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現代大學從組織形式與內涵上已經成為“學術共同體”與“科層制”復合共生體。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以各自不同的邏輯影響著現代大學內的組織決策。雖然中國大學的內部決策機制長期以來被詬病為強黨政—弱學術,但是對其校內院系與大學層面真實的組織決策互動缺乏細致而貼切的實證研究。由于本科專業在中國的大學中是知識、學術和教育的實體性分類,是否設置某新專業背后既牽涉學科知識的發展、人才培養的知識基礎等學術考慮,也涉及校內具體的經費、空間、人力、設備儀器等實際資源的分配決定,因此校內有關本科新專業的校內決策可以充分體現現代大學邏輯中的學術邏輯與行政邏輯的和諧與沖突的復雜互動關系。本研究以兩所案例大學于2004年至2006年年間的本科新專業設置為例,歸納了六類院系與大學層級間的互動類型,并以具體的專業設置案例展現了不同類型下所產生的“順利”與“難產”的專業設置決定。
關鍵詞: 現代大學制度;學術邏輯;行政邏輯;組織決策;專業設置
中圖分類號: G64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3-8381(2013)02-0020-13
一、 問題提出:現代大學制度中學術與行政的二元對立
從古希臘的“學苑”原型到中世紀大學自治的行會組織,古典大學更像一個松散的共同體,其權力與決策架構相對單一。但現代大學從組織構成與組織活動上已經與其原生形態相差甚遠。伯頓·克拉克認為,現代大學存在兩種組織活動,一種是以事業為中心的組織活動,另一種則是以學科為中心的學術活動[1]。因此整個大學的運作邏輯即受制于科層組織制度及科層權力,又受學科知識生產的邏輯以及相應學術權力的影響。從組織形式與內涵上現代大學已經成為“學術共同體”與“科層制”復合共生體,或者是存在于科層組織中的學術共同體。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在“二元結構”中以各自不同的邏輯影響著現代大學內的組織決策[2]。
雖然中國大學的內部決策機制長期以來被詬病為強黨政權力弱學術管理或者“行政泛化”[34],但是已有研究多從理論辨析或者思辨推理層面進行論述,缺乏對校內的院系與大學層面的真實組織決策互動的細致而貼切的實證研究[56]。
在組織學研究中,大學作為典型的專業型科層化教育組織,其科層權力與專業權力之間的權力結構分立造成了其內在的組織沖突[7]。這種專業與科層取向之間的異同會產生這類組織中典型的“專業科層沖突”[8],即專業人士的決定基于其專業知識以及他們對專業的責任,他們更傾向于自主決策;而科層人員則傾向以規則與效率為出發點,自上而下控制組織決策。學者王英杰從文化與價值的角度解析了目前大學中存在的學術與行政權力沖突[9];陳玉琨與戚業國分析了內部黨政權力不分以及學術權力與群眾組織參與的不夠平衡現狀[10];謝笑珍則展現了大學科層制對學術組織發展造成的諸多實踐性困境[11]。上述研究均從“沖突”層面展現行政科層權力與學術權力之間的互動。
但是科層權力與學術權力之間是否總是呈現沖突的關系呢?譬如伯鮑姆就提出了以“學術討價還價”為特征的大學沖突柔化形式[12]。鐘秉林、王務均與龔怡祖則建議從權力分享、權力合作以及制度規范方面建立大學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之間的協調與包容機制[1314]。而赫爾與明思科則提醒,如果讓專業人士變得更科層化取向,也是一種協調學術專業權力與科層行政權力之間沖突的化解之道[8]。因此可以想見,從理論到現實,大學中的學術群體與行政群體、學術權力與行政權力之間并不只是沖突或者和諧這樣簡單的互動關系。作為現代大學制度的重要構成部分,大學組織與組織結構中的不同權力的運作邏輯及其之間復雜的交互關系值得進行深入研究與探討。
二、 研究對象:作為學術邏輯與行政邏輯載體的本科新專業設置決策
在2012年10月新的《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設置管理規定》出臺以前,中國大學并不普遍享有本科專業設置的自主權,即各院校(在2012年以前未單獨獲得專業設置自主權的院校)所提議的新增本科專業必須經過上級教育主管部門的審批允許之后,才獲得該本科專業點,方具有招生的資格。但是不論獲得本科專業設置自主權與否,在院校內部必然會經歷一系列的提交協商/決策過程,以確定某些建議的新專業能否獲得內部批準與向外推薦的資格。
由于沿襲20世紀50年代計劃經濟體制下蘇聯式的大學組織架構,中國大學的本科專業是知識基礎、學科人、課程組織、文憑與對應未來就業崗位的復雜混合體[15]。盧曉東和陳戴孝提出中國大學中的“本科專業”看似不過一個概念[16],但帶有很強的“實體”意味。它是依靠背后的三大類實體而存在:由同一專業學生所組成的班集體、學系、與系相連的經費、教室、實驗室、儀器設備、圖書資料以及實習場所等。
因此本科專業作為中國的大學中知識、學術和教育的實體性分類,是否設置某新專業的決策背后既牽涉到學科知識的發展、人才培養的知識基礎等學術考慮,也涉及校內具體的經費、空間、人力、設備儀器等實際資源的分配決定。因而校內有關本科新專業的校內決策可以充分體現現代大學實踐邏輯中的學術邏輯與行政邏輯的復雜互動關系[17]。
三、 研究方法與數據
基于上述理論與現實背景,本研究針對學校和院系兩級對1999年以后中國公立高校新本科專業的設置過程中的相關考慮進行質性案例研究。這里所指的本科專業是指通過國家教育部高教司審批或備案,獲得專業代碼和招生名額的大學專業。本研究亦是側重從兩個案例大學的行政管理人員與學術人員(教師與學術領導)的角度,在學校與院系不同組織層面了解新專業設置的過程與相關考慮,從而勾勒出在新專業決策背后的學術邏輯與行政邏輯的復雜互動模式。
1. 案例選擇。因為在1999年中國高等教育擴張之后,各高校為了容納急劇增加的本科學生,大量設置新本科專業成為了院校的迫切需要。新專業在擴招后的4—5年后有了大規模的增長。而自2002年少數高校獲得了教育部下放的自主設置本科專業的試點,形成了與以往不同的校內決策制度與實踐。因此本研究以理論抽樣的方式,選取了K大學與L大學以考察其在2004年至2006年間的本科新專業設置,歸納了六類院系與大學層級間的互動類型,并以具體的專業設置案例展現不同類型下所產生的“順利”與“難產”的專業設置決定。
K大學是一所具有專業設置自主權的國家重點大學。所設專業只要不涉及國家機密與安全,可不受本科專業目錄限制自主決定,只需最后向教育部備案獲得專業代碼。獲知被授予這項自主權以后,K大學“各系都有很大的積極性”(K-I-29-Y)括號中的代碼為研究所獲得資料的索引號,表示直接引用資料的出處,以便核對原始資料。。在可以自主設置的第一年,該校就有6個新專業獲準2003年招生。這6個專業全部都是“目錄外專業”。2003年K大學只批準設立了3個新專業,不僅是“目錄外專業”,而且是“只在少數高校試點的目錄外專業”。此后,由于堅持“淡化專業”的本科教學改革方向以及分學科大類招生的實行,K大學已經連續兩年都沒有設置新的本科專業了。
L大學是一所以原師范專科學院為主體合并一所地方高級專業學院而升格成的地方性專升本高等院校。該校在2012年以前沒有獲得本科專業設置自主權。如設置本科專業,需準備相關申請材料先呈報省教育廳,待省教育廳組織專家評議小組得出基本結論后再上報教育部審批或備案,然后獲得專業代碼。1999年該校獲得本科招生資格,因此部分原有的專科專業在隨后的兩年中陸續申請為本科專業。在1999年高等教育擴招的政策下,學校本科生大幅度增加。為了應對這種突發政策性的學生數量的擴張,L大學需要設置更多本科專業來配合“完成擴招指標”(L-I-04-Y)。同時借著2000年《教育部辦公廳關于近期高等學校本科專業設置幾個具體問題處理意見的通知》中關于適當放寬部分擴招院校增設專業數的規定,當年獲得了6個專業的增設(2001年招生)。不過后來由于要迎接2005年底的本科教學工作水平評估,L大學主動收縮了招生的規模,在新專業申報上各院系有所節制。
2. 資料搜集。研究者于2004年8月與12月分別初訪了L大學與K大學,時間分別為2天與3天。在2005年5月,又在兩所學校展開沉浸式的田野研究,搜集文本和訪談兩種資料作為研究分析之用。
所搜集的文本資料首先是案例學校的相關基本資料,如學校規模、基本歷史、重大事件、學校經費的來源和分配的基本原則與情況等。另外也搜集需要了解的學院或學系的基本情況。資料來源主要是學校網絡介紹、學校校史出版物、學校公開宣傳資料與學校所藏的檔案資料。其次是從教務部門與學校檔案室(館)搜集相關的教務資料,如專業調整的記錄、各院系的培養計劃、教學計劃和相關存檔資料。在可能的情況下,搜集了一些新專業申報材料和相關會議記錄。第三類資料是學校檔案室(館)備存的本科專業的檔案信息、尤其是歷年的招生目錄和專業用宣傳資料,以及相關的涉及專業設置的文件與檔案材料。
由于本研究側重對過程以及大學中參與者在設置新專業中種種“考慮”的了解,關于他們的交往過程以及歷史情境和看法認識,所以研究的主要資料是來自對兩所案例大學學校和院系層面的行政與學術人員的深度訪談。
本研究的訪談對象選擇也是遵循理論性的原則,在負責和涉及專業設置決定的學校行政部門,如教務處、招生與就業辦公室,和院系(包括成功設置新專業與未成功設置新專業)中選擇行政人員與教師進行訪談。而院系的領導如系主任和院長的行政職務一般是由學術人員兼任的。在K大學中,由于現在的專業設置程序中增加一項,需經過學部的學術委員會通過,所以也會選擇一些參與其中的學術委員會成員進行訪談。最后實際田野工作所接觸的訪談對象情況如下。
K大學共訪談31人(教師與學生),33人次,有3人次是在2004年12月接受的訪談。其中兩位教務部工作人員在半年前做過訪談。31人中,5人為學生,3人為學院層的教務或行政人員,學(系)院層次的學術兼管理人員有6人,一般學術人員7人。學校層次的行政管理人員有9人次,學術兼行政人員有3人。訪談中主要了解智能科學專業、新聞學專業、城市規劃專業3個在K大學新開設的本科專業的情況,同時涉及了當時未申請成功的古生物學專業以及藝術學專業。
L大學共訪談15人,16人次,其中當時的教務處長在2004年曾接受過一次訪談。15人中,4人為學院層的行政管理人員,其中1位為一般行政人員,其他3位是有行政職務的管理人員,其他11位中,有4位是一般教師,其他則是兼任系行政職務的教師。訪談中主要了解藝術設計專業、教育技術專業、新聞學專業、城市規劃專業在L大學新開設的本科專業的情況,同時涉及了已開設的數學與應用數學專業、歷史學專業、物理學專業、計算機專業、信息與計算科學專業、英語專業與國際貿易專業與未申請成功的應用心理學專業。
四、 研究發現:中國大學學術邏輯與行政邏輯的互動模式及其現實彰顯
根據研究者的田野觀察與資料分析,在兩所案例大學都存在著這種源自大學學術與科層二元結構與二元目標取向之間的關聯。這種關聯可以是歧見或者共識、沖突或者和諧。這些互動模式在任何大學都會產生,只是不同的制度安排在領導力的協調下會有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表現。
1. 學術邏輯與行政邏輯的六類互動模式。
在下圖中,研究者根據在田野研究中所搜集的大學在有關本科新專業決策過程中的資料,嘗試歸納并建構中國大學內學校與院系之間的二元結構與二元邏輯的圖示,并標注出六種潛在的互動類型。根據來自科層組織與學術單位不同的認識論、本體論以及權力運作,簡稱為“行政的邏輯”與“學術的邏輯”。而這兩種邏輯的交融與沖突才構成了“現代大學的邏輯”。
在“行政的邏輯”之下,學校與院系之間是科層組織的層級關系。兩個層級圍繞著組織資源的分配、行政管理程序、大學組織的整體定位和發展等而發生關系,強調組織的利益和目標;在“學術的邏輯”之下的理想類型中,學校與院系之間是各種學科以及學科之間的論辯、或者是院系的學術委員會與學校的學術委員會之間就知識生產、學科發展以學科和教育為核心內容而發生的關系,強調學科發展、知識的價值以及人的培養。
在“行政的邏輯”下,更傾向于自上而下的服從;而在“學術的邏輯”下,則傾向于相對平等而自主的決策方式。因此圖1中的第I類型是由學校與單個院系之間就資源分配等科層問題而產生的互動關系;第Ⅱ類是個別院系在學科發展上與學校的其他學科學者組成的委員會產生的互動關系。這兩類互動都是最簡單的學校與院系關系。第I類就是單純的科層決定,學校與院系都將互動的內容核心界定為組織行政問題,譬如規章制度的遵從或者判定,那么在這種問題界定下直接應用行政科層邏輯,下級遵從上級決定即可解決。第Ⅱ類則是典型的學術決定,其決定的焦點問題被院系與大學雙方理解并界定為“學術問題”或者“學術決定”,遵從專業權威的協商與自主原則,譬如校級學術委員會對學院人員學術不端的討論與裁決。
第Ⅲ類是院系的資源或者權力發展與學校的整體學科學術發展之間的互動關系;第Ⅳ類是院系的學科發展與學校的組織資源分配、組織發展、科層權力之間的關系。這兩類關系所代表的是學校與單獨院系之間就所決定的焦點問題的“定性”(學術議題還是行政議題)以及所適用的決策邏輯出現了歧見。譬如在第Ⅲ類模式下,某院系認為某個專業的設置與否應該由學術委員會根據學術上的發展前景與需要進行決策,而大學層面則認為是否接納該專業應該考慮學校的資源情況,因此彼此的問題定性與適用決策邏輯就出現了不一致。而這種不一致的互動類型之結果并不一定意味著無法解決或者永遠對立。可能在一個強勢的泛行政化大學中,院系不得不臣服接受學校將該問題當做行政議題以行政邏輯來處理的決定,即便有不滿但也只能接受這樣的決定。
第Ⅴ類是在組織邏輯之下學校與不同院系之間有關組織決策的多角互動;第Ⅵ類則是以學科發展為目標之下學校與不同院系之間關于學科的知識判斷和決策的多角互動。這兩種類型是對前四種互動模式的復雜化。這種復雜性在于第一加入了其他院系的競爭參與,第二將大學與院校之間問題界定與適用邏輯不再簡單界定為行政或者學術,而是一種異常復雜的混合方式。在第Ⅴ類型下更偏重行政決定與行政邏輯,而第Ⅵ類型則偏重學術決定與學術邏輯。
因此這6種類型展現了現實情境中會根據院校類型、院校領導特質、管理文化、所需決定的事務性質與定性、院系與大學關系、多元利益相關主體等因素影響而產生的由簡單單一層級與單位間的單純決策邏輯到多元主體競爭下的復雜混合決策邏輯。這也說明了在之前的理論或者思辨研究中所忽略的復雜的沖突與和諧的關系類型。雖然這種類型劃分更復雜,但也更貼近現實。
由教育部規定的本科專業設置管理規定主要規范了從大學到教育行政部門的行政程序與要求。但通常在各個大學向教育行政部門提交新本科專業申請前,各大學內部都有相關的或簡單或復雜,或正規或非正規的設置原則與程序。在各院系根據相關程序與規定提出的新專業設置申請后就進入了校內的決策過程。在此過程中,各種判斷、各種權力通過人際與組織間的交往形成了最終的校內決定。兩所案例大學中的新專業要么一帆風順,要么歷經坎坷,甚至半路流產,才能在設置申請的道路上首先“沖出學校”“沖出學校”是L大學一位老師在講述本專業申請中的坎坷重重的過程時用到的(L-I-24-W)。 這一關。在這個過程中,誰來決策、依據什么決策、決策的過程受什么影響,都值得仔細探究。
在兩所案例學校的新專業設置上,這種科層組織的邏輯通常表現為大學整體的資源分配、大學的組織定位與形象、大學通過新專業設置需要達成的組織目標、行政程序與行政權力的運作;學科學術活動的邏輯則是表現為以院系為單位的學術組織為本學科的發展、知識生產、人才培養為目標的運作原則,學術組織的擴張,學術自主權與學術權力的行使。這六類互動類型潛伏于研究者所了解的“順產”與“難產”的新專業設置過程中。
2. “和諧”互動下的順產新專業。院系提出新專業申請給學校以后,學校沒有異議地批準或者呈遞主管教育行政部門,這個過程就是“順利”的。這種“順利”有兩層涵義:在一個層面上是代表著組織兩個層級之間對此的看法一致,而且由于決策層面的大力支持,從而產生一致的決策結果;另一個層面上則是院系與學校對新專業某一方受另一方引導,順從一方意見而產生的結果。
(1) 院系與學校一致的新專業設置。K大學的新聞學專業與廣播電視編導專業在大學確定支持“新聞與傳播學院”成立之后,自然成為了院系與學校之間無爭議的“理所當然”結果。盡管整個學院在成立之初,師資力量、專業建設的準備都是不充分的,但是在學校的支持與院系的積極努力之下,就在成立新學院的同時,申請成立了新的專業。這兩個專業是在K大學獲得專業自主權之前通過教育部審批獲得的。但是在學院成立四年之后,研究者到K大學訪問的一段時間里,從學生到領導對于該學院的辦學質量提出了疑問。譬如有一篇發表于K大學BBS上的帖子,名為《K大為什么要有新聞學院?》,直接表達對于學院的本科教育的失望。一位曾經在新聞與傳播學院成立之初就讀然后留校工作的老師是這樣解讀的:
受訪者:我覺得意見會比較大。首先是設備方面的問題,比如和其他院校相比,編輯器這些新聞設備會少一些,這是硬件方面的。軟件方面,我們學院老師不多,目前才20多個授課老師。但是本科就有四個專業,每個專業都有很多課,很多課開出來的效果不一定好,有些課不一定能開出來。
訪談者:“開出來效果不一定好”這是為什么呢?
受訪者:比如說有些老師很少研究這方面的課或者說只是研究這門課的某一個領域,但是他必須得教這一門課,所以難免效果不太好。
訪談者:是不是直到現在本科生還是有很大的意見?
受訪者:對!是一直很有意見。就憑我們自己感覺,其實我們自己也是很著急。(某大學)的新聞傳播學院成立的比我們還晚,他們在那邊,感覺他們做的就比我們好一些,從師資引入,授課方面他們做得更好(K-I-9-Y)。
學校層面的領導后來也注意到這些問題,試圖采取一些措施激勵該學院改進。一個新成立的學院出現這樣的狀況,或因為年輕、或因為發展不夠,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單從這個學院即便是在條件不完全具備的情況下,也能一下獲得兩個新的專業,而且每年招生八十人,則從另一個側面道出了在新專業設置過程中符合學校目的與有意圖的院系能“順利地”成功。與該學院相競爭的中文學院對此是有意見的。這其中學校決策層的認識與考慮以及對這個新學院的“偏愛”是明顯地起到了積極作用。一位其他院系的老師在談及學校對新老學科的意見時,順便舉例評述了新聞傳播學院:
舉個例子,如新聞傳播學院,他(學校決策層)覺得很重要,只有兩三個教授,他就成立學院了(K-I-22-H)。
K大學領導層具體對于新學院的學科以及學院發展的理念與考慮是什么,研究者沒有機會發掘到。至少,決策層決策的依據與理念并非為大部分K大學成員所知,因此會被人理解為“覺得很重要”的隨意決策。
L大學的藝術設計專業最初是L大學前身與另一院校合并中,另一院校存有一些設計師資,在L大學的美術系中合力推動成立新的藝術設計專業。學校層面對于美術系作這個學校的“窗口建設系”(即示范建設的院系),大力投入、積極支持這種有基礎、有市場、解決合并后的師資積存的新專業設置(L-I-15-Y)。盡管該專業的專業師資還是缺乏的,教授還需要“挪借”,但是整個申請的過程是非常順利的。
因此,這兩個案例都是第I類型下的決策。院校將一個需要學術討論與決策的專業決定問題“包裝”為一個符合學校發展的行政性議題,即便沒有足夠的學術準備但也能夠充分利用這種行政邏輯下的便利,順利地推動新專業設置。由此可見,行政邏輯可以為院系所利用,成為其微觀運作的利器。
(2) 學校推動下的新專業設置。L大學作為一個規模較小的年輕本科院校,學校層面注意統籌地搜集專業需求信息(由教務部承擔主要任務),然后學校領導考慮全校的專業布局與發展,再主動建議院系申報某些專業方向。這種建議不是強制性的,院系也可以根據調查情況、結合對本院系的發展決定是否開辦。譬如L大學就提到曾經建議某系考慮開設會計學專業,但是該系經過調查以后覺得前景不是太好,就決定不申報了(L-N-22-M)。這又是一個典型的第I類型互動決定結果。因為一個專業的設置與否不僅僅是學術的考慮也是資源與組織發展的考慮。因此在L大學的會計學專業例子中,院系基于組織發展考慮而否定了大學層面的建議。
雖然來自學校層面的建議不是強制性的,但是學校領導會“堅決地支持”。譬如L大學的中文系是該校的老牌系,漢語言文學專業是該系長期以來唯一的一個“老專業”。現任校領導中還有一位是中文系的現任教授。該系的兩位老師都向研究者提到了這位領導的積極建議,以及學校對于“改造”老專業的建議。學校層面的領導不僅主動建議新聞學作為中文系的新增專業,而且在第一次省教育廳因為布點控制未批準的情況下,第二年堅持申報,還親自“做工作”,最后獲得了2005年招生的資格。
訪談者:當時怎么想要申報一個新的專業?
受訪者:當時在做這個申報的時候,考慮了很多。當時還不是想搞新聞專業。首先,新聞專業是在90年代后期全國興起的一陣風,在文科里面,很多高校都辦,(L大學所在)省幾乎每個高校都有,就我們學校沒有。學校就考慮全省各高校有中文系的學校都有了新聞專業,但是我們學校沒有新聞專業,好像專業不齊備一樣。當時考慮從專業設置,專業齊備來說發展新專業。第二,我們是地方院校,地方性的新聞宣傳工作人員的基本素質不是很高,很多都是中師、高中畢業,雖然是地方性媒體,但是需求比較大。但是我們第一次申報,省里沒批。沒有通過的根本原因就是師資不配套啊,應該有梯隊;而且,我們系申辦這個專業的時候,申報的是新聞學,找不到新聞學的發展特色;再者人大、復旦已經把新聞學發展到很高層次,而且新聞學帶有很強的操作性,發展很困難,第一年沒有批。校領導還是蠻支持,(第二年)堅持要去申請。去年又申報了一次,學校領導做工作啊,在申報的過程中啊,慢慢就好一些了。師資結構方面在調整。把中文系原來從事教學、課程方面的老師,調整以后,結構慢慢建立,就形成了。
訪談者:當時誰提出要在中文新設這個專業?
受訪者:是一個主管的校領導。他也并不主張把新聞專業剝離出來,而是覺得中文系只有一個專業太單調,要增加一個專業。包括校長,都認為每個系都應有幾個專業,只有中文系一直以來都只有一個漢語言文學專業,干巴巴比較單調。我們中文系又開拓不出其他新的專業。這種情況下,新聞專業可能是最好的選擇。在選的過程,他們也和我們一樣,也沒有太多這方面的知識。
訪談者:領導是否也是看重這個專業發展的市場呢?
受訪者:他們認為在有800萬人口的城市中,7縣一市,這么一點人,每年80人,應該找工作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學生來源不完全在本地,還有外地的,所以就感覺輕松點。以新聞專業為依托,慢慢發展,如果新聞專業不行的,再拓展其他與該專業相關的專業。一個新專業成立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弄好的……(L-I-12-Q)
從上面受訪老師的話中,可以感覺到中文系申請的動機并不強烈,而且知道自己的師資條件不具備。但是校領導的市場感覺與決策更重要。在這種符合決策者意向的新專業設置中,決策者會主動推動院系來進行申請,從材料準備、師資調配到公關工作。
L大學的這種情況一方面與強勢的學校領導風格有關,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認,一些系“嫌麻煩”,不愿主動承擔更多的任務(L-I-15-Q; L-N-15-Z)。也有一些系更多考慮自身的師資條件而不太愿意。例如L大學數學系,在原有數學專業之外,于2002年又申報了信息與計算科學專業。這主要也是學校領導為了學校的多學科定位以及應對擴大的招生而建議的。雖然這位老師一再提到了“市場”,但是這個市場并不是勞動力的需求市場,更多是以學校生存發展為出發點的學生招生需求的考慮。
受訪者:(數學)系報了一個信息與計算科學專業,其實這個不是很強的,本來老師就沒有這個專業畢業的。更談不上研究生專業的。我們數學與應用數學專業畢業主要從事中學數學教學,當然也可以改行,我們數學專業改行是比較容易的。因為數學是思維能力的培訓。我們這個系一年招200名學生,四年就800名學生,每年都畢業200名學生,一個中學老師出去以后要工作幾十年,而小學在萎縮。擴招是整個學校3000-4000人,每個系都要招,還要擴招,完成擴招任務,這就所謂的市場,再就是學校的多學科定位。
訪談者:這個專業是由系里的老師提出來?
受訪者:這更多還是(學校)領導行為。當然系里還是要討論。作為系里,招生還是學校宏觀考慮。系主任、書記、副系主任主要還是現成的規范,新專業還是學校方面的考慮。學校行為多一點。作為系里來說,當初這個情況不好,這兩年又好一點。我問過,他說學校要搞,有什么辦法呢?我的數學專業都還沒有搞好,還搞什么信息與計算科學專業?所以現在考慮市場多,考慮學校自身發展規律少。雖然有些市場化專業,但是專業建設是需要時間的,需要經濟力量的,需要人才積累,還有管理經驗積淀的。搞吧!這就只考慮市場。
訪談者:這個市場到底指什么?是招學生?
受訪者:這個市場是考慮擴招的問題。同一專業不能總是擴招。新辦專業的市場不是很濃,做過一些市場調查,揣測或者估計,學生報的時候,這個市場也不是現實的市場。更多是考慮宣傳和廣告效應(L-I-04-Y)。
L大學的例子中明顯見到第I類型以行政邏輯為主的互動與決策模式。不過在這類模式下不僅存在由上而下的推動以及下級院系的服從,也能看到下級院系的無聲反對與暗地利用。
K大學作為一個規模大的老大學,院系具有相對的獨立和自主性。對于來自學校層面的建議和意見會進行斟酌,然后根據自己的情況做出決定,甚至是抵制。譬如一位K大學的老師談到兩個文科院系對于來自學校的意見采取回絕的態度。比如:
外語學院英語,日語,俄語等本來也可以通過辦培訓班掙錢,但是學院的院長堅持說這不是我們該做的事情。考古系可以去辦文物鑒定的培訓班,學校每次去和他們談希望他們能辦這樣的培訓班,他們說我們不培訓這些文物販子,他們覺得很多培訓出去的人是倒賣文物的。這與他們的培訓宗旨是背離的,所以他們寧愿貧窮(K-I-16-H)。
由于院校的管理文化相對開放,以及院系的自主權的相應歷史基礎,這使得在這個例子中體現了第III種互動類型。院系從學術邏輯考慮“開辦培訓班”,大學從行政收入角度考慮增加這些院系的收入,當這種歧見與邏輯發生碰撞的時候,恰恰是這種來自基層院系的自主性堅持以及大學層面最終的尊重或者放任使得學術的邏輯主導了這個是否辦班的決定。
3. “沖突”影響下的新專業難產。“難產”是相對“順產”而言的。“難產”的結果有兩種,一是中途夭折,二是歷經“磨難”而產生。“順”即是“和”,沒有沖突,不論是因為意見一致沒沖突,還是沒有意見的“不沖突”。“難”則是有摩擦,“不順”。各方會因為立場、利益、態度、認識等方面的不一致而產生歧見與沖突。
(1) K大學古生物學專業的夭折。
在K大學古生物學專業的申請設置例子中,其申請的主要目的在于重新恢復該專業本科人才的培養,為本學科知識的存續培養優秀的學術人。這種知識、學科存在本身是具有實在價值的。但是在1998年國家本科專業目錄調整中,這個專業被刪除了。在目前K大學的整體發展中,這種傳統的、沒有市場價值的小學科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因此從學科發展以及學術人才培養的角度,希望可以利用K大學所獲得的專業設置自主權,重新推動該學科的發展。
古生物學是一個很小的學科,傳統上是為地質服務的,但研究領域也涉及生物進化,與現代生物學有關,是交叉學科。這個本科專業本來就有,只是90年代中被停掉了。
從人才培養講,90年代以后,國家和學校都在提倡素質教育、淡化專業,對這個專業沖擊很大。在很多課程方面產生沖擊。當然這也是大勢所趨。本科生教學與90年代以前相比,直接受到影響。這種影響的直接表現就是學時與學分的壓縮。可能自己有點學科本位,但是從用人單位和自己的感覺來看,目前的研究生培養缺乏以前自己本科的扎實培養,難以培養出優秀的人才,素質趕不上以前。很多專業的知識,接觸很少,因為學時減少,難以安排。目前我們招的研究生的專業興趣一大半都不是很濃厚,而是為了拿文憑,尤其是從地方大學到大城市的大學。
另外作為傳統學科,(古生物專業)吸引力不大,不是應用性的,國內市場需求不廣。但是從長遠來看,在博物館方面來看,這種專業人才的需求還未開發、開拓出來。目前的博物館還很弱。但是在國內和國際的這個學科中,K大這個傳統的學科是很有影響的。就從科研成果而言,在Nature,Science上發表好幾篇文章,在國內一枝獨秀,知名度也是非常高。如果設立了這個專業,從招生而言,這個傳統專業是面窄,本來也不指望專業來擴大招生規模。因為這是K大,中國古生物學最初發展的地方,應該要保留這種“特色”專業。K大理科,以及很多傳統學科,如古文獻、小語種這些專業都是“小作坊式”的,但是也恰是K大特色的所在。雖然社會很熱的經濟法律,是大工廠的培養,但是新興學科不能借發展自己打壓傳統學科。K大必須要維持和保持這種專業特色。
K大學的學術研究很出色,經費支持完全通過老師自己在外面爭取的研究項目、國家經費和科研項目。但是沒有自己的本科人才,人才素質(專業訓練)比以前差很多。這樣整個學科以后可能會出現人才的斷層(K-N-22-L)。
這份新專業的申請報告按照K大學的專業設置制度先由學部進行審議,出具評審意見再提交教務部的教務長辦公會議審核,然后由校學術委員會討論,最后由學校的校長辦公會認定(validate)。在古生物學專業的申報過程中,出現了一次“致命磨難”,然后就被否決了。
在學部討論的時候,這個專業是獲得支持的。針對這種結果,兩位行政人員進行了不同的解讀。一位認為只是“政治模式”的結果,而另一位則認為是申請的單位以自己學科發展的“本位主義”利益出發的“盲目行為”。盡管后一位老師因為背景與該學科有一些淵源,能深刻了解該學科本身的需要,但是正如其所說的,“在不同位置,不同層次,作為老師與作為管理者所看到的問題是不一樣的”(K-N-29-Y)。這也恰恰說明了大學內部的二元結構以及二元結構之間的沖突。
好像有一個學期,去年他們好像討論過一次。我沒有參與,不知道各個學部討論的時候是怎么樣?討論拿出的結果,拿到我們教務長辦公會上討論的結果,出人意料,就我個人做長期工作的經驗來看,從我對整個學校專業發展的看法。我覺得有一些不太合理的地方,但是設置新的專業在學術上,新專業不像是學校應該發展的專業。最后在學部討論的時候通過,反而在學科上應該得到發展的專業沒有通過。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感覺到與我們組織決策時的一個模式叫政治模式很有關系。誰在學部里,誰在說話,誰的聲音大,可能就能影響學部的結果(K-I-29-B)。
但實際上,在學術委員會組成中,這些人員組成也有它的個人利益,他會力爭的。比如我是古生物學的,我肯定要力爭我這個專業的發展,因為我很愛這門科學,我肯定從我這個學科考慮很多問題,所以他會力爭他所熟悉的專業,他希望它能龐大。所以學術委員會有古生物學會他會力爭這是很必然的現象。……就像古生物學,這時候還要考慮到整體情況、整體發展,還是要從一個效率比較,辦學條件成熟不成熟,你的空間夠不夠(這一角度考慮設置)。所以我覺得學術委員會有他科學的角度,而且每個學科都有利益的,我個人認為學術委員會決定一切也不可能。它只能在借助它的學術的意義方面(K-I-22-Y)。
從上述后兩段的資料來看,這位老師站在組織的立場上對于這種只為自己小集體、自己學科的考慮為“本位思想”(K-I-29-Y)。就古生物學專業而言,“學科本位主義”這個詞也曾是古生物學專業的訪談者(K-N-22-L)以一種略帶自嘲的語氣評述自己專業的申請時用的。他們沒有過多考慮這個申請的勝算問題(譬如要有怎樣的辦學效益、學校的招生名額分配等),由于研究經費充足也無須考慮以增加專業來增加收入的問題,只是單純出于本學科發展的角度,以學科的價值以及學科人培養的必要性為出發點考慮申請。盡管他們也會在申請上書寫用人單位的需要,但他們內心中更相信知識的價值與學科發展的需要就足以證明(justify)以及正當化(legitimate)這種新專業的申請了。
最后當學部的贊成意見呈交教務部門審核的時候,這種基于不同邏輯的第III類沖突就被正式規定中的一句“對教育部原已合并、裁撤的專業一般不允許重新申報”的行政指令,遵從行政規定的邏輯迅速被消解了。這個申請背后還潛藏著第II類沖突。這類沖突不是關于學術知識,而是關于學生培養的另一種實質價值-是否也要負責地考慮就讀該專業的學生的培養與前途呢?下面這位老師就從學生的角度提出這個學科培養尚未考慮的“學生的利益”。不能否認在長遠的勞動力市場這樣的專業未必就沒有好的就業,但是對于招入的學生而言,四年之后所面對的勞動力市場卻是殘酷的、短視的。如果還在既有的專業模式下培養學生無疑是在犧牲大部分不會從事研究工作的學生的利益的。
學生的教育需要與職業需要都受到重視的。而古生物學專業作為一個從國家的本科專業目錄中被刪減的專業,現時學生不愿意選擇的、勞動力市場需求又排斥的學術性“傳統小專業”,除了專注知識本身和學科發展的價值以外,無法提供其他的表現性來合理化(legitimize)自己的申請。這個專業本身的政治權力資本又不不夠,無法在設置的行政過程中施加什么影響。比照同年其他新專業的申請情況,從申請單位角度的解釋就是“中國的事就是‘因人而異’,我們學科缺少能影響職能部門的人”。
就上述的各方資料對照分析來看,這種解釋對于行政部門的工作評價也非公允。但是從K學校2002年同期申請的其他專業通過的過程來看,的確也存在著來自行政權力的微觀政治運作或者更強勢的學術話語權的影響,從而使某些專業獲得通過。因此該專業的設置決策過程中又存在著第V種類型的不同邏輯交互模式,遭遇了在不同的院系競爭有限的新專業名額,以及學部內部雖然表示支持但卻被教務行政部門否決的復雜情況。在幾位了解學校行政運作的老師眼中,這種“政治模式”以及各方利益平衡下的妥協決策結果是不符合學校本科教育所提出的“淡化專業、強化通識基礎”的方向。但是這種“政治模式”的決策形式是司空見慣的,在K大學的實際中這又與組織制度和實踐運作有關,譬如長期強勢的行政部門與弱勢的學術委員會的工作傳統與慣性、沒有公共領域公開討論的參與議程與慣習、缺乏一套有效而民主的機制實現教師、學術群體、乃至學校行政部門的約束與自我約束等(K-I-16-D; K-I-16-H; K-I-29-B)。
(2) L大學教育系的兩個專業的遭遇。L大學只有本科與專科層次的教育,沒有研究生教育。院系的工作重心主要在教學,而獲得資源的途徑主要依靠學生。學生數量少,就意味著所分配的教學經費少,教師的工作量也少,直接影響教師的工資和院系的穩定。相對于K大學,L大學的定位已經將學科的學術發展放在次要位置,院系的重點放在資源分配以及保存師資上。為了學科的發展,對于處于生存邊緣的L大學以及下面的院系而言似乎有些奢侈,難以顧及。這也意味著L大學的學術邏輯與學術權力在校內的影響不如K大學。L大學內的二元結構其實是強大的科層組織與微弱的學術組織力量,那么相應的也是強大的行政邏輯與式微的學術邏輯。
在生存理性的驅動下,L大學原來未升級之前的老牌教育系在重新定位為多科性院校之后曾經有過一段時期的失落。只要沾“教育”二字的專業在當地的招生都不太受歡迎。不過這樣的情況只是在擴招頭兩年出現,后來由于大學生就業難的問題,學生們又發現教育專業至少有一個穩定的就業機會,于是重新在校內補修教育專業課。L大學的教育系也試圖通過新專業的申報將學系的學生數量增加,保證系里穩定的收入。
L大學的教育系首先有想法在原有初等教育專科專業基礎上設置小學教育本科專業,這不僅因為可以兼顧原有師資和教學積累,而且根據一位系領導的實地經驗,L大學所在的城市及周邊地區是需要大量的初等教育專業的本科生的。從就業市場的角度,系領導認為這個專業肯定不存在就業問題。但是當他去和學校領導談這種想法之后,學校領導從吸引學生的角度否決了這樣的設想。
受訪者:我原來一直堅持初等教育的專科辦下去,但現在我打算申報小學教育本科。我找到學院的幾個領導,我們這兒的,學院領導的權威性是比較大的,他們認為值得做的就做,他們認為不值得做的最好不做。做了也是白做。我們書記說,小學教育本科招生可能有問題,就業沒問題。譬如有的說,我這個小孩讀本科,將來還教小學。我說那怎么能那么說呢?首先我們要強調我們原有的師范基礎,現在我們往綜合方向發展,拋棄了我們原有的師范,現在全校剩的專業,就只有音樂、體育、教育還是師范性的。其他都是綜合性。而學生在畢業的時候又要求我們給他們開設教育,他們覺得將來出去以后老師更好求職。為什么我要申報小學教育本科呢?市政府兩個市長聯合主持了一個(L大學所在)地區有關基礎教育,尤其農村小學的基礎教育調查。小學教師的平均年齡已經達到48歲,整個師資的素質已經完全不能迎合新課程改革的需求,鄉村小學幾乎都是原來的民辦教師。現在在整個地區就是這個現狀。兩個市長請我等4個人搞一個座談。我說(L大學所在)地區在整個(大地區)經濟是不錯的,而且一直教育是走在前面的,其他地區本來的師資就比較差。在經濟發達的(L大學所在)地區都存在小學教師嚴重不足、素質比較差的狀況,那其他地區不會好到哪里去。于是我想申報這個專業,從服務地方經濟而言,我們可以滿足地方小學教師的需求。所以,當時我想申報這個專業,但是領導不是很同意。現在家長不是(仔細)考慮,反正帶教育兩個字就覺得很不舒服。我和教務處的一個人經常開玩笑,我們現在盡量不掛教育這2個字,為了更好地去招生。正是因為這兩點,也導致我們在申報專業的時候很艱難。當然我也不能積極地去申報專業。新辦專業我還建設得不是很好,校領導還有他的看法。新的一個專業沒有辦好,還要想其他啊。其實就我們的師資而言,我們的教師,基本都是教育學的。而學校更多考慮學生的招生和就業問題。
訪談者:剛才你提到的這個小學教育專業發展也是符合你剛才所談的學科發展和配合師資的條件。這種學科發展會不會有和地方發展不配合的情況呢?
受訪者:實際上,從專業建設而言,地方性本科院校主要考慮我怎么能招來學生,將來就業會很好。而不是說從整個學科發展考慮專業建設(L-I-24-W)。
這種院系與學校之間的分歧是主要屬于第I類的歧見與沖突,源自對專業的市場價值的判斷,是就業更吸引學生,還是專業名稱以及學生對專業的想象更吸引學生。這兩種判斷都是從“市場需求”出發,只是一個是招生市場的需求,一個是就業市場的需求。在這個行政主導的組織科層中,領導的識見與判斷才是最終的決策標準。這種標準又是以“招生市場”的需求為參照,忽略了院系本身的積累與可能的學科發展。
在此之后,L大學的教育系因為所設的教育技術專業無法容納原來大量的教育心理背景的師資,為了這些師資的安定以及系的生存,繼續提出申請應用心理學專業。這個專業在2003年提出申請的時候,也是發生了前面類似的故事-院系與學校對于“市場需求”的判斷不一致。院系認為這個專業不僅可以解決現有心理學師資沒課上的問題,而且專業就業前景不錯從全國范圍來看,在四年中(2000—2003)應用心理學專業數量增長比例為268%,高于教育技術學專業、新聞學專業和藝術設計專業。 。據一位老師說,當時在校學術委員會討論時,也得到大家的認可。但是校長認為這個專業市場價值不大,沒有就業前景,于是就沒有呈報材料到省教育廳。
第一年沒有走出校門,當時學術委員會很多人都認為確實整個社會發展,人們的心理問題也會越來越多,相關人才需求也越來越多。但是80%的人都通過了,(我們系有老師在里面),按說學校就應該批。當時我們校長說這個專業不值得搞,就不要把這個材料報上去。這就是他的意志。他認為值得不值得(L-I-24-W)。
(校)領導的思想就是,我們既然是綜合性大學,師資力量不是(師范)這個方向了,那么我們就要轉變觀念,培養規格就不一樣了。那么你們這個教育學、心理學,要辦一個系,你們招生,他主要考慮的是學生的出路,在當地,學生今后的出路,各中小學要不要這些人呢,考慮的可能就是(學生)出路不太好。現在人數銳減了,既然你心理學公共專業課都減了,辦這個專業是不現實的(L-I-14-F)。
而此時的教育系領導也非常堅定,為了系里一半的富余老師,也為了系的穩定,2004年繼續提出申請。這一次學校領導沒有那樣“頑強了,有些軟化了,說這些老師怎么辦啊?他就同意了”(L-I-14-F)。在L大學,招生與保存師資是校領導的重要責任。這種師資的保存很大程度上是“單位制度”的沿襲,也是學校不得不面對的轉型期的問題。在實際師資不能解聘,必須“包攬”其就業的情況,學校領導也無法堅持自己的“市場判斷”,盡管這種市場判斷也不是那么準確的。只是“走出校門”以后,該系的新專業申請在省教育廳沒有通過。他們打算繼續申請。在他們的能力范圍和生存理性驅動下,這是唯一出路。而這種“堅持不懈就會成功”的假設,更是基于對行政決策的把握。在校內,教師安置與穩定是學校領導的軟肋,在省的層面也不過是“今年卡,明年也許就松”,或者“人情”可以發揮作用的。而所有這些考慮,都與專業本身的內涵建設,學生的培養過程無關。
五、 討論與結語
1. 行政邏輯主導的中國大學決策方式。行文至此,好像這個復雜的分類與案例研究并未超出以往學者對中國大學強行政權力的判斷。案例中反復出現的是第I、V類型的互動,也就是以行政邏輯為主導的本科新專業設置決策互動。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來自真實世界的豐富細節恰恰彌補了以往研究中忽略的一點,那就是行政邏輯并不總是從上而下的全壓式方式,反而很多院系組織利用了這種行政邏輯,將本科新專業設置議題呈現為一個行政邏輯下能接受或者考慮的“行政”或者“科層”問題,然后利用行政邏輯施展微觀政治,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因此這種“行政泛化”的中國大學組織決策過程,不僅因為黨政或者科層權力的膨脹而產生,也因為下層組織取巧式的微觀政治操作使得這種行政邏輯能夠更加牢固與強化。
但是在K大的某些院系例子中也能見到若在學術邏輯與行政邏輯之間存在沖突,若院系與大學之間存在自主決策以及對反對意見的寬容空間,那么學術邏輯也有可能勝出,但可能需要承擔科層邏輯下一些資源的損失。
另外,長期以來中國社會的主導管理思想是以集體主義、控制式的計劃管理、“犧牲小我成就大我”、“為全盤大局考慮”等來批判“本位主義”,即一切以個體或者小群體自我利益出發的要求。這些要求一概都被視為“不合理”的個人利益與本位思想。這是中國式“科層行政邏輯”的一種本土特點。在未來新的中國現代大學制度建設中,這種對基于各個院系的知識學科發展、資源使用以及組織發展的“本位”要求的尊重與認可,可能是從下而上鼓勵參與與基層決定、重振學術邏輯的重要出發點。知識與學術的發展是一種冒險的事業(venture),知識的探究結果通常是無法預知的[18]。大學作為以知識發展為核心事業的組織,恰恰需要尊重各個院系組織對各自學科與組織發展的判斷與規劃,從而盡可能地少以科層行政決定來損害自由發展所帶來的意外收獲。大學事業的雙重組織特性應該重新均等地被納入大學組織的二元結構與二元邏輯的思考中。
2. 學術邏輯運行的理念與現實基礎。由于K大學的歷史基礎以及研究型大學取向,K大學中的學術邏輯能夠獲得一定的現實人員以及制度的基本保障。即便如此,K大學的“學部”是一個虛體,由所屬院系的大教授組成,成為學部的學術委員會。從功能上是就學部的學術相關事宜進行討論出具相關意見。但是就目前的中國大學的學術委員會角色而言,更多只是在教師職稱評定與學位授予決定上發揮作用,而其他與學術相關事宜僅限于咨詢的功能。有從事行政工作的老師這樣看待學部的功能:
你看,院系申報,按學校嚴格程序,應該先由學部……但實際學部是虛的,這些專家都是大學者,學部的大學者難有時間聚在一起專門討論一個本科的專業設置(K-I-29-B)。
從上述評論可以讀出,首先是學部未得到實質的制度保障和行政支持,難以持續有效地進行討論;第二,各位委員或因為事務繁忙或因為長久以來的“花瓶”心態,并不是積極介入這種形式性的運作行使自己沒有效力的權力;第三,可能對于教授而言,本科專業以及相關教學事宜并不是一件很值得重視的學術事務。或者在專業教育模式的思路下,這會認為更多是教務行政部門的事務。也有老師提到這種申請資料是先由教務行政部門負責搜集然后“趁著他們開會”(K-I-29-Y)請他們討論。這也說明沒有固定的行政與制度支持,這種“虛體”所能發揮的功能是受約束的。“當學術人員沒有時間,沒有集中時間來討論這種學術的問題,那么學術的工作就變成了行政性的事務性工作”(K-I-29-B)。正如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所提出的時間在學者現代忙碌的大學生活中成為奢侈品[19],但時間的缺失以及制度上缺乏保障會使得以學術邏輯為核心的“教授治校”成為無根之木。
其次,這種學術邏輯不僅需要時間,還需要“溝通理性”“論辯”,以“更好的論點(better argument)”來說服其他人[20]。這也是大學這種制度中“追求知識真理”的一個重要基礎。而落實在真實的大學科層組織的活動中,是否對大學的成員賦予了這種追求以及發揮溝通理性的權力和制度保障,則成為“硬幣的另一面”。中國的大學在建國以后都是在黨領導下展開工作,大學不僅成為一個意識形態的工具,也與計劃中國的其他組織一樣,成為了“單位”。這種高度行政權力集中的官僚式組織過程已經累積成為組織的慣性與記憶,那么是否還存有“公共領域”與“溝通理性”存在的制度基礎?正如一位老師在談及學校內部的決策時,曾有如下關于“公共論辯的平臺”與“話語權”的想法:
……為什么同意,這是因為人的因素在發揮作用。我們現在沒有這個平臺,你可以討論為什么這個專業在這里,其實缺乏院校自治能力的議程。我們沒有平臺去討論到底應不應該?什么人發言?什么人去反對?又不傷和氣地僅就這個問題去反對?什么人判斷?判斷的人愿不愿意去履行這個責任,反對的人愿不愿意開口,愿不愿為此反對就此作深入的研究。我們的程序設計是不是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思想清楚者,思想清楚者在話語權的問題上是不是要緘默忌口(K-I-16-D)?
學術邏輯的運行與執行恰恰是需要將大學的事務當做一個可爭辯、需要討論溝通的學術議題,而不是簡化為行政邏輯下以效率、便利以及規章制度甚至領導喜好的事務與決定。大學新本科專業設置恰恰提供了一個如此豐富的基礎可以讓這個決定的焦點既是行政又是學術或者教育。而大學的真正核心事務也恰恰就是如此復雜而多樣,兼有行政與學術或者教育特性的議題。這更需要學術領導與其中的多元利益參與者能夠在一個有序、有理的平臺上讓各種邏輯進行充分地互動,從而進行符合大學組織特性的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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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東 彥)
Typology of the Interactions between Academic Logic and Bureaucratic Logic in Chinese Universities
CHEN Shuang-ye
(Department of Educational Administration and Policy,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Hong Kong, China)
Abstract: Modern university has evolved into a compounded modern organization as academic community in bureaucracy. Both academic authority and bureaucracy have projected themselves in the every aspect of organizational decisions through respective logics. Although the Chinese university has long been criticized for its strong-party/bureaucracy-and-weak-academic organizational decision style, empirical studies of the real operation and the interactive decision-making process between schools/departments and the university are lacking. Academic programs in Chinese universities are realized categories of knowledge, discipline and education. The decision of establishing an academic program is considered by the academic authority on its knowledge and educational foundation, as well as by the bureaucratic authority on such resource allocation as funding, space, personnel and other facilities. Therefore it fully reveals the interactions between the academic logic and the bureaucratic logic characterizing the institution of the modern university. The present study took the case of the decision-making of establishing new undergraduate academic programs in two universities in China from 2004 to 2006 and concluded with six types of the organizational decisions between schools/departments and the university, under which easy or difficult processes to produce a new academic program are manifested with specific empirical cases.
Key words: institution of modern university; academic logic; bureaucratic logic; organizational decision; new academic progra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