在經歷了前往桃花村的失敗之后,終于決定去往縣國土資源局。
國土資源局位于縣城棗園路,巍然矗立的辦公樓讓吳有才一看就覺著自己這事情會很快就有眉目。但事實的情況卻出乎他的意料。
國土資源局各個科室的辦事窗口都人頭攢動,一片忙碌。他在國土資源局大樓里起先找到的是統一征地辦公室,辦公室的人耐著性子聽完了他的講述之后,讓他上樓去找地價評估事務所。
地價評估事務所的人一聽大概,讓他出門往右拐,去找地籍管理所。
地籍管理所的人沒聽他講完,就說這事屬于耕地拆遷的范圍,說他找錯了地方,要他再次下樓找耕地保護科。
在耕地保護科的門外,吳有才想了想,這一圈下來,自己已經將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講了三遍了,怎么他們都聽不懂呢?怎么就成了耕地問題了呢?正茫然間,抬頭看到耕地保護科的對門掛著“執法監察科”的牌子,抖了抖膽就進去了。
執法監察科的人都統一穿著淡綠色的制服,肩上還扛著肩章。他心想都已經這樣了,這事兒必須得有個說法。一長溜的大理石臺面,后面是一個個文件夾和辦事員。他望了一眼,選擇了在一位女辦事員的前面前停了下來。他張了張嘴,囁嚅了一會兒。女辦事員抬頭看到了她,就問:“請問你找誰?”于是,吳有才就說了起來。
快說完的時候,旁邊過來一個人。旁邊過來的人視他如無物,徑直將一疊白底黑字的紙往吳有才側面的臺面上一放,等著要里面的女的立刻辦理的樣子。吳有才轉過頭看了看對方,繼續講述,可話顯得就不那么流利了。
終于聽完了吳有才的講述,女辦事員還問了幾個問題,要求他出示一些證件。證件是沒有的,他曾有過一張還在桃花村時辦的身份證,但早已換了二代證了??此矝]有什么證明材料,女辦事員用普通話對他說:
“根據你反映的情況,你提出的要求沒有法律依據,是不合理的?!?/p>
“你的宅基地使用權已經發生了轉移,那么現在的拆遷補償,政府不會和你簽訂補償協議,就這么簡單。”
旁邊那人插嘴道:“征地征地,國家征的是地,擁有此塊宅基地的合法使用權的人會得到補償!”說著用手拿起剛才放著的材料往里面遞去。
“那……,這……”他一時口吃起來。
旁邊的人身體順勢一擠,他腳下松了一下,便往后退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門。一路上,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松手吧,死了這份心吧?”但另一個自己又跳了出來:“不行,事情眼看著可以辦成功,怎么能說松手就松手呢?”在走出國土資源局大門口之后,一輛城里常見的灑水車正經過馬路。灑水車播放著音樂,兩股水霧向街道的兩邊噴射出來。他覺著這灑水車的水一下子將他心頭的熱氣澆滅了。
誰能想得到呢?早知今日,當初的田地即使是拋荒也不會退給村里轉讓出去的。而他是:不僅退去了田地,還將房子賣掉;房子賣掉不算數,還將宅基地也轉讓了出去……二十年來做個城里人的風光早已不再,而如今更是覺著眼前灰暗一片。
吳有才是兩個星期之后的一天中午暈倒的。那時候他正在他的理發間里給客人理發。那人雖不是來自桃花村的,但一定也是個拆遷戶。他是來城里買建筑裝修材料的。理發的時候,和吳有才就那么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著。當那人說到:“快了,我們輪到了拆遷,房子很快就會拿到”的時候,他感覺腦后剛才還在動的推發機怎么不動了,便轉過頭去看,吳有才變得矮了一截——他癱倒在了理發椅的后面。
吳有才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時,他的理發店關張了。原先桃花村的吳大勇來城里辦事,想順便來理個發的。不想碰到了這事,就來醫院看了他一次。這吳大勇沒念過書,倒是在田地里不停勞作,硬是供養起了一雙兒女到大學畢業。他對吳有才說,不要胡思亂想。這想是想不好的,世上有誰是靠想而想好的呢?吳大勇走后,他癡呆的狀態好像好了許多。兒子靠近他的頭。只見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從里面吐出了這么幾個字來:“狗日的……房子……”
吳有才這話的意思兒子一定是不會明白的。在昏迷的時間里,他滿腦子里必定是樹木、河流、橋梁和羊腸小道相組合的過去的桃花村的畫面,在那里,山清水秀、小橋流水,炊煙繚繞間雞犬相聞。夢里的桃花村必定沒有鄉村和城市的差別,沒有拆遷這回事的存在的……要不他不會很快就會好起來。
轉眼間年底就在眼前了,桃花村提前完成了拆遷,也就是新的小區建起來的時候,正好是吳有才出院的日子。
他的腦溢血,需要很長時間的休息,還不知道能不能完全恢復過來。
欄目責編:王琪 顏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