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一次約了半個月的電話采訪,臨對話前半小時,鄭曉龍的手機還出現“無法接通”繼而不接聽的狀態,宣傳人員當時說:“別提了,我們打也經常不接”—鄭曉龍說自己確實“很少用電話電腦”;后來他主動打來,張口卻語速極快,急于結束談話的樣子,聊了一會兒便實話告知,要不是提前約好,他甚至不會接電話。因為對于《新編輯部故事》引起的爭議,鄭曉龍一肚子的“為什么”和“憑什么”—在這位平日就熱愛在高速路上飆車的60歲的導演看來,很多的板磚來自“無知”,而他又“不愿意說這話(指責無知)”。
這是外表溫和的鄭曉龍鮮為人見的一面。生于1953年的他插過隊,當過兵,退伍后先是做記者,后來大學中文系畢業后進入北京電視藝術中心工作至今。爽朗仗義的性子打小就植根于鄭曉龍骨子里。他曾回憶年輕時的兩次打架,一次曾挨過七公分深的一刀;另一次則是因為有人排隊插隊,他就和馮小剛跟對方打了起來。
在馮小剛的敘述中,鄭曉龍有個成為五星上將的夢,但沒實現。他說:“做了一行就認真對待”。于是,閱讀了大量文學作品的他進入創作領域后一發不可收,自1984年到現在,由他組織、策劃、導演的不少作品口碑極佳。《渴望》、《編輯部的故事》、《北京人在紐約》、《金婚》、《甄嬛傳》……這些在鄭曉龍自己的口中,都是“成就感”。接受《壹讀iRead》記者采訪時,他甚至沒有一點停頓地報出了自己參與的9部作品的名字,“一個人的榮譽啊名譽啊不在于別人怎么說,在于他自己怎么看”,鄭曉龍特別告訴,這話出自《基督山恩仇記》。
在姜文的眼中,喜歡在高速路上飆車的鄭曉龍的確有著一股子勁兒。他的作品很難被劃分風格,他總喜歡在立起一個山頭后,去堆另一座不同的山頭。他的很多作品在開播之初就總是惹來爭議,比如《編輯部的故事》起初并不招老年人的喜歡;《甄嬛傳》從開始選角時就不斷有異議。有了這樣的經驗,鄭曉龍回應《新編輯部故事》的質疑時總喜歡說:“沒有關系。再看一段時間。”他還提及自己看《武林外傳》,“一開始也看不下去,但是它不斷反復重播,你知道《武林外傳》剛開始播的時候,收視率也不高,電視臺兩年不要。播出去一開始也不行啊,后來才越來越好”。
在鄭曉龍看來,雜糅了貫口、歌舞、雙簧等多種喜劇形式,且表演夸張的《新編輯部故事》是自己對喜劇進行的創新和探索,“我至少覺得我還算努力的呀,想拍與眾不同的,如果我只是想掙錢,我不拍這個”。
談論同一話題《新編輯部故事》,鞏向東看到的跟鄭曉龍顯然不一樣。鞏向東是2008年年底《新編輯部的故事》換了4茬編劇后定下來的唯一編劇,之前跟鄭曉龍合作兩次。《新編輯部故事》引起爭議后,鞏向東曾在電話中跟鄭曉龍說:“咱們現在成流氓團伙了,你是首犯。”
鞏向東覺得鄭曉龍像老男孩,“有赤子之心,敢于拋開很多東西”;“講原則,一旦觸犯他的底線,會很有棱角”。實際上,作為新中國成立后出生的第一代孩子,鄭曉龍的性格和成長無可避免地受國家命運的影響。這能從《壹讀iRead》記者問他“還有什么恐懼”時,他的回答就能看出:“原來要怕的東西都過了。比這更嚴重的都經過了。那會兒是要槍斃的,那個都遇到過,你還怕這個。”話頭一轉,才知他說的是政治審查。“原來老《編輯部的故事》差點就被斃了。那會兒說我們那個做顧問的老張:‘你不要晚節不保’。那會兒壓力比這會大多了。”
時光回到1990年,《編輯部的故事》的動議發生在萬人空巷的《渴望》熱播后。作為領導的鄭曉龍召集王朔、馬未都等人在賓館開了大概3天會,敲定了包括馬列主義老太太在內的5個人物后,這部戲很快進入了制作流程。從拍完到通過審查,鄭曉龍經歷大概半年的煎熬,到處想辦法,做修改。“那時說是毒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一個作品,我當時確實想大不了不行不做唄,把我撤了。”
在中國大陸第一家專業的電視劇制作中心做領導31年,鄭曉龍的資歷毋庸置疑。但在2012年《甄嬛傳》火爆之前,鄭曉龍很少跟媒體打交道,他一直篤信作品比他本人更重要。而近兩年“為了適應市場需要,認識到電視劇是商品”,他才較多出現在公眾視野。他沒想到,自己的名聲提高了觀眾的觀影期待。采訪中,他一度滔滔不絕,演繹發揮《壹讀iRead》記者的問題,落腳到回應網絡的種種質疑。他顯然有極強的自信,在聽到稱心的贊揚時收斂怒語,報以呵呵的笑。但他也不時反問,表現出對作品愿意溝通和傾聽意見的真誠。
于是,跟鄭曉龍聊到今年的新導演年時,他連連稱好。“按道理來說,我就應該退休了,那天我跟寧財神說:‘你們跟不上,弄得我們還在這拍,跟得上我早就退休去了。’”他說,自己真的是特能閑的人。“在家看書啊,出外旅游去,我有好多事可以干呢。”

《新編輯部故事》里的角色你特別設置了從50后到90后都有,為什么代表80后、90后的角色特點不鮮明?
鄭曉龍:很難準確區分。如果明確區分,可能太生硬。現實生活中90后還沒有進入主流,在他們的身上表現東西還不明顯。比如澈澈(代表90后)比較中性,被撞后明顯換了一個人,后來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我想說明)他們成為粉絲比較容易。50后你能找到那種滿地跑的粉絲嗎,90后還對電腦內容比較敏感。小米(代表80后)就顯得精靈古怪。我希望他們能盡快上來,變成說了算的,但是這個時代,特別在中國,論資排輩的這事兒哈……
老版活潑創新的文藝青年戈玲到了《新編輯部故事》里,動不動說大政方針政策,有點“馬列主義老太太”的感覺。
鄭曉龍:現實生活就是這樣,隨著年齡增長人們都會產生這種情況,年齡增長會讓人變得保守,會讓人想起年輕時候那些事,但拿她跟牛大姐來比,她仍然不是馬列主義老太太。
“和諧社會、共產主義”這種臺詞我覺得倒沒有那種感覺,她說選秀時不是“選男兒”,“選男色”的說法倒有點,她也確實有那個時候的人對那個時代的認識。
同樣作為50后,你其實蠻開放的。
鄭曉龍:我是開放,但是你像現在你對那些“手撕鬼子”啊,咱們說電視劇,包括那些毫無價值觀的東西,我仍然很反感,不管它收視率多高。那些雷人的胡說八道的戲,我仍然很反感。我看不慣,不喜歡。
臺詞主旋律,是考慮到審查的原因嗎?
鄭曉龍:那也必須得有這一部分,審查……你任何情況放出去了,你還必須得把它收回來。放的太多了,收回來的太少了是吧?那不是觀眾更喜歡嗎?(壹讀iRead:是想起到一種諷刺的效果)對啊,諷刺,那是肯定,毫無疑問。你要怎么去“非誠勿擾”(講相親的一集),有些東西在《非誠勿擾》里都不讓你播了,你必須得考慮到我們能允許的范圍之內。
現在觀眾最大的質疑,就是這個劇的表演“過”了。
鄭曉龍:你的觀影(經驗)沒看到這些。你的習慣到的時候,你就不會覺得過了。你看那“手撕鬼子”才叫“過”呢。戰爭是這樣子嗎,你怎么看那個不覺得“過”呢。沒有生活邏輯的那個叫“過”。
喜劇核到那了,你就必須得夸張,比如說他連那個貫口都必須說了,而且他必須得載歌載舞的,連雙簧都得演,到那時候你就那個夸張,你就很生活地演。你讓它整體風格統一的,必須得按照這個來。不按這個來,最后就很奇怪。
現在有一個說法,一個片子要落地,更接地氣。也不知道這個詞兒從哪冒出來的,其實接地氣我覺得我做得最早了,做《渴望》、《金婚》。接地氣應該是這種片子的風格,你不能因為這個片子接地氣,就讓其他的片子都接地氣,這叫開玩笑嘛。那我們的文藝創作就只能是一種方式嗎?有現實主義作品就能有浪漫主義的呀。你拿現實主義批判浪漫主義,這不可笑嗎?是你無知還是我無知啊,這叫?理解不理解我倒無所謂,我就覺得很多是無知,所以我就不愿意說這話。
正因為大家對你期待高,要求也自然提升了很多。
鄭曉龍:這就是一個錯誤,憑什么就對我期待值高啊,哎,我至少我覺得我還算努力的呀,探索、想拍與眾不同的,就跟我當初拍老《編輯部的故事》那樣。
你看看中國電視劇里有哪個窗外是這樣的(在《新編輯部故事》中特效制作了世界各國的標志性建筑)。我覺得得制作一些不光好玩,還要不一樣、有點意思的作品,比如說間離效果。通常的觀影,觀眾都是把自己、把人物的情感放到片里,但這個片里我特別地把這一點拿出來,你干嗎非要把自己帶進去呢?你可以不帶進去,你可以站在旁邊看嘛,你可以居高臨下,那也是一種藝術享受。很多人不習慣,不習慣就說“我沒有哭沒有笑”或者什么,為什么非得這樣?你可以不這樣啊。
我們看具體的話題,收藏、上市、2012,很多可能放在去年都挺熱,但現在再看就提不起興趣了。
鄭曉龍:對對對,這個我覺得是,現在獲得信息的速度比我們那會兒獲取信息的速度快得很多,那時候我們說的信息好幾年可能都是大量人不知道的,在這個問題上也可能沒有那個時代了,因為你拍片子是要有過程的嘛,從做劇本到拍攝、做后期到審查,我不可能做得跟信息同步。你要這么說,我們就不說現在的事兒,我們全拍古裝劇算了。
在中國,有些東西你是不能入木三分的,文藝作品當然也不用入木三分。入木三厘可不可以?微言小義可不可以?
我還是希望作品能跟現實生活結合得更緊密,有些對現實生活的認知,有好多人甚至現在根本現實生活(都不知道),“我掙錢就行,我躲著現實走”。我覺得作品當中還是能引起人的那一些想法吧。但是在中國,有些東西你是不能入木三分的,文藝作品當然也不用入木三分。入木三厘可不可以?微言小義可不可以?我干嗎要微言大義?微言大義有可能審查通不過呢。
那么,你會覺得選擇與現實貼太緊的話題,是一種失誤嗎?
鄭曉龍:我才不覺得……你們認為失誤那是你們的事兒。
你的意思是,你從來不可能馬失前蹄?
鄭曉龍:我有可能馬失前蹄,但不一定就是這個。噯,我問你,要是沒有老《編輯部的故事》,這部《新編輯部故事》還會這樣引起爭議嗎?
吐槽也會有影響的,咱們中國人有很強的從眾心理,本來我看了沒這樣,但大家都這樣,但我也湊兩句。要是看到中肯的,我會認真對待。比如你說的那個話題變老的問題,我雖然想到了,但沒有充分認識。
你平時看綜藝節目嗎?趙寶剛就說他看《非誠勿擾》和《紅男綠女》來了解年輕人的想法。
鄭曉龍:沒有刻意去看,我覺得我還是活在這個時代當中啊。你現在跟我說幾個80后90后拍的片子,免得說我們50后落伍了。(壹讀iRead:還真挺少)對啊,怎么辦呢,按道理來說,我就應該退休了,那天我跟寧財神說,你們跟不上,弄得我們還在這拍,跟得上我早就退休去了。