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還在微軟和谷歌,如果沒有社交媒體,李開復的交友圈會小很多,可能會更多集中在工作需要的商務領域。他的助理很強調這一點,“至少不會如此跨界”。像臺灣的陳文茜、林志炫,正是通過社交媒體的“私信”功能,李和他們才有聊天可能。在以前,也不能想象,李開復會和作業本、王左中右、韓寒等人建立聯系。
李開復的經歷為人熟知:任職微軟,作為谷歌中國的創始總裁,從2009年開啟創新工場。最近兩年,讓李名聲鵲起的最大工具是@李開復,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媒體,一個擁有4000多萬粉絲的ID。在這里,李是總編輯,也是唯一的編輯。
幾天前,李開復入選美國《時代》周刊年度最具影響力100人,《時代》周刊認為,最近3年來,他對社交媒體的全面擁抱包括每天發十幾條微博,使他成為本領域的標志性人物,并且是微博影響力高居第一的微博控。他的經歷被概括為一個典型的“美國故事”移民,創新,最終無所畏懼。但實際上,他是在中國。
在訪談中,李的電腦一直定格在@李開復界面上。他的微博影響力巨大,轉發量動輒過萬,“受眾是誰,我不用了解得那么具體,但我需要知道他們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他的微博有敏感議題,也有令人發笑的段子,還有半夜十點發出的美食,那是“故意用來逗他們、饞他們的”。
當對話結束后,返回公司的路上,我打開李的微博,發現在兩個小時對話中,他居然發過幾條微博。那不是因為他有什么團隊,而是因為創新工場投資的一款管理微博發布的軟件應用,通過那款應用,李開復可以提前布置好一天要發布的內容。
李開復說,@李開復的風格和李開復本人的風格,沒有什么區別,他是表里如一的人。
林楚方:《時代》周刊對你的肯定意味著什么?
李開復:意味著在一個社交媒體崛起的時代,在中國變革的進程中,有人能發揮正面、客觀、溫和的聲音,讓中國更進步,用社交媒體來增加觀點、新聞的覆蓋面以及觀察的多面化。
我并不認為我是個特別尖銳、總針對敏感政治問題發言的人。目前我對政治并沒有什么興趣或野心。
當然,美國人問的最多的問題是,微博會不會被刪啊,你會不會沮喪啊,微博也叫社交媒體嗎……我的回答是,你不要拿微博和Twitter比,今天中國的社交媒體,相比傳統媒體,自由度已大很多倍。我們應該珍惜這個機會,來推動信息傳播和社會進步,而不是糾結其他問題。
林楚方:你和他們私下交流了什么?
李開復:我參加了他們的活動和晚宴。他們之所以選我,很大程度上因為我在社交媒體的表現以及創新工場這三年多來的投資成績吧。在他們看來,李開復是第一個站出來說中國也可以創新,并向他們解釋為什么如此的人,他們認為我通過創新工場,把理念轉化為實際。
林楚方:說到中國,我相信很多人會覺得中國很山寨,永遠出不了蘋果和喬布斯,你怎么解釋中國人的創新?
李開復:不僅美國人,包括中國人,都會說中國公司很喜歡山寨。但我一直和美國人闡述,這個邏輯不完整,而且已經過時。首先,中國能不能出蘋果和喬布斯是偽問題,因為創新有很多種,喬布斯式的創新,可能是所有創新的2%,這就意味著中國還有98%的機會。像Facebook這種創新,扎克伯格是根據用戶需求,不斷疊帶更好的產品,這在中國完全可以做,而且可以比美國做得更好。
林楚方:你說的“更好”是一個趨勢,還是一個事實?
李開復:我覺得都是。我在美國講,中國公司的創新,來自于差異化工作。一個好的創業者,他是個執行者。一個整合者。一個專注用戶者,他會不斷用不同靈感專注做一件事,讓用戶滿意,然后再滾動第二第三第四個,他會把很多好點子整合起來,會每星期出一個新版本,直到有一天眼睛一亮:這個東西改變世界了。

而領導這樣公司的人,可能更像馬化騰,這些人有很清晰長遠的視野,知道要做什么,對用戶有種信仰式的專注,然后用商業創新模式,把一個東西做出來。而這個東西可能就是微信。
林楚方:大家一直覺得中國公司始終在山寨別人,你認可這一點嗎?
李開復:這不對,中國的確借用、參考了美國很多靈感,10年前是比較過分, 5年前就少很多了。現在是中美互相借用,美國公司也開始研究參考中國公司的產品,所以誰也別說誰啦。
比如,Twitter前不久就抄了新浪微博的一些功能,Facebook也借鑒了微信的一些功能。產品是你的,但你會從全世界來找尋靈感,所以說“中國只有山寨”是不對的。

林楚方:是不是很多人想了解大陸時,會向你咨詢中國到底是什么樣子?
李開復:是,我似乎已經成為很多外國人眼中的“中國通”。這些年來的實踐經驗讓我真的能比較深入地植入中美文化。所以對美國記者、投資者也好,觀眾聽眾也好,我的Twitter粉絲也好,我知道怎么跟他們對話,講什么內容比較合適。
林楚方:你怎么向他們介紹中國?
李開復:要做平衡,不可能把中國都講得很好。在美國人眼里,中國有很厲害的地方,也有缺陷,所以你要先理解他們眼中的中國。最近我在Bloomberg有個訪談,基本上能問的敏感問題都問了,比如蘋果3·15、中國山寨、禁言之類的。
你可以看我是怎么回答的。當一個事情真的存在問題時,你不要回避,而應實事求是給一個合理解釋,要有邏輯,最好有證據,而不是用大堆形容詞。美國人更喜歡看數據,看我對問題的分析。我會告訴他們,第一,這是不對的,我的證據是什么;第二,數據告訴我們什么,因此是什么;第三,中國的觀點是這個,而美國觀點是那個,這基于價值觀不同。
美國人一聽就明白,所以我的微博有很多一二三四,這也是很美國式的思維。而中國人喜歡用華麗辭藻來讓一件事聽起來很有感染力和哲理。
林楚方:中國方面,尤其是官方,經常會強調美國媒體妖魔化中國,你覺得真的有“妖魔化”存在嗎?
李開復:外國人,尤其外媒,確實對中國存在不少誤解。我覺得主要是文化差異。再者,中國這些年來進步太快,很多美國人和美國媒體又沒來過中國,他們會把幾十年前的標簽,貼中國身上;再加上中美兩大強國,很自然地有些競爭,這導致政府和媒體有些陰謀論和夸張的成分產生。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我可以扮演一個橋梁和紐帶的角色:把真實的中國講出去,這可以為中國加分。
林楚方:美國企業來中國,你會為他們出主意嗎?
李開復:會。比如Facebook兩年多以前曾多次問我如何進中國,我的建議是,在中國找個合作伙伴,無論新浪還是百度,把技術給合作伙伴運營。很簡單,當時阿拉伯之春剛剛發生,你的產品在中國誰會信任?但Facebook執著于自己品牌、平臺以及全球鏈接。我是基于我在谷歌的經驗給他們提建議,而且Facebook的難題比谷歌多,很遺憾他們沒有聽取,否則微信可能就有對手了。
林楚方:你算是西方了解中國大陸的一個窗口,但實際上你是臺灣人。
李開復:我的太太和小孩都在大陸,在北京,已經定居8年了,如果從1998年回國創辦微軟亞洲研究院算起,就有15年了,中間回去過美國8年。但我的家庭給我的整個教育,就是很自豪的中國人,我的父親堅決說自己是中國人、四川人。
林楚方:那你是“新臺灣人”?就像李登輝說馬英九?
李開復:我和馬英九不同,他基本一生都在臺灣,而我在大陸度過的時光已經快超過在臺灣的時間了。我的家在大陸在北京,當然我對臺灣也是充滿感情的,因為那里人情味很濃,我的母親、姐姐都在那兒,也有家的感覺。
林楚方:在臺灣,你的政治立場是?
李開復:我不屬于任何黨派,但從我個人立場來說,當然是藍營。而且大選時,我曾回臺灣幫馬英九拉票,拉年輕人的票。我非常渴望有一天,兩岸能在民意支持下,在政治體系可銜接情況下達成統一,這是父親遺愿,也是我的愿望,他是深藍,到死都祈盼統一。
如果要說點什么關于臺灣發展的觀點,我曾在微博上提過:1)我反對臺獨,希望在民意支持下、制度可銜接時,兩岸統一;2)雖然我反對民進黨的臺獨黨綱,但是民進黨扮演了重要的歷史角色,推動了民主的步伐,臺灣不能沒有反對黨,不能沒有制衡的聲音;3)臺灣另一歷史性決策時媒體解禁,增加了獨立監督的力量。媒體自由,社會才會自律。
林楚方:你和我接觸過的很多臺灣人很像,溫和,堅定,娓娓道來,少攻擊性,跟你們受到的教育有關嗎?
李開復:不是臺灣怎么樣,而是大陸發生過很多事情。一個是文革,另一個是快速發展帶來的貧富差距。前者大家不必多說,后者則會伴生激烈的競爭,這種環境下就可能很難溫和了。但我不悲觀,你看90后和00后又有很大不同了,因為大家整體富裕了,父母有能力更全面地培養孩子。
林楚方:也有人覺得中國傳統文化教育起了作用,我有幾個臺灣朋友能熟練背誦很多古文,像《陳情表》什么的。
李開復:(笑)這些我都不會,我11歲就到美國求學了。但我同意臺灣的中國文化傳統底蘊比較深。
林楚方:外界給你貼了很多標簽,第一個是“精神導師”,你喜歡嗎?
李開復:我不喜歡這個標簽,我從來沒說過自己是什么導師,我相當反對任何人把另一個人當成偶像來看待,非常希望年輕人都能獨立自主地判斷所有事情。
中國能不能出蘋果和喬布斯是偽問題,因為創新有很多種,喬布斯式的創新,可能是所有創新的2%,這就意味著中國還有98%的機會。
當然,我愿意分享我的經驗,也樂于回答任何人的問題,所以,一個人愿意認為我是他的老師,愿意向我求教,這沒有問題,僅此而已。
林楚方:是,開復老師……但不管你愿不愿意,這個標簽就有人貼給你,無論是出于喜歡還是出于討厭。
李開復:貼就貼吧,這沒辦法,人生這么短,哪里還有時間想標簽的事情?
林楚方:第二個標簽可能跟政治有關,你經常對敏感問題、政治話題或社會熱點事件發聲,這個標簽也推掉?
李開復:我并不認為我是個特別尖銳、總針對敏感政治問題發言的人。目前我對政治并沒有什么興趣或野心。如果你對有10萬以上粉絲的人進行排序,我應該是最溫和的那幾個。當然,我一直希望能正面影響社會,而大家最關注的事,就是你能影響的最好機會。
林楚方:和普通人一樣關注熱點?
李開復:不是。你把我看成自媒體,作為媒體你要忠于讀者。大家喜歡談的熱點事件,你不談,你這個自媒體就做不下去。
林楚方:但有一批人,無論出于什么立場,每天會跑到“公知”的“地盤”挑毛病、罵街,你怎么看這批人的存在?
李開復:人生有限,哪有時間關注每一個挑毛病的人?當然,如果有特別惡劣的人身攻擊或造謠,而且誤導人比較多的時候,我會考慮辟謠,但這時我也比較謹慎,不會浪費時間打口水戰。
林楚方:要說打口水仗,和方舟子先生的那一次算不算唯一一次?
李開復:方舟子不能放在這組人里,他就是他嘛。
林楚方:那次和方的交鋒,后來很多人認為你的風度非常好。
李開復:謝謝。可能我一直比較自律吧,也符合我平時說話風格。你可以問我助理,他應該沒聽過我用重話罵任何人,對我的員工、我的競爭對手、我的合作伙伴、我的家人,都是一致的。即使面對渾水、香櫞那幫人,我也沒用過重話。只是說“欺詐、錯誤、誤導”,都是事實描述。我喜歡溫和、客觀、真實的表達。
林楚方:其實李開復的微博就是個自媒體,而你是總編輯。
李開復:對。既是讀者,也是轉發者,也是寫作者。但粉絲太多,所以權利越大,責任就越大。
林楚方:超人?
李開復:不,不,不是超人……哦,你說的是Spiderman(蜘蛛俠)?可我不是Spiderman。只是粉絲越多,影響力越大,你發的轉的每一條信息,都要更謹慎,確保你不會傳遞錯誤信息。你要盡力讓你的觀點合理平和,不可以用特別激烈的言語,因為這不但誤導他人,也傷害自己形象。
林楚方:你是社交媒體的“鼓吹者”,那你怎么看社交媒體同時也是謠言盛行的地方?這方面,很多大V被人詬病。
李開復:你要看到社交媒體是有自我糾錯功能的,不能說完全有作用,但絕大多數時候會自我糾正。因為大部分人實名,所以大部分人會重視名聲,誰也不想因為亂發不實消息而破壞名聲。另外,在消息轉發過程中,如有信息錯了而被糾正,被糾正信息的轉發量可能比不實消息轉發量更多。
林楚方:聽起來像是亞當·斯密……那你怎么做到愛惜名譽?
李開復:我轉發消息時,第一看消息來源,如果是個媒體或可信的人,我可能就選擇信任;如果是我不認識或不加V的,我就會更謹慎。另外,我也會對信息進行求證。
林楚方:如果還是轉了錯誤信息呢?
李開復:我會將它刪除,然后再發個聲明,承認轉錯了。有時,我也會轉個正確的,然后在里面澄清:昨天轉發有誤,這才是正確的。有時候一個東西是有爭議的,這時就不要變成口水戰。
李開復有話說
中國社會處于一個快速發展的階段,各種社會矛盾相對復雜,尤其當中國在經濟上取得了巨大成就后,人民在社會中所要求扮演的角色和追求更多的自由、擁有更多的發言權和決策參與權的期望值與政府的傳統管理方式產生一些矛盾時。基于此,作為一個在西方生活工作20年以上,在中國大陸也工作生活10年以上的企業人,希望以自己的經歷、科學的知識和理性的呼吁提供更合理的建議,給青年人提供走向成功的鼓勵,同時發出這個時代、社會應有的聲音,從而使得整個社會更良性地發展,避免沖突,減少不必要的社會代價,讓社會產生更大的進步。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在社交網絡上行動的動機和方式。
林楚方:再回到社交媒體,你覺得社交媒體會在多大程度上制造改變?
李開復:中國到了很關鍵的時刻,中產階級越來越多,他們得到很多利益,但也渴望有更多機會發揮才能和表達意見,我深深認為,信息的透徹流通所帶來的改變,一定是正面的。你看,微博揭穿那么多腐敗,而沒有帶來什么動蕩。當然,微博有時可能會犯錯,但拋開個體事件,跟3年前比,在反腐方面,我們是不是更樂觀啦?絕對是的。
我覺得大家應該溫和理性面對,可能有不愉快的地方,這是一個非常好的社會進步機會,我們要倍加珍惜,不要搗亂,要理性溫和發聲。
林楚方:相比社交媒體,傳統媒體要難過很多。
李開復:傳統媒體碰到的挑戰,是出版周期太長,反應不夠及時。但經過多年磨合、成長,傳統媒體的編輯,在學術和撰稿上,有非常強的能力,我很尊敬他們。不過傳統媒體要克服它的傳統,它的傳統是一對多,參與感不強,這也是為什么微博有這么大吸引力的原因。但不是說報紙都要關門,它們還有自己的路,比如快速跨入新媒體。
無論傳統媒體還是新媒體,有一點是一樣的,就是“內容為王”,只是陳舊的模式應被打破。每個雜志都有它的王牌記者、頂尖編輯,能寫好題目寫好文章的人,在新媒體里能有更大潛力和傳播力量。
林楚方:臺灣的傳統媒體從業者有沒有認識到這個問題?
李開復:我覺得認識到了,可在一個舊框架下很難轉變,這不分大陸還是臺灣,你們(壹讀)可能沒有那么多包袱,做一個新東西相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